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暖洋洋
本章節 7178 字
更新於: 2020-12-31
「颼！」「『好──！』」
站在觀眾席的欄桿前，南蓮擠到一個觀賽的絕佳位置，兩隻小手握在胸前，胸口滿是替好友緊張的悸動。
其實她不是很清楚「弓道」這項運動作為比賽的規則，從小看著玖瑠實練習，也聽過不少「射法八節（註）」之類的動作口訣，還記得玖瑠實將那把比自己高出兩個頭的和弓借給她，卻怎麼拉也拉不開，非要玖瑠實從背後抓著手腕，把力量借給她，才能好好把弓弦拉開。
（註：「射法八節」是弓道射箭從「足踏み」到「殘心」的八個步驟）
那樣困難的事情，站在射位的玖瑠實做起來絲毫不必皺眉，只是目視著遠處安土上的目標，舉起長弓，在高處拉開……拉開……，直到箭矢靠近微微抿住的蜜唇。
一連串的動作毫無多餘，然而，越是完美得令人著迷，越是讓人緊張。
──加油。
「颼！」
弦音一震，箭矢刺破箭靶的聲音隨之響起。
「好──！」南蓮興奮地大叫。
回首二十八公尺遠的射位，玖瑠實的雙臂還開展在放箭後的位置。極度集中精神後放出的一箭雖在靶上，束著長長馬尾的射手還不能鬆懈。
任何一箭都不容失手。
跪下，鹿皮手套將弓弦翻正，玖瑠實把手中最後一支箭矢擺上弦，調息，才舉著弓箭挺身而起。
跨開行燈袴下的雙腳，比箭靶更早映入玖瑠實眼簾的，是眼鏡女孩在觀眾席的一臉擔憂。
看到那副比自己要緊張的表情，玖瑠實本應專注在射型的雙眼有那麼一瞬，露出了令人安心的驕傲笑容。
發現自己的緊張或許只是杞憂，南蓮也試著在臉上擠出了一絲笑容，儘管心跳仍撲通撲通地響著，也已不是和剛才同樣的節拍。
「颼！」
就算弓道場上弦音聲聲催人，此時此刻，為其他參賽者的叫好聲已然不成壓力，因為南蓮屏息以待的同時，早已做好下一秒歡呼的準備。
於是，玖瑠實拉滿了弓。
×
「贏了，跟蓮醬出去玩！」
和服的寬袖把南蓮摟進懷裡，玖瑠實白裡透紅的臉頰在南蓮臉上蹭來蹭去，蹭得南蓮滿臉通紅。
「就、就算比賽沒贏，我還是會陪妳出來玩啦……」南蓮把視線別開，抗議的聲音越來越小聲：「（講得好像獎品一樣……）」
「我知道啦──」吐著甜膩口吻的玖瑠實依舊黏在南蓮身上。
「小姐，溫泉咧欲到矣。」阿琴姊撥了撥手邊的排檔桿，放開離合器踏板，讓冒著蒸氣的轎車走上常綠簇擁的山路。
夜北的秋意一時熱情如火，又一時冷冽如霜，吹進車窗的涼風挾帶著溫泉鄉特有的硫磺味，讓本該充滿涼意的空氣有種暖洋洋的氣息。
離開蜿蜒山路，蒸汽車繞過刻著「星見旅館」的大石，駛進旅館前的石階步道。
才停車，玖瑠實就迫不及待地跳下車來，蹦蹦跳跳地等著南蓮和阿琴姊下車。
另一頭，旅館的人員踩著和服下的碎步前來迎接。
「歡迎光臨，三位嗎？」
「是，這位是有預約的西宮大小姐與她的朋友。」阿琴姊的和語雖帶著口音，介紹起自家小姐仍無比流利。
被介紹到的西宮大小姐讓好友藏在自己身後，卻藏不住出來玩的興奮，全然忘了自己作為茶商千金的矜持，在旅館的大門口大聲要求：
「快點快點！我要吃剉冰！」
「咚咚咚咚咚咚……」
兩個奔跑的女孩腳下，走廊的木地板隨著玖瑠實的興奮鼓譟──
「露咪醬等等我……會打翻……」
──也響著後面追上來南蓮的焦躁。
端著一大碗清冰，玖瑠實不知道是擔心冰品在回房之前就消融，還是唯恐不會在走廊上把冰打翻，跑過轉角的時候，還用襪子的低摩擦力華麗地甩尾。
然後在快要撞到牆壁之前轉為急煞，害後面的南蓮差點撞在好友身上。
「硯醬？」「欸？硯醬？」
意料之外的身影佇立在走廊上，抱著收整的油紙傘，堂硯穿著流行的女版長衫，鏤空的長袖小露香肩，繡著花瓣模樣的下襬之下，包裹著義肢的棉襪一長一短，齒輪與機械的圖案攀緣其上，讓女孩嬌小的身形看起來成熟許多。
「硯醬怎麼穿得這麼漂亮！」南蓮驚呼。
「齁──跟妳歐尼醬出來約會齁──」
玖瑠實則上下打量了一番棠硯的裝束，還故意騰出一隻手來，掩住嘴角的壞笑──可是，在她抬起頭來、定睛一看時，原來的壞笑立刻消失，轉為像是看到什麼怪物一樣的錯愕。
「──欸？不是妳哥？」
「我佇遮。」
大概是生怕妹妹的旅伴被錯認成廊上的兩個男人，江墨槿從寫著「松之間」的房裡探出頭來。
然而，光是看到棠硯哥哥那副不悅的樣子，仍無法消除兩個女孩的疑惑。
「那、他們是誰？」兩雙狐疑的眼睛盯著那兩個男人看，看上去穿著打扮跟墨槿差不多，都是西式的成人男裝，而要說差別的話，大概就是髮型不同，而且其中一人戴著圓框眼鏡吧。
「軍人。」墨槿回答，但在答覆之後，眉頭微微皺了一下──也僅只皺了那麼一下，因為被他稱作「軍人」的男人身上突然發生了異變。
「抱歉，失陪一下……」
「他怎麼了？」見到沒戴眼鏡的男人扶著門框、面色鐵青的模樣，玖瑠實朝戴著眼鏡的男人問。
「沒事，只是有點暈車了吧。」戴著眼鏡的男人回答，隨後向墨槿和在場的孩子們點頭致意，跟上同伴，並把「竹之間」的房門帶上。
男人離開後，捧著剉冰的兩個女孩愣了半晌，才望向盛裝打扮的好友。
「我們就住在那邊的『梅之間』，等一下可以來玩喔！」南蓮晃了晃臉上的眼鏡──要不是手上已經捧著剉冰，不然是想拉起棠硯的手吧。
「對了！我們一起去泡溫泉！」
「露咪醬，你的冰要……」
「啊啊啊啊！」
×
箭矢形狀的髮簪插在烏黑的丸子髮髻上，低頭，握在胸前的毛巾搖過蹲下的姿勢，試過水溫，弓起的玉足輕輕在水面上點出漣漪，才把方才洗淨的身體，交給溫熱的露天浴池。
慢慢下沉的身體與蒸騰的白煙並肩，閉上雙眼，從肩頭到腳底都彷彿要被這滲透進來的熱度，由外而內地融化開來。
「唰灑──」
突然的起身激起了不小的水花，暴露在微涼的秋風裡，水珠從肩頭滑下──一朵不染塵埃的芙蓉，就這麼踏步出水。
「哈──好熱──」
一連串動作經過不到一分鐘，玖瑠實便如此大叫。
坐到池邊的石頭上，原本泡湯應該是要讓身體暖和的，對她而言，卻成了讓身體風乾散熱的活動。
反觀把霧茫茫的眼鏡擱在池邊的南蓮，早已是一副溶化在池裡的樣子，綁成兩顆丸子的髮型已經一半沉陷在水裡，任由水流浮沉擺動。
同樣頂著丸子頭的棠硯眺望著自己在好友們頭上的傑作，坐在小板凳上的她身上纏著白色的繃帶，藏住金屬與肉體嵌合的部分──不想讓兄長耗費心神保養自己的義肢，決定這次不能讓手腳泡到水的她，只能乾坐在岸上，用眼睛享受和好友們一起的溫泉浴。
……而且，要是繃帶碰到水，害裡面的東西被她們看到的話……
「硯醬──」在池邊納涼的女孩喚道，響徹浴場的聲音打斷了棠硯的心思：「溫泉饅頭──好吃嗎──？」
棠硯望下一看，一顆烙著溫泉冒煙記號的小糕點還在手上，只要稍稍施力就會留下指痕的黑糖色表皮上，已經印上了棠硯的印記。
輕咬，鬆軟的外皮毫無抵抗，瞬時讓棠硯的小嘴充滿了甜而不膩的紅豆內餡；皮薄餡多，內餡的顆粒感更是一絕。一口接著一口，棠硯手上捧著第二顆的時候，才想起黑髮的女孩還在等待自己的答覆。
「……好小顆。」小聲抱怨，棠硯決定把手中的饅頭放回木盒，留給入浴中的兩人。
不過，手一空下來，便不知道該做些什麼了。
「……你們，怎麼會來這裡？」
「來泡溫泉啊！」
根本沒泡在水裡的玖瑠實隨口答道。
「間哪（今天啊）……露咪醬去比那個……弓道……」
好好泡在水裡，享受得好像要睡著的南蓮回答；慵懶的聲音好似落進水裡的棉花糖，連咬字都被溶化了。
「就是射箭啊……露咪醬拿第一名喔！然後比完賽，我們就來這邊玩，來這邊泡湯……」說到這邊，原來溶在水裡的南蓮越講越起勁，開始在水裡比手畫腳起來：「露咪醬超厲害的喔！在那──麼遠的地方射，還射得到那個……盤子？拿的弓啊，這──麼大一把，那種弓我連拉都拉不開的……」
……射……盤子？
沒有看過「弓道」的棠硯腦中，浮現出一種拿超巨大彈弓、從遠處射破瓷盤的神祕競技。
「……這、這麼厲害喔……」
似懂非懂地發出讚嘆，棠硯盯著眼前的虛空，耳邊雖似有聽到玖瑠實解釋著弓道用語的聲音，但就是覺得那些聲音離自己好遠，遠在輕煙裊裊的水裡頭……
「唰！」
突然噴上來的水花沾濕了棠硯的臉，抬頭一看，站回池子裡的玖瑠實正高舉著雙手，看來把水潑上來的兇手就是她沒錯。
「想說硯醬泡不到溫泉，所以就讓溫泉來找硯醬了。」得逞的犯人嚼著滿嘴的歪理，還變本加厲地撈起更多泉水：「怎、麼樣？很、熱吧！」
「露咪醬！溫泉裡不能玩水啦！」
「水就是水，哪有什麼可以玩不能玩的。看招嗚嚕嚕嚕嚕……」
「看……看招……」
放下手中的木盆，棠硯弱弱地復述了玖瑠實原本的台詞，氣勢上明明輸人一大截的棠硯，說出來的這句話卻聽來滿是嘲諷。
「齁齁，來這招嗎……看我反、擊！」
佔了浴池的地利之便，玖瑠實在水面上推出一道水牆，以排山倒海之勢襲來──雖然主要受害的是被夾在兩人中間的南蓮就是了。
「露咪醬！水都被妳弄出去了啦！」
「管他的！食屎啦！咿──呀！」
水面炸起更甚剛才的巨大水花。
「哈哈哈哈哈哈哈──」
即便彼此存著不知道、不熟悉的小事情，卻還是有一件無比清楚的事情──這三個人在一起的地方，無論何處，總能充滿著無邪的歡笑。
×
「哈……哈……哈……」
喘著氣，滿頭大汗的玖瑠實頭上依稀可見一縷蒸騰的白煙。
「哈……哈……哈……」
同樣的，南蓮也喘著大氣，蒼白的臉色只有腮幫子紅得火熱，跪坐的腰肢看上去搖搖欲墜，累得彷彿隨時都會倒下。
「……」
相形之下，棠硯保持著略顯急促的鼻呼吸，雖然一直讓兄長拭去額上的汗水，但還是比自己的兩個好友泰然自若些。
晚餐時間，入住旅館的賓客們在寬敞的大廣間集結，等待佳餚上桌的同時，舞台上古琴的弦音在這約六十塊榻榻米大的宴會廳裡迴盪，風雅的古韻或許是為了使人平靜，卻使得這頭氣喘吁吁的女孩們更顯突兀──
──尤其三人視線相對的時候。
「噗、」「『哈哈哈哈哈哈……』」
「小姐！」即便阿琴姊在一旁提醒，年幼的大小姐和她的友人還是陷入了喘息與爆笑的無限循環中。
「可是……就……真的很好笑啊！」玖瑠實忍不住說：「剛才打枕頭仗的時候，硯醬、就真的……噗哈哈哈哈哈！」
「居然把枕頭打爆……硯醬太誇張了啦！」南蓮也含著淚水附和。
至於被兩人指證歷歷、在枕頭戰中謀害了一顆枕頭的兇手，則不知是該覺得不好意思，還是該像兩個好友一樣笑出聲來，只好瞪圓了雙眸，抿住嘴角的笑意。
就這樣又是喘息又是爆笑，好幾回合後，玖瑠實的笑意才總算告一段落。
「哈──笑夠了笑夠了……」玖瑠實把跪坐的雙腿擺正，這才散發出一點大家閨秀的氣息：「對了阿琴姊，今天晚餐吃什麼啊？」
……嚇。
渾圓的大魚眼瞪視著棠硯，離水的魚鰓在餐盤上無法喘息，含著森森利齒的嘴再怎麼開合，也只是徒勞無功。
「這是本館自豪的『御得意活魚料理』，請慢用。」
「（這佗位『得意』矣……）」身邊傳來兄長對菜名的感想。
儘管桌上還有不少菜色，棠硯的視線還是移不開那條垂死掙扎的活魚──最讓她害怕的是，那條魚的肉雖然還在身上，卻已經被片成了寶石般的晶瑩切片，陳列在活魚的骨架上。
「……露咪醬，魚，還活著……」
「對啊！很新鮮吧！」
……嗯，很新鮮。
棠硯對於食物新鮮度的概念在此遭到顛覆──她看著好友夾起一片「新鮮」到還活著的魚肉，愉快地說：
「硯醬，我來教妳怎麼吃！」
玖瑠實把夾起的生魚片湊近醬油碟，讓魚肉像是蜻蜓點水般在液面一點、提起，趁上面的醬油還沒滴落，左手護在嘴前，迅速將其送入口中──一下也沒碰盤子上那坨看起來像綠色冰淇淋的東西。
「嗯──！」玖瑠實一臉享受地瞇起雙眼，發出了一陣幸福的鼻音。
「江先生怎麼還不動筷子呢？不用那麼客氣，今天是來放鬆的，不是嗎？」鄰座，稍早暈車的軍人用筷子取了一小搓綠色冰淇淋，抹在生魚片上，沾了醬油便往嘴裡頭送：「……而且這芥末嗆得真夠勁，跟內地的高檔貨可有得比的。」
棠硯望回自己和兄長共享的餐點。身軀已被解成冷盤，活魚卻仍死死地盯著桌前的兄妹──受不了盤中「美食」的視線，棠硯圓滾滾的雙眼轉向兄長，好似在求救一般。
一隻暖暖的大手握住了女孩的小手，下定決心後，兄妹倆執起各自慣用手上的筷子，夾了一塊貌似還微微顫動的生魚片，蘸了醬油，同時放進嘴裡。
……
還沒開始咀嚼，光是生冷的魚肉在舌上的觸感，就讓兄妹倆眉頭一皺。
接著，兄妹倆讓門齒切入魚肉，感受柔軟的肉質裡頭釋放出來的所有滋味。
……其實，不難吃？
驚喜般的甘甜鮮味讓棠硯瞪圓了雙眼，意料之外的美味嚼在嘴裡，讓她迫不及待地想和兄長分享這個驚人的發現，抬起頭來──
──看見兄長滿臉的苦楚。
費了好大一番功夫才把魚肉下嚥，墨槿盯著盤上開合的魚嘴看，雖是身處眾目睽睽的大廣間，他已然顧不著人前的形象，握緊尖銳的和式筷子，對準了活魚的腦門。
「歹勢，我擋袂牢矣。」
「……Onī-chan！」
×
「硯醬的哥哥真的好有趣喔。」回想起棠硯哥哥在餐桌上使出的「會心一擊」，南蓮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居然直接用筷子把魚戳死，真的超誇張的啦！」想起同樣的畫面，玖瑠實也點點頭說：「他們兄妹倆真的都會做一些讓人意想不到的事情欸。」
「露咪醬也差不多啦。」
「兩位小姐，時間差不多好來睏矣喔。」
「『好──』」
住宿於梅之間的三個人把床舖鋪好，等到小姐們都鑽進被窩之後，阿琴姊才拉下魔石燈的開關。
熄燈就寢，嗅著略帶硫磺味道的陌生空氣，兩個女孩漸漸入睡……
……
「不知道他們私底下會不會也這樣……」玖瑠實盯著天花板說：「下次問硯醬能不能去她家住，然後觀察他們兩個一定很好玩！」
「好欸！明天去問問看……」
「小姐。」
「『歹勢……』」
再一次，兩個女孩逐漸墜入夢鄉……
軋……
稍遠處傳來開門聲。
聽見開門聲的南蓮睜開雙眼，等到那扇房門關上，才從床舖裡坐了起來。
環顧四周，呼呼大睡的玖瑠實胸口上，安穩的呼吸讓棉被一起一伏，一旁阿琴姊的床舖則空空如也；不過，南蓮依稀記得不久前，有看到阿琴姊抱著盥洗用具離開，所以沒有多少驚訝的神色。
──剛才，那是硯醬房間的聲音吧？
戴上眼鏡，南蓮望了一眼身旁天使般的睡顏，想起她睡前的一番話，頓時在意得睡意全消。
──去……看看吧。
推開房門，深夜的走廊雖靜得詭譎，卻仍燈火通明。江家兄妹已然走遠，南蓮要追上去，可得加緊腳步才行。
快步來到浴場所在的別館，一路上沒看見棠硯的身影，但不知怎地，南蓮十分篤定男湯沒有關緊的拉門是兄妹倆留下的痕跡──假如義肢被卸下來了，棠硯的哥哥勢必要抱著妹妹開關拉門，如此不便的情況下，關不緊門縫也是人之常情吧。
想到棠硯哥哥讓手臂穿過膝窩，把妹妹像童話故事的公主殿下一樣抱著的畫面，南蓮不禁面頰一紅。
──總之，進去看看吧。
拉開拉門，南蓮步入與男湯只有一道竹垣之隔的女湯中。
「欸？阿蓮……」
「（噓……）」
食指放在嘴前，南蓮示意浴池中的阿琴姊不要出聲，隨後，自己也找了岸上一顆坐著能泡得到腳的石頭坐下。
豎起耳朵，南蓮仔細聽著竹垣另一側傳來的風吹草動，仔細過濾水聲當中的人聲。
「……Onī-chan。」
沒過多久，把雙手放在耳側的南蓮便有所斬獲。
──是硯醬的聲音！
「嗯？」
「……無……干焦想欲叫……」
「嗯……」
……
──欸欸欸什麼什麼？他們私底下是這樣的嗎？這種……聽起來好像情侶在說話的感覺……
越聽越起勁，南蓮乾脆從水中抽出雙腳，移步到竹垣邊蹲下，直接把耳朵貼著竹垣傾聽。
「……Onī-chan。」
「嗯？」
「……你咧啉啥？」
「啉燒酒啊……阿和仔的酒，袂歹啉。」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酒精的關係，棠硯哥哥的聲音少了南蓮印象中的威嚴，多了幾分慵懶而溫柔的磁性──也或許，這樣的聲音只會在棠硯面前展露吧。
兄妹倆的對話停頓了幾秒，才聽到棠硯慢了半拍的回應：
「……我嘛欲啉。」
──不、不可以啦硯醬！
「妳免想，囡仔人袂使啉燒酒的，若予妳啉落去……」
「……會變歹囡仔？」
──什麼意思？
「嘛、嘛是啦，共身體用歹的囡仔……」棠硯哥哥苦笑幾聲，想替妹妹無理頭的話語打個圓場，但越講，聲音好像越往水底沉去。
「……我若是做歹囡仔，敢毋是佮Onī-chan較四配？」
──嗯嗯嗯嗯嗯？
不知道的事情太多，又或者單純只是自己跟不上恩愛兄妹的對話而已，南蓮的腦海中除了滿滿的問號，只有讓心跳加速的大量驚嘆號。
而就在此時，男湯那頭傳來了棠硯哥哥的聲音：
「嗯……」
頃刻，男湯的空氣裡沒了話語。
夾帶著鼻音的嘆息後，有的，只剩下水波擾動時那些引人遐想的水聲，以及雙唇緊閉再放開時，穿入耳膜的清亮聲響。
而女湯這頭，跌坐在地上的南蓮來不及扶正霧茫茫的眼鏡，捧著自己紅得滾燙的臉頰，南蓮跌跌撞撞地從地上爬了起來，搖搖晃晃地走了幾步。
「（阿蓮？）」
「（阿、阿琴姊……）」望了一眼霧氣中擔心著自己的阿琴姊，南蓮不改一臉訝異的神情，細聲告辭：「（我欲先來轉去矣，晚安。）」
──居然跟哥哥做那樣的事情……早就已經是壞孩子了啦，硯醬！
南蓮拉開梅之間的房門，一張臉還繃著從浴場帶回來的複雜表情，瞪大了眼，呼吸紊亂，還咧著不知何時才會落下的嘴角──看到這樣的南蓮，還瞇著睡意的玖瑠實坐了起來，打了一個大哈欠。
「蓮醬？你剛剛去哪裡啊……」
而毫無睡意的南蓮則拉開棉被，把自己像植物一樣栽進被窩裡頭，抓緊軟被裡所有能讓人放鬆的養分，隔了好一陣子，才對玖瑠實說：
「……觀察硯醬的事情，露咪醬明天自己去跟她說吧。」
腦裡還重複放送著從浴場聽來的對話，南蓮終於放開了棉被，弱弱地吁了一口長氣。
「我可能……會受不了……」
2020.11.28手稿
【後記】
大家好，這裡是幻華鼠。
真的暑假一過，出稿的速度就一個下降。之前的存稿丟完之後，這裡本來以為這章溫泉回大概一半是以前寫過的東西，複製一下會很快的，結果花了比平常更長的時間這樣。
對了，這樣海灘回→（中間隔一章）→溫泉回的編制會不會太突兀啊？
嘛、來講講內容好了：
相信明那應該有猜到，這章的背景「煙流溫泉」其實就是參考了台北的北投溫泉這樣，所以當初跑去北投走了好幾趟、造訪了好幾個博物館取材──嚴格來講，這章可能是目前這裡出外取材最多次的一章這樣((再來是第四章動物園回
這裡每次去北投都會被那邊的空氣嚇到一次這樣，因為那個硫磺的味道真的是台北其他地方聞不到的東西，每次去都很新奇這樣。
還有那邊的博物館什麼的真的不錯逛，推薦明那沒事找個不是禮拜一公休的日子去走走看看這樣。
希望明那會喜歡這章沒什麼劇情又好像沒賣到什麼福利的溫泉回，下一章開始會進入卷一的完結單元這樣。
感謝明那的閱讀，那麼，這裡暫且擱筆。
2020.12.03幻華鼠
站在觀眾席的欄桿前，南蓮擠到一個觀賽的絕佳位置，兩隻小手握在胸前，胸口滿是替好友緊張的悸動。
其實她不是很清楚「弓道」這項運動作為比賽的規則，從小看著玖瑠實練習，也聽過不少「射法八節（註）」之類的動作口訣，還記得玖瑠實將那把比自己高出兩個頭的和弓借給她，卻怎麼拉也拉不開，非要玖瑠實從背後抓著手腕，把力量借給她，才能好好把弓弦拉開。
（註：「射法八節」是弓道射箭從「足踏み」到「殘心」的八個步驟）
那樣困難的事情，站在射位的玖瑠實做起來絲毫不必皺眉，只是目視著遠處安土上的目標，舉起長弓，在高處拉開……拉開……，直到箭矢靠近微微抿住的蜜唇。
一連串的動作毫無多餘，然而，越是完美得令人著迷，越是讓人緊張。
──加油。
「颼！」
弦音一震，箭矢刺破箭靶的聲音隨之響起。
「好──！」南蓮興奮地大叫。
回首二十八公尺遠的射位，玖瑠實的雙臂還開展在放箭後的位置。極度集中精神後放出的一箭雖在靶上，束著長長馬尾的射手還不能鬆懈。
任何一箭都不容失手。
跪下，鹿皮手套將弓弦翻正，玖瑠實把手中最後一支箭矢擺上弦，調息，才舉著弓箭挺身而起。
跨開行燈袴下的雙腳，比箭靶更早映入玖瑠實眼簾的，是眼鏡女孩在觀眾席的一臉擔憂。
看到那副比自己要緊張的表情，玖瑠實本應專注在射型的雙眼有那麼一瞬，露出了令人安心的驕傲笑容。
發現自己的緊張或許只是杞憂，南蓮也試著在臉上擠出了一絲笑容，儘管心跳仍撲通撲通地響著，也已不是和剛才同樣的節拍。
「颼！」
就算弓道場上弦音聲聲催人，此時此刻，為其他參賽者的叫好聲已然不成壓力，因為南蓮屏息以待的同時，早已做好下一秒歡呼的準備。
於是，玖瑠實拉滿了弓。
×
「贏了，跟蓮醬出去玩！」
和服的寬袖把南蓮摟進懷裡，玖瑠實白裡透紅的臉頰在南蓮臉上蹭來蹭去，蹭得南蓮滿臉通紅。
「就、就算比賽沒贏，我還是會陪妳出來玩啦……」南蓮把視線別開，抗議的聲音越來越小聲：「（講得好像獎品一樣……）」
「我知道啦──」吐著甜膩口吻的玖瑠實依舊黏在南蓮身上。
「小姐，溫泉咧欲到矣。」阿琴姊撥了撥手邊的排檔桿，放開離合器踏板，讓冒著蒸氣的轎車走上常綠簇擁的山路。
夜北的秋意一時熱情如火，又一時冷冽如霜，吹進車窗的涼風挾帶著溫泉鄉特有的硫磺味，讓本該充滿涼意的空氣有種暖洋洋的氣息。
離開蜿蜒山路，蒸汽車繞過刻著「星見旅館」的大石，駛進旅館前的石階步道。
才停車，玖瑠實就迫不及待地跳下車來，蹦蹦跳跳地等著南蓮和阿琴姊下車。
另一頭，旅館的人員踩著和服下的碎步前來迎接。
「歡迎光臨，三位嗎？」
「是，這位是有預約的西宮大小姐與她的朋友。」阿琴姊的和語雖帶著口音，介紹起自家小姐仍無比流利。
被介紹到的西宮大小姐讓好友藏在自己身後，卻藏不住出來玩的興奮，全然忘了自己作為茶商千金的矜持，在旅館的大門口大聲要求：
「快點快點！我要吃剉冰！」
「咚咚咚咚咚咚……」
兩個奔跑的女孩腳下，走廊的木地板隨著玖瑠實的興奮鼓譟──
「露咪醬等等我……會打翻……」
──也響著後面追上來南蓮的焦躁。
端著一大碗清冰，玖瑠實不知道是擔心冰品在回房之前就消融，還是唯恐不會在走廊上把冰打翻，跑過轉角的時候，還用襪子的低摩擦力華麗地甩尾。
然後在快要撞到牆壁之前轉為急煞，害後面的南蓮差點撞在好友身上。
「硯醬？」「欸？硯醬？」
意料之外的身影佇立在走廊上，抱著收整的油紙傘，堂硯穿著流行的女版長衫，鏤空的長袖小露香肩，繡著花瓣模樣的下襬之下，包裹著義肢的棉襪一長一短，齒輪與機械的圖案攀緣其上，讓女孩嬌小的身形看起來成熟許多。
「硯醬怎麼穿得這麼漂亮！」南蓮驚呼。
「齁──跟妳歐尼醬出來約會齁──」
玖瑠實則上下打量了一番棠硯的裝束，還故意騰出一隻手來，掩住嘴角的壞笑──可是，在她抬起頭來、定睛一看時，原來的壞笑立刻消失，轉為像是看到什麼怪物一樣的錯愕。
「──欸？不是妳哥？」
「我佇遮。」
大概是生怕妹妹的旅伴被錯認成廊上的兩個男人，江墨槿從寫著「松之間」的房裡探出頭來。
然而，光是看到棠硯哥哥那副不悅的樣子，仍無法消除兩個女孩的疑惑。
「那、他們是誰？」兩雙狐疑的眼睛盯著那兩個男人看，看上去穿著打扮跟墨槿差不多，都是西式的成人男裝，而要說差別的話，大概就是髮型不同，而且其中一人戴著圓框眼鏡吧。
「軍人。」墨槿回答，但在答覆之後，眉頭微微皺了一下──也僅只皺了那麼一下，因為被他稱作「軍人」的男人身上突然發生了異變。
「抱歉，失陪一下……」
「他怎麼了？」見到沒戴眼鏡的男人扶著門框、面色鐵青的模樣，玖瑠實朝戴著眼鏡的男人問。
「沒事，只是有點暈車了吧。」戴著眼鏡的男人回答，隨後向墨槿和在場的孩子們點頭致意，跟上同伴，並把「竹之間」的房門帶上。
男人離開後，捧著剉冰的兩個女孩愣了半晌，才望向盛裝打扮的好友。
「我們就住在那邊的『梅之間』，等一下可以來玩喔！」南蓮晃了晃臉上的眼鏡──要不是手上已經捧著剉冰，不然是想拉起棠硯的手吧。
「對了！我們一起去泡溫泉！」
「露咪醬，你的冰要……」
「啊啊啊啊！」
×
箭矢形狀的髮簪插在烏黑的丸子髮髻上，低頭，握在胸前的毛巾搖過蹲下的姿勢，試過水溫，弓起的玉足輕輕在水面上點出漣漪，才把方才洗淨的身體，交給溫熱的露天浴池。
慢慢下沉的身體與蒸騰的白煙並肩，閉上雙眼，從肩頭到腳底都彷彿要被這滲透進來的熱度，由外而內地融化開來。
「唰灑──」
突然的起身激起了不小的水花，暴露在微涼的秋風裡，水珠從肩頭滑下──一朵不染塵埃的芙蓉，就這麼踏步出水。
「哈──好熱──」
一連串動作經過不到一分鐘，玖瑠實便如此大叫。
坐到池邊的石頭上，原本泡湯應該是要讓身體暖和的，對她而言，卻成了讓身體風乾散熱的活動。
反觀把霧茫茫的眼鏡擱在池邊的南蓮，早已是一副溶化在池裡的樣子，綁成兩顆丸子的髮型已經一半沉陷在水裡，任由水流浮沉擺動。
同樣頂著丸子頭的棠硯眺望著自己在好友們頭上的傑作，坐在小板凳上的她身上纏著白色的繃帶，藏住金屬與肉體嵌合的部分──不想讓兄長耗費心神保養自己的義肢，決定這次不能讓手腳泡到水的她，只能乾坐在岸上，用眼睛享受和好友們一起的溫泉浴。
……而且，要是繃帶碰到水，害裡面的東西被她們看到的話……
「硯醬──」在池邊納涼的女孩喚道，響徹浴場的聲音打斷了棠硯的心思：「溫泉饅頭──好吃嗎──？」
棠硯望下一看，一顆烙著溫泉冒煙記號的小糕點還在手上，只要稍稍施力就會留下指痕的黑糖色表皮上，已經印上了棠硯的印記。
輕咬，鬆軟的外皮毫無抵抗，瞬時讓棠硯的小嘴充滿了甜而不膩的紅豆內餡；皮薄餡多，內餡的顆粒感更是一絕。一口接著一口，棠硯手上捧著第二顆的時候，才想起黑髮的女孩還在等待自己的答覆。
「……好小顆。」小聲抱怨，棠硯決定把手中的饅頭放回木盒，留給入浴中的兩人。
不過，手一空下來，便不知道該做些什麼了。
「……你們，怎麼會來這裡？」
「來泡溫泉啊！」
根本沒泡在水裡的玖瑠實隨口答道。
「間哪（今天啊）……露咪醬去比那個……弓道……」
好好泡在水裡，享受得好像要睡著的南蓮回答；慵懶的聲音好似落進水裡的棉花糖，連咬字都被溶化了。
「就是射箭啊……露咪醬拿第一名喔！然後比完賽，我們就來這邊玩，來這邊泡湯……」說到這邊，原來溶在水裡的南蓮越講越起勁，開始在水裡比手畫腳起來：「露咪醬超厲害的喔！在那──麼遠的地方射，還射得到那個……盤子？拿的弓啊，這──麼大一把，那種弓我連拉都拉不開的……」
……射……盤子？
沒有看過「弓道」的棠硯腦中，浮現出一種拿超巨大彈弓、從遠處射破瓷盤的神祕競技。
「……這、這麼厲害喔……」
似懂非懂地發出讚嘆，棠硯盯著眼前的虛空，耳邊雖似有聽到玖瑠實解釋著弓道用語的聲音，但就是覺得那些聲音離自己好遠，遠在輕煙裊裊的水裡頭……
「唰！」
突然噴上來的水花沾濕了棠硯的臉，抬頭一看，站回池子裡的玖瑠實正高舉著雙手，看來把水潑上來的兇手就是她沒錯。
「想說硯醬泡不到溫泉，所以就讓溫泉來找硯醬了。」得逞的犯人嚼著滿嘴的歪理，還變本加厲地撈起更多泉水：「怎、麼樣？很、熱吧！」
「露咪醬！溫泉裡不能玩水啦！」
「水就是水，哪有什麼可以玩不能玩的。看招嗚嚕嚕嚕嚕……」
「看……看招……」
放下手中的木盆，棠硯弱弱地復述了玖瑠實原本的台詞，氣勢上明明輸人一大截的棠硯，說出來的這句話卻聽來滿是嘲諷。
「齁齁，來這招嗎……看我反、擊！」
佔了浴池的地利之便，玖瑠實在水面上推出一道水牆，以排山倒海之勢襲來──雖然主要受害的是被夾在兩人中間的南蓮就是了。
「露咪醬！水都被妳弄出去了啦！」
「管他的！食屎啦！咿──呀！」
水面炸起更甚剛才的巨大水花。
「哈哈哈哈哈哈哈──」
即便彼此存著不知道、不熟悉的小事情，卻還是有一件無比清楚的事情──這三個人在一起的地方，無論何處，總能充滿著無邪的歡笑。
×
「哈……哈……哈……」
喘著氣，滿頭大汗的玖瑠實頭上依稀可見一縷蒸騰的白煙。
「哈……哈……哈……」
同樣的，南蓮也喘著大氣，蒼白的臉色只有腮幫子紅得火熱，跪坐的腰肢看上去搖搖欲墜，累得彷彿隨時都會倒下。
「……」
相形之下，棠硯保持著略顯急促的鼻呼吸，雖然一直讓兄長拭去額上的汗水，但還是比自己的兩個好友泰然自若些。
晚餐時間，入住旅館的賓客們在寬敞的大廣間集結，等待佳餚上桌的同時，舞台上古琴的弦音在這約六十塊榻榻米大的宴會廳裡迴盪，風雅的古韻或許是為了使人平靜，卻使得這頭氣喘吁吁的女孩們更顯突兀──
──尤其三人視線相對的時候。
「噗、」「『哈哈哈哈哈哈……』」
「小姐！」即便阿琴姊在一旁提醒，年幼的大小姐和她的友人還是陷入了喘息與爆笑的無限循環中。
「可是……就……真的很好笑啊！」玖瑠實忍不住說：「剛才打枕頭仗的時候，硯醬、就真的……噗哈哈哈哈哈！」
「居然把枕頭打爆……硯醬太誇張了啦！」南蓮也含著淚水附和。
至於被兩人指證歷歷、在枕頭戰中謀害了一顆枕頭的兇手，則不知是該覺得不好意思，還是該像兩個好友一樣笑出聲來，只好瞪圓了雙眸，抿住嘴角的笑意。
就這樣又是喘息又是爆笑，好幾回合後，玖瑠實的笑意才總算告一段落。
「哈──笑夠了笑夠了……」玖瑠實把跪坐的雙腿擺正，這才散發出一點大家閨秀的氣息：「對了阿琴姊，今天晚餐吃什麼啊？」
……嚇。
渾圓的大魚眼瞪視著棠硯，離水的魚鰓在餐盤上無法喘息，含著森森利齒的嘴再怎麼開合，也只是徒勞無功。
「這是本館自豪的『御得意活魚料理』，請慢用。」
「（這佗位『得意』矣……）」身邊傳來兄長對菜名的感想。
儘管桌上還有不少菜色，棠硯的視線還是移不開那條垂死掙扎的活魚──最讓她害怕的是，那條魚的肉雖然還在身上，卻已經被片成了寶石般的晶瑩切片，陳列在活魚的骨架上。
「……露咪醬，魚，還活著……」
「對啊！很新鮮吧！」
……嗯，很新鮮。
棠硯對於食物新鮮度的概念在此遭到顛覆──她看著好友夾起一片「新鮮」到還活著的魚肉，愉快地說：
「硯醬，我來教妳怎麼吃！」
玖瑠實把夾起的生魚片湊近醬油碟，讓魚肉像是蜻蜓點水般在液面一點、提起，趁上面的醬油還沒滴落，左手護在嘴前，迅速將其送入口中──一下也沒碰盤子上那坨看起來像綠色冰淇淋的東西。
「嗯──！」玖瑠實一臉享受地瞇起雙眼，發出了一陣幸福的鼻音。
「江先生怎麼還不動筷子呢？不用那麼客氣，今天是來放鬆的，不是嗎？」鄰座，稍早暈車的軍人用筷子取了一小搓綠色冰淇淋，抹在生魚片上，沾了醬油便往嘴裡頭送：「……而且這芥末嗆得真夠勁，跟內地的高檔貨可有得比的。」
棠硯望回自己和兄長共享的餐點。身軀已被解成冷盤，活魚卻仍死死地盯著桌前的兄妹──受不了盤中「美食」的視線，棠硯圓滾滾的雙眼轉向兄長，好似在求救一般。
一隻暖暖的大手握住了女孩的小手，下定決心後，兄妹倆執起各自慣用手上的筷子，夾了一塊貌似還微微顫動的生魚片，蘸了醬油，同時放進嘴裡。
……
還沒開始咀嚼，光是生冷的魚肉在舌上的觸感，就讓兄妹倆眉頭一皺。
接著，兄妹倆讓門齒切入魚肉，感受柔軟的肉質裡頭釋放出來的所有滋味。
……其實，不難吃？
驚喜般的甘甜鮮味讓棠硯瞪圓了雙眼，意料之外的美味嚼在嘴裡，讓她迫不及待地想和兄長分享這個驚人的發現，抬起頭來──
──看見兄長滿臉的苦楚。
費了好大一番功夫才把魚肉下嚥，墨槿盯著盤上開合的魚嘴看，雖是身處眾目睽睽的大廣間，他已然顧不著人前的形象，握緊尖銳的和式筷子，對準了活魚的腦門。
「歹勢，我擋袂牢矣。」
「……Onī-chan！」
×
「硯醬的哥哥真的好有趣喔。」回想起棠硯哥哥在餐桌上使出的「會心一擊」，南蓮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居然直接用筷子把魚戳死，真的超誇張的啦！」想起同樣的畫面，玖瑠實也點點頭說：「他們兄妹倆真的都會做一些讓人意想不到的事情欸。」
「露咪醬也差不多啦。」
「兩位小姐，時間差不多好來睏矣喔。」
「『好──』」
住宿於梅之間的三個人把床舖鋪好，等到小姐們都鑽進被窩之後，阿琴姊才拉下魔石燈的開關。
熄燈就寢，嗅著略帶硫磺味道的陌生空氣，兩個女孩漸漸入睡……
……
「不知道他們私底下會不會也這樣……」玖瑠實盯著天花板說：「下次問硯醬能不能去她家住，然後觀察他們兩個一定很好玩！」
「好欸！明天去問問看……」
「小姐。」
「『歹勢……』」
再一次，兩個女孩逐漸墜入夢鄉……
軋……
稍遠處傳來開門聲。
聽見開門聲的南蓮睜開雙眼，等到那扇房門關上，才從床舖裡坐了起來。
環顧四周，呼呼大睡的玖瑠實胸口上，安穩的呼吸讓棉被一起一伏，一旁阿琴姊的床舖則空空如也；不過，南蓮依稀記得不久前，有看到阿琴姊抱著盥洗用具離開，所以沒有多少驚訝的神色。
──剛才，那是硯醬房間的聲音吧？
戴上眼鏡，南蓮望了一眼身旁天使般的睡顏，想起她睡前的一番話，頓時在意得睡意全消。
──去……看看吧。
推開房門，深夜的走廊雖靜得詭譎，卻仍燈火通明。江家兄妹已然走遠，南蓮要追上去，可得加緊腳步才行。
快步來到浴場所在的別館，一路上沒看見棠硯的身影，但不知怎地，南蓮十分篤定男湯沒有關緊的拉門是兄妹倆留下的痕跡──假如義肢被卸下來了，棠硯的哥哥勢必要抱著妹妹開關拉門，如此不便的情況下，關不緊門縫也是人之常情吧。
想到棠硯哥哥讓手臂穿過膝窩，把妹妹像童話故事的公主殿下一樣抱著的畫面，南蓮不禁面頰一紅。
──總之，進去看看吧。
拉開拉門，南蓮步入與男湯只有一道竹垣之隔的女湯中。
「欸？阿蓮……」
「（噓……）」
食指放在嘴前，南蓮示意浴池中的阿琴姊不要出聲，隨後，自己也找了岸上一顆坐著能泡得到腳的石頭坐下。
豎起耳朵，南蓮仔細聽著竹垣另一側傳來的風吹草動，仔細過濾水聲當中的人聲。
「……Onī-chan。」
沒過多久，把雙手放在耳側的南蓮便有所斬獲。
──是硯醬的聲音！
「嗯？」
「……無……干焦想欲叫……」
「嗯……」
……
──欸欸欸什麼什麼？他們私底下是這樣的嗎？這種……聽起來好像情侶在說話的感覺……
越聽越起勁，南蓮乾脆從水中抽出雙腳，移步到竹垣邊蹲下，直接把耳朵貼著竹垣傾聽。
「……Onī-chan。」
「嗯？」
「……你咧啉啥？」
「啉燒酒啊……阿和仔的酒，袂歹啉。」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酒精的關係，棠硯哥哥的聲音少了南蓮印象中的威嚴，多了幾分慵懶而溫柔的磁性──也或許，這樣的聲音只會在棠硯面前展露吧。
兄妹倆的對話停頓了幾秒，才聽到棠硯慢了半拍的回應：
「……我嘛欲啉。」
──不、不可以啦硯醬！
「妳免想，囡仔人袂使啉燒酒的，若予妳啉落去……」
「……會變歹囡仔？」
──什麼意思？
「嘛、嘛是啦，共身體用歹的囡仔……」棠硯哥哥苦笑幾聲，想替妹妹無理頭的話語打個圓場，但越講，聲音好像越往水底沉去。
「……我若是做歹囡仔，敢毋是佮Onī-chan較四配？」
──嗯嗯嗯嗯嗯？
不知道的事情太多，又或者單純只是自己跟不上恩愛兄妹的對話而已，南蓮的腦海中除了滿滿的問號，只有讓心跳加速的大量驚嘆號。
而就在此時，男湯那頭傳來了棠硯哥哥的聲音：
「嗯……」
頃刻，男湯的空氣裡沒了話語。
夾帶著鼻音的嘆息後，有的，只剩下水波擾動時那些引人遐想的水聲，以及雙唇緊閉再放開時，穿入耳膜的清亮聲響。
而女湯這頭，跌坐在地上的南蓮來不及扶正霧茫茫的眼鏡，捧著自己紅得滾燙的臉頰，南蓮跌跌撞撞地從地上爬了起來，搖搖晃晃地走了幾步。
「（阿蓮？）」
「（阿、阿琴姊……）」望了一眼霧氣中擔心著自己的阿琴姊，南蓮不改一臉訝異的神情，細聲告辭：「（我欲先來轉去矣，晚安。）」
──居然跟哥哥做那樣的事情……早就已經是壞孩子了啦，硯醬！
南蓮拉開梅之間的房門，一張臉還繃著從浴場帶回來的複雜表情，瞪大了眼，呼吸紊亂，還咧著不知何時才會落下的嘴角──看到這樣的南蓮，還瞇著睡意的玖瑠實坐了起來，打了一個大哈欠。
「蓮醬？你剛剛去哪裡啊……」
而毫無睡意的南蓮則拉開棉被，把自己像植物一樣栽進被窩裡頭，抓緊軟被裡所有能讓人放鬆的養分，隔了好一陣子，才對玖瑠實說：
「……觀察硯醬的事情，露咪醬明天自己去跟她說吧。」
腦裡還重複放送著從浴場聽來的對話，南蓮終於放開了棉被，弱弱地吁了一口長氣。
「我可能……會受不了……」
2020.11.28手稿
【後記】
大家好，這裡是幻華鼠。
真的暑假一過，出稿的速度就一個下降。之前的存稿丟完之後，這裡本來以為這章溫泉回大概一半是以前寫過的東西，複製一下會很快的，結果花了比平常更長的時間這樣。
對了，這樣海灘回→（中間隔一章）→溫泉回的編制會不會太突兀啊？
嘛、來講講內容好了：
相信明那應該有猜到，這章的背景「煙流溫泉」其實就是參考了台北的北投溫泉這樣，所以當初跑去北投走了好幾趟、造訪了好幾個博物館取材──嚴格來講，這章可能是目前這裡出外取材最多次的一章這樣((再來是第四章動物園回
這裡每次去北投都會被那邊的空氣嚇到一次這樣，因為那個硫磺的味道真的是台北其他地方聞不到的東西，每次去都很新奇這樣。
還有那邊的博物館什麼的真的不錯逛，推薦明那沒事找個不是禮拜一公休的日子去走走看看這樣。
希望明那會喜歡這章沒什麼劇情又好像沒賣到什麼福利的溫泉回，下一章開始會進入卷一的完結單元這樣。
感謝明那的閱讀，那麼，這裡暫且擱筆。
2020.12.03幻華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