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半生半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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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1-02-12
凹彎的綠葉盛裝雨水,即便大雨侵襲,也無法抑止軀幹的生長,榕樹枝枒盛開延展,遮出大片不落雨的區域,庇蔭一區方里,卻也在眨眼之間,有如脆弱的歷史,垂委枯去。
碎裂的木幹裂出一口大縫,曹玖月從中艱難的爬出。
眼熟的街道讓曹玖月終於定下心神。
意識到自己活著逃脫,她劫後餘生的拍著胸口大喘氣,視線一轉,落到前方的少年身上,她的心情瞬間不美麗了,三兩步的衝上前去,手一抓就揪住對方的領子。
「你這個瘋子,我是叫你教我離開這個鬼地方,又不是叫你把我踹進去給鬼吃!」
「我不是說了,要解決就要從根源開始,要不是我送妳進去,妳現在說不定早就被分屍了,那就真的是在劫難逃。何況,妳現在還好好的活著,不是嗎?」
少年完全不把曹玖月的脾氣放在眼裡,一扇拍掉領口的手,並對曹玖月的暴躁搖搖頭,「女孩子要有氣質點,遇到這點事就激動成這樣,之後如果再遇到,不就放火燒房了?」
「你這個烏鴉嘴!」
這傢伙真的擠不出好話,竟然詛咒她,她才不會再遇到這些鬼東西!
「我說過,妳命絕未絕,在劫難逃。」
曹玖月咬牙切齒,實在不懂為什麼這少年講話就是那麼難聽,很愛觸她霉頭。
「你就不能說點好話嗎!」
「好話?什麼才是好話呢?明知道有災禍卻不道破,騙妳一句平安順利就是好話嗎?」少年將扇尾指向曹玖月的額頭,嚴厲道:「人們總喜歡挖掘自己命格藏有的意思,妄想靠著破解命盤來揣測天機,當算命師道出生福就歡喜,道出死劫就拒絕規聽,還回一句『烏鴉嘴』。實話,難道就不是好話嗎?」
實話難聽,但藉由實話知道自己身處危險,行事才懂得去注意,這,難道不正是最有幫助的話語?
話語太過犀利,曹玖月暗下臉色,囁嚅解釋:「我只是……好,就當你是好意,但我以前都過得好好的,但突然之間遇到這些莫名其妙的東西,何況你一直說我在劫難逃,不管是誰都會生氣啊。」
就當她喜歡聽漂亮話,但誰不喜歡聽漂亮話,每次見面就聽一句在劫難逃,心情真的很糟糕,尤其又遇到這麼多事情,她還差點死掉,結果這還不是結束,他說之後有可能會再遇到,這種情況再多遇幾次,誰受得了,靈界物質她根本半點都不想碰好嗎。
「生死有命,富貴在天,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人出生時就帶著既定命格,福緣禍險全都批註在上面,妳會遇到死劫,也是天註定。」
「死劫?」
她現在明明活得好好的,哪來的死劫。
「半個月前,是妳原本命格中的死劫,遇險當下,魂魄重創,半腳踏進死門,要死要活全在一瞬機緣。」
遇到死劫的命格照理來說是逃不過,但也有例外,因為破格的機緣得以續命。
雖然活下來,卻也因為踏過鬼門關而使原有的命格產生變化,有些人會性格大變,有些人會半瘋半傻,也有人會獲得目見鬼物的能力。
「就結果妳是活下來,命格自然起變化,沒有瘋掉而只是能見到鬼物,實屬萬幸。」
哪裡萬幸,見鬼還有什麼好高興的。
「所以,我之後還會遇到這些鬼東西?」
少年沒有明說,但她也能從他的表情看出答案。
曹玖月心情跌到谷底,平凡的人生因為一次意外起了天翻地覆的轉變,任誰都受不了。
木墟傳來一陣騷動打斷兩人的對話,逐漸化為灰煙消逝的樹幹中露出一團物體。
──不會是剛才那隻怪物吧!?
曹玖月當機立斷躲到少年身後,她知道少年神通廣大,就算看他不順眼,但適時找盾牌還是需要的。
少年沒有繼續反噹曹玖月剛才的大不敬,而是直接將目光放在木墟上。
斷裂枯枝堆疊的角根,有團物體正聳動的鑽出,白色的鱗片染上紅籠燈的光暈。
他們與物體的位置有段距離。
曹玖月看得不是很清楚,直到那團物體像顆彈跳球從枯枝中迸出,跳躍落在他們前方,她才看清楚那個物體是什麼──應該不能說物體,那是隻像球般圓滾滾的「生物」。
光滑的表面生長細小又密集的鱗片,細長的尾巴端生長一片水滴狀的毛髮,四肢短腿小小的,看起來有些詭異得可愛,圓球的前端咧出了一條嘴線,嘴線張開,生物用著與形貌完全不符、男女莫辨的好聽嗓音喊道:「阿樹。」
「阿樹?」
「好久不見,鉌曄。」
少年──「阿樹」的回應讓名為鉌曄的生物開心地原地蹦達一圈,隨後撲進阿樹懷裡。
等等,為什麼眼前這個生物那麼的眼熟,好像在哪裡看過,很適合抱在懷裡的……
空蕩蕩的雙手好像殘留某種觸感,想起剛才經歷的光景,曹玖月驚呼:「港口的小傢伙!」
「小傢伙?」阿樹噗哧的笑了出來,無視鉌曄的不悅將牠舉高,圓滾的身軀跟以往相差甚遠,往日風采半丁點也見不著,確實是小傢伙呢。
「阿樹,不準笑。」
「好的,鉌曄。」
鉌曄面向曹玖月,雖然沒有雙眼,但曹玖月卻能明顯感覺到某種緊迫的視線,讓她覺得背脊發毛的往後退了步。
「妳身上……」
阿樹拍了下鉌曄的頭,示意牠別多說。
鉌曄也乖巧地閉上嘴,窩在阿樹的懷裡,細長的尾巴輕輕晃動。
「誒,話別說一半啊,到底是怎樣倒是說清楚。」
這一大一小的到底在賣什麼關子,她連兩次被怪物當成獵物,生死關頭都度過了,還有什麼不能聽的?
……等等,獵物?
淺意識的心聲總是最能發現盲點,曹玖月回想起這兩次遇到的情況,雖然最後被少年阻止了,但確實她都被當成目標,她記得那隻黑色的怪鳥說過──
「她身上有很好吃的味道……」
「難道剛才那隻怪物追著我跑也是因為那個什麼味道的?」
曹玖月小心翼翼的問:「你說過我在劫難逃,那個劫……應該不是死劫那麼簡單吧?」
沒想到曹玖月會自己察覺,少年皺起眉,垂下頭,手掌思考似的摸著懷裡的鉌曄。
「你別不說話,就算要接受,也得讓我搞清楚狀況。」
扇子停下擺動,少年的眼擁有看透世事的明白,在他眼中,曹玖月的周身帶著隱晦不明的光,半暗半亮看似交融,又像撕咬。
假如暗光被吞噬,那麼生命便會光明;倘若光明被吞噬,那靈魂便會回歸虛無,無魂就無生。
「妳被死氣纏繞。」
「鉌曄。」沒想到鉌曄會直接道破,阿樹低聲喝止,而鉌曄則是無辜的晃著尾巴。
見曹玖月一想尋求答案的表情,阿樹嘆了口氣,終於說清:「妳受到機緣恩惠躲過了死劫,但靈魂的傷害還在,現在只是依靠這個機緣暫時活著,命格不全,半生半死,妳不是半腳踏進又回返,而是實實的踩在那條邊界上。曹玖月,若不將妳破散的魂魄補齊,妳,會死。」
突然被說會死,曹玖月愣了許久才回過神,以為自己沒聽清楚,臉色難看的再問:「你說什麼?我會死?」
「是。」
曹玖月氣到笑,指著阿樹的鼻頭叫罵:「一天到晚烏鴉嘴就算了,現在還說我會死?你憑什麼說我會死!」
「難不成明知道妳會死還要騙妳說妳能長命百歲嗎?」
「閉嘴!麻糬!」
「我才不是麻糬。」鉌曄從阿樹懷裡跳下,站在曹玖月面前,前腳直挺,昂頭說:「我名為鉌曄,是五條港的在地守神,鎮守五條港的神靈,小姑娘,人的禍福自有天定,妳魂魄半殘,死氣圍繞是事實,榕松神也是好心才告訴妳。」
「榕松神?」
「在妳面前的可是鎮守南勢港的在在地守神榕松公的化身,別……」一雙手將鉌曄從地上抱起,阿樹對一臉驚愕的曹玖月說:「雖然無法為妳遮蔽天災的風雨,但這把扇子會保護妳回到家,曹玖月,周春水正在家裡等妳,回去吧。」
蒲扇化為樹藤,綑上曹玖月的腰身,還來不及反應,曹玖月就整個人被猛力一拉,星光的世界、枯樹、毀壞的街道在一瞬間消失,當她重新睜開眼時,已經站在神農街的巷口,手上則拿著那把報銷的雨傘。
來往的車輛濺起水浪,潑打在她的腳上。
「我是在作夢吧。」
她很想將一切當成夢,但手上的雨傘卻是經歷的證據。
「我真的會死嗎?」
就算掙扎也像徒勞無功,如果那是真的,那位少年真的是神明,那她……
「我明明沒做任何壞事,為什麼我非死不可?」
心慌到最後全變成無力,曹玖月只能失魂落魄的離去。
房裡傳來打不停的噴嚏與咳嗽聲,曹奶奶端著熱粥進到房裡。
「阿月仔,起來吃點東西,吃完再繼續睡。」
「喔……阿嚏!」
抽來衛生紙擤鼻涕,曹玖月接過曹奶奶遞來的白粥,小口的吃著。
「妳呦就是這性子,透風落雨還跑出去,颱風天出門多危險,結果不只雨傘沒了淋得一身濕回來,看看現在還感冒。」
前晚曹奶奶在家等了又等,越晚風雨越強,但曹玖月遲遲沒有回來,讓她差點就打電話報警了,好在她剛拿起電話,大門就傳來開鎖的聲音,本來歡喜迎接,但一看見乖孫女回來的樣子,就急忙的重新拿起電話要報警了,最後還是曹玖月急忙把電話掛斷,才免去之後會被抓去警察局做筆錄的下場,備註,是惡作劇電話的筆錄。
也不能怪曹奶奶慌張,曹玖月不像以往用著慌張少根筋的呆樣進家門,而是一臉失魂落魄,手上的雨傘傘骨全斷,全身像是剛從魚池撈出來一樣濕,活像被人佔了便宜的樣子,難怪曹奶奶會急到直接報警。
曹玖月草草用傘壞了才淋雨回來的理由打發掉曹奶奶的追問。
雖然躲過追問,但淋了整夜雨還是要付出代價,半夜曹玖月就發燒了,好在隔天放颱風假,才能安心地繼續休息一天。
燒了又退,退了又燒,伴隨而來的還有最討人厭的流鼻水,一天根本沒辦法完全病癒,曹奶奶衡估之後就跟學校再請一天假,早上還帶曹玖月去看了耳鼻喉科,吃了藥燒終於退下,但鼻水還在流,不只如此,也開始咳嗽。
感冒就是這樣,只要有退燒,其他附帶症狀都算小事。
「我怕妳出事……」
「呸呸呸,我身體好得很會出什麼事,妳阿嬤我遇過的颱風比妳吃過的雞排還要多,區區一點風雨還沒辦法把我吹走。」曹奶奶指著旁邊的開水和藥袋,叮嚀:「等等吃完粥把藥給吃了,睡一覺,明天就能去上學了。」
曹玖月弱弱的點頭,又咳了一聲。
「鼻水好治,咳嗽慢好,我那邊有罐止咳的,晚點再拿來給妳喝。」
「好。」
慢慢的扒完白粥,曹玖月吃完藥後又躺下了。
「阿嬤,如果我死了,妳會不會很難過。」
曹奶奶直接往曹玖月的肩頭教訓似的拍了幾下,呸了幾聲,說:「因仔人有耳無嘴!講那什麼話,妳敢死我就把妳房間最愛的漫畫全燒了。」
曹玖月用眼角撇了書櫃上排列整題還用書套保護的漫畫一眼。
雖然沒幾本,但保護得跟新的一樣,就可以知道她很珍惜這些漫畫,而她最怕的威脅也是燒漫畫,那些都是零用錢買的,燒了就是要她的命一樣。
「阿嬤,不要燒漫畫,燒課本可不可以?」曹玖月欲哭無淚的建議。
燒課本她不心痛,但燒漫畫她可能真的會從骨灰罈蹦出來,她不想死後不安寧。
「再練肖話,緊睡啦,不要想那些有的沒的,等妳感冒好了,帶妳去廟裡拜拜收驚。」
「拜拜又沒用……」
「別亂說話,只要誠心,神明都會聽見。」
曹奶奶只當曹玖月是重感冒引起的情緒憂鬱,她拍拍她的胸口安撫了幾句後便離開房間,讓曹玖月能好好休息。
曹玖月將被子拉高了些。
如果誠心神明就會聽見,那她拜了那麼多次、求了那麼多句身體健康,照理來說應該能長命百歲才對,結果她還不是照樣滾下山,而且還被人,喔,不,是神明說她會死。
舉起右手細細地看著自己的掌紋,生命線的尾端一路延伸到手腕。
「不是說生命線越長,活得越久,我的生命線都長到手腕了,那個人說的話一定故意要嚇我的。」
「妳受到機緣恩惠躲過了死劫,但靈魂的傷害還在,現在只是依靠這個機緣暫時活著,命格不全,半生半死,妳不是半腳踏進又回返,而是實實的踩在那條邊界上。曹玖月,若不將妳破散的魂魄補齊,妳,會死。」
越想,心情越糟糕,曹玖月將臉埋進被子裡,雙腳洩憤似的狂蹬了好幾下,棉被像波浪一樣高低起伏,最後因為踢得太用力,曹玖月整個人一歪,直接連人帶被的摔下床,撞擊地面的扎實痛感讓她更生氣,雙手往空中打了好幾拳。
「我不會死!我才不會死!」
那些鬼話她才不會放在心上,她要活,活得比別人更長壽!
曹奶奶走進廟門,發現後面的人沒跟上,又出去喊人:「阿月仔,快進來,等等人太多會排到很晚。」
曹玖月站在龍柱旁,臭臉的拒絕:「我不要。」
「妳不進來怎麼收驚?快點。」
受不了曹奶奶的催促,曹玖月最後只能進到廟裡。
曹奶奶將金紙與供品放上供桌,將點燃的香塞了一支給她。
「走吧,到樓上去。」
曹玖月拿著香悶頭跟著,到二樓開始拜拜,從正廳的玉皇大帝到側殿的太歲星君,還有一樓的三官大帝以及其他各路神明,樓上樓下都拜過一輪後,曹奶奶將金紙拿去燒化,接著買了收驚用的用品,拉著曹玖月到旁邊去排隊。
這間廟宇雖然不比郊外的大廟,但卻相當靈驗,尤其是收驚與改運也是遠近馳名,幾乎天天都有人前來。
她搞不懂為什麼阿嬤這麼堅持一定要收驚,如果收驚就能解決她的煩惱,要她包個大紅包給法師都行,偏偏她的問題也不是光靠收驚就能解決。
看了眼站在她身旁、雙手握得緊緊的曹奶奶,臉上的歲月痕跡比以前深刻不少,眼尾也多了好幾條皺紋。
阿嬤其實是很重保養的人,雖然七十歲,但皮膚看起來比同年齡的還要好,也不知道是不是這陣子她的狀況讓她操心不少,總覺得她好像變了些。
想想自己離開醫院後就被曹奶奶帶去拜拜還願,還有被塞了一堆補品補身體,有什麼好的曹奶奶都會先拿給她,想想都覺得自己這陣子脾氣發得實在太任性了,唉……就順著她的意吧。
香客持香來往,空間煙霧迷漫,香頭餘燼掉落,曹玖月靜靜的等待。
淡雅的清香飄來,很像某種花香,但她卻說不上來是哪一種花,只覺得熟悉。
白色的衣襬從眼前晃過,從背影看來是一名穿著白色漢服的男性,那服裝在滿是牛仔褲的人潮裡太過與眾不同,讓曹玖月忍不住多看幾眼。
突然,男子的腳步停下,再回過身來時,手上的紙傘也啪打開,擋住了一大半的面孔,從光滑如白瓷般的下巴可以看出他的年紀應該相當年輕。
「這裡的神尊沒辦法幫妳,去找榕松公。」
「誒?」
突如其來的話語讓曹玖月一時反應不過來,她不確定這位男子是不是在跟她說話。
「另外,幫我跟大人說聲抱歉。」
終於會意過來這些話是在向她說,曹玖月正想多問,耳邊突然響起響亮的號角聲,法鞭往地上甩打,啪的一聲響亮,將她從恍神中拉回。
眼前的香爐插著數炷香火,旁邊,曹奶奶正拿出紅包遞給法師,感謝他替曹玖月完成收驚儀式。
曹玖月望向剛才坐著的椅子,那位置正坐著一位拿著棒棒糖的男孩,男孩的母親摸著他的頭,笑著說了些什麼。
──我剛才不是坐在椅子上,什麼時候走過來的?
曹玖月四處張望,想找尋印象中的白色身影,但來往的香客裡,卻沒有相似的形影。
「阿月仔,妳在找什麼?」
「一個穿著白色衣服的男生……算了,應該是我看錯了,我們回家吧。」
曹玖月陪著曹奶奶離開,就在跨出廟門的那一瞬間,記憶中的香味從旁傳來,曹玖月看著坐在旁邊販售玉蘭花的婆婆,想起那名男子的叮囑:「這裡的神尊沒辦法幫妳,去找榕松公。」
──榕松公……
「在妳面前的可是鎮守南勢港的在在地守神榕松公的化身。」
那個叫做鉌曄的白球似乎曾經提過榕松公這個名字,如果說剛才她所遇見的不是錯覺,那麼……
「阿嬤,妳先回去吧,我想去另一個地方走走,
「妳要去哪裡?」
曹玖月向婆婆買了一串玉蘭花,「去拜拜。」
還沒再問,曹玖月就一溜煙的跑走,曹奶奶一臉莫名,實在不知道這孫女為什麼收完驚了還這樣稀奇古怪。
「哎呀,是阿水啊。」
曹奶奶發現賣玉蘭花的是熟人,也上前打招呼,被曹玖月拋下的疑惑全都拋在腦後,開始一串老人嗑牙閒聊。
曹玖月搭著公車來到神農街,從巷口往裡面瞧,那晚的驚險記憶復燃,讓她忍不住打了個冷顫,搓了搓手臂自我安慰,現在大白天,她又剛去廟裡走一趟,還有廟前販售的玉蘭花,就跟平安符一樣總能避邪吧。
把玉蘭花當燈籠提,曹玖月小心翼翼的走進神農街,巷口店家,廳內,木材堆疊放置在牆邊,戴著老花眼鏡的老師傅正在專注的雕琢神轎上的雕刻細節。
再往前。
簡單的展覽空間放置高矮不一的展示台,臺上放著文創創作者們的製作產品。
小小的街道有著新舊交融的氛圍,聽說以前這裡的房子一度因為年久失修而殘破,直到歷史的韻味受到年輕人的注目,到後期一連串的老屋整修計畫,現在歷經整修後已看不見當時的殘破,有些新穎,卻也保留舊時風采,一排過去有小餐館、酒館、也有旅店進駐,更登上國際認證的美景地點。
那時光顧著逃命,根本無暇欣賞風景,直到現在,她才清楚的看到,這座街道的美麗,讓人感覺到時光停滯的靜謐空間。
導遊帶著觀光客走進巷子,介紹巷頭的發展協會部門以及擁有一甲子歷史的神轎製作店家。
手上的玉蘭花不知不覺垂下,曹玖月突然覺得自己手上不該拿著玉蘭花,而是該拿著一臺相機,紀錄這處的人事物才對。
夏天的風颳過樹梢,樹枝摩擦傳出舒服的沙沙聲音,不知不覺,她已站在巷尾的藥王廟前,藥王廟是神農街相當具代表性的廟宇,悠久的歷史讓它成為在地人心中屹立不搖的信仰中心,而它的斜前方則是一座倚靠榕樹為中心而建的小祠堂,榕樹巨大,參天茂密,許多麻雀都在上駐巢育兒。
祠堂裡,榕樹前方有座石頭,石頭上刻著「榕松公」三個字。
信仰擁有很多面向,在過去農業以及商貿繁榮的年代,其實神明不只是由人成神,就連樹木、石頭都有其靈魂,人類在百萬香火賦予這些事物神格,並從信仰中去學習對萬物的虔誠與謙虛,榕松公就是其中之一。
「榕松公。」
曹玖月走進祠堂,站在榕樹前方眺望從屋頂延伸出去的粗壯枝幹,交叉纏繞、攀爬的枝根布滿整棵樹的身軀,樹枝上吊著幾枚心願木牌,騰空的木牌緩緩旋轉,一面燙金印著榕松公的神名,一面則是用簽字筆寫著一行祈願文字──有學業順利、事業騰達,也有脫單祈求。
曹玖月看完只覺得這棵榕樹簡直包山包海,各種雜七雜八的心願都能寫上,如果可以,她也想求上一求。
曹玖月雙手合十,低頭懇求。
「如果你真的能夠幫助我,那就拜託你幫幫我,拜託了,榕松公。」
綠意盎然的榕樹下,阿樹坐在長椅上搧風納涼,頭頂上垂吊的吊牌有些周圍渲染金色光暈,有些卻黯淡無光。
雖然他是神,卻不是任何心願都能實現,比起過往的虔誠,現代的心願摻雜了太多的雜質。
想要發財,卻不願去努力工作,只是妄想著天下會掉下餡餅;希望能和喜歡的人在一起,卻不顧對方早已有正緣在身邊,滿心忌妒的妄想不屬於自己的姻緣;貪婪的想要多活一些時日,卻不想想自己奪去了多少人的人生的性命;懇求神庇佑寬恕自己的罪,卻不敢活著贖罪。
「阿樹,是那個孩子。」
旁邊的鉌曄傳來提醒,阿樹望向前方的光點,垂老的榕樹前,曹玖月正雙手合十的祈求。
「我無法救無緣人。」
「無緣嗎……」鉌曄用尾巴戳了戳阿樹,「她和你還有小鷺一樣,都喜歡吃豆花喔。」
「她不喜歡吃,那是安慰你的。」
「原來不喜歡啊,難怪表情一點也不像吃了好吃的東西。」鉌曄沉默了一會兒,靠上阿樹的手臂,「不喜歡也沒關係,就像小鷺不喜歡喝茶,卻為了我裝作喜歡喝一樣。」
很久很久的過往,再也無法挽回的時光,只要意識到就會感到心痛。
「她說河港很漂亮。」鉌曄跳下椅子,璀璨光輝下,小小的生物彷彿變回記憶中的身影,永不退色的湛藍布料如天空、如河海,隨風姿意飄盪。
「如果再失去像小鷺一樣稱讚河港漂亮的人,那我會感到很困擾的,所以……」
「我知道了。」
阿樹從鉌曄身旁走過,忽略他的呆愣,指著光芒裡正拿起一顆石頭準備往樹幹扔的曹玖月,無奈笑語。
「再不現身,恐怕我的原身會被她給砸傷,這樣沉不住氣的女孩子,我還真是頭一次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