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赤與白的米諾

本章節 7707 字
更新於: 2021-03-26
  事情變化得太過突然,讓拉岱爾好一陣子才搞清楚發生了甚麼。

  在舞台上高調亮相完的米諾隨即自後台遁逃,台下的幫派成員也慌忙追去;就在洛夫洛特本人搶過麥克風,試圖平息會場媒體的騷亂時,會議廳的大門被猛地打開了。

  「我們是首都維安特遣隊!現在要求艾米爾幫成員及其首腦洛夫洛特繳械接受拘捕!你們的犯罪活動已嚴重破壞首都的治安與經濟活動!奉勸你們立即無條件投降!」

  持著擴音器大喝的是拉岱爾過去的上司,即維安特遣隊的指揮官曼卡羅。他身後戒備著的是三十名重型武裝,經過嚴格訓練而成的精銳部隊,憑洛夫洛特現有的單薄武力而言,要強行拘捕亦非難事。

  ……就看洛夫洛特要怎麼做了,拉岱爾瞇起了眼睛,搜尋到了在幹部重重保護下怒目瞪視著曼卡羅的中年男人。他的手下們戰戰兢兢握緊的手槍,與特遣隊手中陰森森的巨大突擊步槍相比,幾乎成了小孩的玩具。

  僵持的數秒鐘對在場所有人而言宛若數年。尤其是那些手無寸鐵的觀眾們,若洛夫洛特決心做困獸之鬥,那麼會場裡的達官顯貴與媒體記者將成為最好的談判籌碼。

  而他的選擇最終是──

  「所有『眼睛』的同胞,請你們放下武器,」用著麥克風慢慢地、一字一句清楚地說道,洛夫洛特的表情無比平靜,「我不希望今天的這場盛會發生不必要的流血,還請你們配合特遣隊的調查。」

  「我,洛夫洛特,保證在誤會解開後,舊城與都城的友誼能持續長存。」

  嗯,不愧是艾米爾幫的首領,分析得如此正確。

  即便首都真的能為洛夫洛特和幹部們安個罪名,不出幾個月他們便能透過賄賂與人脈而減刑出獄;何況在獄中洛夫洛特也不可能被虧待,這頂多是趟到首都看守所找找服刑中朋友們的公關之旅。

  總而言之,拉岱爾的命暫時是保住了。

  話說把首都特遣隊請到這兒來的會是誰呢?

  九成是卡雷尼亞幫吧。雖然會場中到處找不到看似其他幫派的人,但神通廣大的卡雷尼亞想必在這兒安插著眼線。

  那麼──

  「你賭米諾真是押對寶了呢,『總經理』。」

  「呵呵,你果然在這裡。」

  「我現在的身分是『首都維安特遣隊舊城區觀察長』喔。」

  迎面走來的自然是金髮俐落的梳在後頭、滿臉笑意的薩托。

  「這職位很適合你呢。對了,你見過蕾娜小姐了嗎?」

  「嗯,她說超想揍我一拳。她也揍了──閒聊待會在說吧,我不確定追著米諾的那群人會不會乖乖地放棄,你最好跟過去,馬上。」

  薩托的表情猛的變得嚴肅。

  這也是為何一身優雅套裝的拉岱爾,此刻會在金融中心迷宮似的工作通道內拔腿狂奔的原因。

  ……那位幾天前和莫羅斯在一起、和他有所過節的菜鳥,也正追捕著米諾。

  ……我不確定那人若激動起來,會對米諾做出甚麼事。

  ……這把槍給你,雖然用不上是最好,但還是以備不時之需吧。

  天啊,真希望薩托的推測別太準確。

  米諾,你可千萬要沒事啊。

  加快了腳步,拉岱爾現在一心祈求的,就是米諾的安全,


  在金融中心深處、宛若心臟一般的機房。

  「小鬼,這次你沒地方跑了吧?」

  笑容扭曲的男人正一步步地向,被逼到牆角的少年走去。

  ……混帳。

  明明已經累垮了。

  怎麼又遇到這樣的白痴呢?

  都是拉岱爾的錯。

  誰叫他要做出那種事。

  誰叫他完全搞錯人家的意思了。

  誰叫他又那麼、那麼的……需要自己呢?

  咬了咬牙,米諾決定不再去想這些已經改變不了的事。

  何況選擇來幫助拉岱爾的,正是米諾我啊!

  「喂!你這笨蛋!你的老大不是已經叫你們乖乖放棄抵抗了嗎?快點滾回家去啦!」

  儘管是居於絕對劣勢,米諾仍不改其目中無人的挑釁語氣。

  男人混濁的雙眼目光渙散,似乎對米諾的話置若罔聞。

  「嘿,別再靠過來囉!你還想再吃些噴漆嗎?」

  男人依然是穩定的、滑行似的朝自己靠過來,噫!好噁心!別過來啦!

  「看我的──呃!」

  「去死──」

  無預警的,男人暴吼一聲,無視米諾扔過來的噴漆罐──裡頭的顏料其實早就用完了──旋即用兩手靠住米諾的雙肩,將他凌空舉了起來。

  「呃、你這、渾蛋、嗚啊!」

  「閉嘴!閉嘴!閉嘴!」

  猛力的反覆將米諾撞上後頭堅實的牆壁,男人帶著滿臉喋血的猙獰,喊出汙濁不堪的話語。

  撞擊的暈眩讓業已筋疲力竭的米諾意識開始模糊,依稀聽見甚麼迸裂的聲音……天啊,上次的傷可還沒完全復原啊……

  我該不會栽在這白癡手裡吧?

  可惡。可惡!拉岱爾!

  身為始作俑者的你給我負起責任啊!

  快來幫我呀!

  天旋地轉的視野中,偌大的機房仍空無一人。

  米諾拚命盯緊著機房出口外的廊道。

  拉岱爾!

  你若想來就快點啊──

  「親愛的先生,還請你放下那孩子好嗎?」

  結果聲音是從左上方響起的。

  「……嗯?」

  男人緩緩地轉過頭,在瞥見拉岱爾之後迅即抽出了手槍,抵在被銬著動彈不得的米諾的額間。

  「喂!不許動!敢動一下我就讓這小鬼的腦漿濺到你臉上!」

  發狂似的喊到,男人隔空與在上層機房的拉岱爾對峙著。

  「拉岱爾你……這個笨蛋。」

  米諾第一句招呼便是有氣無力的責難,讓拉岱爾只能苦笑。

  「抱歉,來晚了,通往機房的通道被封鎖,繞道花了我一點時間。」

  「混帳!別無視我!如果你敢拔槍的話這孩子就死定了!」

  拉岱爾只是笑臉盈盈的應到:「拔槍?我幹嘛做這種事呢?」

  ──交疊在背後的手突然放開。

  才一眨眼,男人的腦門已被死死的瞄準著了。

  優勢瞬間瓦解的男人僅能口齒不清的亂叫:「唔!你!該死!該死──」

  「……我說啊,就算你入獄了,刑期也不過幾個月,犯不著為自己添個殺人罪吧?」拉岱爾嘗試勸說著失去理智的對方,換來的卻是更激動地咆哮,「混帳!你懂甚麼!為了要幫幹部們開脫,我們這些菜鳥一定要頂下一堆亂七八糟的罪名的!反正都要在牢裡待個十幾年,殺了這小鬼也值得!」

  「那你也沒必要把命搭上吧?」

  拉岱爾的雙瞳中猛地露出狂流似將人吞沒的殺意,男人頓時噤聲。

  不過可惜的是,拉岱爾明白他不可能在米諾眼前開槍,遑論殺人。

  自己已經虧欠他那麼多,若還逼他去聽最恨的槍聲,那拉岱爾就真的是米諾的敵人了。

  但還有甚麼別的辦法嗎?

  「……拉岱爾。」米諾突然喚了自己的名字。

  「怎麼?」

  「這一切結束之後,我有話想對你說。」

  「真巧,我也是。」

  拉岱爾回以淺笑一抹。其實他心裡十分緊張。

  米諾想要說的,和自己想說的一樣嗎?

  嗚。

  總之先把眼前這檔事解決吧──

  「你們、你們都下地獄去算了!」絕望的男人呼天搶地的喊到,同時打開了手槍保險。

  只有一次機會了。

  一定要爭取到時間啊!

  拉岱爾將手中的槍奮力擲出。

  咦?

  男人愣住了半秒。

  重擊驀的砸在他肩頭,疼痛,但是還不足以讓男人鬆開手中的槍。

  而此時,翻過護欄,拉岱爾本人落在了距離男人三步之外的地方。

  著地時竄遍全身的痠麻減不緩拉岱爾衝刺的速度。

  趕得上嗎?

  男人眼看就要扣下扳機──

  「喵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

  米諾一聲意義不明但魄力十足的吶喊竟把男人嚇得鬆開了扣住自己的手。

  ──快逃!

  拉岱爾距離男人還差一步半。

  情急之下,男人再次伸長了手,想將米諾抓回來做人質。

  米諾的頭髮轉眼被狠狠鉗住。

  但。

  拉岱爾突然瞭解到,米諾戴著假髮是多麼明智的選擇。

  「甚麼?」

  就像當初從拉岱爾身邊溜走般,米諾不費吹灰之力即甩開了假髮,如極北雪原般純淨無瑕的白髮讓米諾顯得像隻舞動的妖精。

  只剩半步。

  男人一臉驚嚇的蠢樣實在醜陋無比。

  就讓拉岱爾好好「翻新」這張臉吧!

  用左手擋開男人揮舞著的手槍,拉岱爾的右臂肌肉鼓起、蓄力、握緊了拳頭、指甲狠狠嵌入肉裡。

  ──這是替米諾還的!

  男人的左頰傳來分崩離析的清脆聲響。

  下一刻,向右側猛力飛去的男人幾乎撞進一旁的機器裡,緩緩滑落、塌陷的龐大身軀早已昏厥。

  「喵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嘎!」

  似乎還嫌不夠似的,米諾對著倒地的男人又補上一記恫嚇的咆哮。

  惹火我們家的貓,可絕對沒好下場喔。

  雖然他不吃人,但抓痕是很難消褪的唷。

  拉岱爾邊微笑的看著這幕,邊把地上的槍枝撿起收好。

  那菜鳥交給特遣隊收拾便行了吧。

  再耽擱下去的話恐怕媒體就要來纏著他們不放了。

  於是他輕輕開起雙唇,呼喚那還以為再沒機會喊出的名字。

  「米諾,我們……回家吧。」

  「嗯。」轉過身,一對赤紅的雙瞳令拉岱爾明白,米諾這次無論如何都不會讓自己有逃避的藉口了。

  而他也不打算逃。

  ──自己未曾說出口的想法。

  兩人此時不約而同地,想著同件事。

  ──要傳達給對方才行。


  「回家」指的當然是拉岱爾把米諾送回他的住所。

  一路上,米諾漫無邊際的回憶著今晚的冒險,拉岱爾則沉默的聆聽──絕對不是敷衍或虛偽的禮貌,而是真正融入米諾話語裡的全心全意。當米諾說著自己因害怕與傷心而跳車時,拉岱爾深深感到慚愧與後悔;當米諾說著自己如何游上岸、回到自宅時,拉岱爾對於米諾的平安無事感到安心;當米諾說著自己趕到現場後怎樣躲過幫派的追捕,拉岱爾與之一同躁動緊張;當米諾說著自己請偶遇的羅格和蕾妮雅幫忙尋找梯子時,拉岱爾在恍然大悟與感激中露出泛著淚的笑容。

  ──他原先還不明白嬌小的米諾是怎麼完成那副幾乎是他身高兩倍的作品的,現在謎團解開了。同時,這也說明羅格他們的任務為何會延遲執行,當然,一切都無比值得。

  光是望著此刻米諾雪白如夢的髮與閃耀如寶石的赤色眼眸,拉岱爾就覺得活著是無比奢侈的事情。

  何況他這條命,也是米諾換來的呢。

  自己真的、真的不能再傷害他了。

  所以。

  拉岱爾要把自己竊據的、所有的「夢」都還給米諾。

  米諾的公寓很快便到了,拉起手煞車,先下車的拉岱爾繞到了後座替米諾開門。

  「歡迎回來。」

  「……我回來了。」

  米諾沒有任何行李,方才的顏料用完後便甚麼都不剩,他依舊是孤伶伶的一人。

  而拉岱爾亦然。

  就趁現在把一切結束吧。

  「──米諾。」

  「嗯?」

  「剛才我想和你說的事是──」

  「啊,我也正想向你說──」

  結果兩人一同開口,驚慌失措撞在一塊的話語卻是明明白白的,殘酷。

  「──很抱歉我們無法當朋友。」

  「──我不能和你當朋友了。」

  唉呀。

  這。

  這。

  這就是結局了嗎?

  話語剛出口,片刻前和蕾娜表明自己想法的影象又不受控制的播放起來。

  ──於是拉岱爾說了。

  「……我決定停止與米諾的合作關係。」

  「甚麼?」

  蕾娜愕然的張大了嘴。

  「因為──等一下,蕾娜!」拉岱爾喝止了欲出聲打岔的她,急迫但咬字清楚的說到,「這對我們兩人是最好的選擇。」

  「米諾他需要完全獨立的創作自由,但我需要的是能預測、可控制的幫手,這兩個願望並不相容,而且米諾並不接受半吊子的妥協方案。」

  「所以,我會繼續將情報──當然,符合戰略目標的情報──給予米諾,但不下達他任何指示,一切全憑他的決斷。若他願意繼續攻擊『眼睛』,那麼我可以供給更多物質與情報上的援助,但我們二人互不隸屬,互不制約──或許這樣我能逐步將米諾拉攏過來,也不會因為曖昧不明的人情關係而傷及彼此。」

  「蕾娜,這真的是我能想到的最佳方案了。」

  然而,對方只是別過頭,不肯注視拉岱爾的雙眼。

  「蕾娜!」

  好一會兒後,她才緩緩的轉回臉龐,望著拉岱爾的目光中卻滿是輕蔑與失望。

  「是的……或許這對你們而言是最好的。」

  「也或許,你和米諾可以在這樣的關係中逐步發展友誼。」

  「可是,吶,可是,拉岱爾──」

  「這真的是你所期望的嗎?」

  這是我所期望的嗎?

  看著此時米諾眼中倒映著的自己的面容,那樣的淺笑、那樣的話語、那樣的神情──

  自己希望的當然不是如此啊!

  可是、可是拉岱爾還有甚麼資格要求米諾呢?

  何況他連自己想要甚麼都不明白。

  米諾是不可能和這樣愚蠢又自私的他做朋友的。

  對不起、對不起,米諾,對不起。

  我──

  「那能請你再說一次為何我如此吸引你嗎?拉岱爾?」

  突如其來的溫柔問句讓拉岱爾差點兒沉醉其中、就這樣放任意識溜走。

  不、不可以,這次一定得好好回答他才行。

  你如此吸引我的地方。

  「因為我覺得你很美。」拉岱爾說道,明確看見了米諾眼中閃過的一絲悵然,他知道自己不能停在這兒,還有。「即便你認為自己醜陋也一樣。米諾,你的作品很美,你的睡臉很美,你的白髮很美,你的紅瞳很美,就算你能想到一百個自己醜陋的理由,我也能找出一千個證明你美的論據,這不是謊言,真的。」

  「那我認為,」天衣無縫的,米諾接續著他的話說到,「拉岱爾吸引我的是你的溫柔。也許你認為那是保護自己的偽裝,也許你相信自己總是為了利用他人而微笑,也許你懷疑自己每句誇獎背後的居心,但我知道,而且我認定,你是個無比溫柔的人,在你身邊,我能感覺到你對我的信任,而那讓我十分幸福,這不是幻想,真的。」

  話音暫歇。

  「所以,」驀的,米諾伸出自己的右手,輕起唇瓣,雙眼蕩漾的紅色好似共鳴著拉岱爾血液裡的脈動,映著路燈的白髮彷若盛裝整片月的流光,照亮拉岱爾眼前何似人間的絕世美景。

  「拉岱爾,你願意做我的朋友嗎?」

  拉岱爾感覺腳下的大地消失了。

  宛如漂浮在夢中,這裡是米諾的夢,不,是米諾又將自己的夢取了出來,希望與拉岱爾共享。

  這怎麼、可能呢?

  不要,不要,米諾,別這樣。

  自己無法抵抗那夢的誘惑呀。

  會想要粗魯的將之奪走,殘忍地將之改造,變化成自己偽造而畸形的、向現實妥協的虛榮啊。

  「拉岱爾,遇到你之後的這三天、嗯、該說是四天,可以說是我此生度過的、最開心的時光喔。」

  米諾的聲音變得很輕、很細,但風兒帶不走,因為夢的宇宙中沒有風。

  「雖然你不知道過去的我,而我也不知道過去的你,不過,我總覺得未來,我們能一起度過許多比過往更快樂更快樂的日子。」

  「雖然你之前傷害過我,但那也是因為自己誤解了拉岱爾的溫柔吧?」

  「所以、所以──」

  「這一次,我不會只依靠你的溫柔,我也希望你不只依靠我的夢。」

  「然後,我們一起、一起努力,讓拉岱爾學習去對夢溫柔,而我則學習做出溫柔的夢吧!」

  「吶,拉岱爾,這個奇蹟只有我和你一起才能創造,拜託你了!」

  啊。

  奇蹟。

  原來是奇蹟啊。

  今晚、不、這四天以來,米諾給予自己的,除了用一連串的奇蹟形容以外,還能用甚麼字詞呢?

  自己正是為米諾身上的奇蹟輝光所著迷,所以才請蕾妮雅調查他的呀。

  是的,早在他們相遇之前,那光芒便指引著拉岱爾。

  當他因為希威斯幫的事件而消沉之時,就是米諾對「眼睛」扔去的一連串傳單與塗鴉讓他再次燃起希望的。

  雖然那些欠缺「現實」連結──即表露艾米爾幫處處橫徵暴斂的確切資料──的「夢」絲毫不可能煽動人群,也還不知道那個「米諾」是誰,甚至連「米諾」是一個人還是個團體都不曉得,冥冥之中,拉岱爾便被這場彷彿神話中少年與巨人的搏鬥給感動了,並重新相信自己的力量。

  然後,他們相遇了。

  拉岱爾不會把這稱作命中注定,那對他而言似乎是個太過美麗的意外──米諾在相遇的那天,便決定全盤信任自己,但自己明明希冀奇蹟卻又不肯相信,甚至玩弄、傷害、背叛了米諾,使他陷入徬徨無措中又拒絕伸出援手。

  直到最後,自己還死性不改的妄想用種扭曲的關係來利用米諾。

  可恥,真的是太可恥了。怎麼會有如此自私的人!

  結果是米諾伸出了手。

  啊啊。

  此時。

  此地。

  米諾的手。

  ──握住吧。

  一旦握住,就是給那赤色的眸、白色的髮下了精靈的魔咒,就不能回頭。

  ──握住吧!

  但拉岱爾已經決定要盯著這赤與白的米諾不放了。永遠不放。

  「好的、米諾……」

  夢境即將進入尾聲,拉岱爾找回了自己的聲音,也能感覺到地球漸漸回到腳下。沒關係,這兒有米諾;只要有他,無論是再怎模胡鬧、再怎麼嚴酷的現實,都能被變作美麗七彩的夢。

  「我,拉岱爾,願意做你的朋友。」

  「讓我們一起做出最棒的夢吧!」

  拉岱爾也伸出自己的手──。

  於是兩人的手牽在了一起。


  不再是一個人。也不再是兩個「一個人」。而是兩人。

  若是一個人,那甚麼都無法改變,只能埋怨強大的現實與自我的渺小。

  若是兩個一個人,也甚麼都做不到,只能在相互利用中將彼此的夢抹消。

  然而,若是兩人,即使是要與全世界為敵,也不可能改變我們的夢分毫。

  因為米諾的夢中將有拉岱爾,而拉岱爾的夢裡也會有米諾。

  如此像兩面鏡子疊合而成的無數映象將永不消失。


  赤色雙瞳逐次因淚水潤澤而渲染成了與面頰相似的粉紅,米諾沒有拭去淚水,而是任晶瑩剔透的水珠描過臉龐那迷人的弧度。但他的面容卻漸漸模糊,啊,拉岱爾的盈眶熱淚亦捨不得擦去,因為那淚是洗去過往一個人滄桑孤寂的甘露。

  「吶,回家吧,拉岱爾。」

  「嗯。」

  方才的對話倒反了過來,拉岱爾也明白是自己該離開的時候了。

  在放開手的那刻,心中有股難以名狀的虛弱,並非悲傷,是對下次觸碰的期待幾乎滿溢,因而感到疼痛。

  不過當拉岱爾瞥見自己的掌心時便立即釋懷了。

  ──被洛夫洛特燙出的菸疤已經淡去,反倒是米諾將門甩上的那擊留下的瘀痕還頑固的未褪。

  果然。

  ──我們家貓咪的抓痕是很難消褪的唷。

  拉岱爾笑了,淚水滴在虎口,然後沿著生命線滑落。

  當那貓兒優雅的弓起背、踮起腳尖、輕柔而緻密的踩在拉岱爾的心上時,那股悸動想必會留存一輩子吧。

  所以暫時的分離──

  抬眼,視野裡卻沒有米諾的影子了。

  「拉岱爾!」少年的聲音從後方傳來,米諾竟然站在副駕駛座旁邊,催促著自己,「快點啦,若再不啟程的話,霧又要變濃了喔!」

  「唔、你說啟程是去──」

  「當然是到拉岱爾在都城的家呀!」

  咦?

  為什麼?

  米諾望著滿臉困惑的拉岱爾笑到,「你買給我的衣服不還在那兒嗎?還有,你不是說自己在舊城的家被『眼睛』搞得亂七八糟?所以快點上車啦。」

  神哪。

  米諾在笑呢。

  難怪今天沒有月亮。

  因為連月兒都羨煞米諾的笑容而躲藏起來了。

  笑吧,笑吧,你是最美的唷,無庸置疑。

  解開車門的鎖,將車子發動的拉岱爾突然想到那至今讓他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

  「對了,米諾……你為何願意再給我一次機會呢?」

  聽到這問題的米諾偏著頭愣了半晌,然後說出完全意想不到的答案。

  「因為貓咪的關係。」

  「貓咪?」

  「就是牠啊。」米諾指了指後座不知何時蜷曲著的、發出呼嚕聲的一團黑色毛球。「對了,那招『喵嘎嘎嘎嘎!』也是在和牠對戰的時候想出來的呢。」

  把雙手放在頭上做出了個貓咪耳朵的可愛手勢,米諾回到正題。

  「曾經,我想要和牠做『朋友』可是失敗了,因為我無意間把自己的滿足凌駕於牠的自尊之上了……」回想起貓兒逃跑的瞬間,米諾的語調不禁透露出淡淡的落寞,但轉瞬又恢復了先前的開朗,「可是喔可是,貓咪牠後來又回來了耶,就在我渾身溼答答、甚麼都不想做的時候,牠從窗檯一蹦──跳到了自己身上,還讓我拍拍牠的背呢!所以,我又恢復鬥志了!」

  「然後、然後我就想說......竟然貓咪肯給我一個機會的話,我是不是也該給拉岱爾機會呢?」

  「那麼我的命,也可以說是被這隻貓救的囉……」喃喃的說著,拉岱爾打算明早就買最高檔的罐頭給後座的貴賓吃。

  灰霧漸漸聚攏,很快身後的舊城便看不到了;對講機在此時傳來了聲音,是蕾娜用辦公室的無線電連絡他們。

  「喂、喂?是蕾娜小姐嗎?」米諾接起話筒,開始和另一頭的蕾娜、蕾妮雅與羅格敘述自己和拉岱爾言歸於好的經過。

  握著方向盤的拉岱爾依然微笑,默默想著自己與米諾的未來。

  往後必定會發生米諾受不了自己看待「夢」與「現實」的態度而想離開,或是自己因米諾太過巨大奇異的「夢」而招架不來的情況吧!或許米諾會拚命掙扎,或許他會速度飛快地逃離,或許他會責罵自己,或許他還會哭泣,然而,重要的是,拉岱爾絕對不會放開這隻抓住米諾的手,而米諾也一樣。

  這是黎明前的舊城,患病的母親仍哄著同樣為痼疾所苦的孩子,希望今夜的夢能持續得久些,然而在這片灰霧之中,噩夢依然悄悄醞釀,某時某地,總可能有在絕望中無人知曉的哭嚎。

  但只要此時此刻,拉岱爾與米諾的心是連在一起的,儘管那連結還很脆弱而稚嫩,他們便不是孤身一人。也因此,當朝陽探入舊城千瘡百孔的建築與巷弄,人們拖著疲憊依舊的身子準備迎接一天的勞碌,走過城中最平凡無奇、位於遺忘邊緣的角落時,很可能會瞥見那不加贅飾的形體與狂野不羈的色彩,為其猛烈而自由的「夢」所深深撼動,同時,在心中燃起一縷幼小的火苗──只要將之栽入千千萬萬居民的心中,就能真正成為反抗「現實」的業火。

  那,就是赤與白的米諾不再孤獨的最好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