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自私的拉岱爾
本章節 7562 字
更新於: 2021-03-26
金融中心是在眾多摩天樓的擁簇中,擁有一百九十九層樓,俯瞰整座舊城數十萬臣民的巨大堡壘。
約莫十年前,也正是諾克爾神父最後的短暫反抗瓦解之時,舊城區政府提出了一個名曰「全新世」、將市中心商業區全面翻新的計畫。
一個無比可恥的計畫。
如果舊城這百年來悲慘汙穢的歷史容得下任何進一步髒玷的話,那麼將歷史超過三百年的七個街區拆毀,將數以千計的居民趕至郊區的破爛公寓,將拚命薪傳著舊城傳統文化的工匠、小商販和藝術家都趕入丘陵區工廠的地獄火坑──而且還美其名為創造就業機會與增進人民福祉──這樣的計畫大概是超越了過往所有對舊城荼毒的總和般,令人痛心也噁心至極吧。
想當然而,幕後的操縱者是「眼睛」那不曾放過任何掠奪機會的殘酷目光。擴大組織業務一來能鞏固對舊城區供需市場的壟斷,二來能吸引外部資金並拓展新領土──全國上下、乃至是全世界信譽良好的企業都對「眼睛」敞開懷抱,藉著和港口黑手黨的協議,各式各樣規避海關課稅的商品巨浪似的湧入「全新世」裡的嶄新賣場,作為高級品出售而賺取暴利。由於稍具規模的超市大多由「眼睛」所把持,中低價位的供應商也趁這個機會大舉進攻舊城的日用品市場,為苟延殘喘的小商販敲響最後一聲喪鐘。
可以說,「全新世」是藉著榨取舊城的屍體中尚未流乾的鮮血,從中獲得滋養而成長茁壯的。再多憤世嫉俗的謾罵、血肉之軀的抵擋都註定徒勞無功。
唯一能傷害「全新世」,甚至能將之連根拔起的,只有披露真相──使投資人們相信,這真相會讓消費者以後不再買他們的帳──是的,那怕是錯覺、誘導或是包裝,一旦投資人因為害怕虧損而撤資,失去資金的「眼睛」就會面臨周轉不靈的危機。那怕是傾權天下的他們,在金錢市場中違反規定也很難全身而退。
這就是拉岱爾的如意算盤。
只要卡雷尼亞幫撕毀與艾米爾幫的約定,其他的品牌也會紛紛拒絕合作,隨後的骨牌效應將摧毀幫派的經濟命脈、連同其對舊城的控制能力。
但自己真的能如願嗎?
行駛在通往「全新世」的快速道路上,灰霧業已被摩天樓炫目的人造螢光給驅散,彷彿人之狂妄造成的災害,就必得用另一份狂妄來消弭似的。
在交流道緩緩等著前方下陸橋的車龍,拉岱爾將椅背完全後仰,舒緩舒緩了筋骨,然後嘆了口氣。
明明是在決戰時分,自己身旁卻一個替自己加油打氣的人都沒有。
待會見到蕾娜小姐時,她想必不會給自己好臉色看吧。畢竟他真的把米諾給趕跑了呀。
想到剛才犯下的愚蠢過錯,拉岱爾的腦內深處就不時悶悶作痛。
若再給他一次機會的話,事情會不會有更好的結局呢?
話又說回來,自己到底是哪句話惹米諾不開心了?
因為一開始用問題來回答他的問題嗎?
還是他提出的,那個米諾之所以吸引自己的理由太空泛了?
……不過決定性的,應該還是最後的歇斯底里吧。
真沒想到自己會幹出這種事,實在是嚇死人了。
不知道把這事說給薩托聽的話,他會作何感想呢?
唔……
不行、不行。
拍了拍臉頰兩下。拉岱爾得專心處理此次的任務。他對於在二十四歲送命這檔事可毫無興趣,自己想做得事還多著呢。
前方的車開動了,拉岱爾採下了油門,等待著命運之神給予自己的最終裁決。
米諾。
你看著吧。
我會為你創造最完美的舞台的!
而在此時此刻,渾身溼透的米諾正倒臥在自家狹窄的地板上,打著噴嚏。
「唉呦唉呦,還真是稀客呀。」
一走入二樓模仿兩世紀前宮廷風格裝飾的大會議廳,拉岱爾就碰上與惡俗的雕梁畫棟和天頂壁畫同樣惱人的,艾米爾幫高級幹部「禿鷹」維特涅的招呼。
「沒想到我們竟然有幸能讓『總經理』大駕光臨啊!怎麼,你的部下們都上哪了呢?」
尖酸刻薄的嘲諷著,身著高級套裝的維特涅用著端詳獵物的眼神與步伐,雙手抱於胸前、緩緩的在拉岱爾面前走著。
「哎呀哎呀,能接獲您的邀請也是在下的殊榮,你們先前的『招待』已讓我們受寵若驚了──所以今晚,我也希望自己能『回禮』一番。對了,其他的部下們正帶著大禮趕過來呢。還請您敬請期待唷。」
拉岱爾亦不甘示弱的反唇相譏,眼裡閃爍的是不輸給對方殺意的堅韌鬥志。
「哼,竟敢嘴硬……拉岱爾,等你被『眼睛』烤熟之後,我可要第一個啖你的肉呀!」
維特涅「禿鷹」的名號便是在他初入組織時,將作為「背叛者」的上司烤焦的屍體大快朵頤吃了而響徹舊城的。
「喔,是嗎?那麼等閣下被關進動物園時,我也會帶您最愛的腐老鼠去看您的。」
「拉岱爾你活膩了是吧!」
啪唰。
不堪侮辱的憤怒「禿鷹」旋即將尖銳的喙啄向獵物的心窩,而拉岱爾也面不改色的準備架住對方揮出的利刃──
「夠了吧,維特涅,要把你送去公關部門學習一下嗎?」
──兇惡的禿鷹在飼主的一聲喝止後,轉眼便為了溫馴的小雞。
站在兩人眼前的正是舊城的主人,「眼睛」的化身,艾米爾幫的老大,此刻是作為金融中心控股集團「董事長」的洛夫洛特。
「抱歉,洛夫洛特先生。」
維特涅全無為自己的失態找藉口,只是低頭的快步向後離去。
那種瞬間嚇退猛獸的威勢,說是王者的資質也不為過。
拉岱爾注視著這一手持雪茄菸,另一手柱著拐杖,外披皮草、內著黑西裝的中年男子好一回兒,然後開口打破沉默。
「洛夫洛特先生,請問您這身打扮是參考經典黑幫片中的主角『首領』的嗎?」
才走到幾步外的維特涅驀的又如從天而降的禿鷹般,一個箭步竄到拉岱爾的後方。
「放肆,你這個──」
「維特涅,我想和『總經理』兩人獨處一陣子,別讓我說第二遍。」
「……抱歉,洛夫洛特先生。」
看著這對主從的關係,拉岱爾突然對眼前的男人好生羨慕。
如果那對姊妹能稍微有點這樣的禮儀的話……咳咳,這當然是開玩笑的。
拉岱爾才不需要服服貼貼的僕人呢。
「好了,『總經理』,既然你沒夾著尾巴躲在首都,想必是抱著相當覺悟回來的吧。」
洛夫洛特對拉岱爾比了個邊走邊談的手勢,然後開始抽起了雪茄。
「呼──老實說,你那隻新養的貓咪還給我們添了不少麻煩呢。」
男人的口氣彷彿真的是在談論隻寵物似的。
「米諾嗎?他可不想當任何人的貓,不過非得要自衛的時候,那孩子的爪子可是利著呢。」
「又有何用?那孩子無論在外頭或是在你底下終究只能當貓。野貓或家貓再怎麼厲害也是吃不了人的。」
「您的言下之意是?」
用手杖指了指方向,男人示意拉岱爾選兩個相鄰的座位坐下。
「我的意思是,只要那孩子來我底下工作,我能暫時讓你和你的部下活命。」
「喔,敢問為何米諾如此吸引你呢?」
拉岱爾將這幾天反覆出現的問題拋給眼前這個城府極深的男人,究竟他會如何反應呢?
「因為我想養隻獅子。他有那個資質。」
吐出大團白色的菸,洛夫洛特徐徐說道。眼神鋒銳得好似可以割開前方巨大的舞台。
「但這恐怕要看米諾自己了,我畢竟無法作主。」
「誰要你做主了?你的死活本來就不掌握在你身上。」對著拉岱爾嗤之以鼻,洛夫洛特將手裡抽到一半的雪茄遞至他面前。「手。」
「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拉岱爾伸出右手,下刻卻傳來劇熱的灼痛。
洛夫洛特將仍燃著的雪茄直接於拉岱爾的掌中捻熄。
「……喔,這味道可是上好的珍品呀,謝謝您了。」談笑依舊的拉岱爾優雅的輕嗅掌心雪茄的餘溫,被菸頭燙出的圓形傷疤正好位在昨日被門板所夾的瘀痕中間。奇妙的巧合讓拉岱爾微微笑了兩聲。「啊,忘了和您說了,這條傷可是米諾那孩子調皮的結果呢。」
「哼,連自己的貓都管教不好的廢物。」
似乎對拉岱爾不再感興趣,洛夫洛特將已熄雪茄傳給一旁的手下,然後柱著拐杖起身。
「我改變心意了,『總經理』,無論米諾到不到我這兒來,你的汽油和籠子都準備好了。」
拋下一句赤裸裸的威脅,男人頭也不回地離去。而拉岱爾只是用淺笑一抹來恭送他。
無論如何,這是我們初次,亦是最後一次相見了。
且看那地獄的業火會將誰吞沒吧。洛夫洛特。
當拉岱爾回到集合地點、亦即入口大廳旁的休息室時,卻發現蕾娜用望著死人的眼神直瞪著他。
「怎麼遲到這麼久?我還以為你早就在路上被誰給做掉了呢。」
「蕾娜小姐,遲到的人是你唷。」拉岱爾略帶譴責口吻地說到,同時不由得想起了維特涅對著洛夫洛特必恭必敬的態度,哎呀,自己或許就是缺了點威嚴。
「我可是已經和會場裡的人聊完天了呢。」
「喔?是誰啊?」
「洛夫洛特。」
「……那你怎麼還活著?」
──待會再去向那男人問問他究竟是怎麼管教自己的手下好了。
「不管了,米諾人在哪裡?他不打算來了嗎?」
蕾娜彷彿覺得玩笑開夠了,猛的話鋒一轉。
「這個嘛,我想,沿河的電車路線也有經過他的住宅附近,或許他會回家先換個衣服之類的。應該沒問題吧。」
拉岱爾講得很自然,一瞬間蕾娜還差點被他的胡亂猜測給矇混過去了。
不、問題可大呢!
「所以說你還是不知道他會不會來,是吧?」
「沒錯。」拉岱爾也很乾脆地把兩手一攤,「接下來就純看運氣了。」
蕾娜的臉沉了下來。
「那麼,如果我說現在要退出的話你也不會阻止我吧?畢竟我在這兒一點用處都沒有。」
「我不同意。」
「──結果你還是要把我的命賭進去?」蕾娜詫異地說,似乎對拉岱爾的自私感到心寒。然而對方旋即解釋到:「我的意思是,自己不同意你後面的那句話。」
「選擇要離開自然是蕾娜小姐的自由,但妳絕對不是沒有用的。」
「喔,那是甚麼,想在最後挽回敬意的招數嗎?」蕾娜並不對拉岱爾的陳清感到釋懷,反而是加重了話語中鄙夷的成分,「拉岱爾,你到底明不明白自己的處境啊?」
「直到四天以前,我可都是對你十分尊敬的,可是,可是!」
「自從你遇見米諾以後,一切都截然不同了!」
「……是因為米諾的關係?」
這名字在這兒出現讓拉岱爾感到十分意外。
「拜託,別再裝傻了,怎麼每個人都這樣呢?」蕾娜繼續不顧旁人眼光的喊到,「拉岱爾先生,是米諾的出現,讓你對自己場久以來相信的事物感到懷疑。」
「那孩子做事總是橫衝直撞、單憑興致而行動,然而他卻做到了聰明絕頂、步步為營的你兩年來都做不到的事──那就是給艾米爾幫一計響亮的耳光。」
「你對他感到困惑,更不明白兩人之間的關係該是如何,所以才嘗試用自己的價值觀來武斷的界定這些──首先著起城牆來的人其實是你呀!拉岱爾!」
「而現在那個孩子,如果,他還願意幫助你的話,拉岱爾,你究竟該如何面對他呢?」
將全部的事實化為咆嘯直接打在拉岱爾的臉上後,感到一陣虛脫的蕾娜扶著一旁的牆壁努力讓自己站穩。
呼──呼──
竟然又發脾氣了。
自己以後會不會變得和姊姊一樣啊。
嗚。
可是呢。
這世界上,讓人火大的事實在是太多了呀!
「怎麼?拉岱爾你嚇傻了啊?」
看著啞口無言的上司,蕾娜決定趁勝追擊,「我告訴你好了,就算我待會一點忙也幫不上,我也絕對會和你一起去展場!我已經決定啦!反正剛才罵也罵過『眼睛』了,脫身的機會也沒了,倒不如去看看洛夫洛特被好好修理的樣子!」她邊這麼說著,邊朝環繞自己與拉岱爾的,滿臉緊張似乎猶豫是否要拔槍的幾位「眼睛」的基層狠狠瞪去。
「你們看甚麼呀?如果你們老大真的找本小姐有事,他會自己過來,用不著你們這幫猴子接待!」
「本小姐我──」
就在這時。
拉岱爾突然一個旋身,繞道了蕾娜後頭──在她能轉身之前,背後就傳來聲痛苦的悶哼。
「拉岱爾!」
「抱歉,我剛剛有些恍神了,因為蕾娜小姐的話語實在是強而有力到令人陶醉其中。」
褒獎著蕾娜的同時,拉岱爾用左手反折、扣住了一位持槍男子的手腕,雙眼則用比方才蕾娜還兇狠十多倍的目光掃過並逼退了在場其他的幫派成員。
「哎呀呀,這位先生竟然不小心掉出了這麼危險的東西,下次還請你收好它喔。」
把手槍搶過,然後將之塞回對方的腰際。
「那麼,祝福各位有個愉快的一天。」
語畢,拉岱爾隨即示意還不知所措的蕾娜,一同快步離開休息室。
那幫人應該被告誡不得造成騷亂才對。
拉岱爾如此思忖著,約莫走到通往二樓的台階一半處停下,轉過身。
「我說啊,蕾娜,這就是妳能幫上忙的地方呀。」拉岱爾接續著剛才的話題,以十足真誠的語調說到,「妳讓我看清事實、也找到『答案』了,真是感激不盡。」
「啊、呃,所以,你的決定是──」好不容易從方才的混亂中回過神的蕾娜,連忙追問拉岱爾的心意。
於是拉岱爾說了。
「──」
時裝秀一向是擁有自己品味的拉岱爾深深厭惡的表演。
當然,拉岱爾並非是要討論跨國服飾公司的剝削、暴利以及創作的抄襲或流行的操弄之類的龐大命題。他不喜歡的就只是時裝秀本身而已,偏偏這又是高檔服裝業必經的一塊戰場。
就和所有戰場一樣,這兒也很殘忍而骯髒──拉岱爾指的是意義上的。
這些摸特爾身上所穿的無疑都是藝術品,無論好壞,只有喜好差異的藝術品。然而服飾和藝術終究是不同的,服飾是種設計,而設計應該是哲學、科學、經濟學、外加理性與感性交織的而成的;一件賞心悅目或前衛大膽的藝術品可能完全無法穿在身上,但衣服可是要用來穿的呢。
要比喻的話,理想的衣服應能反應「現實」,而非純純粹粹為了滿足「夢」的產物。
嗯,拉岱爾的確不是美學或設計的專家,不過看到這場時裝秀,他便聯想到了米諾的塗鴉與在場的藝術品之間的區別。
縱然兩者都是以具現「夢」為出發點,但其中似乎有決定性的不同。
即便到了會場,在和洛夫洛特或蕾娜談話時,他心中仍在思考米諾所說的話。
米諾所謂「朋友」的定義。
真的是因為自己「強迫」他來參與這次的任務,所以導致兩人的友誼破碎嗎?
拉岱爾覺得從中還能解譯出更深的意涵。
在「這次的任務」裡,米諾扮演著將艾米爾幫虐待勞工的實情,轉換為能懾人心魄的藝術的工作。
而他不願意。
為什麼呢?
回溯一下,三天前米諾得知海產公司發生的慘劇後,便立即義不容辭的把作品完成了。
這又是為什麼呢?
其中到底差別為何?
拉岱爾似乎在這場時裝秀中確認了自己找到的「答案」。
原因正是在於,米諾所要呈現的「夢」,永遠只能,也只會是自己的。
時裝秀中,縱然每個設計師都宣稱有甚麼了不起的創作動機,但追根究底還是希望這些稀奇古怪的藝術品能獲得市場青睞,意即,他們要製造的其實是「他人的夢」的縮影。
這也恰恰解釋了米諾對這次任務的抗拒。
因為,他只有一次機會,去創造那份「夢」;然而,只能在指定時間與地點做的「夢」又算甚麼呢?米諾才不屑這種半調子的東西。
所以他才會勸同樣身處在這「夢」中的拉岱爾,快點醒來吧。
那已向「現實」妥協的「夢」不是甚麼,只是虛榮。
可是拉岱爾早已習慣、也只能活在這份虛榮中。甚至會責怪不懂虛榮的人是自私而無理取鬧的。
然而,想在「夢」中訴諸理性的人,不就正是最最愚蠢的嗎?
米諾,我想你一定自認很自私很醜陋,所以不值得他人的溫柔吧。
但是,米諾。
這樣的我其實一點都不溫柔啊。
我只是想要利用他人、滿足自己,卻又害怕被揭發後會失去一切,所以才在臉上一直掛著笑容、才對他人一直這麼謙恭有禮。
米諾,很抱歉,我無法活得像你那樣。
我會為了高雅的自私而出賣自我。
即便到現在,我仍希望即使當不成「朋友」,我們也能別當「敵人」好嗎?
米諾……
時裝秀已經進入尾聲,當最後一位模特爾離開伸展台,當主持人逢迎巴結的致詞結束,當拉岱爾走出這個會議廳,那就是自己的死期了。
維特涅大概在黎明之前便能吃到自己香噴噴的肉了。
可惡。
我不想死。
誰要死在這裡啊!
所以。
米諾。
雖然我做了那麼多對不起你的事。
就一次也好。
米諾──
請你再幫我一次,好嗎?
燈光暗下。
那是閉幕影片即將要撥放的前奏。
蕾娜應該也在會場的某處,屏息凝神的等候著。
拜託!
讓蕾妮雅和羅格的任務成功吧!
投影機的白光亮起。
然後是──
哎呀。
拉岱爾眨了眨眼。希望下一刻看見的是不同的景象。
哎呀。
──那影片的內容是再正常不過的,噁心做作的品牌故事與創辦人的心路歷程。
他們失敗了?
怎麼會……
作為策劃此次時裝秀的洛夫洛特被主持人請到台前,接受眾人的鼓掌。
可惡。別這樣啊。
拉岱爾依然在祈禱著奇蹟發生。
或許是錯覺吧,當洛夫洛特油腔滑調的說著如何感謝所有人的幫助之時,拉岱爾感到一股冷嘲熱諷的目光正從台前衝著自己而來。
「總經理」啊,算總帳的時候到了呀!
混蛋混蛋混蛋──
就在拉岱爾打算乾脆跳起來,直接往會場大門衝去的時候,刺耳的廣播聲突然大響。
「各位嘉賓,不好意思這裡是放映室,由於突發狀況,影片將暫時──嘿,把那女人捉住、嗚、你想幹什──嗚啊!」
廣播中斷了。
拉岱爾也終於找回自己的微笑。
群眾們開始議論紛紛,主持人則呼籲大家冷靜座好,等待工作人員查清楚到底發生了甚麼事……
老實說,那位笨蛋主持應該要趕緊將所有人疏散才對。
因為接下來要放的東西可就精彩囉。
用黑白畫面攝錄的是艾米爾幫名下的一間廠房。
工作區域危險狹窄、衛生環境糟糕透頂、婦女和兒童被大量僱用、工時任意拉長、工資任意扣缺、毒品與暴利被用來控制工人、幫派成員將抗議者當場處決…….
文字無法傳遞的恐怖,那影片卻表現得一清二楚,還應用了大量遠景定格鏡頭、蒙太奇甚麼之類拉岱爾完全不懂的專業技法──總之這絕對能和蕾妮雅的拍照技術媲美。
儘管先看了影片一次,拉岱爾依然感動得想延攬拍攝者當自己的線民呢。
觀眾先是躁動不安,但不消十幾秒他們便噤若寒蟬,因為那彷彿如臨其境的真實感和偷窺發瘋似暴力的罪惡感,正是讓群眾無比著迷的所在。
了解如何控制人心的,可不只有你一人喔,洛夫洛特。
直到影片放映一分鐘後,主持人才慌忙地請來賓離開會場,但他纖細如蚊鳴的聲音轉瞬為接連不斷的快門聲淹沒。
看不下去的洛夫洛特很快便派人去了放映室,但由於廣播系統隨時能再開啟,開火的話只會讓槍聲在整個會議廳炸開,將美好的時裝秀搗個粉碎。
而若憑徒手肉搏的話,羅格和蕾妮雅理當能抵擋對方一陣子吧。
看著台前洛夫洛特拿著對講機焦躁不安的神情也能猜出,那兩人距離被放倒還遠著呢。
那麼,洛夫洛特唯一能採取的抵抗只剩──
「把投影幕收起來!一群飯桶!」
拉岱爾似乎聽到了男人的嘶吼。
呵呵。
你以為、這樣就、結束了嗎?
就在影片播放至洛夫洛特巡視廠房的段落時,拉岱爾的眼角瞥見了個嬌小的人影。
啊。
神哪。
如果這不是幻覺的話。
那麼就真的只能是奇蹟了呢。
好可惜,那孩子竟然戴著假髮。
螢幕緩緩升起……
投影機的光源就直接打在舞台鋪著黑色花崗岩磚的牆壁上。
影像變得渙散而模糊,卻朦朧照映出一個用白漆畫出的輪廓。
捲起的螢幕慢慢的揭示那圖樣的面目。
先是雙穿著高跟鞋的足,細長優雅的鞋根與美麗的腳型旋即吸引了目光。
然後是緊實而不粗糙,恰到好處的小腿,以及洋裝的下襬。
……眾人的視線於是移到了上半身。
瞬間。
全場觀眾倒抽了口氣,連拉岱爾亦然。
米諾,你真的是天才。
那人穿的是樸素但剪裁合宜的洋裝。
雙手交疊在胸前,宛若祈禱上天眷顧的少女。
但是。
那女孩的胸前是個被破開、淌著鮮血的空洞。
空洞裡寄宿著一隻血管肥大、長相猙獰的眼球。
女孩放在胸前的手並非為了祈禱,而是正精疲力竭的進行將寄身的眼球拔出的最後、血淋淋的嘗試。
那女孩是名成衣廠的工人。將她工作一輩子也買不起的高檔名牌穿上,用來抗議這消費虛假美麗的世界。
螢幕完全收起。
最後看見的是女孩儘管口吐鮮血,卻依然掙扎著,露出勝利微笑的臉龐。
──以及上頭狂野噴灑的兩行巨大標語:
「你眼裡的美麗是我每天與痛苦的鬥爭。」
「背叛這份美麗,然後助我贏得勝利吧!」
全場鴉雀無聲。
拉岱爾在心中位米諾喝采著。
對艾米爾幫,這絕對是直搗心臟的一記重拳。
米諾,你幹得實在太漂亮了。
雖然只差一點便是完美無缺了。
就差那一點呀……
當觀眾從震撼中找回自己意識的時候。
米諾他正拿著噴漆罐,正大光明的站在舞台上──宛如一隻雄赳赳氣昂昂,剛搶到新地盤的野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