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AY 6.大掃除》

「小兔──這個放遙控器的架子，是妳買的嗎？」
木野真琴的聲音從客廳傳進臥室。
「好像、應該、可能是？」甚至連對方口中的東西長啥樣都記不起來的屋主此時滿臉是汗，跪坐在床邊焦躁不安。
「啥？給我個肯定的答案啊──」
月野兔正想起身直接去看個仔細，此時從浴室的方向傳來另外兩個人說話的聲音。
「小麗，沐浴乳那些的就算了，但牙刷跟毛巾還有浴帽也要扔嗎？」
「這些都是便宜貨，樓下的百圓商店能買到一模一樣的。」
「等等，我還是先問問小兔這些是多久前拆封的吧，如果超過兩個月，就直接扔了換新……小──」
沒等「兔」字脫口而出，水野亞美就聽見好友逼近崩潰的回應。
「我忘記哪時候拆的了──不要問我──」
浴室裡的兩人互看一眼，同時點頭。
全都扔！
月野兔聽著浴室跟客廳裡此起彼伏的重物落地與摩擦塑膠袋的沙沙聲，心簡直痛得不行，那些可都是用錢買回來的呀……但大掃除這個要求是她提的，只能忍耐，況且外面那些都是小東西，眼前正在對衣櫃進行風捲殘雲式拋棄法的愛野美奈子才是真正的魔王，比那個穿著P開頭牌子的惡魔還要惡魔！
「這件呢？」被叫成P牌惡魔的她眼神肅殺，抓起衣櫃裡一套淺白色的長袖薄紗上衣配黃色窄裙的套裝問。
「呃，我記得……穿過……」月野兔邊說邊記起那套衣服的價格，是美滋滋嚇死人的五萬元（註：約一萬三千元台幣），馬上改口：「不對、沒穿過！沒有！」
「嗯哼。」
愛野美奈子冷哼一聲，迅速把衣服折好放到袋子裡。
「不──美奈子──那套很貴──」她撲過去想掙扎著把套裝搶救回來。
「多貴？我目測那套不會過五萬元！」愛野美奈子直接兇回去，「晚點我把我家妳能穿的都拿過來給妳，都是大牌廠商贊助，隨便一套都貴過它！」
「不能這樣計算啦，那套是我通過試用期小衛為了慶祝買給我的……」
「那更不能留！」
愛野美奈子雷厲風行地迅速拿起另一件衣服，是白色的連身洋裝，裙襬有一段是鏤空設計，穿著時大腿的膚色若隱若現，顯得格外小清新，細肩帶也經過設計，兩朵可愛的蝴蝶結上面有兔子的圖案，是月野兔鍾愛它的理由。
「這件呢？」
「這件……好像是……一週年的時候……」
「好，進袋子。」愛野美奈子甚至沒意願聽她把話說完，只要是地場衛買的、看過的甚至稱讚過的衣服通通都得扔。
「哇──美奈子是惡魔──」那一件也要快兩萬元！怎麼可以說扔就扔？她哭得都快喘不過氣來。
此時因為其他地方都整理得差不多了，另外三人前後踏進臥室，木野真琴馬上跑到小兔身邊抱著她輕聲安慰，水野亞美跟火野麗見狀，便擺手讓愛野美奈子停下來。
「美奈子，我覺得照妳的判斷，恐怕衣櫃裡的每一件衣服都得扔。」水野亞美比較實際，直接指出重點，「交往超過十年，想找到沒有重疊的東西相對更難。」
「其實，不用全扔也可以斷捨離的吧？外面的東西幾乎都清乾淨了，等一下我們下去幫她把會用到的買回來填補空位就好了。」木野真琴也被嚇到了，她很少看到好友這麼激進的樣子。
「況且妳那些廠商贊助的衣服，不見得適合小兔。」火野麗也幫著月野兔說話，她天生就對無助的弱者沒有抵抗力，更何況是多年好友。
「妳們怎麼這麼容易心軟？」愛野美奈子哼了一聲，「搞得好像我是壞人一樣，明明是小兔請我們來幫忙大掃除，好讓她跟過去告別的啊！我認真幫朋友還被罵惡魔……你們才惡魔！」
好友之間沒有脾氣，心裡話說出來後四人相視一笑，只覺得這種幼稚對話格外親切，畢竟她們早已脫離能毫無顧忌說這種話的高中時代，成為必須展現專業與成熟的社會人士。
「好啦，總之……我覺得衣服方面就稍微寬鬆點吧，畢竟有幾套衣服真的不便宜，小兔也不是經濟多寬鬆的人，不如讓她分個幾個月甚至一年，慢慢買新的衣服回來替換掉舊的吧。」水野亞美提議道。
「我覺得這個方式可以。」火野麗點頭附議。
「那這些就先掛回去吧……」木野真琴苦笑著把袋口打開，拿出剛剛被扔進去的衣服遞還給還跪坐在地上、已經停止哭泣卻縮起雙肩倍顯脆弱的月野兔。
她緩緩伸出手接過衣服，卻沒有終於救回花大錢買回的衣服的幸福感。
「這套衣服……當初，小衛還是用分期付款才買下來的，我們那時候都沒有太多錢，他還因為這樣吃了好幾個月的泡麵，連打顆蛋都捨不得……」
月野兔用纖長白皙的手指輕輕撫過衣領，皺起的眉頭承載著過重的想念，多餘的則化做眼中晶瑩的清澈，時間在這一瞬間變得不再虛無飄渺毫無形體，得以帶著她的思緒回到剛出社會的那一年。
剛在這間公司待滿三個月的她，被告知已經通過試用期，下個月開始調漲薪資，這對她來說是值得大肆慶祝的事，因為跟她同期進去的人都因為各種原因離職了，她是唯一一個撐下來的。
當晚，地場衛帶她去吃了高級和牛，又帶著她去百貨公司試穿衣服，說她現在是專業的上班族了，必須有一套得體大方的套裝，而且不能是便宜貨，材質跟布料還有剪裁會暴露這一點，所以得請人量身訂製。
「那時候，銷售小姐還說我男朋友對我真好，一買就買這麼貴的。」
月野兔接著觸摸剛好到膝蓋的裙子，並在左邊的口袋處停下，這裡的觸感跟其餘地方都不一樣。
「有一年生日，我穿著這套衣服跟小衛去慶生，結果……一個不小心讓蠟燭的火燒到裙子了，雖然馬上就撲滅，但裙子已經被燒破洞了，我的腿也燙傷了，養了好久。」
而裙子，則被送回原本的店面做修復，又花了一筆錢，送回來後她就始終記得那一塊的遺憾是因為自己的不小心所致，後來就漸漸少穿了，除了怕再度弄壞，也怕面對那個被新布料修復過的地方。
她開始……變得小心翼翼。
「然後一周年的時候，小衛送了這條裙子給我，但……我怕這件衣服也被我不小心弄破，所以只穿了一次就不敢穿了，就掛在衣櫃裡，偶爾拿出來看看就很滿足。」
因為太珍貴了，所以捨不得太常穿，就這樣塵封在衣櫃裡，很偶爾、很偶爾才拿出來回憶，這樣的珍視，卻在不經意當中成了膽怯，成了謹慎，成了裹足不前。
「之後，我就叫小衛不要再送我那麼貴的東西，萬一又弄壞了就不好了。」
之後每一年、每一個值得慶祝的日子，都是吃飯解決，再也沒有任何實質的禮物餽贈，她覺得這樣也好，但偶爾看到衣櫃裡掛著的這兩套衣服還是會有淡淡的惆悵。
她不知道惆悵的原因，只知道自己似乎很少像高中時候那樣放肆得笑了。
「……光是這樣，我都能記起這麼多事情來，明明已經是那麼久以前的事情了。」她露出自嘲的苦笑，並深吸一口氣，眼淚沒有掉下來，只是在眼眶裡打轉。
四人見他這樣，紛紛坐到她的身邊，摟肩、握手、環抱著她，藉著肢體的接觸，把關心與安慰傳遞過去。
月野兔跟地場衛的感情是慢慢變淡的。
她們都當過月野兔的煩惱傾聽者，也覺得好友似乎變得不再像以前那麼樂觀天真，但因為變化的弧線時間太長，在那個當下是感受不到變化的，尤其她們也有各自的生活要忙。
「對不起，亞美、真琴、小麗、美奈子……」她再度深吸口氣，「還是扔掉吧，明明是我請妳們來幫忙的，我卻使性子，對不起。」
她的道歉，卻讓四人更加難過。
「幹嘛道歉呢？」木野真琴最感性，率先掉眼淚，「妳以前不是這樣的，小兔，妳應該哭得更厲害、叫我們不要扔，然後叫我們買很貴很貴的衣服給妳啊？」
「妳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善解人意了？」火野麗雖然沒有哭，卻也是一張沮喪的臉，「都是小衛害的，害妳變得這麼不像小兔！」
亞美什麼也沒說，只是默默抹去月野兔臉上的淚痕。
最能體會月野兔心情的愛野美奈子也沒有說話，因為她明白這不是任何一個人的錯，無論是第一次談戀愛的她、或沒有戀愛經驗的他，都用了最大的力氣沉浸在這段感情中。
沒有人是錯的，只是時機不湊巧，宛如蝴蝶振翅的微風，能在美洲大陸變成颶風。
那一次不小心燒到衣服的火焰，正是多年之後讓他倆分開的颶風。
「小兔，沒有人是錯的，正是因為這樣，向過去自己道別的大掃除才特別重要。」
水野亞美抱緊她，在她耳邊輕聲安撫。
「不要勉強，這是一個很長的過程，如果今天不能扔，我們可以改天再扔……」
「不。」
月野兔打斷了水野亞美的話。
改天？她跟地場衛分手已經那麼久了，她卻還沒辦法往前走，今天好不容易有機會，雖然會很痛，卻是個好時機不是嗎？她在心裡為自己打氣，要好好把握好友都在、能成為她情感後盾的今天，做個了結才行。
「不能改天，要一鼓作氣扔掉！這樣我才能往前走，對星野才公平──雖然很貴！啊！」
月野兔突然大吼一聲，並瞬間從地上站起，把那兩件衣服再度塞回袋子裡，接著又衝到衣櫃前，把每一件衣服都拿出來展示給她們看，並大聲介紹這件衣服的由來。
「某次約會的時候在路上看到，他說這隻兔子很像我，就買了！」
「睡衣破掉了，當晚在網路上買的，花色是他挑的！」
「忘了哪時候換季，剛好在大減價，這幾件都是那時候一起買的！」
袋子越裝越滿，月野兔的聲音也越來越有力，記憶也越來越模糊，起先還能講出正確的時間跟細節，最後卻幾乎都用「某一年」、「忘了哪時候」帶過，而衣櫃也越來越空，直到只剩下貼身衣物為止。
與空蕩蕩的衣櫃相對比的，是月野兔越來越有朝氣與精神的臉龐跟眼神。
「啊，還有身上這套衣服也必須扔掉才可以，是忘了哪時候跟小衛一起去吃飯的時候順手買的，因為那時候我的家居服也舊了，需要買一件新的來換！」
她邊說邊把身上的衣服跟褲子脫掉，脫得乾淨俐落、毫不拖泥帶水，扔進袋子裡的動作也極度決絕，顯然這場大掃除對她而言效果極好，她在這之中已經做好了跟過去的自己道別的決心。
「很棒！小兔妳很棒！」
「內褲也扔掉，我們等等去大採購，買新的內衣內褲！」
「脫掉、丟掉──」
在她們的熱烈起鬨下，月野兔也被感染了，大喊一聲「好」就彎腰把內褲給脫下來，還高高舉起，表示現在的她已經煥然一新，是個可以展開新戀情的女孩了。
「哇──」
她們喊得太大聲，以至於沒有人聽見客廳大門被打開的聲音，與迅速朝月野兔臥室走來的腳步聲。
「丸子頭，妳在家嗎？為什麼客廳一堆垃圾袋，裡面的東西都還可以用耶？妳是要搬家……嗎……」
對今天這場意義重大的大掃除一無所知的星野光回到家，看到家裡突然變得很空，客廳還有一堆垃圾袋，嚇了一大跳，下意識以為她要搬家，便急忙要來詢問原因，卻不曾想迎接他的是如此勁爆的成人畫面。
「呃……你們……在辦服裝秀嗎？」他有些尷尬地別開視線問。
而渾身赤裸的某人先是呆愣住，好半晌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隨後整張臉發紅、發燙並開始顫抖──
「星、野、光！你為什麼──不敲門──」
「對不起！」

《DAY 6.大掃除》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