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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節 4999 字
更新於: 2021-04-30
在路易斯林誕生的一年後,故事依然不能開始──
傍晚下過陣雨而濕滑的水泥人行道有著不同於土壤或季風林的味道,那是山腳下鋼骨大樓點起燈時,將月光遮掩住的驚訝的味道;「喔,你也在這裡嗎」的巧遇的味道,但欠缺臉紅心跳;是種即將被未知襲擊卻毫不恐慌的淡漠,彷若一切本該如此。
誠然,這小說的起頭是個將未來與現在混為一談、消弭時間作用的煙霧彈,自己反正喜歡。此外,他想寫的其實是日記而非小說。
「林!走快點,你要被大夥兒拋棄了!」
女孩用夾帶笑意的英語喊著,將L倏忽拉回了現實。
這兒是前往早已成為觀光景點的山頂的郊遊徑之一,沿途高級住宅林立,保育生態學的教授甚至說這區域也因此幾無火災。小徑本身走起來不費力,但從地鐵站前往需通過一段上坡路方能找到它的入口。和香港大多數的道路般,它狹窄陡峭、考量行車但忽略行人的設計讓L很不習慣。方才穿過郊野公園界線的標示牌,已暗下的天空依稀可見的、再次聚攏的雨雲,也讓未攜傘的他有些憂慮。
正想把這些思緒拋下而加快腳步時,L被回過頭的李昀給叫住了。「你剛剛在想甚麼?」對方提問,表情卻未透露出特別的好奇。幾公尺外的樹叢傳來枝條破裂的聲響,一隻松鼠或甚麼小型動物竄過路燈撥不開的黑暗;日落後溽溫卻怡人的風讓人想哼起小調,腳踝卻彷彿有螞蟻在麻癢的爬……種種驚異、愉悅和不快在L斟酌詞彙時交雜,最後混成了詞不達意的懸問:「妳想過一年後的自己會如何麼?」
李昀倒是很認真的沉思了起來。領先的女孩也嗅到甚麼趣事似的跑到兩人之間,要L把之前的對話複述一遍給她,他腦中閃過的念頭卻是:待會兒註定要冒雨登山了。
自己在構思大學第四年的計畫。妳呢?L想表達的意思不過如此,卻用上了複雜且錯誤的片語和子句。他的英文聽來像是沿山路滾落的空罐:緊密接合的單字急切的旋轉刮擦在粗糙的齒縫間最終一段一段一段一段的被吐出。說完自己都喘了喘氣,半是身體的反射,半是心理的羞愧。畢竟他告訴女孩的內容又是信口胡謅的。
女孩未有反應,亦不像在思考。他看向李昀,今天罕見的把辮子放下的模範女學生正在看松鼠,而松鼠幫不了L。然後女孩無預警的開口了。
「妳怎麼想呢?艾莉絲?」艾莉絲是李昀的英文名,而她叫做艾莉絲的時間好似比喚李昀的時間還長。這又是另一個故事了。L不想提。
艾莉絲如是說:「但妳已經有答案了吧。不如先分享一下。」好個四兩撥千金。L讚嘆。
「當然是考到證照囉!」這雀躍但務實的回答宛如由女孩胸前抱著的《侵權法》教科書被召喚的古老魂魄道出那般。李昀對此露出若有所思但嘉許的表情,然後點頭要L道出自己的看法。嗯,看來要回答的問題可能有兩個,或根本沒有。這話題本是源於一個關於小說、呃、日記的開頭的猜想。「艾莉絲可以先聊聊自己……」這般踢皮球的做法L可不想嘗試。李昀現在是百分之百認真的,即便他猜不透模範生認真的準則為何。
「和誰談戀愛吧。」
話語脫口得乾脆俐落讓三人都有些訝異。松鼠找到了牠的松果,然後蹦蹦跳跳的攀回樹梢。L對於這季節究竟有無松果或這城的松鼠究竟吃不吃松果的興趣,大概就和李昀對於L感情生活的興趣差不多淡薄。題外話,父親對於他的冷漠相當不滿。「其實女孩子呀……」父親以追求母親的經驗說到,且不忘叮囑L並非所有女孩都如母親那樣特別。「你媽媽真的……」L周遭若然有「普通的女孩子」,至今從無交往對象的這點便十分──十分的不對勁。所以L決定在未來的一年變得「正常」些。
「大家都不說話啦?我想自己也差不多是時候、嗯?艾莉絲妳想說──」
「英國。我會去英國。你們清楚的吧?我的計畫。」
L認為「回」英國會是更恰當的用詞。女孩此時笑了,也許是一滴雨恰滴進L的眼中。他眨眼時李昀快速的從包裡抽出傘,將女孩庇護在大不列顛旗幟的聚酯纖維下。依然落後幾步的L驀的察覺到自己確認過無數遍的感受:他明白待在這圈子裡的喜悅,但這正面情愫中摻雜的抽離亦產生了一份成就感的疲勞──他是如此完成了與人交流的義務,亦連帶滿足了那使L能近似常人生活著的大腦其既有的社會性生物需求──科學家的多愁善感,李昀曾這般評價。可是L竟然連這樣的批評也喜歡。
喔,不是喜歡李昀的批評本身,是喜歡被定義為這樣的自己。
不過被雨淋濕的自己倒是一點兒也不討喜。眼鏡上的水珠模糊了視野,瀏海任由夜雨和風梳理的L驀然感到自己與兩人的距離意想不到的近,近到兩人的身影皆微微暈開像是記憶中李昀第一次摘下自己的眼鏡。這老套的劇情在艾莉絲轉述給女孩時染上了黎明時海面映射的紫色,也成為了在L賃居的大樓外的那貨櫃港,三人的第一個話題。
女孩彼時的反應是雙手摀住了嘴,不是要掩住驚呼而像是壓抑嘔吐;然而她不討厭L,只是堅持用他的姓氏取代英文名作為稱謂,以及訂定三人相處的各種規則。「林,你不冷嗎?」緊盯著他濕透了的面頰的女孩這麼問,但L無疑不冷。一股熱,但不燥的氣流,伴隨著山的寂靜棲息在他的喉頭,催促他沉默,完完全全的捐棄發話者的角色。去愛上聆聽和溫柔,然後把自己裝飾得更好。L是女孩口中的林,但在李昀的心裡一切該是曖昧而灰的。
「年輕人真好,」女孩調皮的說到,「我認為呀,人的生命必有一次決定自己使命的機會,林和艾利絲可要好好把握!我的呢,已經用在了微不足道的事情上。」
或許是此主題太過沉重,之後三人都沒有接話。
李昀轉進了條披蓋著蕨與苔癬、L未曾履及的砂石路。路燈之間的距離長得讓夜有太多地方蔓生,從刺白轉為暖橙的光源也彷若被森林納入了懷抱,道路於焉異常的擁擠卻闃靜。腳步和葉隙間滾落的雨滴都激起更多土壤深沉肅穆的味道,不知該形容是自然揮別了方才瀝青那種乖張的淡漠,或言這城血脈似的人造路已從自然的樸實混沌裡岔開了太遠,至此掙脫山林與季風的潤澤呢?踏在濕潤泥地上的L依然熱著,這熱卻與心底絕緣般的一處分庭抗禮,那兒的冷他想李昀知道。
「會冷要說唷。」傘下的李昀聲音很小,隨後同句話被女孩的加油打氣般的重複。「會冷要說唷,林!」對L幾無所知的女孩若能猜到他的心思,或許也不奇怪吧。她口吻如勸諭冬天吵著要下海游泳的倔強孩童,而她也確然比L年長。「還要走多久呀?」「十分鐘,這是條捷徑。」「艾莉絲好厲害!」「這是他在地圖上發現的。」未回頭的艾莉絲右手直直指著後方的L,彷彿想為嫁禍到自身的麻煩辯駁。
L抹了抹臉上的雨水,對走在前頭兩人報以心領的笑,雖然這其中的甚麼實在太過微妙而謝絕理解──理解此時是推銷自己的手段吧?L看著漆黑到給人低矮且壓迫錯覺的天空,將小聰明收起,將笑容留下。李昀所暗自顧忌的女孩的成熟,他倒能欣然接受;但要擁有女孩的這般率直,自己還欠缺磨練。
一段下坡路後左側的樹林驀的變得稀疏,可以看見白辣辣的光芒無情刺穿愛莫能助的灌木叢,曝露了三人身旁小土丘的孤寂。土丘旁有沾滿泥的斑駁告示牌──像是會寫著「政府財產」「嚴禁傾倒廢棄物」「違者會被檢控」的那類告示牌──但上頭卻是片空白。一片斑駁的空白,嗯,還算有趣。
「嘿。我有個點子。」想到這句子或值得被寫下,L出聲叫住不列顛旗幟下的女孩;李昀放慢腳步,持傘的左手細微的晃了一下。對了,他尚未完整明說三人間的規矩:女孩喚L林,李昀稱L用「他」,她則被兩人喚作艾莉絲,而女孩沒有名字。所以開口但不說名字時,女孩便知道兩人找的是自己。此外,L想寫任何東西時要和女孩說。這是比任何規則都還重要的。
那麼剛才他是否企圖用閒話家常,以掩蓋文字那已可預期的誕生?或是那樣尚未定形也不知所云的句子,即便抹煞也無傷大雅?
「你要寫新的小說嗎?」女孩以一貫的開朗問到。L搖了搖頭,堅持未來幾個月自己只寫日記,他反正不將日記視為寫實文學。
「這有點兒像寫實驗筆記。對了,艾莉絲也看過我的筆記吧?」
「嗯,真的明白你的規則後,教授一定會趕你出實驗室。」
「甚麼甚麼甚麼?艾莉絲知道我不知道的事情麼?」
女孩猛的注意到自己被排除在外似的誇張的擺著手問道,艾莉絲不禁擺出了個小學老師的表情。
「他寫的都是『明天』的日記唷。」
「嗯,我不懂。」
女孩的答案直截了當。和李昀含笑的視線交會後,L揭曉了謎底:「例如說在七月一日我寫著觀察細胞數目,但其實是剛把它們從低溫冷藏中取出、放到培養皿而已;七月二日我寫說執行激素測試和蛋白質濃度檢定,但那時細胞的數目還根本不夠;七月三號寫著的數據分析是四號該做的事……總之,我的實驗筆記是──」
「一本未來日記?」樹林中穿過一陣強風,像要將女孩的聲音吹送到遠方教授居住的五白呎的單位。聽師母說,他們最近想換房子了。這城最可笑的房價亦接受了那學成歸國的青年科學家,「努力還是有希望的唷,」來自開發中國家的女孩說到,那是她們獨立以來初次迎接沒有政變或暴亂的十年。
而L僅嘗試預言一日之後的事都曾失敗,例如培養液受到汙染或樣本純度過低;原先L企圖以預言來掌握實驗進度,與克服心中自從高中專題項目失敗後對實驗的莫名障礙,但到頭來作為儲備科學家而言,多愁善感似和離經叛道等價。
他這在實驗室掙扎的半年讓放棄成為了誘人無比的選項,可一條研究與留學的生涯依然閃爍著要他去攫取:自己若全力以赴也應獲得認可,他比誰都理解。重點仍是不穩定的心緒,而作為L或林,他期待身處的三角形能多少予以些寬慰或助力,既使承認此亦乃奢求。
再臨的亮光使L瞇起眼睛,但此時迎來的並非魯莽且漠然的眩白,是一片揉合紀念品店、餐廳和咖啡館溫暖照明的歡迎。
「到了。」李昀喃喃說道,是講給這肅穆凝視自己的山聽,也似給包圍這山的城市聽。L自從來到香港便不曾上過山頂了,女孩和李昀恐怕亦如此。這對其他學生而言可能反常,但聚在此刻的三人是除去彼此便難以走進山林或人群的沉醉者。女孩醉的是未來,李昀醉的是現在,L醉的呢,其實不是過去而是以未來抵償過去犯下的錯那般的罪惡感。
「要把握當下呀。」李昀的眼睛注視L時傳達的無非如此,女孩則加入「艾莉絲也要喜歡上未來唷。」的提醒。
L想說「過去就讓他過去吧」卻給艾莉絲的驚呼打斷。
不遠處站著一位撐傘的青年。師母今晚該在參加女兒的生日派對,教授應該在考核學生論文答辯的準備。他不該出現在這兒,這劇情太老,老得壓抑笑容的女孩直接扯了扯L的衣角要二人先迴避。「讓艾莉絲好好告別吧,」女孩湊近自己輕聲地說,他也這才注意到她快活的聲音裡隱藏的滄桑,「艾莉絲的『現在』已經不需要他了。」
就像妳不需要史丹利了?這個會讓L咒罵自己的問題在最後一刻被收了回去。女孩從他的表情能讀出這句根本不是疑問的刺激,但只是眨了眨眼,和L走到鄰近的便利店各買了瓶甜得像果汁的西打酒。
史丹利──女孩曾經的男友──是L通識課的同學。確切來講是一堂課的同學,因為對方隨即退選了。「缺乏人文關懷。」這是他的理由。同樣來自台灣的他隨後和L聊得很開,作為法律學生和儲備知識分子的務實與天真讓他們吃叉燒飯的食堂都顯得該有個法文名字(它確實也有個)。
L與兩人的相遇也是從他們約好了去碼頭小酌、但出現的是胸前抱著《國際法概論》的女孩開始。同個夜晚,李昀像是被浪潮拍上岸似的帶著幾乎困惑的表情,從漆著「中國海運」的貨櫃後現身,並表明自己是女孩的朋友。如今L認為這場邂逅是不需要意義的巧合,至此他半掩上了與自我對話的窗,而逐步嘗試將自己坦開於世界之前,去體驗兩位女孩的意志,和催動那意志的不明機緣。史丹利沒察覺這種意志,故無法和女孩走下去;L呢,則想將這般意志奉作彷若科學原理那樣能引領他超越自己的邏輯系統。
沉默許久後,女孩驀的用比起懷念,更像是猜想的口吻說道:「我和史丹利竟然也沒來過山頂呢。大概是兩人都很窮,還有都討厭過度的物質生活的關係吧。」
接著她明顯心不在焉地說著最近讀了馬克思云云,讓L打消了點出「他們三人來此也未消費甚麼」的反駁的念頭。現在是發揮L傾聽者作用的時候,所以他只是緩緩啜飲著微嗆的金黃液體,並抬頭看著雨不知何時停下的夜空。
然後口袋裡的手機傳來震動,是父親要自己拍些出遊的照片傳給母親。他看著長椅另一頭,女孩神色率真但疲累的側臉被人造燈火照亮得彷彿妹妹很喜愛的那種日本小說裡的插畫。他反思著自己是否真無任何消費的想法。
「在這兒我可能會碰上學生,這很不明智。」
教授的西裝褲進入視野,L並未抬頭,他們約好只有女孩負責回話。
「若不冒著個險,你的麻煩會更大。」
「誰知道呢?」
「這不是你的遊戲。」
「你們會遵守諾言。」教授的肯定句宛如在說:這不是真的。L能看見他的站姿似乎在做隨時離開的準備。「艾莉絲現在自由了。」
「而你錯了。」女孩的聲音很平靜,接著轉身摘下了L的眼鏡。她的身影就這麼貼近到彷彿暈開在已然放晴,但依然黑暗的夜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