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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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1-03-26
「……嗯、是的,我聽得很清楚,是,請說。」
車燈為近處的濃霧所遮掩,雖暫時穿透了稍遠處的灰色,卻在前方更遠的、霧氣再次濃重的區域被全然吞沒;彷若光與影互為針線與布疋、彼此縫合糾結,形成本質上綿密、無可穿透的障蔽。
轎車與其說是劃過濃霧飛馳著,不如說是被動而無助的等待大霧向後奔散。
糟糕的可見度讓夜間的駕車人無不膽戰心驚,尤其是想搶在日出前把貨品從南方的港口送往首都、又不願支付昂貴的高速公路使用費的駕駛。平均每個月就有四到五件的死亡車禍,約莫一周一條人命,這還是效率不彰又嚴重腐敗的警察系統提供的資料呢。據估計,實際死亡人數可能是這個的兩倍以上。
「喂、喂……路況…...不要急…...」
「嘖。又出問題了嗎?」
「握緊…...方向盤…...待會再聯絡…...」
「知道了。」
這大霧的恐怖不僅是破壞視野,還會嚴重干擾無線電通訊。這也是事故的致死率居高不下的原因:一旦發生意外,駕駛很難用無線電連絡上醫院,而救護車更不願在這樣惡劣的環境中冒險出勤。
灰霧也擾亂了氣候,讓冬夏之分變得模糊不清。於是,民眾開始將一年分為「濃霧期」的六到八月、「淡霧期」的九到十一月、以及剩下半年的「無霧期」──但過往的舊城不是這樣的。
雖然終年涼而濕,這兒也曾多少有溫暖和寒冷的區別,而黎明前朦朧的霧氣原本是溫潤一如母親的懷抱。而現在,總停滯在略高於冰點的溫度幾乎摧毀了舊城區僅存的一點農業活動。不景氣、產業結構崩解與幫派的橫行讓這兒宛若鬼城。
最大的贏家當然就是「眼睛」了,隨著年長一輩的消失與年輕一輩的遷移,幫派獲得了書寫與創造歷史的權力。
將晨霧染灰的最大嫌疑犯,是丘陵區背風側工廠排放的廢氣、經年累月得不到宣洩後所形成的毒雲。在「霧期」的子夜到黎明,灰霧彷彿是舊城的實際統治者──聽說連酷愛於夜晚散步的洛夫洛特自己,這段時間也得乖乖的鎖在寢室裡抽著悶菸──反正丘陵上的那些工廠有一半是直屬於他的,每年建築在汙染、長工時、低薪與虐待脅迫之上的暴利可讓洛夫洛特這半年期間待在南方的小島度假。他倒也沒甚麼好抱怨。
舊城的人們呢,為了貧賤的生活,忍受更高的肺癌與皮膚癌罹患率也算是合情合理嘛。
合情合理個屁。
駕駛將方向盤握得更緊、更緊了。
「…...喂喂?喂喂喂?通訊似乎恢復了。」
「那趁現在快說吧。」駕駛望了眼後照鏡,在確定沒有被跟蹤的跡象後接起對講機。
「拉岱爾,這分工作糟透了!」
「唉唉…...別生氣嘛…...」
蕾妮雅拿起對講機就是暴吼一聲,讓另一頭的拉岱爾不禁苦笑起來。
「不、怎麼叫我不生氣!」單手捉著方向盤的蕾妮雅依舊朝著無線電咆哮,「怎麼會有人這麼沒大腦!在對艾米爾幫做了那種等同宣戰的行為之後還敢大搖大擺的在街上跑!還有,要不是你阻止我,我早就把訊息傳給他了呀!如此我也不用在這樣爛的天氣裡開車──該死──」
緊急的換檔、猛烈的轉過方向盤,蕾妮雅在有驚無險的狀況下閃過對向一輛開上自己車道、不知是酒駕還是瞎了眼的聯結車。
「專心開車比較好唷。」
「混帳!要聽任務彙報的人是你耶!」蕾妮雅又隔空對著拉岱爾一陣怒罵,「你相信嗎?那個叫米諾還是啥的小鬼竟然完全沒發現自己被跟蹤了!而且對方技巧還這麼爛!」
「喔喔。所以我猜猜,妳用了約五分鐘把跟蹤者的注意力轉移到自己身上,接著就立馬甩開他了吧?」
「哼,根本只要三分鐘便解決啦。」
「所以呢?在看到艾米爾幫對他的傑作幹的好事之後,他的反應如何怎?」
「就跟你預料的相同嘛。」蕾妮雅疲憊的嘆了口氣,「那小鬼完完全全的崩潰啦,為了跟上他漫無目的地狂奔還真是累死我了……你笑甚麼呀?」
拉岱爾作為回應的幾聲輕笑似乎又激怒了對方。真是的,人不再年輕之後對於玩笑的忍耐性反而降低了呢。
「好啦好啦,蕾妮雅小姐…...總而言之,妳已經完美達成交付的任務了,接下來就平安歸來、好好休息吧。」
「嘿──我還沒和你說米諾看了我們給的資料吧?喂、喂喂?」
「唉呦…...好像…...又不穩了…...是啊其實…...早知道了…...」
蕾妮雅真想把耳邊沙沙作響的無線電打成稀巴爛。
當然,她更想痛扁一頓拉岱爾,竟然叫我這種技術高超的間諜去做照料小孩的工作!混蛋混蛋混蛋!
唉唉…...再怎麼後悔都來不及了。仔細想想,拉岱爾給的任務的確頗有挑戰性:這是她初次到像艾米爾幫那麼龐大的組織臥底。過程雖看似順利,但其中也有不少狀況是從未料想到的,甚至有好幾次事態幾乎失控,但自己終究是蒐集到了情資,也磨練了能力。
然而──拉岱爾那傢伙竟然要我用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人脈來換這個叫米諾的臭小鬼的情報──不行,這太超過了,蕾妮雅還是很生氣,而且有憑有據!
正當她拿起對講機想再次抱怨之前,拉岱爾的聲音突然從另一頭傳來。
「──不意外的話,很快他就會有所行動了吧。」
「咦?你說什麼?『他』是指──」
噗嗞。
這次無線電索性的短路了。
只留下挑釁似的沉默與蕾妮雅額上暴起的青筋。
好會挑時間啊。
她不禁懷疑,剛才的斷線是拉岱爾故意關閉無線電引起的。
…...想到自己曾因為在這種人底下工作而感到驕傲,她真想抓起過去的自己狠狠搖晃一下,順便賞個巴掌讓她清醒些。
妳滿身的才華不是用在這裡的啦!
更不要把自己的妹妹一起拖下水呀!
人家正值青春年華耶,當年把他帶到首都,就是希望她能嫁個前途無量的高富帥啊!竟然把她叫回舊城,加入這種破破爛爛的「特別對策小組」,自己這個姊姊真是失職!
下意識的,蕾妮雅將油門踩到了底,一路在同往市中心商業區的老舊公路上顛簸狂奔。
瞥了眼腕錶,應該能在黎明前回家吧,這樣還能趕在行經住宅的早班電車來擾人清夢前睡著。
如果沒意外的話。
應該不會有吧。
…...然而意外就是發生了。
又朝目的地開了幾公里,蕾妮雅才發現交流道出口因為車禍而封鎖了。
兩輛對撞的貨車翻覆倒臥,龐大的鋼鐵屍體蓋過了整條路面。其中一輛似乎在著化學藥品的車子還誇張的起火燃燒著,空氣中嗅得到彷彿有毒的濃煙。
該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啊。
不過眼前大概真的有人死了吧。
唉唉,願你們能早日投胎離開這個鬼地方。
蕾妮娜拎著公事包下了車,沒有呼叫救援或通報,直接視若無睹的走向道路的緊急出口。
並非是她鐵石心腸,只是在這樣的天氣裡本來就不會有任何救難人員會趕到。何況,她認得那兩輛卡車之中的一輛,它屬於一家是負責幫「眼睛」運送工業原料的公司。
因此,若發生了意外,肇事的雙方都必須死。
「人命關天」。這個國家似乎流行著這樣的俗諺。
但「天」是甚麼?某種尊貴的形而上存在嗎?是人們相信的價值準則嗎?
對舊城的居民而言,你信仰甚麼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那是否影像到「眼睛」的利益。「眼睛」是大家共有的,因此眾人的利益皆歸「眼睛」所有,相反的,個人的成本絕不能造成「眼睛」的損失,否則就是背叛者──如此的狗屁邏輯卻是舊城人們的圭臬。
也因此,無論原因為何,有意或無心,讓「眼睛」承受的任何不愉快都會千萬倍的反之於這些背叛者。當然,若當事人是被陷害的,那麼致使他反叛的傢伙自然也會被千刀萬剮。
以剛才那起車禍而言,「眼睛」的駕駛無疑是背叛者,而另一方則是教唆其背叛、萬惡不赦的煽動者。死亡對他們兩人,是「眼睛」給予的唯一寬容。
這也是為何舊城區的警察、消防、救護系統如同虛設的原因。每當在街頭發現了重傷的人們,人們難以不去把這可憐的傷患和「背叛者」聯想在一塊。他很可能背負著罪,而這裡「眼睛」是絕對的法官兼處刑人。妨礙到判決執行的人也是背叛者。
父親也是這樣成為背叛者的。
該死。該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死。
沿著離開高架橋的、無人照料而鏽痕遍布的螺旋鐵梯,蕾妮雅邊快步走著,邊甩著頭想擺脫腦中奔湧而入的回憶。
父親他太傻了。可惡。真的太傻了。
回憶依舊抵擋不住。
笨蛋父親。
父親…...
那已經是十五年前的事了。
蕾妮雅的母親在產下蕾娜後不久便離開人世。
她忘記了自己當時是否很悲傷,也許是,也許沒有。
母親在蕾妮雅的記憶中,是位略有末代貴族風韻的女人呢。
父親則是典型的舊城男子,眉宇間總留露著堅忍木訥與風霜雨雪的痕跡。
那時舊城還保有最後一絲繁榮的影子,以及對其深遠歷史的驕傲──因為沒有人明白,或說沒人肯承認,歷經了二十年前的那場內戰,與舊城那華麗而蒼涼的過往訣別的時刻早就過去了。
由於人民的雙眼蒙昧,所以要給他們一對認清「現實」的「眼睛」。
當時正是不景氣的開始,身為救護人員的父親工作繁重、薪資低、工時不穩定,還得靠兼職才能維持家計。
也就差不多在那時,幫派於舊城日益猖狂,而每年夏季,山丘那兒也漸漸飄來了不祥的灰雲。
郊區那時還有幾家農舍掙扎生存著,而摻了毒的霧吞噬了秋季全部的收成,與他們最後一點彷彿本來就不該有的希望。
農人們懷疑起了丘陵上新建的工廠。縱然多數人都知道那兒是違反道德與法律、卻靠著賄賂而得以明目張膽的存在、剝削勞工的煉獄,但直到它們直接干擾到生活之前,無人對其抱有異議。
這個因為一時義憤而發起的反抗註定是徒勞的。然而,剛樹立威信的「眼睛」需不單要殺雞儆猴,還要猴子們對自己的奴役狀態死心塌地。
於是第一批「背叛者」誕生了。當然,對當事人而言意味著凌遲的死亡。
曾參與抗議的人們被從市中心的教堂頂扔落、被剝得赤裸裸的遊街然後槍決、被發現渾身焦乾的陳屍在家中、被活活分割成十數塊寄給家屬,如果他還有家屬活著的話。
政府機關自然噤若寒蟬,連一向追著腥羶宛如鯊魚的媒體也識相的隻字未提。
面對無法描述的暴行,人們只能沉默,裝作像是看了部血腥異常但毫無美感的電影後、從戲院中疲累地走出,企圖回到「現實」──但「現實」早歸「眼睛」所有──一旦對「非現實」的惡行低頭,人就放棄了選擇「現實」的機會,成為暴力的奴隸。
但不低頭的,只會被「眼睛」硬生生的自「現實」中拔起、燒毀、直到連餘燼都不剩。
父親就是如此。
十五年前的某日,黎明時分。
帶著深刻的疲憊返家,父親告訴姊妹倆,自己今天做了件很危險的事,雖然那絕對是件好事,卻會為一家人帶來危險,所以又絕對是件壞事。
蕾妮雅。蕾娜。抱歉。抱歉。抱歉。謝謝。謝謝。我愛妳們。
父親一面哭,又努力微笑著,口中不停訴說著兩人無法理解的矛盾。
當蕾妮雅回過神時,父親已經被兩位面目兇惡的叔叔帶走了,從此再也沒回來。
過於耀眼的金色朝陽穿透落地窗,把蕾妮雅的眼睛扎得好痛、好痛。
她終於發現到這並非奇怪的噩夢,而是現實,是從今以後她們,就和所有人一樣,必須接受的現實。
很久很久以後,蕾妮雅才從父親曾經的同事那兒勉強問到事情的經過。
那夜,接到通報的父親來到現場時,發現的是輛被打成蜂窩的轎車。
求救的是已經倒臥於血泊中的駕駛。
那位同事勸父親不要干涉,對方擺明是「背叛者」,再不離開現場會惹上麻煩的。
等到殺手回來吧,等這人死了我們再送他一程。
明明是難以置信的殘忍言語,聽起來卻如此合理。
然而父親堅持,只是把他從車中拉出來,放上擔架稍微包紮一下而已。應該沒關係吧。他只有非常非常幸運才可能活下來。
父親自己也知道那是謊言。「現實」是不會原諒任何妄圖「僥倖」的人的。
最後是父親把對方的值班紀錄撕毀,讓他駕駛著救護車離開。
因為救護車登記的專員是父親,所以責任無法逃避。
那反抗「現實」的責任。
啊啊。父親,你真是傻得無可救藥啊。
是因為擁有絕對無法接受的原則嗎?不。蕾妮雅不認為父親是如此高尚的人。
他只是個衝動的傻子而已。衝動到忘了自己會摧毀女兒們的童年,因而在悔恨中死去。
他或許當真無愧是個「背叛者」──企圖貪心的同時擁有現實與夢,明知不可能而寄期望於僥倖。
但。
儘管為此而斷送了生命,他依然是自己的父親。不代表甚麼,就是父親而已。「眼睛」要讓蕾妮雅忘記他是不可能的。不,或許說,「眼睛」希望的就是讓她們永遠記得父親的下場,以嚇阻可能的反叛心理。
哼。
蕾妮雅才不會成為甚麼「背叛者」呢。
從「眼睛」殺了父親以後,「現實」早就不存在了。
她此刻所剩的,不是復仇或憎恨之類無聊的玩意兒。
而是──
鐵梯的出口是高架橋下的河堤。
曾經,這裡是兩側滿是鵝卵石的礫灘,父親常牽著年幼的蕾娜,和蕾妮雅一起來這兒打水漂。
現在這裡有的僅是厚重水泥鋪起架高的沿河貨運公路。醜陋無比。但這就是「現實」。
去你的「現實」。
「我擁有的就是──」
從公事包中取出一本深黑色的薄博冊子,那是蕾妮娜在臥底期間使用的身分證。
助跑、手臂高舉、向後伸直,然後猛的朝斜上方奮力揮出。
「──就是我自己啦!只要有我自己就夠了!」
──小冊子轉瞬消失在灰霧之中。
連落水的聲音都沒有。
黎明前的寂靜之外,便只剩蕾妮雅劇烈的喘息聲。
沒關係。
醜陋也沒關係。
徒勞無功也沒關係。
感覺到自己的存在便已足夠。
她一無所有,也因此擁有一切。
不管是自己、任務、蕾娜、或任何想要抓住的東西,蕾妮雅都會毫不猶豫地用這雙手去攫取。她有自信能將所有都守護住。
有辦法的話,就戳破我想做的美夢啊!
我也會奮不顧身的還擊的!
…...誰叫,我是那傻瓜的女兒呢?
因為這就是蕾妮雅,貪心無比的蕾妮雅。
第一道曙光乍現,今年已經二十四歲的她,向之比起了挑釁的中指。
我可還年輕得很呢。
「姐姐她真的老了啦!」蕾娜突然喊到,讓拉岱爾持著咖啡杯的右手不禁抖了一陣。真是的,好險沒撒在剛熨過的襯衫上。
「蕾娜小姐,請問是怎麼了?休假日還上班太累了嗎?不如妳也回家陪陪蕾妮雅…...」
「我才、不、要!」拉岱爾提出的、紳士般優雅的建議被一口否決。「就是因為實在忍受不了她我才來辦公室的呀!否則我幹嘛要和拉岱爾先生待在一塊呢?」
「嗯…...我能將蕾娜小姐妳的意思解讀為『總是把我使喚來使喚去的拉岱爾很煩』嗎?」不慍不火的拉岱爾只是坐在原位,又啜飲了口黑咖啡。對於年輕女孩,這樣的體貼與耐心是必須的。「那樣的話,妳就在這兒休息一天吧。」
「不不不,我只是不想和大叔在非工作的狀況下同處一室──」
「蕾娜小姐,妳最近是不是益發不重視禮節了呢?」
還有,自己也是蕾妮雅一樣的二十四歲耶。
難道現在二十四歲就算老人了嗎?
「咳…...總之蕾妮娜她是怎麼了,工作過度了嗎?」
「外加酗酒和發酒瘋和超難看的睡相和打呼。」
「…...蕾娜小姐來辦公室真是明智的選擇。」
蕾妮雅究竟有多生氣呀?
「都怪你指派給姊姊的工作啦!她回來後可是一直抱怨的唷。」
蕾娜似乎還是決定將氣出在上司身上。
「那個叫米諾的傢伙究竟為什麼這樣重要,值得姐姐所有的臥底成果來換呢?」
……原因果然是這個。
「這個嘛──我想,答案你們不久後就會知道了。」
喝完最後一口咖啡,拉岱爾整理整理了領子,抬眼眺望著高懸天頂的太陽。
已經接近中午了,他若是昨天行動的話,成果應該就快見報了吧。
拉岱爾的判斷和預感不會有錯的。
那位名喚「米諾」的人,即將會幹出驚天動地的大事。
所以洗乾淨你們的「眼睛」等著吧,艾米爾幫!
「拉岱爾!有陌生人打電話找你!」蕾娜無預警地叫道。
哇。
真是巧合呢。
拉岱爾迅速起身,旋即接過話筒。
「喂──」
「喂喂喂?我是米諾──」
哎呀呀。
想不到你會直接帶消息給我。
拉岱爾露出獲勝的微笑。
「真榮幸接到您的來電,米…...」
「把握弄出這輛貨車,拉岱爾!」
電話在下一秒鐘斷了。
……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