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接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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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1-03-26
  日頭緩緩爬升著,早晨的濕冷被午後的暖陽全然烘乾,繁忙的人群也因而找到了喘息之時,紛紛放任自己在辦公室硬梆梆的椅子、學校操場被朝霧洗淨的草皮、或咖啡館狹小擁擠的座位上,舒展、攤平,彷彿這輩子辛勤勞碌就是為了這一刻的歇息。

  越過了天頂,太陽似乎加速著斜斜落下。人們的影子開始被拉長、拉長,炫目的日光漸次染上了柔和的灰色,再從灰到黑的漸層中移去,和煦的橘色與醉人的靛青就是這片淺灰的光幕經過大氣中細小水滴的戲耍後調色而成的。

  今天的日暮似乎羞於見人,因而在傍晚時分積起了厚重的灰雲。伴隨著若有似無的微雨,舊城的色調更暗沉了些;雨滴逐漸有了自己的聲音,返家的行人與轎車與路面電車壅塞了時間,沉默了人躁動不安的眼睛。整個城市於是半闔了眼瞼,在現實與夢的邊界掙扎徘徊。還不能睡去,現在還不行。

  不過對米諾而言,同樣的掙扎是猶豫該不該清醒。

  拖著彷彿出了車禍的殘破軀體回到在郊區租賃的小房間,旋即倒頭就睡的他仍穿著自昨日夜晚以來都未褪去的灰色連帽衫,滿身泥濘又破爛不堪。

  當倦意的牧羊人關起木柵時,這些髒污實在算不了甚麼。但當羊群再次喧鬧起來,到了覓食的時候,雪白的羊毛與翠綠的青草之間可容不下汙泥的髒玷。

  何況渾身的傷口正癒合著的痛苦,令米諾完全無法入眠。

  似乎是下意識的顧忌著渾身髒汙的關係,過去的十二個小時他更是睡在冰冷的地板而非柔軟的床墊上的。

  堅硬的水泥觸感此刻讓米諾的不快感推向極限。

  咿呀呀呀好討厭啊啊啊啊啊……

  好餓餓想吃飯吃溫暖的東西然後砰的一聲倒在床上然後累累要睡睡……

  囁嚅著意義不明的話語,米諾在狹窄的房間裡左翻右滾。瘦長的手臂卻立刻撞上旁邊的書桌,使他痛得如幼小的刺蝟般在地板上縮成一球。

  痛痛痛痛痛痛嗚嗚嗚嗚嗚嗚嗚……

  粗糙的刮擦著自己肌膚的外套也顯得惱人。將之脫下、揉成髒兮兮的布料團;瞄準門旁的洗衣籃,他做出了個投三分球的姿勢,漂亮的拋物線──

  ──連帽衫帶著悶濕的泥土味緩緩降落在自己的臉上。

  嗚。

  討厭鬼。

  大家都欺負我。

  大家都是笨蛋啦!

  哼!不睡了!我就起來給你們看!

  扯下連帽衫扔在一旁,米諾俐落的以腰反身彈起,像個體操選手般的做出了個華麗著地的姿勢站起。

  迎接他的只有外頭驀然增強的暴雨,以及冷笑般的悶悶雷聲。

  ……不管,這算是十分。是十分!

  雖然沒有觀眾或評審,如此的自導自演還是讓米諾的心情好轉了些。

  只穿著單薄的短袖與破舊牛仔褲的他,帶著渾身的傷痛伸了個懶腰,然後像是隻在打鬥獲勝後凱旋而歸的貓咪般自豪地打著呵欠。

  喵嗚──嗚哈──

  ……不不不,他才不會這麼做呢,這樣多羞人呀。

  不過、只、只有稍稍叫一聲的話,應該沒關係的吧?

  瞥了眼鎖緊的大門,縮回地板上抱著膝的他暗暗揣度著。

  不行,這兒還是太危險了。不如到窗檯去吧,那而面向的是杳無人煙的墨綠色丘陵……

  在腦海中幻想一隻貓究竟是怎麼叫的,米諾邊輕踮著腳尖閃避地上被連帽衫沾染到上泥濘,邊嘗試性的微微開啟唇瓣,讓輕柔的氣流自腹部湧入口腔,聲帶稍稍震動──然後抵達窗邊,拉開窗簾。

  喵、喵嗚嗚、咪──嗚嘎?

  後半段的部分不是米諾發出來的,而是真正的貓鳴。

  一隻頸項間綴有雪白毫毛的黑貓原來正在窗台上躲雨。米諾突然的出現無疑驚嚇到了牠。

  黑貓弓起了背脊,一副備戰姿態的瞪視著米諾。

  別靠過來,大頭大腦的笨蛋!

  牠黃綠色眼眸中的狹長瞳子似乎如是恫嚇著。

  這副舉動讓米諾想起了黎明前和兩個黑幫白癡對峙的場景。

  處在體格與力量皆為絕對劣勢的一方,他們都很畏懼,卻也因承認了畏懼而無所畏懼。他們擁有對方所不理解的武器。

  ……對此刻的米諾而言,眼前這隻貓咪最厲害的武器不是豎起的尖銳指爪,而是牠若倉皇逃離的話,對米諾的自尊心造成的傷害。

  ──所以不會讓你逃走的!

  ──所以不會讓你抓到我的!

  一人一貓各自下定了決心。

  貓咪率先行動。

  將嘴撐得大大大大的,鬍鬚彷彿觸電般的顫動著,一聲尖銳的貓鳴近乎刺穿耳膜般的襲來。

  牠要讓米諾的雙眼染上恐懼、憤怒或不安的情緒;想看見米諾的卻步,或因驚駭而反射性的攻擊自己──無論何者都給了自己逃離的理由。而米諾也就成了他自己所厭惡的,空有蠻力的笨蛋了。

  喵嗚嗚嗚嗚嗚嘎嘎嘎嘎!

  黑貓的心底想必滿是得意吧。

  然而,這點小伎倆才騙不過米諾清澈的雙瞳呢!

  喵嘎嘎嘎嘎嘎嘎!

  米諾直直對著露臺上的貓咪放聲大吼。

  ──論氣勢,我可不比你差唷。

  我會讓你輸的心服口服!

  ──嘎嗚嗚、嗚嗚嗚、嗚喵喵喵!

  ──喵嘎嘎嘎嘎嘎嘎!

  ──喵、嗚咪咪、嗚嘎、喵嗚…..

  ──喵嘎嘎嘎嘎嘎嘎!

  ……

  ──喵嘎嘎嘎嘎嘎嘎!

  哼哼,太過輕敵的下場就是如此!

  望著氣焰頓失的黑貓,米諾滿足的品嘗著一日連勝兩場的滋味。

  「好啦,是時候讓你乖乖就範啦,喵嗚嗚。」

  在壓制住對方的同時,米諾緩緩將自己的聲音放柔、放細、放輕,帶著傷的右手慢慢朝黑貓的身體靠近;指尖拂過耳際,雖傳來抵抗的顫抖但不劇烈,右手於是環繞過牠的頸脖,米諾用掌心最柔嫩的皮膚徐徐拍撫貓咪的後背。

  起初只能觸及毛髮,確認對方不抗拒後便稍施加了氣力,米諾才切切實實的與黑貓的身體完整接觸。

  米諾冰冷的手掌被黑貓的體溫靜靜的包裹住,某種神祕的引力更讓牠允許自己更加地靠近,彼此甚至能望穿對方眼底清澈潭水背後同樣飽經風霜雨雪的深邃底蘊──

  喵嘎!

  ──可惜以上僅是米諾的想像而已。

  當他的指間不小心擦過黑貓的鬍鬚時,十隻爪子眨眼便毫不留情的刺入米諾纖弱的手臂。

  混蛋喵笨蛋喵討厭鬼喵喵喵!

  在米諾能將心底的怨氣一口氣喵出來之前,那隻黑貓早已跳落了窗檯,如同方才無聲無息地出現般轉瞬消失得無影無蹤。

  

  雨勢在街燈亮起時達到頂峰,米諾居住的斗室彷若被棄置在荒涼宇宙中、失去動力的太空船。而米諾本人則來自某個滅絕的星球,作為孤獨的生還者在冬眠中隨著船體載浮載沉。

  嗚…...不要叫醒我啦…...

  可是他完完全全無法入眠,不單是因為累積的傷勢或片刻前與野貓的拉鋸戰,現在更多了個極為可怕的敵人。

  「……肚子好餓喔。好餓喔。」

  米諾的房間是放了床、衣櫃與書桌後便幾乎沒剩餘空間的狹小。廚房和衛浴設備是全樓層共用的,不過似乎因為不景氣的關係,這層樓除了米諾便只剩另一位從未打過照面的房客;其餘的房間似乎都被打掉了隔板,充作倉庫出租了,偶爾還會看到與那些自稱「眼睛」的混混相若,灰頭土臉又故作兇狠的無腦笨蛋。

  結果,廚房和浴室就歸這些蟑螂般噁心的傢伙使用了。

  除非萬不得已,米諾是絕對不願在公共空間逗留的。光是想像和任何人同處一個密閉環境,自己便會渾身起雞皮疙瘩的感到無比噁心,真的,好噁心好噁心吶。

  同樣的,要他把食物儲存在沾染他人氣味的冰箱裡,或在浸滿作噁油垢味的廚房裡用餐,對米諾而言是想都不敢想的夢靨。

  來到這灰濛濛的城市以前,米諾記得自己就是個外食族了。只在太陽落下與升起之間活動的他食量很小,只消在麵包店打烊前買份三明治便已足夠。然後是到雜貨店買齊今日的飲水。

  此外,除去今早這類被痛毆到滿身血汙的慘況,米諾並不太需要清潔自己的身體。他屬於幾乎不流汗的體質,晝伏夜出加上這兒四季濕冷的氣候,他自認完全沒有使用那嚇死人的浴室的必要。

  唉──至於像今日這種不得不清理的狀況嘛……

  嘆了口氣,米諾從書櫃中取出了包濕紙巾。

  只能用這個了呢。

  脫去了身上僅有的一件衣物,冰冷油滑的紙巾貼上肌膚的瞬間,米諾無法克制地呻吟了起來。

  嗯嗯嗯呀、嗚嗯、啊啊……

  嗚嗚嗚…….

  將表面的血塊與血痕拭去後,米諾直接略過瘀青的部分──反正他也不知道該如何處理它們──將同樣放在櫃裡的碘酒的瓶蓋栓開,左手則取了棉花棒與棉花。

  嗯。嗯。嗯──咿呀呀痛死了痛死了啊嗯嗯嗯呀呀呀……

  呼──呼──

  哈嘶嘶──好疼呀呀──痛呀啊啊啊!

  真的要死了啦嗚嗚嗚……

  米諾也明白自己的「包紮」很胡來,然而過往幾次受傷的時候自己都是這樣捱過去的。可是一點傷疤都沒留下喔!

  論回復力,米諾絕對是第一的啦!

  疼痛過後,莫名的自豪感油然而生。

  對啊,儘管被打成這樣都有辦法脫困,米諾,你一定是無所不能的!

  大聲進行著信心喊話,米諾跳上了床,雙手高舉擺出勝利姿勢。

  「嘿──米、諾加油!米、諾加油!」

  「把那些笨──蛋全部趕出去唷唷唷唷唷唷!」

  米諾的呼喊蓋過了雨聲。

  即便被毆打的部位仍不斷地傳來,幾乎將他的笑容撕開成哭臉的痛處,雙頰鼓起、髮梢染上夜色的少年,嘴角依然天真純粹的勾起,露出連月牙都忌妒到躲入雲層裡頭的笑容。

  笑吧、笑吧,我才是最美的喔。


  「討厭、討厭、超討厭的啦……」

  才過了不到一小時,米諾之前的萬丈豪情都沒了氣焰,只剩有氣無力的低語疲軟的抗議著。

  事情是這樣的。

  當興致高昂的米諾來到他時常光顧,店主卻從來不認識自己的烘培坊時,迎接自己的卻只有一張字條。

  「因節慶之故,本店休息三日。」

  嗚哇。

  放、放假?

  我都沒放假你們竟然放假!

  「那個討厭鬼!明明你們家會做那樣好吃、嗚、是只有你們才能、呃、做出『勉強』可以下嚥的東西啦!」

  似乎拒絕承認自己對這家店的喜愛,米諾只能帶著哭笑不得的表情哀鳴。

  「嗚嗚……為什麼為什麼要這樣……」

  而且字寫得還真醜。

  如果米諾有帶紙筆、不──最好是整罐噴漆──出門的話,那家店早就完蛋了──他會在店門的大玻璃前直接噴上最難聽最難聽的、辱罵「眼睛」的標語!

  例如說,嗯,「去戳爆那醜死人的『眼睛』吧!」之類的。

  ……咦,好像不夠兇狠耶。似乎今天那隻黑貓的鳴叫聲都比較嚇人

  ──喵嘎嘎嘎嘎嘎!

  一想到逃竄的貓咪,米諾仍是滿心的不甘。

  真想把那隻兇巴巴的小毛球當成寵物養呢。好想好想喔。

  但是貓咪吃甚麼呢?需要帶他出來散步嗎?如果白天都不管他的話會不會一直「喵嘎嘎嘎嘎嘎」的對我亂叫?我會被嚇慘耶。

  啊,不如在麵包店上噴下「去戳爆那醜死人的『眼睛』──喵嘎嘎嘎嘎嘎!」吧,那些笨蛋想必會害怕得惱羞成怒,然後將整片玻璃拆掉。嘿,這就是欺負米諾的下場!

  話說回來,這樣子米諾也不用走窄窄的店門直接進去店裡了,可謂一舉多得耶。

  自己怎麼會這麼聰明呢?

  又開始感嘆起自身聰明才智的少年,不知不覺行經了今早讓他吃足苦頭的破舊國有住宅區。

  啊。

  嗚喔。

  快步通過吧。

  或許又有笨蛋在那兒徘徊巡邏。

  米諾身上已經沒地方留給疼痛和傷口了。

  趕快走啦。不然──

  或許又會因為一面被遺落的牆而久久駐足不去?

  身上反正沒帶任何的顏色,也無法留下任何形體,去那兒又能怎樣?

  可是──沒又「可是」啦……唔!可是可是!

  啊啊。真糟糕。

  米諾查覺到自己的想法了。無法避免、無法抵禦、無法推託。

  就……去看一下…...應該也沒關係吧。

  他並非不明白,凌晨所貼上的、蔓延好幾條街的海報,大概在天亮左右就被全數撕毀、絞碎、不留痕跡的湮滅了吧。

  然而,如果真的有人──除了做做表面功夫的警察或記者之外──將傳單帶走,就算不是幫忙自己宣傳,而是默默的留存起來,那麼米諾便感覺自己受的傷也算有些許價值了。

  不過他亦明白是不會有人這麼做的。在舊城,「眼睛」當然不是「一切」,卻掌握了「現實」;而人們只盲目的追隨著「現實」,埋怨又謳歌它,並甘願為其做牛做馬。

  但米諾才不吃這一套呢!

  我想在哪裡、做著怎樣的美夢,當然與「現實」無關啊!與那甚麼笨蛋「眼睛」更是毫無瓜葛!

  動不動就說其他人是背叛者,米諾認為,他們才是背叛舊城的人呀!

  還有,將「現實」搞成這副德行,「眼睛」不是要負最大責任的嗎?

  真的是宇宙超級無敵混蛋令人不爽的啦!

  所以!

  米諾昨日才會在瞧見那棟公寓側面的斑駁牆壁時,無可自拔地想要留下自己存在、自己的夢想存在的證明。

  即便塗鴉早就被粉飾太平的白漆所覆蓋,他也至少也做了件好事──就讓那群笨蛋幫大家粉刷粉刷房屋外圍吧。

  無論如何,自己的努力絕不會白白浪費。

  米諾如此深信的,走到了那個記憶中的街口。

  咦?

  下一秒,他後退了兩步,然後慌張的左顧右盼。

  啊啊?

  四周的景物都沒錯,然而眼前的景象卻讓米諾發瘋似的想要證明自己走錯路了。

  不可能。

  不可能的。

  不可能啊不可能的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和米諾的出租公寓相似,這些國有住宅大部分都是閒置的,一棟能容納百餘人的樓房恐怕住不到十多個人,其餘都改建為倉儲,或是更糟糕的黑市、私娼寮和幫派聚會所。

  儘管如此,這兒仍是他們的家。的確,把「他們」都當作模範公民來同情顯然是愚蠢的。他們之中必定有不少品行差勁的人──也許包含「眼睛」的成員也說不定──他們可能犯過罪,也可能讓人流過淚,甚至可能殺過人。

  然而,在這棟破舊卻仍可遮風避雨的住宅裡面生活時,「他們」就只是平凡無奇的居民而已。擁有著平凡的善、平凡的惡、平凡的愛和平凡的恨。

  或許從未言明或意識,但這裡,是「他們」的家。獨一無二。無可取代。

  但「眼睛」就把它給取代了。

  不是拆毀、不是夷為平地、不是破壞之後再創造,而是取代,以贗品,卻是無法拆穿的贗品。

  短短一天之內,原先的老舊、擁有半百年歷史的住宅,已被徹底摧毀。

  然後在同樣的土地上建構了同樣規劃、同樣設計、甚至搞不好連建材都相同的,狀似百分之百相同的建築。

  不。

  大錯特錯。

  這個是假貨!是假貨是假貨是假貨!

  這只是沒有任何歷史,沒有任何回憶,單純是鋼筋水泥混合的醜陋怪物而已!

  陷入狂怒之中的米諾掉頭便是一陣飛奔。

  然而,映入眼簾的卻是方才過來時,未察覺到的噴漆痕跡。

  那些是用黑色墨汁噴成的、歪歪斜斜又毫無布置美感的噁心字跡。

  上頭寫著──

  ──「眼睛」決定這城市的繁榮或滅亡。

  住口。

  ──所有的都是「眼睛」給的,因此,「眼睛」也有權隨時收回一切。

  我叫你住口。

  ──你們的「現實」,就是「眼睛」的恩賜。

  住口住口住口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腳步聲、尖叫聲、心跳聲,以及吸收並無視這些的、彷彿陰冷嘲笑著的沉默,鋪天蓋地的將米諾網羅。

  無處可逃、無處可去。

  混帳混帳混帳!

  這個混帳的…...世界!

  給我消失掉……給我消失!


  米諾忘記自己是如何回到公寓的。

  筋疲力竭的身體,再次裂開的傷口,難以宣洩的憤怒。

  種種噁心的不快都足以讓他忘記周遭的一切。

  像是離開前鎖上的門,回來時不用鑰匙就能打開這樣的瑣事,自然也被米諾遺忘了。

  直到米諾自暴自棄似的將自己扔上床,後背異樣的觸感才令之產生一絲懷疑。

  對他而言,那反射性地翻過身,是個不可還原的動作。

  一旦做了,他就將被迫與過去的自己全然切割,被他眼前的東西完完全全的分裂為兩半──但不會有人詢問米諾是否懷有這樣的覺悟,尤其是那位設計將這東西送到米諾眼前的人。

  平攤在床上的,是一疊再普通不過的白紙。

  但想當然的,好奇心會驅使米諾將紙堆翻至背面。好奇心不一定會殺死貓,但貓絕對不會放任自己的好奇心平白無故地到來又離去;總得留下些甚麼才行,就算是自己的屍體也可以。

  ……若言紙上記述的內容改變了米諾的命運,那麼資料最末頁所夾帶的名片,更無疑象徵著他一生的轉捩點。

  簡約典雅的名片上頭只印了聯絡方式,和一個名字。

  從來沒有任何人能插手自己的未來和夢想。米諾曾經如此堅信。

  然而,現在他遇見了──儘管尚未見過本人,儘管還不明白那名字的重要性,名叫「米諾」的這人所代表的意涵,將在此,因為那名字而全然改觀。

  「拉岱爾。」

  他叫拉岱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