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第一賣冰，第二做醫生（二）
本章節 8519 字
更新於: 2021-04-18
狹長的日光穿過狹長的窗，照著室內半張隱藏在陰影中的臉龐，以及箕坐在地上的女人手中，那碗晶亮的粉紅芋冰上。
挖下一塊芋冰入口，她細細品味著嘴裡的酸、甜、醇、香，以及冰品消融前、消融後的口感，然後，緩緩地嘆了一口氣。
「嘖，無夠芳。」
她咋舌，才聽見窗外麻雀的吱喳，彷彿在討論著照耀自己的陽光──於是，她把剩下的芋冰一次掃進嘴裡，害自己被凍得瞇緊了雙眼。
解決了試作品，半晌，她才伸手要起身，卻摸到一份摺疊得十分隨意的報紙。
夢間元年六月五日
夜北芋冰大戰 營業者五百人
拾起報紙擺到不遠的餐桌上，她肩起放在門邊的冰桶，對房裡的虛空喊話：
「阿莓，我去提貨矣喔！」
「順行──」
房裡傳來悠悠的回應。
於是，女人打開房門，步入「戰場」。
×
外頭的啁啾不再談論著日頭的時候，醉潭小學校四年梅組的教室裡，正喧鬧著孩子們沸騰的討論。
「鬼屋好像很好玩──」
「欸那個歌劇是誰提的啦！」
「做冰菓店到時候天氣太冷怎麼辦？」
「然後老師又在提滷漏飯了啦！」
黑板上，節子軟軟的粉筆字將同學們雜亂的發想一一羅列：鬼屋、章魚燒、冰菓店、滷肉飯專賣店……或是表演、或是食物、又或者是店家的類型，寫到黑板都要沒位子了，班上還是議論紛紛。
寫完最後一個提案，節子瞥了一眼吵鬧的教室，咬牙爆出太陽穴上一節青筋。
「碰、碰、碰！」
級長用力拍了幾下黑板，把粉筆字上的灰給震了下來，這才鎮住了全班的噪音。
「大家安靜！這樣應該討論夠了吧？那我們來投票表決，決定我們四年梅組在創立祝賀會（校慶）要做的事情吧！」
「『好──』」
「蓮醬、硯醬，我們去柑仔店那邊開會吧！」
四年梅組的祝賀會執行班長──西宮玖瑠實──朝坡道下的街市一指，隨著放學離校的人潮前進。
「沒想到露咪醬提的喫茶店會過欸，」南蓮說著，語氣越來越高昂：「而且還當上執行班長，好厲害喔！」
「既然是本小姐提的意見，本小姐來執行很正常吧？」才被好友誇個幾句，玖瑠實就有些蹭鼻子上臉了。
「……我們也會幫忙。」棠硯抱著雙拳說。
「嗯，就拜託妳們了！」帶著滿意的笑容走過校門口的下坡路，玖瑠實撲騰著腳下皮靴的小惡魔翅膀，在並排的三人中掩不住雀躍：「昨天才跟媽咪說到祝賀會的事情，她說她這次有空會來，所以一定要讓喫茶店成功才行。」
「露咪醬的媽咪平常很忙嘛。」南蓮把話接了下去：「我們家的話，今年應該也會全家來玩吧。」
聽著聽著，棠硯的腳步頓了一下，似乎想起了什麼重要的事情。
「……歐尼醬，也會來嗎……」
「會來吧。」「之前颱風天都直接殺過來了。」
被兩個好友無情吐槽，棠硯一副茅塞頓開的神情，惹得南蓮和玖瑠實噗哧一笑。
「欸？可是，露咪醬這樣有空嗎？」南蓮忽然問：「露咪醬不是最近才多了一個鋼琴的家教嗎？」
「嗯……那個喔……」玖瑠實的步伐慢了下來，但沒過多久又回到原來的速度：「鋼琴好無聊，而且那個老師好討厭……我回去就跟阿琴姊說，叫媽咪把那個老師炒了，這樣我就有時間弄祝賀會的事情啦！」
「彼是無可能的代誌。」
「『哇！』」「……嚇。」
才說到阿琴姊，阿琴姊就在三人的背後出現了。
「夫人今仔日特別共阮吩咐，等小姐放學了後，愛來接小姐轉去學piano，才袂予小姐旋去（逃走）……」
「蓮醬、硯醬，我們快跑！」
「欸？」「……欸？」
突然拉起兩人的小手，玖瑠實沒等阿琴姊把話說完，便像一枝脫弦的箭矢飛射出去，帶著兩個好友展開大逃亡。
「露、露咪醬！跑要跑去哪裡？」被拉著跑的南蓮問，向後一望，阿琴姊的雙腳正在加速。
「不去柑仔店了，我們走這邊！」
衝下校門前的坡道，三個女孩朝著平常通往街市的反方向、左轉奔向錯綜複雜的住宅區，希望那些依著地勢而建的巷弄，可以替她們擺脫追過來的阿琴姊。
可是，她們怎麼也沒有料到，這麼做簡直是中了從小在醉潭長大的阿琴姊的圈套──左轉衝進小巷，右轉躲進牆角暗處，重複了不知道多少遍，還是一直被阿琴姊追上。
「食屎啦！怎麼甩不掉！」
「第一次……看到……阿琴姊……跑這麼快……」
「……我留下來拖住她。」
棠硯鬆開了玖瑠實的手，面對正高速移動中的阿琴姊，毫不畏懼地「喀啦」一聲跨出步伐，擺出拳法的架式。
「『硯醬！』」
「……快走，」仔細一看，紮成弓箭步的雙腳正微微發顫，跑了這麼久，義肢裡的蒸氣即將用罄：「我，撐不久……」
「『硯醬──！』」
不知道是棠硯的拖延戰術起了功效，還是單純在追逐中耗盡了阿琴姊的體力，無論如何，跑到街上的玖瑠實和南蓮回望時，已經看不見阿琴姊，也沒有棠硯的蹤影了。
「硯醬……」感念好友的壯烈犧牲（其實並沒有），玖瑠實落寞地嘆息。
「露咪醬……這麼晚了……該回去……了吧……」南蓮手撐著膝蓋，喘得上氣不接下氣。
看看頭頂上被紅磚街屋切成一條大道的天色，已經逐漸褪去黃昏的紅橙，開始替萬物披上靛藍的夜色。玖瑠實和南蓮深深知道，此時的街道已不適宜孩子遊戲，然而，玖瑠實的大逃亡仍不願結束。
「蓮醬先回去吧。」玖瑠實在南蓮面前旋身，讓飄逸的長髮劃出一道弧形：「鋼琴課都上到很晚，我現在回去的話老師一定還在。」
「那，露咪醬要去哪？要來我家嗎？」
「嗯……」
南蓮的家就在這條街上，是在地小有名氣的鞋店「滸清皮鞋」，也是阿琴姊知道的地方；說不定阿琴姊追丟兩個女孩之後，會埋伏在南蓮家附近守株待兔，因此，現在不能去阿琴姊知道的地方。
可是，環顧四周，醉潭這個小小的地方，已經沒有什麼可以躲藏的去處；天色漸暗，不找個地方落腳也不是辦法。
「叭噗叭噗叭──噗！」
──有了！
長著小惡魔翅膀的皮鞋「噠噠噠」地跑到攤車旁，玖瑠實愉快地宣布：
「我今天晚上就住叭噗姊姊家好了！」
「……蛤？」
×
「小心腳喔。」
聽著在前頭引路的聲音，走在後頭的玖瑠實小心跨過一道又一道門檻。醉潭的街屋總是狹長，要穿過平常營業的店面空間、儲藏貨物或後台作業用的工作空間，才能進到店家起居生活的樓房。
待叭噗姊姊摸著月光下的門鎖，打開房門進去把魔石燈點亮，玖瑠實才跨進最後一道門檻；等在裡頭的，便是叭噗姊姊平常生活的地方。
──好空喔。
幾乎空無一物的客廳，要是叭噗姊姊沒把攤車上的銀色冰桶搬進來，靠在牆角的板凳可能還會看起來更寂寞一些。就算跟著叭噗姊姊爬到二樓，舉目所見，也只有幾件「東西」而已：小小的衣櫥與梳妝台挨著白牆、一道橫跨室內用來曬衣的長繩、一張睡覺用的被褥……根本沒有幾件能稱得上「傢具」的物品。
要不是叭噗姊姊忙著收拾衣服的樣子，這麼了無生活感的空間，實在很難想像會是一個成年女性居住的地方。
──不管媽咪還是阿琴姊，住的房間都會放更多東西的。
「叭噗姊姊……住在這種地方喔？」這句話一不小心就從玖瑠實嘴裡脫口而出。
「不然咧？難道妳以為姊姊我住在芋冰做的房子喔？」脫下工作時的可愛圍裙，叭噗姊姊圍了一條樸素的粗布圍裙，看起來跟底下的粉色洋裝相當不搭調：「對了，先跟妳說好，我可不會讓妳在這邊吃免費的，叫妳幫忙妳就要幫忙，聽到了嗎？」
「嗯──」
放下書包，初來乍到的玖瑠實還是對這陌生的環境充滿好奇，跟在叭噗姊姊後面，心想一定還有哪個沒見過的房間、沒見過的新鮮玩意等著她發現，就這樣讓腳步溜下陡峭的木樓梯，來到廚房。
廚房的空間不大不小，恰恰可以讓兩個人在裡頭行動無礙，一口洛式方形紅磚灶旁，堆放著生火用的柴薪與廢報紙；爐灶面著餐桌，桌上被藤編的桌罩蓋住──玖瑠實順手掀開看了一眼，但燈光太過昏暗，只看到裡頭有餐具，卻看不出都盛了些什麼。
一眼望去，玖瑠實唯一感興趣的，大概只有牆角的奇怪機器了。
「對了，妳會照顧火嗎？會的話待會就交給你了。」
──應該是說會不會生火吧？以前看阿琴姊做過，應該不難吧。
這麼想著，興奮地探索著廚房的玖瑠實卻忘了回應，她走到那台奇怪的機器旁邊，探頭探腦，卻看不出是什麼東西。
「叭噗姊姊，這是什麼？」於是，她決定直接詢問。
「做冰的機器啦，還在貸款的……妳莫烏白摸喔！」
「我、我袂啦！」玖瑠實趕緊收回想要碰觸機器拉桿的手，改與機器保持安全距離，仔細觀察著那些螺絲與輪軸，看起來好像是會旋轉的機器：「叭噗姊姊賣的冰都是用這個做出來的嗎？」
「很少啦，才那麼一台機器而已，做的根本不夠賣。」叭噗姊姊走到玖瑠實身邊，把機器上面的轉軸施力向上一抬，讓好奇的女孩可以瞧一瞧裡面的樣子，滿足她的好奇心：「熱一點稀飯當晚餐吃喔，姊姊我一個人住沒什麼可以給妳吃的，不要給我嫌喔。」
叭噗姊姊掀開桌罩，取了一個碗公把濃稠的內容物倒入鍋中，甩了好幾下才把湯汁倒完。
「很少那為什麼還要那個機器啊？」看著叭噗姊姊點燃火柴，燒著報紙要點起爐灶的樣子，玖瑠實腦裡還全是剛才的機器。
「妳很多問題欸妳……」面對玖瑠實問不完的問題，叭噗姊姊不滿地抱怨，但還是回答了：「開發新商品的時候用的啦，可以先幫姊姊我照顧火嗎？」
「好──」
×
只要是澱粉類的湯水，細火慢燉時總需要不停攪拌，才不會害濃稠的湯汁在鍋底燒得焦黃，影響成品的香氣與口感──無論是用來果腹的粥水，還是用來販賣的芋冰都一樣。
×
「阿霜，我有紮雞卵糕轉來喔，等下咱分分咧做點心。」
矮桌、茶几、擺鐘、櫥櫃……這裡的擺設幾乎沒有一件是陳玉霜自己的東西，而是一回到家就把包包隨便丟在門邊，還一面走一面脫下絲襪與一身時髦打扮的少女的所有物。
少女「咚」地一聲把紙袋放在矮桌上，便回房去了。
「食糜（稀飯）配雞卵糕敢會合（ha̍h）？」攪和著小火爐上的稀飯，玉霜目送室友關上房門，雖然聞得到紙袋裡傳出甜滋滋的蜂蜜香，卻因為自己正在烹煮的主食實在與西點不搭，反而有些倒胃口。
「阿霜，都來夜北討生活矣，妳著愛綴著時代的跤步行，」少女這麼說著，卻換了一身輕便的碎花大襟衫出來：「逐工食糜妳敢袂siān（吃膩）？咱查某人著愛對家己較好咧，食一寡無仝款的，noh！」
「阿莓，我就毋是咧講彼……」
沒等玉霜反駁，阿莓的食指已經點在玉霜的唇上，要她沒辦法說話。
「我嘛知影妳的夢，妳欲趁這馬做冰的生理上時行，共錢儉起來做開店的資金，著無？」
「……著啦，妳嘛知影阮這馬才無啥物閒仔錢，去啥物……『對家己較好咧』。」湯鍋離火，擺上矮桌的藤編桌墊，簡樸的晚餐已經準備就緒：「無親像某乜人，這馬是『珈琲Berry』的看板，逐工著愛妝媠媠去出勤，才會得人客疼嘛乎，Ichigo（註）？」
（註：「莓」的日文發音。）
「講啥……啊，我想著矣！妳小過來一下……」
「哈？欲創啥？」
阿莓拉著一頭霧水的玉霜到房間裡去，緊接著一陣翻箱倒櫃，乒乒乓乓地折騰了好一陣子，期間，被拉到鏡子前的玉霜只能呆呆站著，看著阿莓珍藏的洋裝像幻燈片一般，一件一件在胸前換過來又換過去，換得整張床鋪都被衣服堆滿的時候，阿莓才總算心滿意足地抹了抹額上的汗。
「就是這領矣！」
回過神來，玉霜已經換上了一身粉紅色的洋裝，繫著棉質的白淨圍裙，看上去就像珈琲店裡最流行的女給一樣，既摩登又夢幻。
「這領就送予妳作制服，按呢妳嘛會通妝媠媠去出勤矣！」
「這……」
看著在鏡子裡對自己笑得燦爛的阿莓，對比玉霜搓著荷葉邊的不安，玉霜果然還是覺得，這樣的衣服與其穿在自己身上，不如在阿莓身上來得適合──不過，穿在身上的洋裝卻一如背後的暖意，包裹著玉霜，將心中的那份不安融化。
「而且彼個雞卵糕是頭家請的，毋是我買的……」
「阿莓，」
「嗯？」
「等下予妳試食我的新口味。」
「好啊！」
稻江津。
這裡有夜北最繁華的街市，大江南北的商品與美食，沾染著廟宇香火的裊裊輕煙，碰撞著新與舊的不同滋味，吸引著最想嘗鮮的本島人與內地人，也吸引著離鄉背井、追逐夢想而來的外地遊子。
因此，這裡是芋冰攤販的兵家必爭之地。
在這裡，如果只是推著攤車、按著「叭噗叭噗」的玩具喇叭絕對是行不通的──新奇的口味、小遊戲的花招……唯有推出最能讓顧客耳目一新的行銷手段，才是在這座城市擁有一席之地的不二法門。
披上好友贈送的戰袍，玉霜推著攤車，對自己開發的新口味雖有不安，但按著喇叭叫賣的她，聲音卻充滿了自信：
「草莓（Ichigo）味的芋冰，欲試看覓無？」
×
「這樣妳會照顧火了嗎？」
替玖瑠實抹去臉上的汗水與炭灰，叭噗姊姊的臉上滿是無奈──眼前的女孩就算把廚房弄得烏煙瘴氣，把可愛的臉龐弄得烏漆抹黑，大大的雙眸還是閃著興奮的光華，害得她原來想要責備的字句全都只好吞了回去。
而第一次生火的玖瑠實舀了幾口剛熱好的稀飯，可能是在灶前折騰了太久餓著了，吃得有些忘了形象，嘴角滲出的湯汁流到下巴，又讓替她擦臉的叭噗姊姊多了幾道工。
「那待會還是不要給妳照顧火好了。」坐回自己的位子，叭噗姊姊捧起稀飯，啜了一口。
「待會？」
「剛才姊姊我不是說，叫妳幫忙妳就要幫忙嗎？」
玖瑠實偏頭想了想，眼裡的光芒才怦然綻放：「可以做芋冰嗎！」
「妳不願意也得幫忙做。快點吃一吃，待會姊姊我教妳怎麼做。」
「好！」
把廚房裡嗆人的煙霧都搧散了，叭噗姊姊才讓小幫手進來。小幫手一進門，先是張望了一下叭噗姊姊從儲藏室搬出的食材，才問：
「要做什麼口味啊？」
玖瑠實還記得每次往芋冰的攤車上的冰桶裡看，都會看到那輻射散開的各種口味──光用想的，就覺得舌尖已經嚐到冰涼甜蜜的滋味了。
「都做。」
聽到叭噗姊姊這麼回答，小幫手嚥了一口口水。
「不過，姊姊我會在家裡做的口味只有三個而已，其他口味都是跟工廠叫的貨，所以應該不會花太多時間……」叭噗姊姊搬來了一鍋浸了水的大花豆，架在爐灶上：「啊，這是商業機密，不能說出去喔。」
「嗯！」玖瑠實摀住了嘴，但沒多久又放開：「那三種口味是哪三種啊？」
「原味的芋頭、然後花豆、還有姊姊我獨家秘方的草莓口味。」屈指數著，叭噗姊姊瞇起了眼角，目光似乎黯淡了一些：「雖然現在，好像不能算什麼獨門秘方了。」
「怎麼了嗎？」
「沒什麼，我們開始準備吧。」
製作任何料理──無論正餐或是甜點──事前準備都至關重要。
在叭噗姊姊的協助下，小幫手從井裡打了一桶清水，洗淨草莓脆弱的表皮，把不能食用的塵土洗掉，展現出紅寶石般的鮮豔色澤。
確認幫手知道該怎麼做了，叭噗姊姊抓來板凳在一旁坐下，把裝著芋頭的竹簍拉了過來；只見叭噗姊姊取出一顆肥碩的芋頭抓在手中，另一手快速舞動著小刀，芋頭上粗黑的表皮彷彿有了生命一樣躍起，劃過一道道完美的拋物線，落在叭噗姊姊腳邊的地上；才不過幾秒功夫，一顆芋頭就被削得白淨光滑。
「妳要試試看嗎？」
叭噗姊姊問道，但玖瑠實看得出神，愣了好一段時間才揉了揉眼睛。
「……太快了，沒看清楚。」
「那妳專心洗妳的吧，姊姊我這邊很快就好了。」叭噗姊姊把手探進竹簍，沒等玖瑠實反應過來，又削好了一顆：「動手啊！妳是想洗一整個晚上喔？」
「好！」
「草莓很軟，要小心喔。」
「嗯！」
掐去冠狀的蒂頭，淘洗果實上的髒污，玖瑠實看著草莓可口的模樣，實在等不及下一步加工，趁叭噗姊姊專心削芋頭沒注意這邊，順手揀了一顆送進嘴裡──但咬下去的瞬間就後悔了。
「嗯……好酸……」
「欸！偷吃！」
「這麼酸怎麼吃啊！」明明自己偷吃在先，整張臉皺在一起的玖瑠實卻抗議。
「那妳為什麼要現在吃啊！」如此吐槽的叭噗姊姊忍不住笑了出來：「那些洗好之後會弄碎，然後加糖放在鍋子裡面煮，不是讓妳直接吃的啦。」
「加糖就會不酸了嗎？」玖瑠實抿著唇問，總覺得嘴裡的酸楚還沒結束。
「不會啊，」叭噗姊姊的小刀頓了一下，被削到一半的芋頭皮疲軟地掛在刀上，但沒等多久，又讓刀刃削了下來：「不過姊姊我有秘密武器。」
×
「阮金孫就是食了恁遮的芋冰，轉去落屎落甲規暝攏無睏，妳是欲按怎賠啊哈？」
一個婦人扯開了嗓門大聲質問，婦人身後的小男孩則繃著一副畏懼的神情，不知是害怕著眼前賣冰的大姊姊，還是被婦人的音量震懾，冷汗掛在黝黑的臉龐上，眼眶似乎還掛著疲態。
──可是，怎麼會？
陳玉霜努力回想自己販售的冰品可能有的一切瑕疵。
是加工程序出了問題嗎？
不太可能。玉霜和這一帶的小販大致都是向同一家工廠叫的貨，有的會自己備料送到工廠製冰，也有的是直接向工廠訂購現成的完成品，無論如何，若是別家沒有出狀況，就能先撇除工廠部分的問題。
那麼，會是備料的時候嗎？
芋冰的製作過程與西洋的冰淇淋不同，是將液態的原料加熱煮沸，加入粉水勾芡煮成稠狀，以保持冰品不易融化；從頭到尾不須添加一滴乳製品，便能使口感持久綿密。
──本該是如此沒錯。
「彼……彼有可能是伊無法度食牛奶……」
為了緩解草莓的酸味，增添柔和的香氣與口感，玉霜找到的辦法，便是在草莓口味的芋冰中添加適量的牛奶，但她怎麼也沒料到，這用來增香的牛奶會替她惹上麻煩。
而且，婦人還毫不領情，繼續咆哮。
「啥物牛奶？人咧共妳講恁遮的冰害阮金孫落屎，莫共阮咧遐五四三啦！」
「遐是按怎矣？」
聽到騷動，圍觀的路人不知不覺中聚集了過來。
「講是予人食了歹腹肚……」
視線宛如無數的細針扎在玉霜身上，熱辣辣地從四面襲來。
「敢誠實的？」
流入耳際的話語刺入心中，但她只能孤立無援地站在原地……
「橫直彼擔的冰就無講偌好食……」
──試作給阿莓吃的時候，她還一直說好吃，還說這個口味會大賣……
「閣穿甲袂輸珈琲店的小姐出來騙囡仔……」「敢袂見笑……」
「……恁是捌啥……」
──我的事情就算了，但不准你們嘲笑阿莓給我的衣服。
聽見垂著頭的玉霜咬牙切齒的聲音，七嘴八舌的眾人停了下來，但婦人仍懷疑自己的耳朵。
「妳、妳講啥？」
「我講，恁是捌啥啦！」
叫人耳鳴的訕笑、嘲諷，此時此刻，全都轉為玉霜心中熊熊燃起的怒火：「是按怎？看我一個查某人好欺負是毋？佇咧邊仔拍抐涼，是毋驚家己的喙爛去是毋？無愛食我的物件就莫來共我亂啦！恁娘才無稀罕恁彼幾個錢啦！」
說著，玉霜的臉上咧開一彎扭曲的笑容，聲音微微顫抖，但不影響她盛怒中的氣勢。
「猶閣有啦，Oba-san，妳按呢『金孫、金孫』直直叫，就無看伊這馬印堂發烏，食阮遮有摻牛奶的冰，落屎落落咧凡勢會閣較好勢，妳看啥款？」
「妳、」
婦人瞟了一眼被推到自己面前的粉紅芋冰，氣得一把抓起甜筒上的冰球，朝玉霜的臉上砸去。
「啪」地一聲，響徹稻江津的不只芋冰砸出的聲響，還有玉霜理智的斷裂。
「好啊，欲相拍是毋？恁娘才無咧驚的啦！」
一時之間，板凳、竹簍、還有用手挖取的一球又一球芋冰漫天飛舞，圍觀的群眾有的走避，也有的參戰，甚至，還有不知情的芋冰攤販見同行遭受欺侮，跟著挖出大把大把的芋冰投入戰局。
「阿霜！」
「阿、阿莓」
那日，陳玉霜不記得那場荒唐的「芋冰戰爭」如何止息，只記得有隻纖細的手抓著自己，趁警察大人的哨音響起前，把自己帶離了現場……
×
「所以是真的拿芋冰打架喔？」玖瑠實聽著叭噗姊姊的故事，頻頻驚呼。
熬煮成稠狀的粉紅液體在製冰機中不斷攪拌，溫度逐漸降至冰點，讓原來流動的糖液轉變為綿密紮實的點心。
見成品在邊上凝固得差不多了，叭噗姊姊停下機器，拿冰杓挖了一球，扣在玖瑠實等在旁邊的碗裡。
「就是拿這樣的冰在打架喔，很好笑吧？」
「蛤？聽起來很好玩啊！」不明白叭噗姊姊的意思，玖瑠實舉起湯匙：「可是也好浪費喔，明明草莓口味這麼好吃……我開動了！」
豪爽地將冰品掃入口中，冰凍和酸甜一口氣襲向玖瑠實的小腦袋，把瞇著眼的女孩逼出一陣「嗯──」的讚嘆。
「好吃嗎？」
「嗯！最喜歡叭噗姊姊的草莓口味了！」
率真的回答勾動叭噗姊姊的嘴角；能聽到這樣的感想，對一位職人而言，大概就是所有艱辛最好的回報了吧。
「要是那時候，吃我的冰的是妳……」叭噗姊姊的語句一頓，並不繼續說下去了：「沒什麼。很晚了別吃太多，早點刷牙去睡。」
「好──」
一邊回答，玖瑠實一邊伸出吃過的湯匙，往製冰機裡探去。
「喂，想幹嘛！」
用過牙粉，叭噗姊姊好不容易把女孩安頓好、蓋上棉被，才望著那張人偶般標緻的睡顏，陷入一段長久沒有的沉思。
芋冰戰爭的事情也好，曾經同居的室友也好，再次注意到女孩睡顏的時候，以覺得自己彷彿又走了一次過往的歲月──從十年前的稻江津，到現在的醉潭……
「好矣，欲當時（什麼時候）送小姐回宮咧？」
喃喃自語，叭噗姊姊呼出了一口長氣。
「啊！我想到了！」
「睡、覺！」
2021.03.14手稿
【作者廢話】
大家好，抱歉這麼久沒出稿，這裡是幻華鼠。
結果還是沒解決露咪醬不想上鋼琴課的問題嘛！
首先，這裡得承認，這章卡了超久拖到都隔年了的這篇，其實就只是想回收標題的「芋冰」而已這樣((不然寫這麼久都沒有相關很怪吧
再來，明那可能很好奇阿琴姊跟棠硯後來怎麼了，這裡其實有想過讓阿琴姊帶棠硯回去上鋼琴課，讓棠硯習得新技能這樣((但礙於篇幅沒有寫
最後，說到露咪醬離家出走的問題，下一章開頭應該會提到說露咪醬醒來的時候已經在家裡了，還有不想上鋼琴課的問題的後續……之類的吧((根本還沒開始寫還敢亂打包票啊
大概就是這樣吧。
很高興這次能跟明那交代叭噗姊姊以前的事情。其實原本打算讓阿莓透漏草莓口味的食譜給珈琲店的老闆，讓草莓口味在珈琲店大賣而叭噗姊姊那邊受挫，然後叭噗姊姊就會覺得阿莓背叛她，一氣之下離開稻江津……可是想想，還是不要把《芋冰物語》寫得這麼沉重好了，所以上演了一場「芋冰戰爭（物理）」就把回憶收起來了這樣。
總之標題有回收到就好((喂
除了劇情的部分之外，還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想跟明那宣布這樣。
其實在這裡的存稿裡面，《夜北芋冰物語》的卷一已經在第十三章完結了這樣。
目前正在銳意執行的「夜北芋冰物語實體書計畫」──其實就是把書印出來，拿去場次賣而已這樣，已經在原創星球、Twitter以及FB粉專po出最新封面與印量調查，而書本則會在PF34販售，想要入手本作實體書的明那請千萬不要錯過。
第十二章以後的內容將會在五月之後連載，今後也請多多指教這樣。
感謝明那的閱讀，那麼，這裡暫且擱筆。
2020.04.18幻華鼠
挖下一塊芋冰入口，她細細品味著嘴裡的酸、甜、醇、香，以及冰品消融前、消融後的口感，然後，緩緩地嘆了一口氣。
「嘖，無夠芳。」
她咋舌，才聽見窗外麻雀的吱喳，彷彿在討論著照耀自己的陽光──於是，她把剩下的芋冰一次掃進嘴裡，害自己被凍得瞇緊了雙眼。
解決了試作品，半晌，她才伸手要起身，卻摸到一份摺疊得十分隨意的報紙。
夢間元年六月五日
夜北芋冰大戰 營業者五百人
拾起報紙擺到不遠的餐桌上，她肩起放在門邊的冰桶，對房裡的虛空喊話：
「阿莓，我去提貨矣喔！」
「順行──」
房裡傳來悠悠的回應。
於是，女人打開房門，步入「戰場」。
×
外頭的啁啾不再談論著日頭的時候，醉潭小學校四年梅組的教室裡，正喧鬧著孩子們沸騰的討論。
「鬼屋好像很好玩──」
「欸那個歌劇是誰提的啦！」
「做冰菓店到時候天氣太冷怎麼辦？」
「然後老師又在提滷漏飯了啦！」
黑板上，節子軟軟的粉筆字將同學們雜亂的發想一一羅列：鬼屋、章魚燒、冰菓店、滷肉飯專賣店……或是表演、或是食物、又或者是店家的類型，寫到黑板都要沒位子了，班上還是議論紛紛。
寫完最後一個提案，節子瞥了一眼吵鬧的教室，咬牙爆出太陽穴上一節青筋。
「碰、碰、碰！」
級長用力拍了幾下黑板，把粉筆字上的灰給震了下來，這才鎮住了全班的噪音。
「大家安靜！這樣應該討論夠了吧？那我們來投票表決，決定我們四年梅組在創立祝賀會（校慶）要做的事情吧！」
「『好──』」
「蓮醬、硯醬，我們去柑仔店那邊開會吧！」
四年梅組的祝賀會執行班長──西宮玖瑠實──朝坡道下的街市一指，隨著放學離校的人潮前進。
「沒想到露咪醬提的喫茶店會過欸，」南蓮說著，語氣越來越高昂：「而且還當上執行班長，好厲害喔！」
「既然是本小姐提的意見，本小姐來執行很正常吧？」才被好友誇個幾句，玖瑠實就有些蹭鼻子上臉了。
「……我們也會幫忙。」棠硯抱著雙拳說。
「嗯，就拜託妳們了！」帶著滿意的笑容走過校門口的下坡路，玖瑠實撲騰著腳下皮靴的小惡魔翅膀，在並排的三人中掩不住雀躍：「昨天才跟媽咪說到祝賀會的事情，她說她這次有空會來，所以一定要讓喫茶店成功才行。」
「露咪醬的媽咪平常很忙嘛。」南蓮把話接了下去：「我們家的話，今年應該也會全家來玩吧。」
聽著聽著，棠硯的腳步頓了一下，似乎想起了什麼重要的事情。
「……歐尼醬，也會來嗎……」
「會來吧。」「之前颱風天都直接殺過來了。」
被兩個好友無情吐槽，棠硯一副茅塞頓開的神情，惹得南蓮和玖瑠實噗哧一笑。
「欸？可是，露咪醬這樣有空嗎？」南蓮忽然問：「露咪醬不是最近才多了一個鋼琴的家教嗎？」
「嗯……那個喔……」玖瑠實的步伐慢了下來，但沒過多久又回到原來的速度：「鋼琴好無聊，而且那個老師好討厭……我回去就跟阿琴姊說，叫媽咪把那個老師炒了，這樣我就有時間弄祝賀會的事情啦！」
「彼是無可能的代誌。」
「『哇！』」「……嚇。」
才說到阿琴姊，阿琴姊就在三人的背後出現了。
「夫人今仔日特別共阮吩咐，等小姐放學了後，愛來接小姐轉去學piano，才袂予小姐旋去（逃走）……」
「蓮醬、硯醬，我們快跑！」
「欸？」「……欸？」
突然拉起兩人的小手，玖瑠實沒等阿琴姊把話說完，便像一枝脫弦的箭矢飛射出去，帶著兩個好友展開大逃亡。
「露、露咪醬！跑要跑去哪裡？」被拉著跑的南蓮問，向後一望，阿琴姊的雙腳正在加速。
「不去柑仔店了，我們走這邊！」
衝下校門前的坡道，三個女孩朝著平常通往街市的反方向、左轉奔向錯綜複雜的住宅區，希望那些依著地勢而建的巷弄，可以替她們擺脫追過來的阿琴姊。
可是，她們怎麼也沒有料到，這麼做簡直是中了從小在醉潭長大的阿琴姊的圈套──左轉衝進小巷，右轉躲進牆角暗處，重複了不知道多少遍，還是一直被阿琴姊追上。
「食屎啦！怎麼甩不掉！」
「第一次……看到……阿琴姊……跑這麼快……」
「……我留下來拖住她。」
棠硯鬆開了玖瑠實的手，面對正高速移動中的阿琴姊，毫不畏懼地「喀啦」一聲跨出步伐，擺出拳法的架式。
「『硯醬！』」
「……快走，」仔細一看，紮成弓箭步的雙腳正微微發顫，跑了這麼久，義肢裡的蒸氣即將用罄：「我，撐不久……」
「『硯醬──！』」
不知道是棠硯的拖延戰術起了功效，還是單純在追逐中耗盡了阿琴姊的體力，無論如何，跑到街上的玖瑠實和南蓮回望時，已經看不見阿琴姊，也沒有棠硯的蹤影了。
「硯醬……」感念好友的壯烈犧牲（其實並沒有），玖瑠實落寞地嘆息。
「露咪醬……這麼晚了……該回去……了吧……」南蓮手撐著膝蓋，喘得上氣不接下氣。
看看頭頂上被紅磚街屋切成一條大道的天色，已經逐漸褪去黃昏的紅橙，開始替萬物披上靛藍的夜色。玖瑠實和南蓮深深知道，此時的街道已不適宜孩子遊戲，然而，玖瑠實的大逃亡仍不願結束。
「蓮醬先回去吧。」玖瑠實在南蓮面前旋身，讓飄逸的長髮劃出一道弧形：「鋼琴課都上到很晚，我現在回去的話老師一定還在。」
「那，露咪醬要去哪？要來我家嗎？」
「嗯……」
南蓮的家就在這條街上，是在地小有名氣的鞋店「滸清皮鞋」，也是阿琴姊知道的地方；說不定阿琴姊追丟兩個女孩之後，會埋伏在南蓮家附近守株待兔，因此，現在不能去阿琴姊知道的地方。
可是，環顧四周，醉潭這個小小的地方，已經沒有什麼可以躲藏的去處；天色漸暗，不找個地方落腳也不是辦法。
「叭噗叭噗叭──噗！」
──有了！
長著小惡魔翅膀的皮鞋「噠噠噠」地跑到攤車旁，玖瑠實愉快地宣布：
「我今天晚上就住叭噗姊姊家好了！」
「……蛤？」
×
「小心腳喔。」
聽著在前頭引路的聲音，走在後頭的玖瑠實小心跨過一道又一道門檻。醉潭的街屋總是狹長，要穿過平常營業的店面空間、儲藏貨物或後台作業用的工作空間，才能進到店家起居生活的樓房。
待叭噗姊姊摸著月光下的門鎖，打開房門進去把魔石燈點亮，玖瑠實才跨進最後一道門檻；等在裡頭的，便是叭噗姊姊平常生活的地方。
──好空喔。
幾乎空無一物的客廳，要是叭噗姊姊沒把攤車上的銀色冰桶搬進來，靠在牆角的板凳可能還會看起來更寂寞一些。就算跟著叭噗姊姊爬到二樓，舉目所見，也只有幾件「東西」而已：小小的衣櫥與梳妝台挨著白牆、一道橫跨室內用來曬衣的長繩、一張睡覺用的被褥……根本沒有幾件能稱得上「傢具」的物品。
要不是叭噗姊姊忙著收拾衣服的樣子，這麼了無生活感的空間，實在很難想像會是一個成年女性居住的地方。
──不管媽咪還是阿琴姊，住的房間都會放更多東西的。
「叭噗姊姊……住在這種地方喔？」這句話一不小心就從玖瑠實嘴裡脫口而出。
「不然咧？難道妳以為姊姊我住在芋冰做的房子喔？」脫下工作時的可愛圍裙，叭噗姊姊圍了一條樸素的粗布圍裙，看起來跟底下的粉色洋裝相當不搭調：「對了，先跟妳說好，我可不會讓妳在這邊吃免費的，叫妳幫忙妳就要幫忙，聽到了嗎？」
「嗯──」
放下書包，初來乍到的玖瑠實還是對這陌生的環境充滿好奇，跟在叭噗姊姊後面，心想一定還有哪個沒見過的房間、沒見過的新鮮玩意等著她發現，就這樣讓腳步溜下陡峭的木樓梯，來到廚房。
廚房的空間不大不小，恰恰可以讓兩個人在裡頭行動無礙，一口洛式方形紅磚灶旁，堆放著生火用的柴薪與廢報紙；爐灶面著餐桌，桌上被藤編的桌罩蓋住──玖瑠實順手掀開看了一眼，但燈光太過昏暗，只看到裡頭有餐具，卻看不出都盛了些什麼。
一眼望去，玖瑠實唯一感興趣的，大概只有牆角的奇怪機器了。
「對了，妳會照顧火嗎？會的話待會就交給你了。」
──應該是說會不會生火吧？以前看阿琴姊做過，應該不難吧。
這麼想著，興奮地探索著廚房的玖瑠實卻忘了回應，她走到那台奇怪的機器旁邊，探頭探腦，卻看不出是什麼東西。
「叭噗姊姊，這是什麼？」於是，她決定直接詢問。
「做冰的機器啦，還在貸款的……妳莫烏白摸喔！」
「我、我袂啦！」玖瑠實趕緊收回想要碰觸機器拉桿的手，改與機器保持安全距離，仔細觀察著那些螺絲與輪軸，看起來好像是會旋轉的機器：「叭噗姊姊賣的冰都是用這個做出來的嗎？」
「很少啦，才那麼一台機器而已，做的根本不夠賣。」叭噗姊姊走到玖瑠實身邊，把機器上面的轉軸施力向上一抬，讓好奇的女孩可以瞧一瞧裡面的樣子，滿足她的好奇心：「熱一點稀飯當晚餐吃喔，姊姊我一個人住沒什麼可以給妳吃的，不要給我嫌喔。」
叭噗姊姊掀開桌罩，取了一個碗公把濃稠的內容物倒入鍋中，甩了好幾下才把湯汁倒完。
「很少那為什麼還要那個機器啊？」看著叭噗姊姊點燃火柴，燒著報紙要點起爐灶的樣子，玖瑠實腦裡還全是剛才的機器。
「妳很多問題欸妳……」面對玖瑠實問不完的問題，叭噗姊姊不滿地抱怨，但還是回答了：「開發新商品的時候用的啦，可以先幫姊姊我照顧火嗎？」
「好──」
×
只要是澱粉類的湯水，細火慢燉時總需要不停攪拌，才不會害濃稠的湯汁在鍋底燒得焦黃，影響成品的香氣與口感──無論是用來果腹的粥水，還是用來販賣的芋冰都一樣。
×
「阿霜，我有紮雞卵糕轉來喔，等下咱分分咧做點心。」
矮桌、茶几、擺鐘、櫥櫃……這裡的擺設幾乎沒有一件是陳玉霜自己的東西，而是一回到家就把包包隨便丟在門邊，還一面走一面脫下絲襪與一身時髦打扮的少女的所有物。
少女「咚」地一聲把紙袋放在矮桌上，便回房去了。
「食糜（稀飯）配雞卵糕敢會合（ha̍h）？」攪和著小火爐上的稀飯，玉霜目送室友關上房門，雖然聞得到紙袋裡傳出甜滋滋的蜂蜜香，卻因為自己正在烹煮的主食實在與西點不搭，反而有些倒胃口。
「阿霜，都來夜北討生活矣，妳著愛綴著時代的跤步行，」少女這麼說著，卻換了一身輕便的碎花大襟衫出來：「逐工食糜妳敢袂siān（吃膩）？咱查某人著愛對家己較好咧，食一寡無仝款的，noh！」
「阿莓，我就毋是咧講彼……」
沒等玉霜反駁，阿莓的食指已經點在玉霜的唇上，要她沒辦法說話。
「我嘛知影妳的夢，妳欲趁這馬做冰的生理上時行，共錢儉起來做開店的資金，著無？」
「……著啦，妳嘛知影阮這馬才無啥物閒仔錢，去啥物……『對家己較好咧』。」湯鍋離火，擺上矮桌的藤編桌墊，簡樸的晚餐已經準備就緒：「無親像某乜人，這馬是『珈琲Berry』的看板，逐工著愛妝媠媠去出勤，才會得人客疼嘛乎，Ichigo（註）？」
（註：「莓」的日文發音。）
「講啥……啊，我想著矣！妳小過來一下……」
「哈？欲創啥？」
阿莓拉著一頭霧水的玉霜到房間裡去，緊接著一陣翻箱倒櫃，乒乒乓乓地折騰了好一陣子，期間，被拉到鏡子前的玉霜只能呆呆站著，看著阿莓珍藏的洋裝像幻燈片一般，一件一件在胸前換過來又換過去，換得整張床鋪都被衣服堆滿的時候，阿莓才總算心滿意足地抹了抹額上的汗。
「就是這領矣！」
回過神來，玉霜已經換上了一身粉紅色的洋裝，繫著棉質的白淨圍裙，看上去就像珈琲店裡最流行的女給一樣，既摩登又夢幻。
「這領就送予妳作制服，按呢妳嘛會通妝媠媠去出勤矣！」
「這……」
看著在鏡子裡對自己笑得燦爛的阿莓，對比玉霜搓著荷葉邊的不安，玉霜果然還是覺得，這樣的衣服與其穿在自己身上，不如在阿莓身上來得適合──不過，穿在身上的洋裝卻一如背後的暖意，包裹著玉霜，將心中的那份不安融化。
「而且彼個雞卵糕是頭家請的，毋是我買的……」
「阿莓，」
「嗯？」
「等下予妳試食我的新口味。」
「好啊！」
稻江津。
這裡有夜北最繁華的街市，大江南北的商品與美食，沾染著廟宇香火的裊裊輕煙，碰撞著新與舊的不同滋味，吸引著最想嘗鮮的本島人與內地人，也吸引著離鄉背井、追逐夢想而來的外地遊子。
因此，這裡是芋冰攤販的兵家必爭之地。
在這裡，如果只是推著攤車、按著「叭噗叭噗」的玩具喇叭絕對是行不通的──新奇的口味、小遊戲的花招……唯有推出最能讓顧客耳目一新的行銷手段，才是在這座城市擁有一席之地的不二法門。
披上好友贈送的戰袍，玉霜推著攤車，對自己開發的新口味雖有不安，但按著喇叭叫賣的她，聲音卻充滿了自信：
「草莓（Ichigo）味的芋冰，欲試看覓無？」
×
「這樣妳會照顧火了嗎？」
替玖瑠實抹去臉上的汗水與炭灰，叭噗姊姊的臉上滿是無奈──眼前的女孩就算把廚房弄得烏煙瘴氣，把可愛的臉龐弄得烏漆抹黑，大大的雙眸還是閃著興奮的光華，害得她原來想要責備的字句全都只好吞了回去。
而第一次生火的玖瑠實舀了幾口剛熱好的稀飯，可能是在灶前折騰了太久餓著了，吃得有些忘了形象，嘴角滲出的湯汁流到下巴，又讓替她擦臉的叭噗姊姊多了幾道工。
「那待會還是不要給妳照顧火好了。」坐回自己的位子，叭噗姊姊捧起稀飯，啜了一口。
「待會？」
「剛才姊姊我不是說，叫妳幫忙妳就要幫忙嗎？」
玖瑠實偏頭想了想，眼裡的光芒才怦然綻放：「可以做芋冰嗎！」
「妳不願意也得幫忙做。快點吃一吃，待會姊姊我教妳怎麼做。」
「好！」
把廚房裡嗆人的煙霧都搧散了，叭噗姊姊才讓小幫手進來。小幫手一進門，先是張望了一下叭噗姊姊從儲藏室搬出的食材，才問：
「要做什麼口味啊？」
玖瑠實還記得每次往芋冰的攤車上的冰桶裡看，都會看到那輻射散開的各種口味──光用想的，就覺得舌尖已經嚐到冰涼甜蜜的滋味了。
「都做。」
聽到叭噗姊姊這麼回答，小幫手嚥了一口口水。
「不過，姊姊我會在家裡做的口味只有三個而已，其他口味都是跟工廠叫的貨，所以應該不會花太多時間……」叭噗姊姊搬來了一鍋浸了水的大花豆，架在爐灶上：「啊，這是商業機密，不能說出去喔。」
「嗯！」玖瑠實摀住了嘴，但沒多久又放開：「那三種口味是哪三種啊？」
「原味的芋頭、然後花豆、還有姊姊我獨家秘方的草莓口味。」屈指數著，叭噗姊姊瞇起了眼角，目光似乎黯淡了一些：「雖然現在，好像不能算什麼獨門秘方了。」
「怎麼了嗎？」
「沒什麼，我們開始準備吧。」
製作任何料理──無論正餐或是甜點──事前準備都至關重要。
在叭噗姊姊的協助下，小幫手從井裡打了一桶清水，洗淨草莓脆弱的表皮，把不能食用的塵土洗掉，展現出紅寶石般的鮮豔色澤。
確認幫手知道該怎麼做了，叭噗姊姊抓來板凳在一旁坐下，把裝著芋頭的竹簍拉了過來；只見叭噗姊姊取出一顆肥碩的芋頭抓在手中，另一手快速舞動著小刀，芋頭上粗黑的表皮彷彿有了生命一樣躍起，劃過一道道完美的拋物線，落在叭噗姊姊腳邊的地上；才不過幾秒功夫，一顆芋頭就被削得白淨光滑。
「妳要試試看嗎？」
叭噗姊姊問道，但玖瑠實看得出神，愣了好一段時間才揉了揉眼睛。
「……太快了，沒看清楚。」
「那妳專心洗妳的吧，姊姊我這邊很快就好了。」叭噗姊姊把手探進竹簍，沒等玖瑠實反應過來，又削好了一顆：「動手啊！妳是想洗一整個晚上喔？」
「好！」
「草莓很軟，要小心喔。」
「嗯！」
掐去冠狀的蒂頭，淘洗果實上的髒污，玖瑠實看著草莓可口的模樣，實在等不及下一步加工，趁叭噗姊姊專心削芋頭沒注意這邊，順手揀了一顆送進嘴裡──但咬下去的瞬間就後悔了。
「嗯……好酸……」
「欸！偷吃！」
「這麼酸怎麼吃啊！」明明自己偷吃在先，整張臉皺在一起的玖瑠實卻抗議。
「那妳為什麼要現在吃啊！」如此吐槽的叭噗姊姊忍不住笑了出來：「那些洗好之後會弄碎，然後加糖放在鍋子裡面煮，不是讓妳直接吃的啦。」
「加糖就會不酸了嗎？」玖瑠實抿著唇問，總覺得嘴裡的酸楚還沒結束。
「不會啊，」叭噗姊姊的小刀頓了一下，被削到一半的芋頭皮疲軟地掛在刀上，但沒等多久，又讓刀刃削了下來：「不過姊姊我有秘密武器。」
×
「阮金孫就是食了恁遮的芋冰，轉去落屎落甲規暝攏無睏，妳是欲按怎賠啊哈？」
一個婦人扯開了嗓門大聲質問，婦人身後的小男孩則繃著一副畏懼的神情，不知是害怕著眼前賣冰的大姊姊，還是被婦人的音量震懾，冷汗掛在黝黑的臉龐上，眼眶似乎還掛著疲態。
──可是，怎麼會？
陳玉霜努力回想自己販售的冰品可能有的一切瑕疵。
是加工程序出了問題嗎？
不太可能。玉霜和這一帶的小販大致都是向同一家工廠叫的貨，有的會自己備料送到工廠製冰，也有的是直接向工廠訂購現成的完成品，無論如何，若是別家沒有出狀況，就能先撇除工廠部分的問題。
那麼，會是備料的時候嗎？
芋冰的製作過程與西洋的冰淇淋不同，是將液態的原料加熱煮沸，加入粉水勾芡煮成稠狀，以保持冰品不易融化；從頭到尾不須添加一滴乳製品，便能使口感持久綿密。
──本該是如此沒錯。
「彼……彼有可能是伊無法度食牛奶……」
為了緩解草莓的酸味，增添柔和的香氣與口感，玉霜找到的辦法，便是在草莓口味的芋冰中添加適量的牛奶，但她怎麼也沒料到，這用來增香的牛奶會替她惹上麻煩。
而且，婦人還毫不領情，繼續咆哮。
「啥物牛奶？人咧共妳講恁遮的冰害阮金孫落屎，莫共阮咧遐五四三啦！」
「遐是按怎矣？」
聽到騷動，圍觀的路人不知不覺中聚集了過來。
「講是予人食了歹腹肚……」
視線宛如無數的細針扎在玉霜身上，熱辣辣地從四面襲來。
「敢誠實的？」
流入耳際的話語刺入心中，但她只能孤立無援地站在原地……
「橫直彼擔的冰就無講偌好食……」
──試作給阿莓吃的時候，她還一直說好吃，還說這個口味會大賣……
「閣穿甲袂輸珈琲店的小姐出來騙囡仔……」「敢袂見笑……」
「……恁是捌啥……」
──我的事情就算了，但不准你們嘲笑阿莓給我的衣服。
聽見垂著頭的玉霜咬牙切齒的聲音，七嘴八舌的眾人停了下來，但婦人仍懷疑自己的耳朵。
「妳、妳講啥？」
「我講，恁是捌啥啦！」
叫人耳鳴的訕笑、嘲諷，此時此刻，全都轉為玉霜心中熊熊燃起的怒火：「是按怎？看我一個查某人好欺負是毋？佇咧邊仔拍抐涼，是毋驚家己的喙爛去是毋？無愛食我的物件就莫來共我亂啦！恁娘才無稀罕恁彼幾個錢啦！」
說著，玉霜的臉上咧開一彎扭曲的笑容，聲音微微顫抖，但不影響她盛怒中的氣勢。
「猶閣有啦，Oba-san，妳按呢『金孫、金孫』直直叫，就無看伊這馬印堂發烏，食阮遮有摻牛奶的冰，落屎落落咧凡勢會閣較好勢，妳看啥款？」
「妳、」
婦人瞟了一眼被推到自己面前的粉紅芋冰，氣得一把抓起甜筒上的冰球，朝玉霜的臉上砸去。
「啪」地一聲，響徹稻江津的不只芋冰砸出的聲響，還有玉霜理智的斷裂。
「好啊，欲相拍是毋？恁娘才無咧驚的啦！」
一時之間，板凳、竹簍、還有用手挖取的一球又一球芋冰漫天飛舞，圍觀的群眾有的走避，也有的參戰，甚至，還有不知情的芋冰攤販見同行遭受欺侮，跟著挖出大把大把的芋冰投入戰局。
「阿霜！」
「阿、阿莓」
那日，陳玉霜不記得那場荒唐的「芋冰戰爭」如何止息，只記得有隻纖細的手抓著自己，趁警察大人的哨音響起前，把自己帶離了現場……
×
「所以是真的拿芋冰打架喔？」玖瑠實聽著叭噗姊姊的故事，頻頻驚呼。
熬煮成稠狀的粉紅液體在製冰機中不斷攪拌，溫度逐漸降至冰點，讓原來流動的糖液轉變為綿密紮實的點心。
見成品在邊上凝固得差不多了，叭噗姊姊停下機器，拿冰杓挖了一球，扣在玖瑠實等在旁邊的碗裡。
「就是拿這樣的冰在打架喔，很好笑吧？」
「蛤？聽起來很好玩啊！」不明白叭噗姊姊的意思，玖瑠實舉起湯匙：「可是也好浪費喔，明明草莓口味這麼好吃……我開動了！」
豪爽地將冰品掃入口中，冰凍和酸甜一口氣襲向玖瑠實的小腦袋，把瞇著眼的女孩逼出一陣「嗯──」的讚嘆。
「好吃嗎？」
「嗯！最喜歡叭噗姊姊的草莓口味了！」
率真的回答勾動叭噗姊姊的嘴角；能聽到這樣的感想，對一位職人而言，大概就是所有艱辛最好的回報了吧。
「要是那時候，吃我的冰的是妳……」叭噗姊姊的語句一頓，並不繼續說下去了：「沒什麼。很晚了別吃太多，早點刷牙去睡。」
「好──」
一邊回答，玖瑠實一邊伸出吃過的湯匙，往製冰機裡探去。
「喂，想幹嘛！」
用過牙粉，叭噗姊姊好不容易把女孩安頓好、蓋上棉被，才望著那張人偶般標緻的睡顏，陷入一段長久沒有的沉思。
芋冰戰爭的事情也好，曾經同居的室友也好，再次注意到女孩睡顏的時候，以覺得自己彷彿又走了一次過往的歲月──從十年前的稻江津，到現在的醉潭……
「好矣，欲當時（什麼時候）送小姐回宮咧？」
喃喃自語，叭噗姊姊呼出了一口長氣。
「啊！我想到了！」
「睡、覺！」
2021.03.14手稿
【作者廢話】
大家好，抱歉這麼久沒出稿，這裡是幻華鼠。
結果還是沒解決露咪醬不想上鋼琴課的問題嘛！
首先，這裡得承認，這章卡了超久拖到都隔年了的這篇，其實就只是想回收標題的「芋冰」而已這樣((不然寫這麼久都沒有相關很怪吧
再來，明那可能很好奇阿琴姊跟棠硯後來怎麼了，這裡其實有想過讓阿琴姊帶棠硯回去上鋼琴課，讓棠硯習得新技能這樣((但礙於篇幅沒有寫
最後，說到露咪醬離家出走的問題，下一章開頭應該會提到說露咪醬醒來的時候已經在家裡了，還有不想上鋼琴課的問題的後續……之類的吧((根本還沒開始寫還敢亂打包票啊
大概就是這樣吧。
很高興這次能跟明那交代叭噗姊姊以前的事情。其實原本打算讓阿莓透漏草莓口味的食譜給珈琲店的老闆，讓草莓口味在珈琲店大賣而叭噗姊姊那邊受挫，然後叭噗姊姊就會覺得阿莓背叛她，一氣之下離開稻江津……可是想想，還是不要把《芋冰物語》寫得這麼沉重好了，所以上演了一場「芋冰戰爭（物理）」就把回憶收起來了這樣。
總之標題有回收到就好((喂
除了劇情的部分之外，還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想跟明那宣布這樣。
其實在這裡的存稿裡面，《夜北芋冰物語》的卷一已經在第十三章完結了這樣。
目前正在銳意執行的「夜北芋冰物語實體書計畫」──其實就是把書印出來，拿去場次賣而已這樣，已經在原創星球、Twitter以及FB粉專po出最新封面與印量調查，而書本則會在PF34販售，想要入手本作實體書的明那請千萬不要錯過。
第十二章以後的內容將會在五月之後連載，今後也請多多指教這樣。
感謝明那的閱讀，那麼，這裡暫且擱筆。
2020.04.18幻華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