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心怨重奏曲(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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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1-04-19
我獨自走在沒有光源的路上,進入洞前與奈特的對話又一次在腦內重播:
「三哥,你怎麼不走?」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三哥的表情很微妙,「妳應該也很疑惑為什麼我當初一聲不響就走了對吧?」
我點點頭。
「我會『消失』是因為,大戰快結束的某天,潼恩忽然偷偷跑來找我。她用非常認真的語氣告訴我,有人懷疑我看到『他』,想殺掉我。如果我想保護自己和大家,現在就立刻逃跑。」
「因為她的表情真的太凝重了,所以我不疑有他。也是因為有她事先提醒,我才提高警覺因而躲過後來很多次暗殺。」
「三哥,你那時應該和他們解釋的。」
三哥明顯假裝沒聽到,「但這不是重點,重點是她那時候還說了另一句話,『雖然三哥你以後自己也會知道,不過我就先告訴你吧,離開後記得去諾特爾村找那裡的賢者大人。』
然後,我就在那找到了教我辨血的那位大師。」
「我那時只以為她在賣關子,但現在想起來,她怎麼說的好像知道未來一樣?啊,但我不是懷疑她啦,不然她根本沒必要提醒我。我只是突然想到。」
「還有另一件事是我剛又想到的,你記得我們分散逃亡後,是我找到潼恩的嗎?」奈特繼續說。
「嗯,我也記得姐姐殺了那個先找到她、卻意圖對她行不軌之事的廢物將軍。」我努力地讓聲音和語氣聽起來和平常一樣。
「那天,我其實還跟一個人擦肩而過,我現在回想起來,覺得他很像⋯⋯」
「誰?」我緊接著問。
「大祭司。」
「三哥,那要殺你的人,會不會就是大祭司⋯⋯?」
他皺眉道,「我也不知道,但如果是那樣,他到底是怕我看到什麼?」
後面的話我沒聽進去多少。
——潼恩可能也知道未來。
懷疑地種子一旦種下,就難以完全根除,而那顆種子,此時正在我心中瘋狂增長。
畫面一下子回到最絕望的那天,覺得全世界與自己背道而馳時,伸過來拉住自己的手,以及後來的溫柔安慰和開導。
又到皇宮清晨為了保護單獨一人的女性勇者,而決定以身涉險的身影。
再到古堡裡小心提醒自己不要隨意碰觸不明物品的真心關懷。
如果如果這一切都是假的呢?
不要⋯⋯不要再想了啊⋯⋯快、快點停下來啊⋯⋯!
我像隻陷入窮途的困獸在心裡嘶吼著,腦袋卻不聽使喚地高速運轉。
很多事根本禁不起細想,只是我從沒往家人身上懷疑過⋯⋯
知道我那間祕密廚房的只有哥哥姐姐們,可能告訴凱薩琳的僅有大哥和姐姐⋯⋯
為什麼大哥會剛好在那個時機點進來?
里維當初根本沒看到茶會的事,不管凱薩琳有沒有告訴姐姐錯誤訊息,她都知道爭執原因是茶,也看到了我不想讓大哥喝那種茶。
那她到底跟里維說了什麼,才會讓他回我「甜點我沒吃不知道,不過那茶的香氣真的很棒,大家都很喜歡,連小路也很難得喝了呢!」
這回答就像里維認為我難過的原因是「想讓他們喝那種茶」,所以故意騙我來安慰我。
他們都喝了茶,是我不得不選擇後來那種方式的主因⋯⋯更甚者,提及生死誓言,會不會也是別有用心呢⋯⋯?三個爆點,當中都存在著她的身影⋯⋯
還有⋯⋯里維會進入迷霧之森最直接又最簡單的原因,其實就是姐姐拜託他的啊!
再然後,那個造成幻覺的香料也是在姐姐經手後才出現的,會不會就是她動的手腳?
同時熟悉祭司殿和皇室,又非常了解我們的人、和凱薩琳交好且與我氣息相似的大姐姐、返身拿取鑰匙⋯⋯
畫面最後定格在出迷霧之森時,突然冒出的那句話:
方有二者可出迷霧之森,一為心存善念,能保初心者,二為⋯⋯城府極深,掌握棋局者!
我忽然迷惘了⋯⋯
假設那些以為的真情實意,其實都是精密算計;一直以來的心靈支柱,其實是導致當年那場悲劇的元兇,那這樣一路走過來的自己,該有多可笑?!
因為⋯⋯在十二歲的艾莉選擇赴死前的那幾天,寒風刺骨中,是潼恩讓她感受到唯一且最後的溫暖⋯⋯那也成了艾莉魂飛魄散時,牽住她多停留一瞬,使得樹爺爺還能留下她足夠魂魄的最後一絲眷戀⋯⋯
還是我,能撐過五十年不斷輪迴的夢魘的最大動力啊!!!!!!!!!
我出神的望著遠方。其實什麼也看不到,卻看到了那個不願回首的過往。
好像⋯⋯真的太像了⋯⋯那幾年也是呢,一樣的黑暗,一樣只有自己一人⋯⋯
身體動不了、沒辦法說話,也看不到外界,唯一能做的事只剩下思考。最後那幾天的事總會一遍遍地在腦中上演,彷彿永遠也逃不出那個輪迴。
明明知道不該去想的,可是,我連做別的事情轉移注意力的權利都沒有,只能痛苦地承受被強加的生命。
那個當下所有的細節早已熟爛於心,『他們』說的每句話我都清晰記得。雖然不是只有這段悲傷的回憶,但每個幸福與快樂的片段連接到結局,只會令人更難以接受而已。
我剝繭抽絲的想要追尋光芒,六歲以前的記憶不太有印象了,六歲以後的記憶『他們』佔了太多,到頭來,最深刻的溫暖只剩姐姐留給我的。
所以,無數的情感都被放大了千百倍,成為心中不可抹滅的存在。
即使我們之間經歷分離,早已不如和他們熟稔;即使當初他們的所作所為換成姐姐,不一定會讓我心死,她卻成了我生命中的另一種意義。
讓我能撐到另一道光芒出現。
「妳是艾薇對吧!我是蕾比,很開心認識妳。」那是時隔二十五年後,我第一次聽見外界的聲音。
曙光降臨大地,我朝祂伸出手,奮不顧身地向祂奔去,卻在我將要脫離黑夜時,身旁一直跟著的光芒忽然變成巨大的毒蛇,將我拖回黑暗。
好安靜。
好暗。
現在是白天還是晚上?
今天是那之後的第幾天呢?
又是第幾個十年呢?
我倒底是怎麼走過那麼多年的?
我是不是遺忘了什麼?以前有這麼安靜嗎?
我在這裡做什麼呢?我真的存在嗎?還是只是一縷飄盪的遊魂⋯⋯?
這裡,好像真的只有我了啊⋯⋯
我蜷縮起身體,彷彿這樣就能隔絕所有黑暗。
身體的溫度慢慢流失,如同淹沒在冰冷的海水中。
我好累啊⋯⋯就這樣吧⋯⋯
然而,就在我甘願沉淪的時候,胸口卻有什麼東西微微發燙,雙手捧住那熱源,一時間,似乎有什麼被遺忘的東西試圖喚回我。
我附耳傾聽,悠遠的聲音有著說不清的溫柔,「小艾,等我好嗎?」
里⋯⋯維⋯⋯!
我緊緊攥著那塊結晶,它微弱的溫度,是僅餘的、還能證明我的存在的事物。
對啊,我已經走出去了,一切都是誤會。那我為什麼還在這裡呢?
喔,原來,還會有更令我絕望的事存在啊⋯⋯我麻木的認知到這個念頭。
不能在這裡停下⋯⋯我還有重要的事要做,也還有很重要的人們在黑夜的盡頭等我⋯⋯
可是⋯⋯
黎明真的好遠⋯⋯
連我心中的「黎明」都快要消失了⋯⋯
我好像,快要沒力氣走下去了⋯⋯
這裡沒有人找得到我,也沒有人能聽見我的聲音⋯⋯
「盧卡斯,求求你了⋯⋯回應我好不好⋯⋯」我只能將最後一點力氣寄託在祈禱上。
只要有個人能給我否定的答案,不論有多麼站不住腳,我想,我也都會接受的⋯⋯
「發生什麼事了?」
幸好,神還是眷顧我的⋯⋯
「你覺得,姐姐會想殺我嗎⋯⋯ 」
這大概是個非常跳脫的問題,盧卡斯停頓了好幾秒,才緩緩開口,「我只知道,當年艾莉的離開,大家都以為打擊最大的是你大哥和那小子,但就我的觀察,其實受到最大打擊的是她。雖然她從沒在其他人面前表現出來。」
「另外,妳記得我們一起去人族時看到的那個兇殺現場嗎?」
「哪個?」
「咽氣前,口中喃喃唸著『我真的不是故意害妳妹妹』,死狀悽慘的那個。」盧卡斯說。
「嗯,想起來了⋯⋯」我稍微清醒了點。所以在里維記憶裡,看到他大喊出防護罩的秘密時,我才會那麼驚訝。
「那個案子是妳姐姐做的。」
「所以,她不會想殺我對不對?」
「我相信妳心中自有定論。」他只說。
那⋯⋯我還是想相信姐姐⋯⋯只要她不⋯⋯我都願意相信她。相信她,仍是我記憶裡的樣子。
「推測」,還是可以輕易被推翻的。
我深呼吸了幾次,慢慢平復完我的情緒後,開口確認一直以來的疑惑,「盧卡斯,你的力量是不是被壓制了?」
「對,我現在只有在這裡,才能這樣和妳對話了。」盧卡斯說。
「後來時間有又出現差異嗎?」
「沒有。」他說。
不是因為霧?為什麼反而現在不讓時間出現變化了?
「那我再問個問題,你知道我在神滅中還能使用魔法的原因對吧?」
這次,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為他並沒有聽見,他才再次開口,「我不想騙妳⋯⋯」
「⋯⋯」什麼答案會讓他不想告訴我?
我尚在思考,黑夜到了盡頭,白日的景象是四個岔路口。
其實也沒什麼好選的了,只剩下一條路人數還未額滿。
走進岔路前,我好奇地問盧卡斯,「你和誰一起走啊?」
「外人。」他的語氣有點奇怪。
喔,是齊爾啊。這樣也不錯,不然他跟其他人一起也挺尷尬的。
♢
岔路中是條石頭路,兩旁的石壁縫中長滿了各種植物。這次,我記得先試了下,結果這裡的植物也無法溝通。
走沒幾步,便看見有一人站在牆壁的陰影中。
「你在等我嗎?」我難掩期待地問。
能在這個時候遇到他真的太好了。
說起來,自從再次和他相遇,即使我們不是以前的關係,他也總會在我最需要的時候出現呢。
「嗯。」他的聲音也染上些許笑意,「有些事想單獨跟妳說。」
「你怎麼知道走進來的會是我?」我笑嘻嘻地說。
里維一挑眉,舉起了手,若隱若現的紅線纏繞在他的指尖,而紅線的另一端越過昏暗的走道,繞在我的手指上。
——即使忘了對方,誓言仍舊存在。
里維離開陰影來到我的面前,微微俯身,說,「我來回答吧,妳那時候問小路的問題。」
???
「當年魔神提前臨世,我也曾懷疑過是人為造成的,但除了我以外,都沒有人那麼覺得。無論我提出多少疑點,其他人就是不會認為有不合理的地方。所以,我只能獨自搜索。」他停頓了一秒,「調查的過程中,我發現一件很奇怪的事。魔神誕生前後十年的歷史,彷彿被刻意抹去一樣,找不到任何相關記載。」
我猶疑地說:「其實⋯⋯關於那部分的歷史,我的傳承夢中有提到一些,魔神降臨前,他⋯⋯」
噹——猶如護國鐘直接敲在我的腦袋上,我當即說不出後半句話,雙手抱頭半跪在地面。
一個不可思議的念頭自心底浮現:
我從沒和盧卡斯以外的人說過這件事,原來不能說嗎?埋藏那段歷史的會不會是「世界的法則」?!
而且,從里維的話來看,好像只有特定人選才會發現疑點,其他人就像被什麼東西制約了一樣⋯⋯
我還想再試,里維食指輕放在我的唇上,微微皺眉道,「也許真的有股『力量』想隱瞞這件事。不讓妳說就別試了。還能走嗎?」
我點點頭,扶著他的手站起來,便聽他繼續說,「我的調查也不算全無收穫,從精靈國祭司殿『暫借』的某本書中,我找到了張以魔皇語寫成的紙條。」
怪不得他如此篤定沒記載,想來是「暫借」過許多地方的書。
「紙條上寫了什麼?」
里維說:「精靈之源的毀滅是必然的,那是從魔神誕生就留下的禍端,等我發現時,一切早已來不及了。醞釀了數萬年的巨大陰謀,幕後之人仍藏在背後。唯有大破而後立,方能為精靈國乃至全大陸,覓得一線生機。」
護國鐘的影像一閃而過,我低下頭不想被裡維瞧出任何端倪。
大祭司讓我重溫傳承夢,想告訴我的,是否就是那時所發生的事,和現在的狀況有所關聯⋯⋯
遠古時代下凡的神祇墮成魔神,背後的陰謀橫跨了數萬年的時間,編織成一幅囊括滔天恨意的曠世巨著。
隱藏在幕後的真兇究竟是誰?
是被滅的三大家族的復仇、艾斯康卓的重捲江湖,還是藏的更深的、始終未曾露出馬腳的人物?
「里維,你對塞壬家族重新出現有什麼看法嗎?」不知想掩飾什麼,我沒話找話道。
「我懷疑過她的身分和動機,所以在給她的傷藥裡,混了某種已經失傳的密藥。如果之後她的魚鱗是非正常掉落,就不會有特殊效果。結果沒料到迷霧之森那三年,還是被他們得逞了。」
所以潔西卡她母親才只能以少量大範圍的方式散播啊。
「那你為什麼會選擇進迷霧之森,是因為公主的拜託嗎?」我終於逮到機會詢問。
「我確定不是。」
為什麼要加「確定」?
我靜靜地等他的下文,他卻沒有要說下去的意思,反而換了個話題,「妳那時候在森林裡,是不是破壞了一個黑紅色的魔法陣?」
「對。你怎麼知道?」
不過,不是因為姐姐就好。
「大概因為它是先祖的手筆,我和它之間有些聯繫。那是開啟封印變異種的空間的魔法陣,只有魔族皇室知道而已,但啟動語已經失傳很久了。」
那麼是皇室有人出問題,還是那位活很久的敵人,也曾是皇室的人?
「你懷疑你皇叔?」我很順地問了,結果一偏頭,就撞上他一臉狐疑的側顏。
「妳居然連這都知道?看來我們的關係,或許比我以為的還要好,也更早認識?」他說。
「我們第一次見面是我三歲的時候,我不知道你怎麼想的,可是你確實是除了家人以外,和我最親密的人了。」這段話說的自己十分難為情,我不給他回話的時間,接著問,「他還沒死?」
「不知道。」里維給了我意料之外的答案,「我確實殺死了他,但我無法確定他到底有沒有死透。」
「那時我還不夠強大,沒辦法直接對抗他,幸好他從年輕時出了事後,精神就有點不正常,我便順勢利用他對誓言的執念逼瘋他。」里維說這段回憶的時候,神情有些茫然,彷彿自己也不明白為何會這麼說,又在轉瞬間清醒過來,「總之,他死前最後掉下了懸崖。」
「沒有屍體?」我問。
「嗯,這就是我現在擔心的。所有失傳的東西,現在都不能定論為失傳。包括復活魔族的方法。」
我心頭一跳,「你現在實力恢復幾成?」
「三成。但皇叔至少要我原本實力的五成才能匹敵。而且現在也無法使用魔域。」他說。
⋯⋯好吧,他用一成實力就差不多能打敗大陸上所有人了,只希望別那麼巧合⋯⋯
「我一直很疑惑,為什麼你皇叔⋯⋯」我斟酌著句子。
「會留著我的命?」里維說。
我陪笑著點頭。
「妳對魔王和魔皇語的認知是什麼?扣除誓言部分。」
「魔王是魔族最強者,打倒現任魔王即可繼承王位和魔皇語。」
「果然如此啊。」里維伸手抹了把臉,「魔皇語其實一直都只是我們家族的傳承,也不會因為我打敗我父皇就能繼承。會變成魔王的象徵而被冠上『魔皇』語,不過是因為自從先祖創造後,繼承魔皇語相當於繼承大陸最強大的力量,其他家族的祖先想給我們家族添堵,才故意放出那些假訊息的。」
怪不得那位先祖以後,所有魔王的姓氏都是「傑洛斯卡」,我之前一直以為那是「稱號」。
「我父親早就將魔皇語傳給我了,而且其他家族的家主也都知道。皇叔在想什麼,不能用正常人的角度去理解,但肯定和他對魔皇語的扭曲執著,以及父皇對他說的話有關吧。可惜我一直不知道那句話是什麼。」他聳了聳肩,「或許我還該感謝皇叔的存在。因為有他,在父皇『下落不明』時,小時候的我才還能以殿下的身分暫時監政,沒被提前除掉。」
「原來是這樣。」他說信我,就真的完全相信我呢。
不知道他是不是察覺到了什麼,後來一路上他都沒有看我,只是配合著我的步伐,有問必答地陪我說話。
但⋯⋯我的心情卻越來越複雜了⋯⋯
一問一答間,出口近在眼前。
我永遠也不會告訴他,此時此刻我心裡想的是:也許不要讓他恢復記憶比較好。
因為⋯⋯
我已經欠他太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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潼恩(Dawn)有黎明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