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傷痕永存

（聖曆4209年三月　烏茲赫羅帝國　鄂圖尤夏鎮）

接獲修昂死訊的波里波一家與那赫一同趕到現場，只見肢體扭曲、血液乾涸的畫面。
阿倪涅緊抱冰冷遺體不斷啜泣呢喃。『對不起，都是我害的……』
『修昂——！』妃發瘋似的撲上前搶過遺體，將阿倪涅推向一旁。『別碰他，骯髒的賤民！為什麼讓修昂出這種事？為什麼死的不是你？』
愛娜無力跪坐地面傾瀉淚水，愛麗泛紅眼眶怪叫。
『當時叫你回家偏不聽，瞧你跟埃瓦走被害成這副模樣……！』
『毀了啊……虧我一直照顧他……』麥修懊惱的搓揉腦袋，燃起怒火抬腳用力踢擊阿倪涅。『都是你！把那個劣質品變得沒半點價值，忍受十三年全部白費！』
『體質差不是修昂的錯，應該怪埃瓦搞垮修昂的身體、連思想也嚴重影響。』
『夠了，挾帶怨恨無法轉移責任，事情尚未釐清前別妄下定論！』
那赫忍不住阻擋在重複嘀咕相同話語的阿倪涅身前，使麥修不敢繼續暴行。
『阿倪涅，講清楚發生什麼事。』
『是我、是我害的啊……！』抬起流淌淚液的面孔，抓住那赫褲管痛苦嘶啞。『修昂會死都是我害的……那赫，既然你身為醫學界的權威一定能把他救活，拜託你、救救修昂，快點救他……！』
『已經死掉的人不可能活過來。』銳利眼神直盯委屈哀求自己的孩子，皺緊眉頭蹲下身試圖安撫情緒。『我知道你不會傷害波波，老實說到底怎麼回事？』
『就是我害——』臉頰接下火辣辣的一掌縮回語言。
『我只聽實話。』
哽咽吞吐喉嚨，攀附那赫衣領再度苦澀哀求。『那赫、拜託你，救修昂……嗚……』

之後十三歲的阿倪涅便因自身說詞被當成嫌犯遭受拘捕，波里波家也利用竊盜行為當作證據，收買圍觀群眾強辯修昂是被阿倪涅推往馬車。關鍵性的馬車雖然在相隔不遠的街道尋獲卻找不到當時的駕駛，於是妃特意安排冒牌駕駛偽裝證人非得讓阿倪涅頂罪。
警方在那赫強烈要求的壓力下重新審案，搜查期間阿倪涅拘留警局沒得參加修昂的葬禮，不管被誰問話只會回答『都是我害的』。往後聽阿倪涅自述每晚總在夢境受全身浴血的修昂質問『為什麼要奪走我的壽命？』，夢醒時滲出冷汗的他僅能壟罩於失去修昂的陰影中度過無數長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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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曆4222年四月　烏茲赫羅帝國　首都連由里思城　高級住宅區）

「涅……阿倪涅！」艾爾菲用力搖醒糾結五官夢囈的丈夫。
「艾爾菲……？」睜眼看清眼前人，阿倪涅撫上額頭吐息。「抱歉……早安。」
「你流了好多汗。」
「沒事，去沖冷水就好。」
「你最近都在作惡夢，又是夢到修……」
「沒有……」逃避艾爾菲未說完的話語，迅速下床走出房間。

——明明一直喊著那個名字，為什麼要否認？

每當阿倪涅作惡夢總能從他口中聽到修昂的名字，卻一次也沒親自提起兩人的往事。她對修昂的認識只有阿倪涅童年的玩伴、妃阿姨的小兒子，實際接觸的印象早已伴隨幼時記憶而模糊。
雖然知道修昂過世時阿倪涅就在身旁、以及阿倪涅被拘捕的事，但丈夫的表現十分異常，異常至艾爾菲不敢輕易詢問那段往事，深怕觸及不該知曉的核心。

沉默看向熟睡小小床鋪裡的悠若無比挫折，艾爾菲隱約知道阿倪涅並不愛她，從認識、交往到結婚全在勉強自己配合她，眼中永遠反映不出她的存在，即使生孩子也綁不住他的心。阿倪涅曾說「強迫是嗆鼻的下酒菜，給予是香味誘人的副菜，而自願是順口的主菜，如此調配才能料理人性豐富的佳餚。」，她覺得他在暗示人生的壓抑與不順遂。
無處發洩的心情僅能投注孩子身上，認為悠若是連繫兩人的證據，只要悠若活著的一天便能將虛偽的愛化作真實、不再是謊言。


「所以找我來講述有關波波的事？」那赫點燃菸斗內的菸絲收起火柴盒。
「是的……雖然挑選你們吵架後詢問這種事並不恰當，可是我很想知道……」
戰戰兢兢面對再熟悉不過的嚴肅表情，乘坐自家沙發略顯不自在。
「我們沒有吵架。」
「是這樣嗎，不好意思……」微低下頭先把困惑拋向一旁，試著從簡單話題開啟主要目的。「您剛才稱呼修昂為波波，是修昂的小名嗎？」
「只有我這麼叫他，因為他講話吱吱喳喳像隻鳥。」
艾爾菲忍不住掩嘴笑。「綽號真可愛，我只聽妃阿姨說修昂是個活潑的孩子。」
「活潑過頭，發病時才會安靜下來。周圍的人全寵溺他，原本任性的性格也越刁難。」吐露煙霧回想以前的修昂依舊頭疼。「他們兩人五歲就認識，阿倪涅總跟隨波波後頭替他收拾麻煩，波波生病時阿倪涅幾乎會陪伴身邊。」
靜靜聽聞那赫敘述，眼瞳不自覺染上一絲落寞。「他們的感情很好呢……」
注意細微反應吸取一口菸。「所以波波的死讓阿倪涅大受打擊，好幾度精神崩潰、不斷嘗試自殺。」
犀利詞語令她驚訝抬頭。「自殺？」
「經歷僅記載風光歷程與犯罪記錄，光看表面無法讀出個人狀況。妳們所能調查阿倪涅被拘留警局的記錄是他自己要求不要消去的。」火星微微發亮，平穩語氣持續述說。「他在我搬離鄂圖尤夏鎮之前的那一年內自殺數十次，不管服毒、跳河或者撞馬車，驚險救回後又重複相同舉動。」
眼眶逐漸泛紅為故事中的主角感到悲傷。
「波波對他而言是特別的存在，妳別跟死去的人計較。」
「不，我只是……」她微張嘴脣卻接不上話。
「……」瞟眼艾爾菲捕捉時機站起身。「今天先談到這，我待會有事要處理。」
「好的，謝謝您告訴我這麼多，還送漂亮的花來。」失去精神的艾爾菲仍維持禮貌，手捧包裝精緻的花束道謝。
「阿倪涅很喜歡那種花，插入花瓶裡讓他看看。雖然早點了，預祝你們結婚八周年快樂。」
「謝謝您……咦？」突然想起那赫前陣子的莫名勸戒不免加深疑惑。「那赫先生，您叫我離開阿倪涅是——」
「我想妳自己清楚。」


「紫色鬱金香？」準備進門的阿倪涅直盯擺設大廳花瓶裡的紫色花束不經呆愣。「為什麼……」

即將結束花季的花瓣呈現開合狀，它綻放的身姿阿倪涅每年三月都會見到一次——修昂的忌日來臨時。
他曾說因為自己形容他的眼睛像紫色鬱金香才特別喜歡這種花，所以阿倪涅跟那赫總將它當作祭祀用的花擺放於墓碑前。對於突然出現家中的花泛起不好預感。

「阿倪涅，你回來啦。」艾爾菲帶著柔和笑容迎接丈夫回家。「你看、這是那赫先生送來的紫色鬱金香，他說是為了祝福我們的紀念日。你怎麼沒提過你喜歡紫色鬱金香呢？」
「嗯……嗯，身為男人老實講喜歡花朵挺彆扭的……」故作鎮定進屋觀察妻子的微妙反應，回想她應該以為兩人正在吵架才對。「那赫為什麼挑選我不在的時間來？」
「那、那赫先生……」不擅長編織謊言的艾爾菲想不出其他理由只好告實。「對不起，我找那赫先生詢問有關修昂的事……」
身體一震隨即睜大眼珠。「他和妳說些什麼？」
「修昂的個性、你們的相處概況，以及你在修昂死後的自殺行徑……看你老是作惡夢，我想多了解修昂一點……」
「妳前幾天講不能說的事難不成也是向那赫探聽？」
「不、那件事與修昂無關，真的不能說……！」接觸阿倪涅的視線愧疚得垂喪臉龐。「對不起，我不該問那赫先生，對不起……」

自己究竟擺出什麼表情讓艾爾菲拚命道歉？明知她沒錯卻停止不了內心的焦躁。
知曉自己不會回答乾脆問那赫，阿倪涅澈底錯估艾爾菲的耐性。長久以來不曾訴說是怕傷害到她，同時也傷害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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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曆4222年五月　烏茲赫羅帝國　首都連由里思城）

尚格．波彼的行蹤完全消失，警方對各個可能出沒的地點長期監視仍然一無所獲，就連目擊情報也蒐集不到。

「為什麼不見人影……難道他離開首都了？」辛庫拉扯微量髮絲煩惱碎唸。「好不容易調派這麼多人手，沒半點收獲的話會被上頭責怪啊。」
「局長，還需要追蹤易容者蜚琳嗎？雖然行蹤不定、但沒發現她與類似尚格．波彼的對象接觸。」
「繼續追蹤，從其他地區傳來的消息表示易容者蜚琳和尚格．波彼曾有幾次合作關係，也許她正等我們鬆懈下來。她沒有固定的面貌、體格，不論男女都能喬裝，一旦發現尚格．波彼或他身旁的女保鑣就偽裝成易容者蜚琳試著欺騙他們。」
「是。」
「針對最近尚未尋獲嫌犯的殺人案及傷害事件詳細調查，兇手八成是尚格．波彼，依照他的習性不可能安分的停止鬧事，先將這些傳令下去。」
「是的，局長。」

警官向辛庫敬禮後撤出局長室，在關門的瞬間拉扯不易察覺的微笑。

走廊迴盪輕盈腳步無聲呢喃。「跟我想的一樣。」


今天是埃瓦夫妻的結婚紀念日，艾爾菲特地聘請化妝師替她盛裝打扮，造型讓她十分滿意，但心底依舊存在不安。
一個禮拜前因為擅自詢問阿倪涅已故友人的事而被冷淡對待，雖然一再道歉他也沒多大反應，就算答應要在特別的日子出外吃飯兩人的互動依然尷尬。

坐入馬車看向身邊靜默凝視窗外的阿倪涅，想說點什麼又不敢開口，手心緊張的不停冒冷汗。
「艾爾菲，到了。」
「咦？」
回過神阿倪涅已經走下車箱伸手欲迎接自己。
「……謝謝你。」搭握阿倪涅的手下車追逐他的視線。
「怎麼了？」
「沒事。」

手掌微熱溫度將她放開先一步邁入餐廳，僵硬原地的艾爾菲搓揉餘溫沒來由的想哭。
清晰記得阿倪涅當時一臉受傷的表情，那赫的告誡不斷纏繞耳旁提醒自己的猜測。


「男孩，請給我一份報紙。」
「好的，一份三——」米多轉身正要遞出報紙，一見眼前人不免錯愕得無法及時反應。

姣好臉蛋畫上精緻妝容，純白長髮纏繞後杓強調頸脖配戴的藍寶石項鍊，金黃小禮帽裝飾烏黑紗網與花朵，白色為底的巴斯爾裙在馬尾襯以水藍滾邊做多層次造型，袖口、衣領、裙擺縫製大量蕾絲增添樣式，披肩圍繞至胸前繫綁蝴蝶結，腰間緞帶塑形身材曲線。
整體來看是個似曾相識的美麗女子，長相卻與記憶中有所差異。

「波彼……先生？」
「答對了。」維持假音的修昂露出邪魅笑容遞交一疊鈔票。「把報紙跟最後的紀錄一起給我。」
「雖然覺得你長得像女人，沒想到有穿女裝的癖好……」摸索身上的紙張不自覺彆扭。
「哼，這是我特意設計的遊戲。」壓抑些微惱火接過物品自言自語。「服飾店前的那條街果然最熱鬧，這期間先在附近……」

多瞄幾眼才發覺修昂不僅五官細微變樣、年齡也比原本成熟，好像特意偽裝成另一個人似的。纖細身材搭配矮小個子，做出胸型附戴假髮，本身無喉結、未經歷變聲的修昂輕鬆便能欺騙他人耳目。

「你究竟想做什麼？」米多捏緊手中鈔票直盯充滿算計的眼睛。
將視線從紙張移開，手指輕放脣前。「等會你就知道，忍耐那麼久終於可以飽餐一頓，我非常期待。」
「你又……」
「男孩，你別妨礙艾爾菲閣下，她必須去找她丈夫。」迦納從米多背後架牢瘦小身軀並摀住嘴。「您請先走，艾爾菲閣下。」
「姆嗚——」
「謝謝你，先生。」白色身影揮揮手慢慢混入人群。
「嗚、嗚——！」


沒有甜言蜜語也沒有浪漫氣氛，每年幾乎在艾爾菲單方面興奮下結束一切的日子，今年甚至連半點慶祝都感覺不到，近乎沉默的餐桌於少許交談中倍顯難受，她忍不住躲進廁所面對鏡中落寞的自己不知所措。
餘光撇見身後門框走進與自己打扮相同的女人，仔細一看女人的長相和自己完全一樣，不免驚訝轉身確認是不是幻覺。

「妳、妳是誰？……紫色眼睛？」
「跟妳沒特色的虹膜不同，稀有的虹膜很漂亮對吧？」略微冰涼的手掌撫摸她臉龐，拇指刻意來回摩擦眼睛下方。「妳和那隻貓真像。」
「……貓？」眼前的女人包覆怪異，但僵硬的身體無法離開紫瞳注視。
「白色的長毛貓，因為牠很礙眼我就把牠殺了。」薄脣刻意貼近她耳道輕聲呢喃。「妳也是、非常礙眼。」
跟隨其後的蜚琳適時出聲提醒。「尚格先生，您不能對她動手。」
「化妝師？為什麼會在這裡？尚格是……尚格．波——」感受頸脖微小的刺痛意識逐漸朦朧。「唔……」
「我知道。」修昂抽回注射器任由艾爾菲倒臥地板。「這裡交給妳，晚點再會合。」
「好的。」
「哈，來看看阿倪涅見到自己的妻子突然殺人時會有什麼反應！」
聽聞危險話語，脫力雙手趕緊抓附修昂腳踝哀求。「不、不行，快住手！不可以殺人……」
「為什麼不行？」鞋跟踩踏艾爾菲腦袋勾勒扭曲笑容。「這可是贈予你們夫妻的最大賀禮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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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時候，波里波家養過一隻白色長毛貓。
牠似乎是高貴品種，姿態優雅卻懂得撒嬌，妃與愛娜、愛麗都很喜歡牠，只有麥修冷淡的說：『動物毛會讓修昂過敏，別讓牠靠近修昂。』

站在遠處看著她們互動，無法理解母親及姊姊為什麼喜歡那隻小毛球，耀眼的白色身影刺激視線，覺得原本沐浴自身的疼愛全被搶走。
於是修昂趁她們不在家的時候把跑來腳邊的貓抓到庭院掐死，他不知道狠心舉動的理由，也許是忌妒。

貓死了會被罵吧——對抹殺生命毫無罪惡感，優先考量自己的下場。

『就說是我殺死的。』
作為商談對象的阿倪涅平靜回應他，不經敞開愉悅笑顏接收朋友的自願犧牲。
『好啊。』

但他們掩蓋不住他皮膚的抓痕與過敏反應，真相終究遭揭發。
愛娜跟愛麗痛哭斥責，妃僅帶著憐惜撫摸他的臉。『修昂真可憐，對不起，我們這段時間冷落你。』
『我一定會反省，所以你們不要再忽視我好不好？』不合乎歉意的微笑一直笑著、笑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