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毀滅的接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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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1-03-26
三天來,米諾第四次來到連接舊城與首都的道路上。
拉岱爾開車還是像玩命一樣的快,雖然現在是要執行任務所以情有可原。
反正米諾已經不會被他的速度給嚇到了啦……應該吧。
現在自己心裡想的,是更重要的事。
兩小時前。
拉岱爾在醫院的中庭向大家宣布了自己的計畫。
「會場的戒備十分森嚴,嚴密到任何曚混進去的計畫都行不通。」
簡潔的做出評論,他臉上仍掛著自信十足的笑容。
「所以我們不用偷偷摸摸,直接走大門進去便行了。」
面對眾人詫異的表情,拉岱爾從懷中掏出四張看起來像是票券、印有高雅花紋的紙條。
致親愛的總經理與其傑出員工們。
上頭極為諷刺的寫著。
「到了會場之後,我和蕾娜小姐會盡量吸引注意力──我不認為他們會當場動手,畢竟那是與卡雷尼亞幫談生意的地方呢。」
「艾米爾幫將會在他們策畫的各品牌聯合時裝秀中,高調地與對方正式簽約。」
「也就是說,破壞他們計畫的唯一、也是最後機會便是讓艾米爾幫在時裝秀中出洋相……這點就請米諾負責了。」
眾人的目光隨即落在嬌小的米諾上。
米諾不確定那究竟是種不悅還是其他感覺,總之,被大家投以拜託的眼神之時,他的胸口感到有些悶悶的。雖然不至於是噁心,可是……
「蕾妮雅小姐會想辦法混入工作人員中,把閉幕用的影片改為薩托提供的,艾米爾幫如何虐待勞工的資料畫面──當然,影片事先給米諾看過了──然後……」
「等等,意思是說卡雷尼亞本來就打算要背叛嗎?」
倚牆角而佔,渾身壯碩肌肉的羅格揚起一邊眉毛的問道。
「關於這個呀。」拉岱爾用著傳述趣聞的口吻解釋事情原委:「卡雷尼亞對於合作者,有著測試其是否能夠排除障礙的傳統──現在的障礙當然是我們囉──所以先前我們遭受的奇襲也算是卡雷尼亞幫先給艾米爾的福利,但卡雷尼亞對待雙方可是很公平的。」
拉岱爾從公事包中取出磁碟片,然後拋給了蕾妮雅。
「如果蕾妮雅小姐遇上任何需要武力解決的問題,就請羅格幫忙了。」
「哼,我要把他們對弗勒斯幹的好事加倍、不、加十倍奉還給他們!」
羅格像隻野獸般的嚎叫到,但雙眼卻清楚地表現出會全力達成任務的冷靜。
「那麼這就是任務全部的內容了。」拉岱爾拍了拍手,環視在場的組員們,「抵達舊城之後想必艾米爾幫會全面接管警方的無線電,所以若有任何疑問還請現在──」
一隻手舉起。纖弱到彷彿能被風折斷的手。
「……好的,米諾請說?」
「我們是為了甚麼執行這個任務的?」
當時,拉岱爾或許是為了顧及整體士氣,所以巧妙地敷衍過了米諾。應該說,也是自己故意讓拉岱爾矇混過去的。
因為只有現在,自己能和拉岱爾獨處。
「吶,拉岱爾,可以聽我說嗎?」
「當然。」注視著前方路況的拉岱爾輕鬆地說道。灰霧開始聚集,這是接近舊城的徵兆。
米諾用宛如玻璃般易碎的嗓音囁嚅著:「拉岱爾,之前我說,自己能做你的『朋友』吧。」
「是啊。米諾你是個很棒的朋友呢。」
「但如果是朋友的話……不是不能強破對方做,自己不想做的事嗎?」
「你說的對──」拉岱爾似乎開始揣測起了米諾話語中的言外之意。「也許我會錯意了,你對這次的任務是否有所不滿呢?」
米諾猛力搖了搖頭,像是隻想甩開雨水寒意的貓咪。
「問題不在這兒,我只是有點兒、是懷疑嗎?是懷疑吧,懷疑大家究竟是帶著甚麼心態執行任務的。」
「明明是可能丟掉生命的任務,大家難道不會有所猶豫嗎?大家到底是以甚麼作為勇往直前的動力的?是出自於對拉岱爾的信任?對『眼睛』的仇恨?還是某種想成為英雄的天真?或是純粹想要找地方發洩對於『現實』、對於自己的不滿而已?」
拉岱爾明顯放慢了車速。
米諾的語氣、談話的內容、使用的詞彙都劇烈的改變了。
彷彿貓露出了爪子,才驚訝地發現那其實是把槍枝。
而那把槍已經抵在拉岱爾的頭上了。
緩緩地,他回過頭,臉上帶著前所未有的嚴肅。
「米諾,那麼請問你自己,又是為何要幫助我的呢?」
「把『眼睛』驅逐出舊城不正是你所希望的嗎?」
「你為何會對自己期望的事物感到困惑?」
明白知道這些問題就是對方苦惱的核心,在一般狀況下,拉岱爾會選擇引導對方躲開這些話題,避免刺激情緒而節外生枝,但是對於米諾,這樣的多此一舉反而會徹底激怒他。所以。
即使冒著讓米諾陷入混亂的風險,拉岱爾也寧可賭一把,讓米諾會自己找出答案後全心集中在任務上,也不要任憑米諾帶著曖昧不清的心情去執行任務。
何況就是因為無法忍受那種曖昧不明,米諾才向拉岱爾提出問題的。
而此刻,米諾的反應是──
一抹純潔無瑕又無比哀傷的笑容。
彷彿能將時空凍結住的毫無溫度。
糟糕。
──自己的選擇錯了嗎?
「拉岱爾,結果、結果和我想的一樣。」
「等等,米諾,我想你搞錯了──」
「我們都太沉溺於自己的『夢』裡,所以才故作堅強,去抗拒那些灌輸自己『現實』的笨蛋──儘管那『現實』也只是他們的『夢』而已。」
「然而,對於自己的『夢』,我們卻甚麼都不明白。」
「不!我就明白呀。」拉岱爾大聲喊道,得將米諾拉回來才行。不然他就會永遠離開這裡。拉岱爾查覺到了。該死。自己用問題來回答他的問題的做法,本來就是種逃避呀!是想逃回自己「夢」中的膽小舉動呀!
然而現在可不是為了一己的膽小而迷失自我的時候!
「米諾,我是知道的,雖然只有看見一點點,但是我能說,你的『夢』真的很美!只要我們能繼續待在彼此身邊,那麼我對你的瞭解也會越來越──」
「……但已經沒時間了,對吧?」米諾的雙眼殘酷、濕潤而朦朧。
「你完全不了解我,也不了解自己的朋友和部下,反正似乎也沒這個必要──」
「可是,拉岱爾,你說過想和我做『朋友』的呀!」
米諾的聲音是冷的,卻彷彿灼痛了拉岱爾的耳膜,那悲痛決絕的熱順著神經直達腦海,使之幾乎沸騰。
「對啊……我想要和你做朋友。」
「但是、除了利用我的能力之外,我、米諾我究竟哪裡吸引你呢?」
滾燙腫脹的腦袋讓拉岱爾一項流暢如水的思緒都壅塞,某種不曾體驗過的狂暴隱約在他心中醞釀著。
可惡。怎麼能被牽著鼻子走。
我是拉岱爾。我是理智的化身。我能理解他人。他人能被我說服。我是拉岱爾。我是拉岱爾!
……但為何自己無法用理性推論出米諾吸引自己的原因呢?假設沒有用。猜測沒有用。原因就是那一個,但拉岱爾沒有失誤的機會。
──那拉岱爾又是為何吸引米諾的呢?
自己不禁又有了反問的衝動。可惡。可惡可惡可惡!自己真是沒用!
「我之所以被拉岱爾吸引,是因為你的溫柔唷。」
咦?
米諾竟然,豪不費力的就將之說出口了。
那麼自己呢?
「我、我……」已經無法平靜的心宛如要脫離身軀似的狂躁跳動著,彷彿要直奔像那讓它如此不安的存在,與對方融為一體,讓缺憾一次弭平。
「大概是、因為、我覺得米諾──」雙手早就離開了方向盤,拉岱爾解開安全帶、轉過身子;米諾不知何時已取下了變色片,溫潤又鋒利的赤紅雙瞳此刻正輕輕劃過自己的皮膚。
「大概是我覺得你,很美很美吧。」
拉岱爾伸出手,指尖輕輕碰觸到米諾的假髮。
兩人的手指在剎那間拂過了彼此,米諾將假髮拿下了,卻在下一刻用雙手遮蔽了臉龐,不讓拉岱爾窺見自己的表情,以及那白髮之下、從赤紅雙瞳中湧出的淚水。
「米諾……」
縱然斗大淚珠滑落,赤與白的米諾此刻已經下定決心了。
「拉岱爾,你放棄這次的任務吧。」
「甚麼?」
「對,我明白身為『朋友』是不能強迫對方做自己不喜歡的是的,可使拉岱爾,你不也要求我參與這次的任務了嗎?所以──」
「等等,米諾,我不明白──」
「我們現在當不成朋友了。」
這是甚麼歪理!
無法壓抑的憤怒轉瞬自拉岱爾那股積累已久的狂暴漩渦中,要將一切吞沒、撕毀、占為己有似的傾巢而出。
這個小鬼真是夠了!
自己都低聲下氣地向他示好了。
為什麼!為什麼就是不明白!
「我需要你的時候就請乖乖閉嘴好嗎?」拉岱爾猛的暴吼一聲,怨恨惡毒的話語如嘔出的穢物般不受控制的自嘴裡溢出,「如果你不想執行任務當初就別來!既然上車了就給我把任務做到底!別給我耍甚麼小鬼脾氣,混蛋!你知道你的不理性可能會讓任務失敗,害死所有的人嗎?你不知道嗎?好,你這自私的小鬼,我就讓你看看甚麼叫做不理性!」
在一片彷若從絕望谷底漫出的灰霧中,拉岱爾猛的扭過方向盤,轎車旋即橫越到對向車道。拉岱爾將油門壓死似的踩緊。
他的耳邊傳來米諾的尖叫。叫吧。叫啊。我要讓你知道這兒誰才是主導者。是愚蠢幼稚的你還是掌握一切的我!
無預警的,灼目的頭燈穿透大霧、穿透擋風玻璃、扎入視網膜。嗚!
嗚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呼──呼──
最後一刻閃開來車的拉岱爾,突然有種征服所有的快感。
呵呵。
是我贏了。
他轉頭望向後座。
「怎麼樣,現在你明白不理性導致的──」
然而。
後座已空無一人。
開、
開、開玩笑的吧。
左側的車門是半開的。宛若殘破的翅膀般在風壓下撞擊著車身又反彈,無力的拍動著。
不可能!
拉岱爾頓時踩下煞車。
米諾。
幾乎踉蹌地踏上了公路,拉岱爾發瘋似的折返米諾可能跳車的地方。
別這樣。
然而他一無所獲。
米諾!
方才行經的是一座橋。
可惡。
那橋距離河水約兩層樓高。
米諾啊!
依然片尋不著的他最終只好相信。
怎麼會這樣……
米諾他應該是跳入河中了。
混蛋。混蛋!
米諾──
渾蛋渾蛋渾蛋渾蛋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蕾娜覺得氣氛真是糟透了。
濃濃灰霧包裹住廂型車,光是這點就令人透不過氣,而車上的眾人更是沉默不語。有種送葬的感覺……哎喲自己在想甚麼呀,待會就要執行不成功便成仁的任務了,現在想這些很不吉利耶。
剛才離開醫院的時候,總感覺拉岱爾和米諾之見有甚麼不太對勁,所以他們兩人才會同搭一台車吧?不過,若真的有誤會的話拉岱爾應該能好好解決,畢竟他雖然挺煩人的,但也算是善解人意啊。
但是──如果──
「蕾娜妳是不是有點緊張啊?」
打破沉默的沒想到是握著方向盤,虎背熊腰的羅格。他的眼神十分嚴肅,彷彿是看著上戰場前臨陣退縮的屬下般。
「不、不,我只是,呃,是的,我有些不安……」
蕾娜低下了頭,因為自己的膽怯而有些灰心。
「……妳不是唯一不安的人,姐姐我也是。」坐在副駕駛座的蕾妮雅突然淡淡的開口道,「但是我們現在能做的,也只有相信彼此,和相信自己了。」
「蕾妮雅小姐這話說得很好。」
拉岱爾的聲音猛的透過無線電響起,連沉著的羅格都不禁讓車身偏了一下。
「拉岱爾!現在不是不準用無線電通訊嗎?」
蕾妮雅扯過對講機就是一陣大吼。嗚哇,看來在方才的車程中她也積攢了不少壓力呢。
「因為情況有重大變化,呃,應該說,是『可能』有重大變化。嗯,隨然我希望不要有意外,但是、呃……」
拉岱爾支吾其詞的反常狀態令車上的三人心頭一驚。
「簡單來說,就是米諾可能會退出這次任務。」
「甚麼?拉岱爾你究竟幹了甚麼好事!」率先斥責的人竟然是蕾娜。「不給我講清楚就要你吃不完兜著走!」
然而拉岱爾似乎決意要輕描淡寫事情的經過。「我們在車上有些口角,所以米諾他離開了車子,應該是跳進了舊城西側的河中。」
「該死!這麼嚴重的是你還敢用這種口吻來講!」第二個發怒的人是羅格,「老子辛辛苦苦為你賣命,結果你竟然連個小孩都搞不定,你吃啥長大的呀?」
「……」
「喂?說話呀?」
「喔,我只是想說蕾妮雅大概也想接著罵我幾句,所以才等著。」
「拉岱爾你這──」
「好,先聽我說完。」拉岱爾的語調又恢復了固有的鎮靜與自信,「讓米諾離開這件事真的是我的不對,但我們現在的重點是任務。米諾是帶著繪圖用具一起跳河的──謝天謝地,那盒子防水──而河岸沿線有環城電車經過,因此,若米諾還想執行這個計畫,就物理上來說,他能按時趕到會場。」
「……你怎麼能確信他會來?」蕾妮雅終於開口了,用著極為冷漠的聲音質問到。
「沒有證據,我就是相信而已──對,我在賭,用一切來賭。」
「是啊,把我們都一起賭上了。」羅格以諷刺的語調說著,但雙目中流露的是種認命的意志力。竟然長官下令,可就沒辦法啦。
「如果到時候米諾那小子沒來的話,我可就要走人不幹了呀?」
「當然可以,羅格,若你能活著走出去的話,我祝福你。」
「嘖。拉岱爾你這渾蛋。」
朝著前車猛烈的按著喇叭,羅格把車速又加快了。
蕾妮雅則用彷彿要將之捏碎的力道繼續握著對講機,「吶,拉岱爾。就算最後米諾來了,這次任務結束後我也要退出。」
「姐姐?為什麼?」蕾娜對這突如其來的宣言感到驚慌失措「難道是因為──」
「我想花時間陪一下莫羅斯……他這線民會變成這樣,我這做間諜的責任也推不掉。總之──啊啊──怎樣都比在拉岱爾底下工作來的好啦!」
喊完這句話後,蕾妮雅就狠狠地把無線電切斷了。
「敢這樣把老娘呼來喚去,你當老娘是誰了?」
「喂喂,別這樣,妳太幼稚啦。」
「老娘想怎樣就怎樣!因為老娘就是老娘!」
蕾妮雅完全不顧形象的大吼大叫,羅格只好騰出了隻手嗚住右耳。
「這樣的姐姐也很帥氣呀。」
蕾娜在後座低聲呢喃著,同時心想,莫羅斯先生的復健時光因該會過得很精彩吧。
呵呵。真是的。
明明是在執行這麼危險的任務。
明明大家都把真正的想法藏在心中。
各自的恐懼、各自的顧慮、各自的執著。
拉岱爾其實是個無比任性又幸運的人。
所以才能有這麼多儘管不被他瞭解,卻依然推心置腹的夥伴。
但就這點來說,蕾娜不也一樣嗎?
世界上所有沉浸在幸福,甚至包括那些身在其中而不自知的人,不都對外在世界的殘忍與不公置若罔聞嗎?
因而才能對他人如此慘忍。即使是打著爭取所有人幸福的旗幟,也都想比其他人更幸福一點。
噯。說真的呀。
就算這次任務成功了,蕾娜也仍不明白,自己在這裡的意義是甚麼──何況這個小組似乎也在分崩離析的邊緣徘徊。
不過,自己還有姐姐呢。
拉岱爾已經失去薩托,接著失去小組,最後連米諾都要離他而去。
吶,拉岱爾。
雖然你總是擺出孤身一人也能繼續前進的樣子。
但真的是如此嗎?
吶,米諾。儘管我不是很明白你。
你似乎認為只有孤身一人才能繼續前進呢。
但不是這樣的喔。
也許拉岱爾能改變,你的想法吧。
如果你願意讓他觸及心的話。
如果拉岱爾願意伸出手的話。
我有種預感──
你們是需要彼此,才能繼續走下去的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