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神明的起床氣總是特別差勁

本章節 8912 字
更新於: 2021-01-30
  溼透的暗色棉布褲管緊貼腿部曲線,印花的雨傘因跑動而搖搖晃晃,曹玖月一路狂奔,也因為太過著急,在彎進巷子的那一刻還打滑。
  「阿──哇啊!」
  「碰!」
  背臀撞到堅硬的磚石,少女摔個四腳朝天,瞬間的麻痛讓她直接發出脆弱的哀嚎與粗話。
  颱風來襲,讓平常擠滿觀光客的巷子變得一個人也沒有,附近的攤販也早早收拾回家休息了,根本沒人可以幫忙。
  躺在地上任雨淋,曹玖月真心覺得自己衰到爆,大家都早早回家做防颱準備,她卻在外面東奔西跑的找人,還摔個狗吃屎。
  ──阿嬤妳現在到底在哪裡啦!
  仰天長嘯,曹玖月最後還是默默收起眼淚。
  年輕人耐摔沒關係,老年人颱風天還在外面更危險,得快點找到阿嬤才行!
  重新握穩手上的雨傘,曹玖月跌跌撞撞的爬起,揉著屁股繼續邊喊邊找:「阿嬤──阿嬤──!」
  林婆說那個什麼阿樹公的到底在哪裡?
  完全不知道地點,只知道位於神農街裡面,曹玖月只能一路向前,有屋子就看看。
  神農街雖然是著名街景,但一半以上的市民根本不會來,大家都喜歡往外市景點跑,不會跑逛市區裡的景點,觀光客可能都還比他們熟──人的本性就是愛往外跑沒辦法。
  她雖然有時會經過,卻是第一次進來,兩邊的木造房子殘留日治時期的古老韻味,在雨景下濛上一層朦朧美,如果是平常她可能會找個好地方坐下來欣賞,可惜現在分秒必爭,她根本沒有心思去多瞧。
  劇烈的強風迎面吹來,老窗被吹得吭啦作響,強風灌進傘內,傘頂斜朝天,曹玖月被吹得連連向後退,差點被掀翻,好不容易反身站穩,本想找個風勢空隙重新將傘面轉回風口,可惜在她找到定位點前,傘骨就因為承受不了風壓,碰的反炸開花。
  「啊、真是……」
  曹玖月傻眼,風雨強勢,只能抓著報銷的雨傘躲進門柱旁的小空間閃風,等風停了以後才又繼續前進。
  右手擋在額前遮雨。
  被大雨遮花視線的前端,隱約有座大廟殘影,曹玖月不太確定那座廟是不是林婆說的阿樹公,但還是加快腳步往前跑。
  雷雨交加,青光閃爍,曹玖月加快腳步,希望能在雨勢更大前進廟,但跑著跑著,卻察覺某種不對勁,腳步慢慢緩下。
  「奇怪?」
  她跑了那麼久為什麼一步也沒有前進!?
  心頭不安定的跳動,低下的視線對上地面的積水。
  積水淹沒鞋底,晃動的水波紋下可見灰樸的長磚上刻著一行紀錄過往年代的文字。
  「春夏之交……」
  那是一道相當好聽的嗓音,介於男女之間的中性音調,如同哼唱般地唸謠。
  一簇、兩簇,街道兩邊的紅籠一顆顆亮起,燈火渲染豔紅餘韻,猶如身處另一座空間,吹著春夏徐風緩緩晃動。
  黑色的人影從地上爬起,在身周行走徘徊,喧鬧的聲音蓋過雨聲,有那麼一瞬間,彷彿她所在的地方並不是下著大雨的街道,而是一座熱鬧的海邊市集。
  晃動的模糊景色帶著光亮的溫暖,卻在某一瞬間墬入黑暗。
  海鷗低鳴,悠閒食魚,一眨眼間卻變成癱軟的屍體。
  船帆揚起,滿懷希望出航,紅光染過變成碎裂破布。
  無數攤販從繁華變成殘破寂靜,歷經百年孤寂。
  「商人……舟子……漁戶……農民……」
  右耳再次聽見難耐的尖銳吼叫,曹玖月卻一動也不敢動,只是緊緊地抓著手上的破傘,努力將自己的存在縮到最小。
  ──媽的,不會又遇到不該遇的怪怪東西了吧……
  後頸背一道熱氣吹拂,曹玖月聳抖,直到她做好心理準備、提起勇氣轉回身,映入眼簾的龐然大物讓她嚇到忘了如何發聲,只能像啞巴一樣抖著身子向後退步。
  身形巨大的鬼祟低垂著頭,毛躁的長髮遮蓋它的眼臉,看不清楚長相,五指的關節異常突出,皮膚表面覆蓋鱗片般的物質,黑色的指甲尖利得可怕。
  淤積水溝般的難聞惡臭從鬼祟身上傳來,曹玖月差點嘔吐,趕緊用手掩住口鼻。
  「啪。」
  一團物體從鬼祟身上掉落,仔細一看竟是一團長著蛆蟲的腐肉,曹玖月咬住自己的舌頭,硬生生將尖叫給吞了下去。
  為什麼她會遇到這個東西啦啊啊!!!
  表面不出聲,但心裡已經崩潰狂奔三百里,曹玖月覺得自己心臟好像快停了,有一下沒一下的跳,頭也跟著發暈。
  如果可以直接暈倒不知道該有多好,半暈不暈的真的很讓人進退兩難啊!她到底該裝死還是不裝啊。
  「赴城市購食物者……」
  遭亂的頭髮下傳出異常好聽的嗓音,只是與剛才不同,有些乾啞。
  「曰旦千數人……」
  鬼祟像隻爬蟲類般伏低前肢,水面倒映隱藏在髮絲下的醜陋下巴,蛆濃與髒汙佈滿皮膚,紫色唇嘴咧開,露出獠牙。
  「鷺仙──!」
  嘶吼著,鬼祟向前衝出!
  曹玖月用力捏了大腿一下,用疼痛拉回行動力,在千鈞一秒之際從鬼祟手下擦身跳開!
  巨掌拍起大片水花,沖刷奔跑的後腳跟。
  曹玖月死命朝巷口跑,向來在體育課晃悠度過的她從來沒有一刻跑得這麼拚命,要是體育老師看到這速度肯定會直接派她去跑大隊接力。
  身後傳來水花激烈拍打的聲音,曹玖月完全不敢往後看,身後有道拉長斜影延伸而來,她趕緊拐腳往左方閃,一只比她整個人大上好幾倍的手掌也在同時拍上她剛才跑過的地方,水花飛濺百尺遠,強勁的力道讓曹玖月驚慌失措。
  要是被這個噁心的手拍到,她一定會像蚊子一樣扁掉又爆血。死狀太過難看,連想都自動打上馬賽克。
  她絕對絕對不要死得這麼難看!
  身形迴轉,曹玖月奮力將雨傘往鬼祟砸去。
  印著阿嬤花紋的雨傘呈現一道完美的拋物線,在充滿期待的眼神下朝鬼祟飛去,可惜期望總是與現實落差太大,只見雨傘後繼無力,咚的勾在鬼祟糟亂的汙髮上,連給予痛擊的機會都沒有。
  鬼祟舉起手,摸下頭髮上的可笑裝飾物,往旁一扔,又繼續四肢併用的開追。
  「啊啊啊啊──救命啊啊啊──」
  啪啪啪!
  曹玖月就像瘋狂逃生的地鼠,在巨大的亂掌拍打下逃竄。
  她完全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遇到這隻怪物,也沒心思去分析原因,只想著要離開這條詭異的街巷。
  飛奔的雙腳踏上巷子的邊界,以為就此掙脫,誰知道風景卻在眨眼間發生天翻地覆的轉變,出現在眼前的龐大身軀卻讓她趕緊煞步。
  這隻怪物什麼時候跑到她面前的!?
  前路被擋住,曹玖月只能往後找路跑,一看到熟悉的巷口在身後,曹玖月再次狂奔,但在踏上邊界的那一刻,鬼祟又出現在她的面前。
  身後是巷口,身前是鬼祟,曹玖月終於明白,根本不是怪物搶先一步追上她,根本是這條詭異的巷子硬把她的出路轉回來。
  唰!
  黑影蓋頂,曹玖月退無可退,接下來的行動完全由求生意志來操控,也不管姿勢好不好看,連滾帶爬的從鬼祟身下的縫隙鑽過。
  碰!
  水浪沖刷,曹玖月被推力沖得往前摔,縱使褲管被堅硬的石面磨破也不敢查看,手指抓進地磚縫隙,爬起就是再次往前跑。
  傷口很痛,但保命要緊。
  與徘徊的黑色人影擦身而過,曹玖月顧不得害怕,因為後面追著的怪物更可怕。
  追擊的步伐忽遠忽近,巨掌一次又一次的撲抓,曹玖月逃得狼狽,頭髮亂糟糟的像個瘋婆子,連腳上的鞋子都丟了一只,眼角撇見前方有座未關門的屋子,曹玖月趕緊彎進去,門一關就躲到牆角邊去。
  鬼祟龐大的身影停在窗戶前,木欞窗上濛上吐息的白霧。
  ──拜託快離開……
  少女的心裡拚命祈求。
  或許是透過小小地景窗無法看見曹玖月的身影,鬼祟盯了一陣子後就離開了。
  「呼……呼……」
  撫著脈動劇烈的胸口,曹玖月壓低身體,匍匐前進爬向大門,輕輕將門推開一小縫觀察,門外只有空洞徘徊的黑影,沒有看見鬼祟,也沒有聽到行走的聲音。
  曹玖月小心翼翼的打開門,放輕腳步跨出門檻。
  「很好,趁這個時候快點離開這裡。」
  巷口太過詭異,她根本跑不出去,唯一的辦法就是去找其他的出路。
  抹了下濕滑的手心,曹玖月才剛踏出步伐,就聽見上方傳來老舊木板擠壓的聲音,頭頂的雨水被遮住,大片黑影壟罩身軀,與她的影子融合在一起。
  頭頂發麻,不好的預感在心中擴散,明知道不該看,但人類的賤性卻還是驅使她抬起頭──鬼祟趴在屋頂上,探出的頭正好在她的正上方,與她相對望。
  本以為鬼祟早已離開,沒想到竟然是埋伏在屋頂上等著獵物自己出來。
  熱氣從血盆大口吐出,噴灑在曹玖月臉上,白森森的獠牙尖銳,彷彿只要一咬就能直接穿破心肺。
  呼吸凝滯,曹玖月輕輕喘息。
  垂下的毛髮恰恰落在她的臉上,有些刺癢。
  啪。
  腐肉掉在她的肩膀上,肉塊的重量與惡臭讓她驚恐的張嘴,但在發聲之前就重新閉上,咬緊牙關轉身奔逃。
  「媽祖耶穌基督註生娘娘關聖帝君天公祖水仙尊王救命啊啊啊──」
  再次十里狂奔,曹玖月跑得又快又急,在黑影中嗑嗑碰撞的前進,鬼祟緊追在後,好幾次曹玖月差點被抓住,都是用著驚險的角度逃脫。
  小街裡巨大的鬼祟追著少女跑,好幾棟房子都在追擊間撞毀,斷裂的木屑四處噴濺。
  曹玖月腳步紊亂,一個閃避不及,直接與黑色人影迎面相撞,肉體從中穿越,就像被涼煙迎面燻過,末梢突然有種虛浮感向上竄。
  香煙裊裊,小小的河港人聲鼎沸,百廟佇立歡慶熱鬧。
  「大人啊,請保庇阮頭家出行平安,還有小姐的病能夠好起來。」
  一名盤髻的婦人虔誠的跪在一顆石頭虔誠祈禱,石頭前方的香爐插著好幾柱未盡的燃煙,以及小盤的甜點供品。

  ──那是……?
  還未看清,景色已消失,重新回到緊迫危急的現實。
  鬼祟發出聽不清楚發音的尖銳吼聲,伸長手往曹玖月抓去──
  ──糟了。
  眼角餘光看著那隻巨大的手爪往自己抓來,無法閃躲的情勢讓曹玖月只能放棄地閉上眼。
  綠色的枝枒從手孔蓋中鑽出,迅速生長,從曹玖月身側爬過,在她的身後組織成一道天網,及時擋下鬼祟奪命的攻擊。
  發現自己活了下來,曹玖月壓著發疼的側腹微微屈身,但她可不敢真的鬆下心,從樹枝間的縫隙還可以看到鬼祟想扯樹網的抓狂模樣。
  不過這些樹枝又是怎麼一回事,就像那天的……難道!?
  她轉頭望去,才發現旁邊有棵巨大老榕,鬚根垂攏,高聳參天,而那天見到的就少年坐在枝頭,手上蒲扇輕輕擺搧。
  她淋得像落湯雞,少年卻是萬塵不染般的乾淨。
  螢火蟲沿著樹身盤旋飛舞,有如照亮暗夜的燈火,明亮,純粹。
  她突然察覺,那片大雨竟然完全沒有落在這塊區域,與剛才的汙濁景色不同,這裡的天空漂亮到可以看見星空,但樹網外卻還是一片陰鬱大雨。
  「我不是早說過了,妳,在劫難逃。」
  話語激怒曹玖月,她脫下僅剩的鞋子直接往少年扔去,可惜瞄準率極差,離少年還有一段高度。
  沒有扔到人讓曹玖月氣瘋了,指著少年叫罵:「你這烏鴉嘴!都怪你那天講了那些話,我才會遇到這些莫名其妙的東西!」
  以前她根本一丁點怪事都不會遇到,朋友住旅館鬼壓床她還是能呼呼大睡結果現在居然接二連三遇到這些奇奇怪怪的東西,還面臨性命危險的情況,而所有的一切是從她在水仙宮裡遇到這個傢伙、說了那句話開始!
  「這些事情跟我無關,踏進鬼門關又回返的人,本身命格就會有轉變,我只是給予妳提醒。」少年一臉坦然。
  「鬼門關?」
  還沒得到解釋,就聽見樹網傳來折裂的聲音,曹玖月看向出現裂縫的樹網,現在情況危急沒時間問那麼多了,得先找個地方躲,但左右剩沒幾間屋子,也沒有路可以離開,是能躲到哪裡去呀!
  隨著鬼祟猛烈抓扯的動作,樹網的裂縫越來越大,曹玖月決定爬上少年所在的那棵大樹躲藏,但才剛踩上去,腳底卻像抹油直接向下滑,連爬上一步都沒辦法。
  「這棵樹不是誰都能隨便上來。」少年提醒。
  「你別說風涼話,快來幫幫我啊!」曹玖月跺腳。
  少年眼一睨,直接從樹上跳下來。
  樹枝的高度有三層樓高,這樣跳下來肯定會斷手斷腳,就算她對少年不滿,但不會見死不救,下意識的張手要去接,結果沒想到少年卻在她眼前減緩墬落的速度,像是用飄的一下子用著相當神仙的方式輕呼呼來到在地上。
  好吧,這沒什麼好驚訝的,總比外面那隻追擊她的鬼祟要好太多了,至少還人模人樣的,只是會「飄」而已。
  驚嚇到極致之後的冷靜實在不知道該感到開心還是難過。
  「與其東躲西藏,不如從核心解決。只要是靈體,都有它的根源,想辦法接觸它的根源並淨化,妳就不用再逃了。」
  「你既然知道辦法,那就快去解決啊!」
  「妳剛才還拿鞋子丟我。」少年語氣平淡的陳述事實。
  曹玖月就像吞了一顆大榴槤,噎在喉嚨有夠難受。
  實話說吧,他根本就是在記恨!
  樹網劈里啪啦的聲音越來越大聲,曹玖月緊張的看著即將衝破樹網的鬼祟,放低姿態懇求:「既然上次你幫了我,那麼你這次就好心點也幫幫我吧,不然、不然你總得告訴我到底怎麼樣才能離開這個鬼地方!」
  手裡被塞進一顆圓潤的珠子,曹玖月看著掌心靜躺的木頭圓珠,再看看少年,滿頭困惑。
  「我說了,淨化核心是唯一的方式。」
  「所以?」
  「握好珠子。」
  「然後?」
  「看那裡。」
  順著少年手指的方向望去,她恰恰對上樹網被打破、鬼祟迎面衝來的那一刻,掀開的長髮下露出一張腐爛、露出半邊白骨的陰森面孔,張大的嘴可見爛邊的舌頭。
  曹玖月驚聲尖叫,同時,後背也被人無良的踹了一腳,她就這麼直接撲進鬼祟張開的大嘴裡,被一口吞下。

  「啪啪啪……」
  翅膀拍動的聲音在耳邊環繞,臉頰被用力一夾,曹玖月痛到跳起來,圍繞在她身旁的白鷺鷥被驚得振翅飛翔。
  沒想到她居然被鳥當成食物了。
  曹玖月揉著臉頰,苦著一張臉打量身周環境──這裡看起來很像一座河港,港邊除了停靠幾艘小船外還有一排排堆積的木箱貨物,延伸過去有許多販賣食物的攤位,攤位看起來相當古早,很像藝術園區裡偶爾會出現的主題特展布置或是電視劇裡會出現的場景。
  市集豐饒,奇怪的是,這裡一個人也沒有。
  她記得她被人踹進鬼祟的嘴巴裡……
  「!」曹玖月趕緊檢查身體有沒有哪裡缺一塊角,好在的是她身上沒有什麼傷口,手腳也都在。
  欣喜剛起,就又被愁雲慘霧取代。
  「被怪物吞進肚子這下穩死定了……該不會我已經上天堂了吧!?」
  這裡怎麼看都不像怪物的肚子,她肯定是死了吧,都怪那個混蛋,居然推她去死!要是讓她投胎轉世重新遇到那傢伙,她一定要把他暴打一頓,還有手上這個爛珠子……
  舉手要扔,但木珠卻像是黏在手上,不管怎樣用力都沒辦法把它扔出去。
  「啊──煩死了!」
  比蟑螂屋還要黏人,這顆珠子到底為什麼扔不掉啦!
  她放棄的垂下手,將木珠收進去外套的口袋,結果木珠竟然脫離她的手,但當她企圖扔掉時,又黏在她的手上,最後她只能把木珠乖乖的收在口袋裡。
  至少手上沒東西不會看了嗑眼。
  「不知道阿嬤回家了沒。」想起親人就仰頭四十五度角,默默流淚,「要是她知道我死翹翹了一定會很難過,還有老媽……算了,工作比女兒重要,她一定不會回來參加我的喪禮的。」
  彷彿看見了那高掛遺照的告別式,相擁哭泣的好友,拍著桌子哭喊著的阿嬤,還有兩邊層層的罐頭塔與金童玉女,告別廳外面掛著的白色喪燈還寫著「音容」、「宛在」的對稱詞彙。
  「等等,寫音容宛在好像怪怪的,是不是應該寫英才天妒會比較好,還有那個罐頭塔怎麼都放一堆看起來就很不好吃的罐頭,應該要用珍珠奶茶疊起來才對呀,這樣才是要給我喝的,明明是我過世,怎麼都放一堆我不喜歡的供品。」
  一邊吐槽一邊重新想像,將不滿意的物品換成自己喜歡的,完美的告別式會場在腦海中呈現,曹玖月終於滿意的點點頭,然後突然清醒,用力拍掉頭上的想像雲,還甩了自己好幾巴掌。
  「我是瘋了啦,居然開始想自己的告別式會場布置……誒?」
  摸摸臉頰還熱溫溫的,靈魂會有溫度嗎?
  還是說……她還活著?
  不對不對,她都被怪物吞下肚子了,那種噁心的東西碰掉就會發霉,怎麼可能還活著。
  揚起一絲希望後就捨不得放棄,假如她真的還活著,那她一定要想辦法離開這裡。
  某種甜甜的香氣隨著海鹹的味道飄來,曹玖月的肚子發出咕嚕聲,晚餐沒吃就經歷一堆事情,不用再被鬼祟追著跑,倒是開始餓肚子了。
  跟著香味來到某個攤販前,稻草把子上插著好幾串李仔糖,透明的糖稀閃閃發亮,晶透甜美。
  「咕嚕。」
  吞了下唾沫,曹玖月摸了摸肚子,喊了幾聲:「有人嗎?」
  周遭只有食物燉煮的聲音,沒有其他人煙,再三確認這裡只有她沒有其他人後,曹玖月忍不住伸手拿下一串李仔糖。
  咬了一小口,烏梨酸甜的滋味讓人慾罷不能,一口接一口。
  曹玖月吃得歡,手上一串四顆的李仔糖很快就全吞下肚,正想再拿一串,身後卻突然傳來一道的聲音,大喊:「小偷!」
  曹玖月嚇了一跳,轉身要解釋,卻發現身後一個人也沒有。
  她沒聽錯,剛才確實有人喊「小偷」吧。
  「有人嗎?」
  蒸籠冒著騰騰熱氣。
  香包的流蘇隨風飄動。
  胭脂攤鑲嵌寶石的銀鏡倒映對街攤位。
  「聽錯了嗎?」
  曹玖月搔搔頭,往其他攤位走,這裡販售的物品種類繁多,主要以吃食為主,其次是服飾與胭脂水粉或一些墨畫,然後還有一攤販售西方形式的菸斗與懷錶時鐘。
  她拿起懷錶端詳,金屬的外殼雕刻著盤繞的花紋,總共五朵盛開花朵,花朵的中心鑲著不同顏色的寶石,旁邊還有數顆鑽石點墬,相當華麗。
  按下上方的彈鈕,錶殼彈開露出裡面的時鐘面,指針停在六點十五分的位置,玻璃上有條裂痕,應該是不小心摔到造成的。
  「如果把玻璃換掉,應該會很漂亮。」
  雖然現在的手錶很多也是鑲鑽鑲寶石,但比起這個懷錶的細節設計真的差太多。
  曹玖月愛不釋手,東摸西摸的把玩了好一陣子,要她放下,還真的捨不得。
  「小偷!」
  聲音再度出現,曹玖月趕緊轉頭,身後一樣空蕩蕩的根本看不到人。
  「小偷!」
  聲音從下面傳來,曹玖月低頭看,只見一顆白色麻糬般的東西在她跟前,約三十公分寬的身軀看起來胖軟胖軟,細長的尾巴帶著一搓金色短毛,白色麻糬轉了一圈,原本光滑的表面突然咧開一張嘴,再次喊了聲:「小偷!」
  曹玖月揉揉眼睛,眼前確實是一顆白花花的大麻糬,而這顆麻糬還長著尾巴和嘴巴。
  「造型麻糬?」
  話語惹怒麻糬,麻糬蹦起,來勢洶洶的往曹玖月的肚子用力一撞。
  那感覺就像有一團棉花砸上,她並不覺得痛。
  「小偷!」
  聲音比剛才要弱上一些,雖然是叫囂,但聽著聽著,這音調就像小朋友稚嫩,略可愛。
  「不可以……偷,東西……」
  「我沒有偷東西,我只是拿起來看而已。」曹玖月把懷錶放回攤位上。
  「偷了,李仔,糖。」
  啊,這個她確實吃了,可以吐出來還嗎?
  似乎是察覺到曹玖月的想法,麻糬尾巴抖了下,嚴肅說:「髒。」
  側額爆出青筋,曹玖月皮笑肉不笑的說:「髒你個頭,把我吞下肚子的才是真正的噁心好嗎?」
  被腐肉砸到肩膀,還有那些蛆蟲,那個才是噁心,吐個李仔糖哪裡噁心了。
  慢著,她居然連和麻糬說話都不覺得怪,啊啊啊──她真的完蛋了啦!
  從正常人變成非正常人只有一線之隔,當你能跟奇怪的東西溝通自由時,就代表你已經不是個正常人了。
  曹玖月無法接受的抱著頭無聲哀號,接著又洩氣的垂下肩膀,抱著膝蓋蹲下。
  算了,如果沒辦法離開這裡,正常和不正常還有什麼差別。
  麻糬靠上曹玖月的小腿。
  「妳,餓嗎?」
  「……有一點。」
  麻糬左右搖晃了下,看起來像是在思考,接著往旁邊跳走了,等到它再次回來時,身上多出了一隻端著豆花的白色小手。
  它將豆花遞到曹玖月面前。
  「給我?」
  麻糬沒有回答,卻也沒有縮回手。
  曹玖月默認的接下豆花。
  「小鷺,喜歡,阿樹,喜歡,妳也,喜歡嗎?」
  「沒有特別喜歡也沒有特別討厭。」
  察覺麻糬的情緒好像變得低落,曹玖月舀起豆花慌忙塞進嘴裡,道:「雖然不喜歡也不討厭,但還是會吃,喔喔!這豆花真好吃!」
  其實她是真的不太喜歡豆花那種只有豆味,鹹甜皆無的味道,但看這顆麻糬怪可憐的,才努力塞進嘴巴。
  「妳,喜歡。」麻糬繞著曹玖月蹦跳,感覺得出來它非常開心。
  看著麻糬這麼開心,曹玖月也露出了笑。
  吃完豆花,將碗放下,曹玖月才突然發現,其實這座倚港而生的市集非常漂亮,如果有人的話,想必是更加熱鬧繁華的景象,只可惜這裡一個人也沒有,雖然漂亮,卻也寂寥。
  將麻糬抱進懷裡,曹玖月替它拍掉身上沾到的灰塵,順撫而過,摸到的是一種冰涼的滑感,有點像是鱗片,靠近細看,她才發現它的表面生長著相當細小的鱗片,如果不靠近根本看不出來。
  將下巴靠在麻糬身上,她輕聲嘆息:「唉……好想回家。」
  「回,家?」
  「對啊,本來只是出門來找阿嬤,誰知道卻遇到怪物還被吞進肚子裡,我連我自己到底是不是活著都不知道。」
  「活,著。」
  懷裡的麻糬突然掙脫,往前跳動,曹玖月喊了幾聲也沒回來,她只能起身追逐,一路來到河港邊角,牆與牆間的縫隙有塊綁著紅彩的石頭,石頭前的香爐裡插著幾炷未燃盡的香火,牲盤裡放著幾顆新鮮的水果與豆腐。
  麻糬停在石頭前方,輕輕的晃著尾巴。
  曹玖月將麻糬抱起,抱怨:「別亂跑啊,如果只有我一個人我會不知道該怎麼辦。」
  「漂亮,嗎?」
  曹玖月以為麻糬是在問她自己長得可不可愛,她端詳了幾秒,笑著說:「很漂亮呀,閃閃發亮的。」
  空間裡好像出現了喧鬧的聲音,有點像是熱鬧的市集,她回頭瞧,沒想到原本空蕩無人的海港居然出現了一堆人潮,打赤膊的船員正上下卸貨,賣貨郎中手持玲瓏鼓沿街叫賣,人聲鼎沸,那些人的服裝與自己完全不同,明顯是過去年代的服飾,她就像置身時代劇中的場景,看得目瞪口呆。
  「所以我到底是死翹翹了還是活著啊?」
  「漂亮,嗎?」
  再次的詢問,曹玖月終於知道麻糬問的並不是自己的模樣,而是這座海港風景。
  「很漂亮。」她真心且認真回答。
  「太好,了。」
  懷中的觸感出現變化,湛藍的光芒中,骨節分明的手掌觸碰她的臉頰,並將她猛地的一推。
  「哇啊!」
  身子往後傾,曹玖月摔進水裡,口袋中的木珠隨著潮流滾落,碰觸到河底,一只小芽從中破殼而出,用著飛快的速度抓地生長,巨大的榕樹破水而出。

  鬼祟吞下曹玖月後還覺得不滿足,視線貪婪的盯上少年。
  與對方的視線完全不同,少年的眼相當溫和。
  「知道我為什麼把那孩子送進去嗎?」
  鬼祟伏低身姿,發出獸類的低鳴。
  「只有這樣,你們才能互相拯救彼此。」
  只有接受續命機緣的半死半生命格,才有辦法觸碰到魔化的神魂。
  衝擊襲擊腦門,體內突然傳來的疼痛讓鬼祟瞬間痛到只能倒在地上打滾,激烈的掙扎將兩邊房舍撞成一片狼藉。
  鱗片底部透出驅逐永夜的晝光,黑霧不停從身上蒸發,鬼祟身上的腐肉也不停掉下,肚子越來越鼓脹,它痛苦的仰頭,綠芽口中鑽出,飛快生長成一座高聳的榕樹,樹根盤結交錯將鬼祟整個包覆其中。
  鬼祟用手去抓,企圖掙脫,卻抵擋不住植物的韌性,只能任由樹根將它緊緊纏繞。
  雨水從縫隙墬落,滴在它腐爛的眼臉上,少年的身影終於映入眼景。
  「阿樹……」
  不再是尖銳的吼叫,而是清澈的人聲。
  「太好,了。」
  樹根交錯,將最後一絲縫隙給完全封合。
  枝頭生長一叢叢綠葉,青翠異常,葉脈金光流動,就像歷經四季,榕樹用著飛快的速度變化,嫩芽變青葉,青葉變枯葉,最後枯葉凋零,枝幹萎縮並開始崩解,一片一葉的掉落在地。
  一隻手從枯藤的縫隙間伸出,隨著崩落的開口越大,一雙穿著沾泥襪子的雙腳從中走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