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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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1-02-08
我沒有理會一槭的抱怨,又追問道:「那妳怎麼看?是不是對師傅的日課有意見,所以打算私下找我們談?」

「不知道。我又不是算命的,在這邊胡亂猜測也沒有意義。只能說是不方便在電話裡談的事,就算心裡想,我也不可能真的因為昨天沒睡好就請對方改日再來。」

明明只是個十六歲的小女孩講起話來卻像是個行將就木的老頭。我曾懷疑她是不是為了生意而營造形象,後來發現這人的個性早在不知何時已變得如此古怪。

用小說的方式形容,就是那種一開口就破功的殘念系角色。

平常總是把自己關在房間裡,生活習慣也很隨便,日常起居都仰賴別人照顧,生存能力十分低落。

這樣的她能接下父親的衣缽直到現在聽來都很不現實。

「你與其擔心這些無法預測的事不如再複習一遍家屬給的資料,以免到時候做出失禮的舉動。」

「才不會!反正我就只是個什麼都不會的菜鳥,師傅說什麼就是什麼,既不會吭一聲也不會因為老闆太難伺候就撒手不管。」

「那再好不過了,要是因為人為疏失害你斷了幾根手指幹起活來也很麻煩。」一槭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又說道:「做這行沒你想像那麼輕鬆,出賣勞力、東跑西跑的,光是搬那些骨罈子就夠折騰人了。」

「我還沒有那麼不謹慎到會把自己手指壓斷啦。」

「沒啊,我是說我。」

「為什麼妳搬骨灰罈會是我的手被壓啊!」

一槭笑了,雖然只是相當淺薄的微笑。

「雖然我既不會通靈也不是預言家,有些事還是看得出來的。」她輕咳幾聲後,宣佈道:「隗一楓,今天會鬧肚子,嚴重一點還會上吐下瀉、拉得稀里嘩啦、咻噗嚕噗。」

先別談那奇怪的狀聲詞了,為什麼突然要我拉肚子?

我花了幾秒鐘的時間確認自己沒有聽錯。

「幹麼平白無故詛咒人?」

「在你聽來像是詛咒嗎?」一槭故作優雅地擦了擦嘴。「真是失禮,我只是用我自己的方式說出我的預言罷了,跟那些擇日師傅做的也沒什麼分別。」

「差多了,這擺明就是詛咒,不然怎麼會無憑無據的就要人鬧肚子呢?」

「所以,在你看來『預言』就是有憑有據囉?先說好,拿著命盤在上面煞有介事地指手畫腳可不算數哦,還有像諾斯特拉達姆士那種拍拍屁股,丟給後人自我解讀的也不行。」

「什麼姆斯啦?」

「中世紀有名的預言家,沒聽過嗎?」

一旦拋出問題,又會回以相似的語句,我們之間不曾有過普通兄妹相互爭吵的案例,所以我逕自認定這就是屬於我們家鬥嘴的特有形式。

當然我一次也沒贏過。

「話當然不能這麼說,雖然我不知道妳說的那個姆斯是誰,不過顯然不管是詛咒或預言都是沒有根據的無聊把戲,但詛咒更惡質就是了。」

「所以說你是以惡質不惡質判斷兩者的差異囉?那舉個例子好了,六年前……嗯,好像是五月十一日吧,有人說臺灣將發生規模十四級的大地震。你覺得這是預言還是詛咒?」

我立刻察覺一槭說的是幾年前在臺灣引起一陣風波的大地震預言,當時正值馬雅的二○一二末日說被媒體大肆操弄的時期,所以在報章雜誌渲染下,幾乎無人不知這則預言。

如今五年過去了,世界沒有毀滅,大家依然過著混吃等死的好日子。

「這都已經是好幾年前的事了,而且到頭來什麼都沒發生不是嗎?雖然沒有說中,不過這很顯然是預言。」

「是嗎?但是宣稱這座小島將發生天災不也是在詛咒這片土地上的人?單看受影響人數,這可以說是最嚴重的詛咒。程度大概僅次於二十世紀末時所說的『千禧年後死者會從土裡爬出啃食生者血肉』了吧,別忘了,後者可是被視為上個世紀的百大預言之一哦。」

「不對吧?預言者和其他人無冤無仇怎麼能說是詛咒呢?我記得當時做出預言的人還宣稱自己是一片好心想幫助人倖免於難呢。先不論預言的內容如何,但預言者若是抱持正面心態就不能算是詛咒吧?」

我覺得自己好像理解一槭的意思,打了一聲嗝後接著說道:「所以詛咒和預言的差異在於本人是否抱持惡意,沒錯吧?這麼簡單的道裡妳直說就好了,何必拐彎抹角?」

當然這是一槭的習慣,只是我每每總忍不住吐槽她這彆扭的個性。

「那次地震的故事還有後續,你可能已經忘記了。」一槭沒有給予正面答覆,又繼續說了下去。

「這則地震預言讓當時一位老先生因此尋短。」一槭神色嚴肅地問道。「現在,你覺得這是預言還是詛咒?」

「當然還是預言。」我不假思索地答道。「因為預言者本身並非針對這位老先生預言,本人肯定也沒有想到會導致老先生走上絕路。」

「的確沒有辦法,但是惡意並不只僅限於個體和個體間。你應該沒有忘記同年發生在東日本的大地震吧?再加上當時以馬雅曆法、穿鑿附會的《推背圖》為首,被媒體操弄一番導致三流的末日說橫行,許多人確實都信以為真。原本老先生就是憂鬱症患者,如果某個人再突然冒出來說末日即將來臨,那的確有可能會讓低落的情緒爆發,此時若說老先生的悲劇是可預見的也不為過。假設,這只是假設,如果預言者是以造成恐慌為目的而進行預言呢?」

一槭清了清喉嚨,再度問了同樣的問題。

「依照你的分法,現在,你覺得這是預言還是詛咒?」

「這……」我無法回答。

預言的目的是建立在惡意上。

如果說預言者在一開始就預料到悲劇的發生而發布預言,那其中懷抱的惡意無疑讓預言降級為低劣的詛咒。預言者本身只預示了可能發生在個體上的悲劇,到這部分都還是屬於預言,但是當他抱持讓悲劇具現化的想法時,所吐露的言詞必然就是詛咒。

好繞口。

腦袋似乎很輕鬆就瀕臨運轉極限了。

「那大概是詛……」在我即將認輸的那一刻,一槭打斷了我。

「你也稍微堅持一下自己的想法嘛,剛剛你也說預言者純粹是一片善心,就這麼相信他也無妨不是嗎?像天堂之門那種例子到底還是個案,我只是想告訴你預言和詛咒不存在絕對的分野,一念之差就足以將善意扭曲成惡意,惡意解釋成善意,這我剛才不也說了?」

觀自在人心……嗎?我沒有把答案說出口,只是不甘願地點點頭。

「只是這和我拉肚子有什麼關係?到頭來妳還是沒有解釋呀。」

一槭嘆了口氣,完美詮釋對牛彈琴的無奈。

「做這一行要是什麼事都想知道原因會很痛苦的,光是那些奇怪的民俗習慣就夠你想破頭了。吶,不如就這樣辦吧?當我剛剛什麼也沒說,你的腸胃很安分,你也會有喝不完的早餐店奶茶,平安喜樂地度過一生。」

「太遲了,我的肚子已經開始不舒服了。」

「看吧,詛咒生效了。」

「果然是詛咒嘛!」

「這就要看你怎麼解讀了,你大可當做妹妹擔心敬愛的兄長大人腸胃狀況的貼心舉動,並且從此謹記妹妹的吐司裡不得出現小黃瓜。」

一槭把自己的培根蛋吐司翻開來,裡頭確實塞了滿滿的青綠色物質。

一切謎底揭曉,我受到血親無來由詛咒的原因就是早餐店阿姨的失誤。

「詛咒對樂觀的人起不了作用,對悲觀的人也不會有決定性的效果,倒是專門對付你這種喜歡道聽塗說的傢伙。」一槭說。「一大清早你的情緒就特別亢奮,我看你去買早餐的路上八成被人下了咒,結果竟然完全沒有自覺,還染了一身煞回來。」

我下意識拍拍自己的衣服,還忍不住聞了聞自己的袖子,看是否有沾上什麼怪味。

這次,一槭倒是笑出聲了。

「你這是在找什麼呀?如果詛咒看得見、摸得到那早就放在市場秤斤論兩了,肯定還會大賣呢!」

「不然妳說我被下咒是什麼意思?」我說。「我只是去幫妳買早餐而已,一路上除了翁叔和早餐店阿姨外沒跟任何人講話,要怎麼被詛咒呢?」

「不用這麼緊張,詛咒也不一定是壞事嘛。」

「剛才聽完妳的長篇大論,現在我說什麼也無法往好的方向想。」

「那真是可惜,家裡擺的《大悲咒》、《淨土神咒》、《如何燙衣服不起皺》你都不曾翻閱過嗎?那我只能建議你從《文殊菩薩心咒》開始了,據說對幼兒智力發展有很顯著的效果。祝者咒也,現今將詛咒兩字一概做為負面用途實在太狹隘了,看在前人眼裡,詛咒還可用來稱呼祈福儀式呢!」

「那又怎麼能說我染了一身煞呢?我雖然不會玩文字遊戲,但凶煞的意義還是知道的,這不就是壞事嗎?」

正當我以為自己總算抓到一槭語病時,她卻以嘲諷的口吻說道。

「你真是喜歡非A即B的論調呢。天無絕人之路,這世界上沒有絕對的凶煞,凡是沖煞必能化解,逢凶化吉無非是因福禍相依,禍兮福所依,福兮禍所伏,福是禍、禍是福,人生萬事無常,全看觀者一念之間。」

我實在聽不懂這小女孩在說什麼繞口令,只能勉強接續話題。

「那妳倒是說說,我染上的煞帶來什麼壞處又有什麼好處?」

「壞處嘛,就是一大早的聽你大聲囔囔甚是惱人。好處就是讓你這抑鬱太久的傢伙偶爾亂吼亂叫對身心說不定有不錯的效果。」

拐了一大圈我還是逃不過被取笑的命運。

幾個月下來我已經很習慣被一槭戲弄的日常,經驗告訴我這種時候放棄鬥嘴盡快回到正題才是上策。

「好吧,那依妳所見,我又是被誰詛咒了?」

「連當事人都不知道的問題又怎麼能問我呢?再說我其實不討厭你這樣。」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嘛。」我模仿她的口氣,順便收拾她丟在桌上的紙袋。

「那也得我就在旁邊目睹一切啊。可惜我從起床到現在就沒有離開過這位子喔。」

不知道的事絕對不會妄言,偏偏這行又與玄學脫不了關係。真不知這是她的優點還是缺點。

我試著喚起有關半小時前發生事件的記憶。

若真要說有什麼特別的,也只有從翁叔那聽來的火燒木板一事了。

「妳以前有處理過被火燒死的案件嗎?」

「啊?」

我想我的問題太唐突了。

不過我是在半年前從大學退學後才回來幫忙的,當時一心只想找個能安身的避風港,對老爸過身後家裡發生的種種一無所知,只知道他的工作是由一槭和六姊還有另一名已經離職的員工接手。

「問這個做什麼?火場事故輪不到我們插手吧?」一槭隨後輕輕敲了掌心。「啊!是那個遊手好閒的警察吧?他跟你說了什麼嗎?」

雖然我無法肯定能引起一槭的興趣,還是決定將翁叔說的那件怪事轉達給一槭。

「其實我應該請翁叔親自問妳比較清楚,他好像不太相信我說的。」

「那是因為你是個不解風情的人嘛。」一槭語帶輕佻地說。「既然對方心裡原本就有預設答案,那你就順著他的意思說話就是了,幹麼偏偏要唱反調呢?」

「那是因為翁叔的論調實在是太奇怪了,這就好像在遺體面前詢問家屬往生者在哪裡一樣,明明兇案證據就擺在眼前卻裝作沒看到,任誰都會覺得荒謬。」

「你舉例的方法越來越有趣了。可惜就這件事而言往生者如何都不重要,你只需要在乎家屬的感受就行。我們一直以來不也都是這麼辦事的?」

一槭又替自己到了杯茶,彷彿預示到接下來的對話將會又臭又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