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AY 7.瀏覽過往照片》

雖說斷捨離的過程難熬且難以克制情緒，卻往往有出乎意料的收穫。
「這個相機……是哪時候的啊？」
月野兔拿起從抽屜最深處找到的老式相機，一臉納悶。
「看型號滿古老的……」
而因為不小心誤闖淑女閨房、還看到不該看的東西大飽眼福而被徹底無視的某人見狀，馬上湊過來討好，像做錯了事的小孩想讓媽媽不要生氣而耍無賴一樣。
「我還沒原諒你喔，星野光。」月野兔輕哼一聲。
「欸……我也不是故意的啊，丸子頭妳老是生氣的話會長皺紋，不生氣啦？」
星野光見她臉上並沒有很明顯的怒意，甚至大起膽子用指尖輕戳她的臉頰。
「下次再不敲門，我就半夜去敲你的門叫你起床尿尿！」
月野兔邊說邊握拳打了星野光的肩膀，說是威脅更像是撒嬌。
「好，給妳敲，給妳敲……」
眼看她已經沒有稍早那麼生氣，嘴角甚至微微上揚，星野光這才終於鬆口氣。
兩人拿著相機研究許久，她卻始終想不起來這是哪時候的，因為機型是需要填裝底片的，也不能像數位相機那樣直接檢視照片確認，無奈只好去了附近一家相片沖洗店，並被告知隔日中午後就能拿。
「我連是不是搬家之前就有的都沒印象。」月野兔走在去超市採買食材的路上，還是一臉疑惑。
「明天中午就知道了啊。」星野光滿心都是她總算不生氣了，對於相機是真的不在意，等等能不能再偷渡一包果凍進購物籃還比較重要。

＊

隔天，兩人都有工作，相片到手已經是晚上八點多。
「不知道為什麼有點緊張耶……」她苦笑著說。
原來一疊照片跟底片握在手裡是這麼有份量的啊……拜科技發達所賜，現在用手機也能拍出十分好看的成品，照片也都是電子形式保存，時日一久，真的忘了這一張張相片其實都承載著情感與故事。
「老闆也說已經很多年沒看過有人拿底片去沖洗了，還一時忘了怎麼收費。」
「哈哈……」
兩人互看一眼，接著有默契地往對方方向挪動身體，跟在一起之前並無二致，有時候人的相處並不會因為稱謂或關係的更改而變質，因為這都是無意識、無法控制的自然而然。
「開了喔。」
「嗯。」
月野兔用有點顫抖的手指揭開封口，先看到的是有點像糯米紙的灰白色保護套，跟一格一格像是電影膠片的底片，接著是用明信片大小的透明袋子裝的厚厚一疊照片，開口處還用無痕膠帶妥善貼好，避免照片滑出而受損。
她的手指摸索到膠帶開口，以指尖輕摳後撕掉、貼在星野光的手背上，然後掐著照片的邊緣取出，即使已經這麼多年沒碰，她也記得指紋會在照片表面留下痕跡，拿取的時候都要特別小心。
起先幾張都是尋常的街景、天空、跟路邊流浪的野貓野狗，沒有可供辨識的線索，兩人看得一頭霧水，只得繼續往下，直到一幅熟悉的景色躍入眼簾。
「啊……」
「是高中。」星野光一眼認出母校。
照片中的學校門口掛滿汽球跟寫有「學園祭」三個字的紅布條，不難判斷那天是專屬於學生們狂歡與玩樂的特殊日子，被相機捕捉到的學生們都是一臉開心期待，光是看著照片也能被情緒感染。
「這應該是……我們高二那年的學園祭吧。」
「你怎麼記得那麼清楚？」月野兔嚇了一跳。
「丸子頭妳才誇張，讀過三年的學校都認不出來？」星野光取笑她，原本下意識就要伸手戳她的頭，卻在即將摸到的瞬間反應過來對方才剛消氣，於是硬把戳頭改成輕撫而過。
月野兔重哼一聲，倒是沒有拒絕對方的摸頭動作。
下一張照片一看就知道是在學校走廊取景的，沒有特定主角的眾生群像顯得生氣蓬勃、青春洋溢，她還在照片的一角裡找到水野亞美的身影。
接著一連數張都是拍攝學園祭的，而隨著照片映入眼簾的數量越多，因為時間久遠而被擱置在深處的記憶也逐漸清晰。
「啊，是亞美跟真琴耶，她們那天被拉去別班的咖啡廳幫忙，結果好多人都為了看她們去排隊，還出動老師幫忙拉隊伍。」她指著一張兩個人站在「女僕咖啡廳」立牌旁、害羞不已的照片說。
「大氣也有去。」還因此引發另外一波需要拉隊伍的騷動。
「啊，是美奈子！這也是熱門攤位耶，一堆女生找她算戀愛運勢。」
照片中，愛野美奈子煞有其事地穿著占卜師的斗篷、臉上戴面紗，對著鏡頭比出勝利手勢，笑得特別開心，一旁的立牌則寫著「美奈子占卜，戀愛、學業、人際、運勢」。
「準嗎？」星野光吐嘈道，「她自己對愛情都那麼遲鈍，還幫人算……」
「嗯？什麼？」
「沒有。」
「嘖，小氣……啊，是小麗耶，好懷念她穿巫女服的樣子喔，現在很少看到了。」
照片裡，火野麗穿著巫女服，身邊圍繞一堆拿著相機猛按快門的人。當年只有火野麗就讀不同高中，當天是假日，她在神社忙完了才過來，結果一身特殊服裝被誤以為是角色扮演而圍拍了幾十分鐘。
手指夾住照片往上挪動，下一張照片隨之映入眼簾。
「啊……這是……」
「噗，這不是……哈哈哈……」
被定格在景觀窗裡的兩個人都身穿戲服，星野光還對著鏡頭哈哈大笑。
他穿的是白雪公主的連身洋裝、頭戴假髮，還畫著濃濃的舞台裝，頂著名副其實的烈焰紅唇，卻意外好看；而月野兔則一臉疲憊，表情僵硬，穿著連身黑色斗篷，頂著老人妝容還手拿紅色蘋果，不用猜也知道是飾演惡毒皇后。
而讓星野光笑得這麼誇張的原因，則是──

＊

「大家準備好了沒有？下一個就是我們班了！」
面對老師的詢問，大家的回應永遠是千篇一律的「好了」，比起容易焦慮跟緊張的老師，他們顯得很淡定自在，除了一個人。
「呃、魔鏡啊魔鏡，誰是這個世界上最美麗的女人？」月野兔雙手捏著劇本，緊張地背誦自己的台詞。
「再多放點感情，小兔，妳那是『唸台詞』，不是演戲。」愛野美奈子一邊替她加深眼影一邊鼓勵道。
「太難了啊！為什麼是我演皇后，美奈子明明更適合……」她自暴自棄地抱怨著。
「我才不要呢，幫妳們弄衣服跟妝髮開心多了。」畫完最後一筆，她得意地輕哼兩聲，接著把對方轉向鏡子，「怎麼樣啊，皇后陛下？您是全王國最美的女人了！」
月野兔差點認不出鏡中的自己。
原先青春嬌俏的臉龐在彩妝的襯托下呈現優雅而性感的魅力，平時天真靈動的眼眸如今更像是隱藏了千言萬語，得細細品味；番茄紅的口紅能提亮膚色與氣色，顯得嬌豔欲滴；刻意拉長尾端並往上翹的眼線與偏冷色系的眼影增添了神祕與魅惑感，跟平時的她相距甚遠。
「美奈子，妳會魔法嗎……」
「嘻嘻，學就會了，想學的話我可以教妳啊！」
愛野美奈子得意地看著鏡中自己的成果，並眼尖地捕捉到在鏡子角落處的星野光也正聚精會神地往這邊看，卻利用劇本遮掩得很好，心想真不愧是在演藝圈混的人，很懂怎麼偽裝。
怎麼樣？讚吧？她得意地用眼神示意。
星野光默默給了一個大拇指。
「好啦，我去看看其他人要不要補妝，妳再多練習一下啊！」說完，她把桌上的化妝用品收拾乾淨放進化妝箱，轉頭就去關心另一位主演、白雪公主的妝髮。
「星野，坐好，幫你補一下口紅。」
「星野」兩個字勾起月野兔的注意力。
她偷偷透過鏡子的反射注視正被塗抹唇釉的星野光，覺得這場戲劇肯定會變成一場笑話，公主是由堂堂一個大男人、還是演藝圈當紅炸子雞的星野光扮演，而她，一個花季少女卻要演皇后，後半段還要化老妝……她大嘆一聲世道不公啊！
而被推舉演出王子的大氣光，則悠哉地坐在角落捧著一本詩歌合集閱讀，隱藏在眼鏡後的陰謀此時還沒有太多人知曉。
不久後，老師過來召集眾人準備上台。
前半段的演出中規中矩、無功無過，就連月野兔總被詬病的唸台詞毛病也沒發生，老師深感安慰，剛想「今天終於可以安全下庄」，甚至拿出手機發簡訊問其他老師今晚慶功宴吃燒烤好不好時，突然聽見觀眾席傳來陣陣懷疑的聲音。
「白雪公主是這樣的故事嗎？」
「不是吧？我不記得有這一段啊……」
老師愣了一下，下意識往台上看。
「我知道妳的真實身分，妳根本不是兜售蘋果還看我可愛給我一顆的巫婆，妳是我的母后啊！」
舞台上，星野光扮演的公主本該接過蘋果後張嘴咬下一口，隨後倒地不起，等七個小矮人回來後發現，傷心欲絕地她打造一座水晶棺，等待王子來親吻她……但台上的發展完全不是這樣。
只見公主從小木屋裡走出，直接把蘋果往一邊扔，蘋果化身成一顆圓圓的球在台上慢慢滾遠，而後她一把抓住另一人的手腕，露出深情款款的表情凝視對方。
「母后，我知道妳是擔心我一個人在森林裡，才幫我帶了蘋果跟這些東西來，母后，我是多麼地感激妳，這個世界上只有妳最懂我──」
星野光澈底展現戲劇能耐，像唱歌劇一樣唸出台詞，並一把搶過巫婆手臂上的提籃，這時月野兔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為什麼理應只有幾顆塑膠蘋果跟布料的籃子會這麼重，因為裡面還裝了別的東西。
星野光在月野兔錯愕的眼神中伸手往籃子裡掏，完全無視對方無聲的質問，接著拿出一個粉紅色鑲有多顆珍珠與粉鑽的頭冠，看起來精緻又美麗。
「噢！是我最喜歡的頭冠！是母后結婚那日，餽贈予我，讓我在您婚禮上戴著的，我一直珍藏著！」
他煞有其事地把頭冠戴上，接著又是一掏，這回是一件束腰，純黑的布料上貼滿了黑色亮片，在光線底下閃閃發光。
「妳擔心女兒沒有可供替換的束腰，所以特地帶來給我！」她感動地把束腰往自己腰上比劃，卻發現尺寸完全不合，腰的部分太緊、胸圍則太寬，「不過，母后出門太匆忙了嗎？您帶成自己的了！啊，您這是在暗示女兒身材不夠好嗎？嗚嗚……」
台下一陣哄堂大笑。
大家沒見過這麼誇張且脫序的演出，都倍感新鮮，加上星野光的演技能力不在話下，演起女人竟沒有太多違和，而且因為吸走所有目光的關係，月野兔因為嚇傻而完全沒有反應沒怎麼被留意到。
這齣話劇就在這時候開始全盤崩毀。
先是公主不斷抱著皇后表達對她的感情，歌頌她的美麗，又說自己在森林生活其實也是迫不得已，因為比起能不能生活在王宮裡，更希望皇后過得開心云云……
「星野光，你在搞什麼啦？劇本沒這一段啊！」月野兔小聲抗議，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麼反應才好。
「照著我演就好了。」
星野光的回答讓她氣到罵髒話。
可她才剛張嘴，甚至連第一個字的音都還沒發出來，台下突然迸出陣陣尖叫，都是來自女孩子，還邊叫編指向舞台邊緣。
兩人一看，是飾演王子的大氣光上台了，事到如今，月野兔已經沒有力氣問為什麼他會登場了，一切早就亂了套，她再怎麼問也只是平白受氣。
「我是鄰國的王子！碰巧路過森林，就聽見了這麼感人的母女告白，身為王子，我不能就這樣離開！」
大氣光走到兩人之間，一手牽起一人，萬分深情地說很羨慕她倆的感情，希望能為此見證。
此時，布景組跟道具組的同學彷彿收到指令般通通往台上衝，場景轉瞬間變成結局時的宮殿，公主跟王子應該坐在王位上，看著被邀請而來的王后被迫穿上燒紅的鐵舞鞋，不斷跳舞到死亡的恐怖畫面……
而不是公主跟皇后的大和解劇情啊！
王子煞有其事的說著台詞，月野兔基本已經放棄掙扎，不管她怎麼問都得不到答案，只能任由星野光引導，把這一齣戲演得面目全非，台下的觀眾很買帳，鼓掌跟歡呼的聲音大得嚇人，像是能把天花板掀翻似的。
「太好笑了吧！」
「好看耶！」
月野兔覺得有夠累，卻還是被拉著拍了很多張照片，其中當然不會少了跟星野光一起的母女合照，她疲累無辜的表情跟他爽快又誇張的笑臉都被夜天光捕捉下來了。
而這齣出格到極點的搞笑版白雪公主，也成了往後幾年不斷被老師拿出來講的傳奇。

＊

「你就算不想跟大氣演情侶，也可以先告訴我一下吧，害我整個不知道怎麼演。」月野兔想起這段過往，已經沒了無奈，反而覺得滿搞笑的。
當年，他們下台後理所當然地受到老師跟其他同學的逼問，星野光當時就說了「我不想跟大氣演情侶」，還把大氣光跟夜天光都是共犯這件事都抖了出來。
聽了這話，星野光先是一愣，而後露出笑容。
「丸子頭，妳信喔？」
「嗄？我記得你當初是這樣說的啊。」月野兔狐疑地說，並努力回想自己的記憶有沒有出錯。
「嗤、哈哈……」
星野光受不了似的大笑起來，甚至用手搥打桌面，幾張放得較為靠外的照片因而飛落到地上。
「我當時那樣說，是因為那個理由大家最不會有意見。」
他邊說拿起那張照片，用指腹輕輕撫過照片上月野兔的臉，溫柔得甚至沒留下任何痕跡。
「但真正的理由，是因為王子不是妳演。」
他筆直看著她，表情瞬間變得好認真，讓她也跟著收斂起笑容，嚴肅以對。
「如果王子是妳，或者我演王子妳演公主，即使只是演戲，我也會全力以赴；但如果不是……就算只是演戲我也不願意，我寧願讓這場戲毀得一塌糊塗。」
如果站在我對面的人是妳，就算是虛假的、不真實的演戲，我也能讓它跟人生一樣真實；如若不是，不管是真是假都不應該存在。
星野光當時正是抱持著這樣的信念找兩位好友共商大計的。
面對突如其來的情話，月野兔的反應是眨眼、再眨眼、繼續眨眼，然後滿臉脹紅，連說話都結巴。
「星、星野、你、你幹嘛跟我講這種話啦……」她害羞地用雙手摀住臉，突然不知道該做什麼反應才好，是驚訝嗎？她的確很驚訝；嬌羞嗎？也太做作了；感動？不，她比較想揍人……
「我很認真啊。」星野光倒是很坦然，「妳那時候有男朋友，我也沒辦法告白，本來想著學園祭能圓夢，誰知道妳居然提名我當公主？更過分的是還不提自己當王子，我只好連妳一起報復了，哼！」
這理由實在小孩子到了極點。月野兔斜眼看他，眼神裡滿是關愛。
「連我一起報復？是喔……」
星野光敏銳地感覺到危險，馬上擺手否認。
「沒、沒有，我那時候只是想說嚇嚇妳，沒有報復，沒有……」
「已經晚了！星野光，你是不是欠揍──不準跑──」


《DAY 7.瀏覽過往照片》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