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章：唯君扣心門。

　　

　　床榻上一人靜臥著。

　　他很嫻靜，這一刻凡塵的喧囂、人性的險惡，一如浮雲，與他沒有絲毫關聯。

　　若是……蒼白的臉頰能紅潤些，病氣不那麼重的話，一切就完美了。

　　與廂房相鄰的另一側，雲府正殿。

　　兩個身影跪立著，將雲凡送入屋內，就維持這個動作足有一個時辰了。

　　他們將經歷一五一十的告訴雲平，每一句都扎痛老者的內心。

　　那遠離沙場的血煞之氣，早已無法歇止的散溢出來，凝實的血腥味讓空氣都凝固了，一旁的橫柱更是難以承受，浮現一道道裂痕。

　　雷實與姜問心沒必要跪著，嚴格說來雲平只是個僕人，只是他真的只是僕人嗎？憤怒使然，他對雲凡的疼愛並不只是主僕，雲凡待他又真如下人嗎？

　　他們跪的是一個長者，一個隨時會失去親人的長者，同是跪自己的悔與恨。

　　雲平負手在背，留給兩人一個背影，滿是皺褶的雙手緊握著，他眼眶泛紅佈滿血絲。

　　｢雷實你起來吧！至於姜家之人，勞煩移駕，雲府俸不起。｣

　　雲平語氣冰冷，即便如此也能感受冷漠下壓抑著殺意，他的逐客令如此明白。

　　｢前輩求您別趕我走，問心求您了。只要能夠留在他身旁，你讓我做什麼我都願意，求您別……別趕我走。我……我不想留下遺憾，不想……不想他第一眼看見的人……不是我。｣

　　姜問心急道，一邊說著一邊嗑頭，她知道彼此的關係，更清楚這話多令人不恥，但是她不在乎，面子算什麼？比不上他一點皮毛，若是能讓他好轉，哪怕是命她都願意給。

　　｢是、是啊！雲伯伯，姜小姐她和別人不一樣，她絕對不會害雲少的，雷實也求您了。｣

　　雷實一同求饒，這段時間裡他才得知兩家糾紛，這並未改變他對姜問心的認同，他們共同經歷這麼久，他不認為對方是奸詐之人，同時他很確定雲凡並不排斥她。

　　大個雖憨直，但是長年和雲凡相處，對這夥伴還是有所理解。如果雲凡真的不喜歡一個人，是不可能有過多接觸的，他不會找對方麻煩，卻會盡量避諱交流。

　　｢你們……｣

　　雲平悠悠開口。道理他何嘗不懂？

　　他不認識姜問心，對雷實這小夥卻是很熟悉，他能確定兩人方才交待不假。

　　只是知道歸知道，姜問心私改婚約是事實，雖說不是她所為，但依然是一種侮辱，扣除這些不說，雲凡出事，背後的黑手正是姜家，而姜問心流著姜家的血。

光聽見她的聲音，雲平就無法歇制怒火。

凝結的空氣隨著時間分秒流過。

　　雲平終於道:｢罷了，你們都下去吧！｣

　　他不得不服軟，正如雷實所說，雲凡未必排斥對方。如果自己因為一己之私趕走她，讓雲凡徒留遺憾，這是雲平不願的。

　　｢多謝前輩，多謝前輩。｣

　　姜問心連連磕頭，當她抬起臉龐時，額頭一片鮮紅，早已經溢出鮮血了。

　　雖然背對著兩人，雲平卻能透過感知察覺。

　　是真心是虛情有待商衡，一切只嘆造化弄人。

　　※※※

　　三天不長，有些人用輩子都看不懂一份情，有些人僅花三天確認一段情。

　　這三天，雲凡依舊渾噩，除了越發糟糕，沒有任何好轉的跡象。

　　姜問心可以說是寸步不離，一切的打理都不假他人，從三餐照顧到擦洗更衣。

　　她沒有一般女子那般羞怯，甚至不捨分離，她的盥洗也只隔著一面屏風。

　　這多多少少來至於少女自身的經歷，只怕被家族冷落後，許多事情姜問心都自食其力，更多的是那一份真情，願意為對方付出，無怨無悔。

　　姜問心拉來屏風，回首望了床上那人一眼，抽下細帶輕解羅衫。

　　於此刻，雲平默默收回神識，透著窗子仰望星空，漠然一嘆。

　　這幾天，他算是看透了。對姜家依舊有怨，對這少女卻有了一絲惋惜。

　　若當初婚約不變，這對戀人怕是神仙眷侶，偏偏造化讓兩人糾纏成愁。

　　雲平是沙場老兵，他在前線廝殺，他一生無妻無子，並非情絕，每天過著刀子舔口的生活，說句難聽的，明天的太陽都未必看得見，拿什麼結婚？憑什麼讓對方等待？

　　正因為如此，此時他依舊孤身一人，倘若世間有一女子用情如斯，那夫復何求？

　　｢唉……｣

　　一聲長嘆，雲平甚至不知自己所為是對是錯，為雲凡的姻緣而喜，為少女的未來而憂。

　　她做的事情哪一件事情是一般男子所能容忍？哪怕有人願意接納她，可她過不了自己那一崁，姜問心會不懂嗎？她很理解，所以她才這麼做。

　　她做的是一個妻子所做的，哪怕她知道他時日無多，但是她依舊如此，也是在闡明，此生唯君扣心門。

　　※※※

　　第四天……。

　　趴在床沿的姜問心從淺眠中驚醒，這些天睡得並不安穩，一點點瑣碎的聲音都能將她喚醒，更別說一個個無限循環的惡夢了。

　　看著床榻上的人，披身的被褥微微起扶，姜問心才鬆了口氣。

　　五天，雲華長老說五天，但是她擔心自己稍一放鬆再清醒便是另一個結果，她同樣不知道五天後自己該怎麼面對，不想去想也不敢去想。

　　起身從屋外端來清水，她將毛巾置入，而後擰乾，替他擦拭。

　　將髒水倒掉，這個時間天才剛亮。

　　她打開房門，離去前忍不住又回頭看了一眼，這才戀戀不捨的出去。

　　可以的話，她一步都不願意踏出去，但是她不能不離開。

　　沒過多久，姜問心回到屋內，手中端著清粥和幾道容易下嚥的素菜。

　　她來到床邊，將雲凡扶起，讓他靠在自己身上，舀了一匙清粥在嘴邊吹涼了，才送到對方嘴裡。

　　沒知覺的人，一切生活無法自理，他甚至無法開口，幾乎每次用餐都會將被單與環境弄得一團糟。

　　這些對姜問心來說並不意外，除了細心的替他擦拭以外，她毫無怨言。

　　用膳過後，她依舊從後抱著他，替他按摩，與他說說話。

　　｢你或許會看不起我吧！｣

　　姜問心自嘲道:｢也是，我那長相，你又怎麼會看上我呢？｣

　　｢我做的這些，你可能根本不想要吧？｣

　　｢雲凡，你可以不喜歡我，但是你沒辦法要求我不喜歡你。｣

　　｢算了，不說這個了，你知道嗎？薛白鴿那傢伙被關起來了，可惜薛子騫那壞蛋好像沒受到什麼處罰。｣

　　｢你說人為什麼都這麼自私呢？｣

　　｢我想你也不喜歡聽這些。｣

　　｢你能不能回我一句？和我說說話好嗎？｣

　　｢我真的……好想你……｣

　　｢我跟你說，我還有個秘密沒告訴你，我本來想永遠瞞著你的，只是我後悔了，你醒來我就告訴你好不好？所以你要趕快醒來，感快好起來。｣

　　姜問心有些哽咽了，淚珠在眼眶中打轉，她強忍著淚水，因為她知道這是對方不樂見的。

　　她沒注意到，本該平穩的呼吸有些雜亂。

　　｢問……問心……｣

　　虛弱的聲音傳來，若非就在一側，她很可能會錯過。

　　這聲音將她拉回現實，雖然驚喜，卻不敢使勁，小心翼翼的將他轉向自己，看著對方消瘦的的臉龐，姜問心喜極而泣：｢你……你醒了？｣

　　在她懷中，雲凡吃力的點頭，他顫抖的抬起手，似乎想撫摸她。

　　姜問心緊抿著下唇，強迫自己勾出一抹微笑，想將最美的一面展現在對方眼前。

　　只是……那隻手卻不曾碰觸她的臉龐，在臉側幾吋處游移著。

　　雲凡微微皺眉，有些迷惘。

　　見此，姜問心差點哭出聲來，她急忙伸手貼上，將對方的手往自己臉龐貼去。

　　｢別哭了，笑一個我看看。｣雲凡溫柔道，哪怕這個時候，他依舊掛著那抹好看的微笑。

　　抵著他的手掌，姜問心用力的點頭。她沒哭，不她是流淚了，可是她一直在笑，他卻……卻看不到！！

　　｢你先休息一下，我去把這個好消息告訴平爺爺。｣姜問心刻意讓自己的語氣平靜。

　　他點了點頭，伸手朝她的鼻子捏了一下，在姜問心的幫助下躺回床上。

　　打開房門退出屋外，她再也忍不住了，淚水如泉般滾落。

　　｢妳……妳是……｣

　　雷實疑惑的聲音傳來，望著泣涕的少女，有些迷惘。他覺得對方很眼熟，但是又認不出是誰。

　　｢雲凡醒了。｣她道。

　　這話讓雷實大喜，也顧不得對方是誰，急急忙忙跑了進去。

　　無怪乎雷實那般驚訝，因為此刻的姜問心並沒有易容，她是以自己真正的樣貌世人，她的秘密一直是易容下的容貌。

　　她想讓雲凡章開第一眼就見到自己，真正的自己。

　　可是，雲凡卻並沒有看到。剛才的動作雖然隱晦，但是她能察覺，雲凡其實想擦拭自己的淚水，只是無法判斷位置，而後不得不捏了捏自己的鼻子。

　　他隱藏的很好，但是他看見自己容貌並沒有反應，姜問心就察覺了。無關乎美醜，當看見一個不熟悉的人出現在自己面前，任誰都會困惑的，哪怕聲音對上了還是有所疑問。

　　※※※

　　不久，雲平與姜問心入內，這時雲凡椅著床榻而坐，和雷實閒聊著。

　　除了臉色並不好看外，和平時的他幾乎沒有差別。

　　這讓姜問心更是心疼。

　　幾人在床邊又聊了一會，將近中午這段閒話家常才結束，臨走前雷實又看了眼姜問心，方才他很識趣沒有詢問，此刻大概也知道平日這少女都披著另外的樣貌。畢竟言行與音色都能讓他認出對方。

　　至於雲平，他早就知道對方的真容，姜問心並非今日才以真面目見人，打從進住的第一天，她就除去偽裝了。

　　雷實回去訓練，房內沉默幾許。雲凡才問：｢平叔，我狀況如何？｣

　　這個問題，雲平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更不想回答。

　　｢平叔，剛剛問心見我醒來，她就說了要去找平爺爺，其實她的話又何嘗不是我的想法呢？我並沒有把你當下人，更不是外人。

　　我覺得我現在狀況還不錯，想來也沒什麼大礙，我的心境你還不清楚嗎？放心我受得住的。｣

　　雲平算是聽明白了，敢情小主人是讓自己替他圓謊，問題人家女娃娃知道的可沒有比較少啊！

　　雲平悠然一嘆：｢你這孩子，你是受得住，可老朽受不住啊！｣他撇頭望向姜問心：｢年輕人的事還是你們自己解決，我這一把老骨頭就不在這礙眼了。｣

　　說罷退出房門。

　　此間剩下二人彼此對望。

　　｢我睡了多久？｣

　　｢四、四天了。｣

　　｢嗯……我這幾天都是妳照顧的？｣

　　｢是我。｣

　　姜問心答道。雲凡故作思考：｢妳不會還幫我洗澡吧？｣

　　這話讓姜問心臉頰一紅：｢是我，不、不行嗎？｣

　　｢那倒不是。｣雲凡做了個古怪的表情：｢就是妳把我給吃乾抹盡，是不是該對我負責？｣

　　他這表情有些偏移了，本意是對著她，實際上偏一旁，不過姜問心還是捕捉到了。

　　對於他故作堅強，特意調侃，她不打算桶破。

　　｢其實……其實也不全是，還有……還差最後一步。｣

　　面對打趣，姜問心面露嬌紅道。

　　這回應讓雲凡心驚，急忙打住，想了想直接把話題偏了頭。

　　他不知道對方的心思，身體的不適讓他思維渾噩，若是平常他自然能猜出大概，此刻卻是無法。

　　姜問心這時間的表態並沒多想，就是珍惜每一分每一秒，但是雲凡的玩笑話，彷彿讓她找到一個動力，也許真要留下些什麼，讓他代表著眼前的他存在的痕跡，讓自己能找到活著的理由?

　　雲凡此時轉移話題，她也就順著了，姜問心不想在剩餘的時間語對方爭執。

　　閒聊直至傍晚，大多都是姜問心開口，雲凡傾聽，這是她有意為之，雲凡能保持清醒已經很不容易了。

　　｢明、明天家族有個成年禮，算、算是儀式。｣

　　姜問心忽然道。

　　｢妳要回去？｣

　　姜問心點了點頭，看向雲凡的目光有些畏懼。

　　她的回應，不知為何雲凡內心忽然有什麼東西一空。

　　其實他的清醒算是對方喚醒的，渾渾噩噩中他聽見對方的低語，雖然不太清晰。
　　昏迷中他甚至看見白柔與夜雋雅這兩個記憶之人，在夢中她們對著他微笑，也見著了翎兒，更見到了她問心。

　　雲凡清楚，這是他的眷戀，當張開眼見她在旁，無法否認的，他很安心也很開心。

　　可惜了無遺憾太過困難，承諾無法履行，也不知道往後翎兒該怎麼辦？也不知儲物戒中的半本總綱會不會被發現。

　　放回眼前，他看不清對方的表情，視野一直是迷糊狀。終究是過客，雲凡笑道：｢去吧。｣

　　她該繼續前進，不該在此停留。雲凡是這麼認為，可姜問心卻是搖頭：｢你、你可以陪我去嗎？｣

　　｢嗯？｣雲凡有些不解，自己雖然假裝健全，但是很難幫上忙，甚至可以說是拖後腿，為何姜問心要邀請自己？

　　｢你、你不要多心，它只是象徵成年的儀式，雖然有些麻煩，可是不會有危險。你、你也知道我沒什麼朋友，所以……所以才希望你陪我去。｣

　　要是平時雲凡還能瞧出對方的憋扭，此刻卻是看不清，想來也如姜問心說的，思考著可行性，他點了點頭：｢好。｣

　　｢真、真的？｣

　　｢難道還有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