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春祈節

　 雖然說春祈節活動會持續一個禮拜，但搶在第一天來參拜的人群還是非常多。
　　從隊伍尾端一眼望去，黑壓壓的人頭緩緩向前移動，長得看不到盡頭，若是從空拍畫面看，倒是有幾分人類版動物大遷徙的錯覺。
　　謝譯出門稍晚，到御森神社附近時沉默地看著人山人海的場景，腳步頓了幾秒，接著轉身、邁步一氣呵成，如果不是潘梵擋在他身前，謝譯大概會直接踏上回家之路一去不復返。
「好了啦，不是約好要一起抽籤祈福嗎？現在回家就是放別人鴿子了。」
「現在這人群放隻鴿子都能被踩死，我為什麼不回家要跟面前這群蠢蛋一起擠？」
「因為你答應如筠今天要來了。」
「……我現在跟她說我有事不去了。」
　　聽到謝譯耍脾氣似的發言，潘梵露出一個哭笑不得的表情，不遠處遠方的人潮移動緩慢，真的跟著排也不知排到何年何月，難不成真的要爽約了？
「謝譯，這裡！」
　　突然一陣熟悉的呼喊奔向兩人，同時而來的還有從背後來的勾肩動作。
　　謝譯向前一步躲開對方的招呼，借著轉身的腰力一拳砸向來人，後者早有防備，掌心攤開抓住迎面襲來的拳頭，右腳順勢後移，成功結束這場過招。
「還不錯，不愧是我學弟。」
「滾。」
　　面對謝譯的白眼，林毅嵐直接忽視，一手插兜，一手勾勾食指意示他們跟上。
「如筠聽說你們還沒來所以讓我來找你們，現在找到了就走吧。」
「怎麼走？踩著前面人的頭頂走？」
　　謝譯站在原地沒跟上，雙手抱胸不滿地瞪著林毅嵐。潘梵站在謝譯身邊，視線在兩人之間來回，點點頭附和謝譯的說法。
「放心，我自有辦法，跟著我就好了。」
　　林毅嵐揚起一抹張揚的笑意，金絲眼鏡後笑眼狡黠自信，謝譯和潘梵互看一眼，再看看身後的人群，不多猶豫即跟上林毅嵐的腳步。
　　林毅嵐沒有選擇穿越人群，而是繞路來到神社旁的墓園側門，保養良好的鐵門輕鬆向後滑去，兩人一魂登上墓園頂端，再向神社方向走去，不多時，命神殿的紫色簷瓦隱約出現在視野邊緣。
「這小路當地人來多了就會知道，只是開春時節大家覺得別打擾死者才不走這裡。」
　　林毅嵐一邊帶路一邊解釋這條小路的由來，偶爾抬起手朝不遠處的靈魂打招呼，對方也笑著與他揮手回應。
「反正他們也沒覺得被打擾，管那麼多幹嘛？」
　　下山的路有點顛簸，角度偏斜，隱藏在層層樹葉之下，幸好兩人平衡感都不錯，一跨一躍也順利落地。
　　雙腳落地時濺起細細的塵沙，謝譯抬頭張望四周，他們直接來到雨神殿後方的空地，潺潺流水裡有黑白雙色錦鯉悠遊，絲毫不受附近沸騰人聲干擾，專心在自己的小小世界。
「走囉，大家在辦公處等我們。」
　　林毅嵐站穩後抬腳便走，此時謝譯直覺發作，心底覺得有種說不出的怪異，但找不到原因的情況下還是跟上前方的腳步。
　　神社裡不像外面那般擁擠，參拜的人群一分為二，一半在命神殿前排隊抽籤，一半記著抽到的號碼到辦公處領籤詩。
　　從側門打開辦公室，二十坪的空間裡鬧哄哄的，身著背心的工作人員忙進忙出，幫忙補充不斷減少的籤詩，還有五個人背對房內，坐在窗檯前負責給籤文。
　　謝譯在左邊數來第二個窗口看到方如筠，從謝譯的角度能瞥見方如筠對前面的信徒笑了笑，伸手將籤詩遞出去，對方還結結巴巴地說了聲謝謝。
　　莫名不爽。謝譯站在原地不動，不明白心中突然冒出的怒氣與酸澀是怎麼回事，面上依然不顯風雨，內裡卻早已翻山倒海。
　　謝譯強迫自己把視線移開，視線如雷射光橫掃一圈環境，方如筠左邊坐的是前幾天才見過的賀宇晨，右邊是凌若寒，再過去分別是同社團的蘇妍和李希。
　　所以說社團的人都在這是這麼回事。
　　察覺被騙也來不及跑了，判斷完情勢，謝譯扭頭，選擇把無名怒火發洩在某學長身上，卻看到林毅嵐跑去跟某位老人家聊天，旁邊還坐著某位霸佔空間的雨神，後者瞥了他一眼，滿眼風雨欲來的沉鬱。
「你們好。」
　　跟林毅嵐聊天的那位老人突然站起身，慢悠悠朝他的方向走來。老人身姿挺拔，白髮稀疏服貼在頭皮上，身著工作人員的深紫色背心與白色高領毛衣，下穿一件灰色運動長褲、黑色運動鞋，整個人看起來精神抖擻、眸光犀利，意外與謝譯記憶裡某位老婦人的形象重疊。
　　謝譯敏銳地注意到老人說的是「你們」，再聯想到這間神社，腦海裡有了大致的猜測。
「陳爺爺好。」
　　出乎意料之外，先跟老人家回話的是默默跟著謝譯的潘梵，謝譯看了他一眼，後者飄到兩人中間替他們互相介紹。
「小譯，這是寺主陳榮平，大家都叫他陳爺爺，以前在墓園時他常常會來拜訪我們。陳爺爺，這是我弟弟謝譯，有點內向但其實人很好的。」
　　內向……，哥你確定沒有用錯形容詞嗎？
　　謝譯不忍吐槽他哥，只得把目光放到面前面目和藹的老人家上，規規矩矩地叫了一聲「陳爺爺」。
　　陳榮平點點頭就算是回應了，接著林毅嵐突然從某個角落跑了過來，左手抓著件紫色背心，右手則抓著……一個人。
　　兩人在陳榮平旁邊站定，陌生人大約比謝譯他們年紀再大一點，臉上戴著一副黑框眼鏡，身上套了件同樣的紫色背心。
　　他抿緊唇把自己的手從林毅嵐手裡抽走，冷漠的目光看向謝譯，眼神裡藏著「要丟臉大家一起丟臉」的自暴自棄。
「拿去，快點穿完然後去換班啦。」
「我拒絕。」
　　林毅嵐把手上的背心塞進謝譯懷裡，臉上還掛著一抹燦爛無害的笑容，讓謝譯只想把這件背心蓋在林毅嵐頭上，然後狠狠揍上一頓。
「抱歉能麻煩你幫個忙嗎？因為我們神社人手真的不夠，不得已只好請靈研社的同學幫忙了。」
　　陳榮平輕咳一聲，適時插入兩人的對視之間，潘梵也趕緊加入勸架行列。
「小譯，看在陳爺爺以前照顧過我的份上可以幫一下忙嗎？拜託你了。」
「……看在我哥的面子上。」
　　謝譯最終還是心不甘情不願地穿上背心，跟著林毅嵐及另一人的腳步去換班了。
「姚靖、項明楓，換班啦！」
　　路上，林毅嵐已經跟謝譯及秦威諾——也就是剛剛的冷臉陌生人，解釋了他們要做的工作。簡單來說就是顧籤筒，別讓信徒帶走神社的籤，並引導他們去命神殿後面的辦公處取籤詩。
　　說著簡單，但眼前人山人海的景象，謝譯心中第N次後悔今天為什麼要出門。
「認命吧，我也是被騙來的。」
「誰？」
「賀宇晨。」
　　好好的三個字硬是被唸出一種咬牙切齒的味道，謝譯沉默，他貌似明白了什麼。
　　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
「辛苦啦，謝譯你好好加油！」
「麻煩你們了。」
　　姚靖跟項明楓向他們走來，姚靖還拍了拍謝譯的肩膀，一副看著國家未來棟樑的欣慰表情，項明楓則與秦威諾點頭示意。隨後兩人便跟著林毅嵐回去辦公處，留下謝譯、潘梵及秦威諾三人接手工作。
　　工作量不重，但開口引導肯定是必要的，這點就為難了謝譯和秦威諾兩人。
　　他們都是不愛說話的類型，一開口一個毒蛇一個嘲諷，潘梵只能在一旁苦笑勸告，輕聲勸兩人保持臉部表情，不要嚇走信徒。
　　一輪又一輪的人潮彷彿沒有盡頭，趁著謝譯和秦威諾引導信徒時，潘梵無聊地看向群眾，思緒不自覺隨視線飄向遠方。
　　父母帶著小孩閉眼禱告，表情虔誠而專注，情侶們肩並肩，同款不同色的圍巾圈住彼此的溫暖，一群朋友們雙手合十，嘴裡祈禱著未來。
　　人們將虛無縹緲的願望訴諸神明，再於這個真實人間實現所有。
　　在人群外圍還有一群靈魂，祂們透明、沉默，臉上卻帶著同樣的虔誠。不是因為知道死後世界的敬畏，而是單純的、替還活著的家人祈求——
　　祈求平安、祈求健康、祈求快樂。
　　似乎這個世界所有人都有歸處，只有他找不到自己的家。人群裡，會不會也有他的父母，帶著他不知名的弟弟妹妹一起來祈福，他們還記得自己嗎？
　　應該不記得了吧，畢竟連墓都沒來掃過。
　　潘梵自嘲一笑，下意識回頭，看著在籤筒前一臉不耐卻還是壓著脾氣講解的謝譯，心底那股鬱悶彷彿被拂面的春風擁住，風一吹，煩悶就跟著風飛向再也碰不到的遠方。
　　潘梵展露一個只有自己知道的笑容，世人皆說死後就是新的一生，或許他跟親生父母無緣，但現在他有了新的家人、朋友，過去就放下吧。
　　其實現在的生活也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