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之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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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1-02-08
「翁叔再怎麼說也是專業人士,哪個地方出意外再清楚不過,根本不需要特地跑來問我們這種三流角色意見。找上你無非是求個認同感、求個心安而已,原本聽你的意見可能還滿懷期待以為你跟他看法相同,結果你卻潑他冷水,一直堅持有命案發生,這下他心魔未除反而更焦慮了。剛才還表現得一副不理解詛咒的樣子,沒想到下起咒來倒是很得心應手。」
雖然一槭的話聽來像是在責備人,但微微揚起的嘴角早就背叛了她。
這小狐狸果然樂在其中。
我想起翁叔揮著手趕人的樣子,這才了解自己是多麼惹人嫌。
「我以為他是真的在問我意見啊……」
一槭大概是瞧見我黯淡的面容了,又補充道:「不過你也沒錯,今天要是翁叔不找你聊這事也會找別人談,若是真如你所說,一般人看見那種像處刑證據般的東西一定都會被嚇到徹夜難眠吧。你代替鄉里的某人受罪也算是功德一件,就別太自責了。」
就是這種糖果和鞭子的完美搭配才會讓我在她面前完全抬不起頭。
「我已經知道翁叔的意思了。」我說。「但是妳還沒有說妳對這幾片焦黑木板的看法吧?怎麼樣?妳覺得是命案還是惡作劇?」
一槭晃了晃腦袋,作勢在思考的樣子,然而給出的答案提醒我她純粹是在敷衍。
「當然是命案啦。因為我善解人意嘛,所以肯定會讓話題朝著你感興趣的方向發展囉。」這番話在剛才被數落一番的當事人耳裡聽來格外刺耳。
她接著說:「不然我一定是拒絕作答的,我既沒有看到照片,也不是鑑識人員,單憑你的二手消息就隨便做出評論簡直和市場裡討論明星八卦的大媽沒有兩樣,不,應該說是新聞製造業才對。」
看來「沒有想法」才是一槭真正的答案。
可是,我不能這麼輕易放過她。
因為我已經發現詛咒的真身了。
「依我看,兩片木板上都清楚印著人的輪廓,翁叔也沒有否認,所以我想八成和命案脫不了關係。我認為屍體或是失去意識的被害人當時就躺在木板上被焚燒。」
「這就是你的論點嗎?我敬愛的兄長大人。」
又說錯話了。
妹妹笑了,戲謔中又帶有一絲同情的苦笑。
搭配上和看見蚊蝱無異的鄙視目光。
隨後,我感到一陣寒意。
更正,是肅殺之氣。
短短幾秒,室內的氣氛瞬間降至冰點,猶如置身於墓穴中,冰涼的汗水徹入骨髓,從我額上滑落。
「聽、聽我解釋,一槭。」
一槭什麼也沒說,她從椅子上跳起來,面色凝重地打開身後的玻璃櫃。
「你那時候沒來得及見爸爸最後一面吧?哥哥。」
「突然說這個做什麼?」我吃力地試圖穩住語氣,無奈語調沒掌握好,完全像是個嚇壞了的小鬼。
「所以你才不知道,爸爸是為什麼死的。」一槭從櫥櫃中取出了一個白色的物體。「這就是我為什麼不想承認有兇殺案的關係。」
一槭捧在手心中的,是一片骨頭。
「一槭,這、這是?」
「爸爸他,自始自終都放不下你。」一槭語帶哀戚,朝我走近,我無法克制住顫慄,在我從她手中接過骨骸時,那雙手始終無法停下顫抖。
因為我知道此時躺臥在我手中的是什麼。
雖然只有碎片,但是那大小、彎曲弧度,不論怎麼看都是人類遺骸。
我踏入撿骨這行也有半年了,這類經驗有過一次就很難忘,絕對不可能看錯。
那正是人類的顱骨殘片。
「所以說,這片骨頭是……?」我問道。
然而,此時我面前的一槭已不是方才那位說話老成的少女了。
她低著頭,攥緊拳頭不發一語。
「老爸他……不是已經入塔了嗎?那麼那時骨灰罈裡的是……?」
不,在那之前我們送進火葬場的到底是誰的骨骸?
一槭搖了搖頭,如低吟般說:「事情不是你想的這麼簡單,我不想讓你傷心,所以一直都瞞著你。」
突如其來的衝擊讓我無法思考,但我知道我的痛苦絕對不比那位隱瞞父親死亡真相的女孩還要大。
這些時日來她究竟知道了什麼?又壓抑了多久?
若是做為哥哥的我比她先一步崩潰,那又有誰能讓這女孩依靠呢?
雖然我們時常拌嘴,但是我很清楚。
這個家絕對不能再有人倒下。
「爸爸就是對你放不下心,但我想也是時候了……只有你一人被蒙在鼓裡,對你太不公平了。」類似的語句再度傳入耳中,這次,她終於無法掩飾悲傷,字句也變得模糊起來。
那是在她堅強外表下的真正模樣嗎?
和我不同,她不是為了逃避而放棄學業,接下父親撿骨師工作的這幾年她幾乎可以說是獨自奮鬥,無能兄長既沒有給予她幫助,連適時的鼓勵沒有。或許在歲月的摧殘下,她早已被無窮盡的壓力壓得喘不過氣來。
我不敢直視她的面容,或許她也不願面對我,宛若我們都是受刑人,在死寂中靜待燧火聲,直到業火將我燒至徒留餘燼為止。
我想起那兩片焦黑的木板。
那層輪廓成了生命曾經存在的最後證明。
不,不行。
我不能再讓一槭獨自承受了。
「一槭,」深呼吸讓我舒坦不少,我用平靜的口吻說道。「告訴我老爸到底是為什麼……不,先告訴我該怎麼做,至少要讓老爸安息。」
少女抬起頭來。
「就像我們常做的,」
一槭笑了。
這次,我才終於有自信能讀懂她的笑容。
那是一抹哀戚的笑容。
「燒掉吧。不是為了父親也不是為了誰,是為了我們。只有這樣,我們才能替自己贏得救贖。」
「那麼骨灰呢?要再請人幫忙和其他遺骨葬在一起嗎?」
「不需要。」
說完,一槭輕輕地走入我的懷中,雙臂緊擁著我,縱然隔著數層衣物我仍能感到她的體溫,相同的血脈正以同樣的頻率顫動著。
有這麼一剎那,除了兩人的心跳外我什麼也聽不見。
我感到自己的雙頰發熱,只是淚水讓我無法辨明此時占據於心中的情感是為何物,讓我只能暗自期許自己能珍惜此刻渺小的幸福。
最後,一槭還是開口了。
「吃掉吧。」
「吃掉?」
「燒完的餘灰可以煎湯、熬膏,亦可外敷。」
「……?」
「龜甲,主治腎陰不足,對遺精、痔瘡頗有療效。」
此時這個淚水騙子仍然貼在我的胸膛上,一把將她推開後立刻看見她那張與可愛完全扯不上邊的惡毒笑臉。
我舉起手中的父親遺骨,仔細端詳後,向狂笑不已的她問道:「所以,這不是老爸吧?」
「這是老爸,不過不是你的老爸。」一槭彎著身子,摀著嘴,連答話聲中都混著笑聲。「這是阿達的老爸。」
「阿達是誰?」
「住在菜園裡的某隻烏龜。」
我突然感到全身無力,癱坐在椅子上。
一槭從我手中接過阿達父親的遺骨,小心翼翼地將它收回櫥櫃中。
「對不起……完全沒想到你會當真,所以就順勢陪你演了下去。」
「不要亂開這種玩笑呀……」
「You know nothing,一楓隗。」
「還在演啊!」
天底下大概沒有人會原諒一邊笑一邊道歉的人。
除了長久以來都被妹妹吃死死的愚蠢哥哥以外。
「要是老爸知道你把烏龜跟他混為一談他肯定會發火。」
「啊,是啊……如果可以,我還真希望他能臭罵我一頓呢……」
一槭沒有再多說下去。
我只能木然地看著她嬌小的背影,找不到合適的字句打破兩人間的靜默。
隨後,她若無其事地轉身對我說道,臉上不見任何陰鬱。
「不過,很像吧?顱骨和龜殼,連專業的法醫師也沒有十足把握分得出來,更別說我們了。今天要是把它跟往生者的頭蓋骨交換也不會被發現吧。」
「那會遭天譴的。」
「無心之過不是過。若是一隻烏龜不慎摔進墓穴導致這樣的後果也只能說是悲劇。」
「哪有烏龜這麼衰的。」
「可能是被路過的水管工踩下去的。」
「不會有那種水管工啦!」
「先別管烏龜,可悲的是負責撿骨的我會因此被家屬冠上惡質業者的罪名。」
「因為妳的確是惡質業者呀!把客戶的親人和龜殼搞混對方肯定會宰了妳。」
「但是我不是故意的呀,我並不知道遺骨中會混入龜殼啊。」
「怎麼可以因為不是故意就說自己沒錯,就結果論妳的確是把先人的骨頭裝錯了。」
「可是,我也沒預料到木板會燒成人形狀不是嗎?我只是普通地燒木頭而已,結果燒著燒著竟然冒出人的影子我也很無奈呀。只是就結果而論嘛,盲人認知中的大象也和蟒蛇沒有兩樣,總有人的世界是讓太陽繞著地球轉的。」一槭裝模作樣地雙手一攤頻頻搖頭。
一層一層的圈套,只有我這種蠢蛋才會一而再地將繩圈套到自己脖子上。
現在才想解套果然還是太遲了。
「這、這是詭辯!」
「不,這是可能的事實。無奈人類只要看到麵包印痕就會宣稱基督降世,看到雲朵就會讚嘆佛祖顯靈,會把灼燒痕跡看成人形也是無可厚非,但一口咬定是命案就顯得太過武斷。十字架只有在基督徒手上才能避邪,佛珠若不是佛教徒配戴便無法力可言,翁叔無法克制自己不把木板當作兇案證據是因為他的職業,只是我就不能理解你這輟學生為什麼也要跟著瞎起鬨。」
說完,一槭將杯中物一飲而盡,暗示已做出結論。
只是我對這番說詞相當不以為然。
一槭之所以能如此淡定是因為她沒有親眼見到那兩張相片的緣故,若是她也有幸瞧瞧那兩片木板,肯定跟我一樣無法釋懷──尤其當其中一片就扔在家附近時。
大概吧。
其實我還真沒自信這輩子能看見一槭驚慌失措的樣子。
這時,就宛如靈光乍現般,我的腦中突然浮現了一個有可能駁倒一槭的論點。
「嘿,照妳這麼說,那妳幹麼堅持要用桃木枝串龍骨?還有特地把蓮花座和其他骨頭分開來燒也是,這種行為不就顯得很沒意義嗎?直接把遺骨通通放到罐中就好,也不用管什麼順序了,反正結果都一樣嘛。」
我隨便列舉了幾個撿骨習俗。如果一槭嘗試反駁就等同於否定剛才自己的那套歪理,因為在她眼中民俗文化是個不講究原理的學問,依照她的理論,那即使在對繁文縟節所知甚少的客戶面前胡搞一通對方也不會知道。
另一方面,若是她認同我的說法就等同捨棄承襲自老祖宗的撿金規則,間接承認自己一直以來在客戶面前做的那一套毫無意義。
不論她的答案是什麼,都會與她之前的言行衝突,這樣她就不得不承認自己的錯誤,乖乖向我坦白從頭到尾都是在瞎說。
唉呀,勝利女神竟然也有對我微笑的一天。
這是可以刻在墓誌銘上紀念的重要日子。
我眼角瞥見一槭吐了口氣,看來她絞盡腦汁也想不出辯駁的方法,只好準備投降。
「該說你是不求甚解還是人格特質註定只能一知半解呢?」
「這、這樣說也太過分了!妳不可以因為輸不起就人身攻擊!」我立刻向她抗議,結果那雙銳利的眼神反讓我把接下來的情緒話吞回肚裡。
「什麼輸不輸的……要不是因為正在等人閒得發慌我才懶得聊這些垃圾話呢。」一槭聳聳肩,明明她就很樂在其中。「你的話只說對了一半,所以說你一知半解。」
「是哪一半?前半段還後半段?那些規則習俗我應該沒有記錯呀!做人要公正啊,老師。」
和她叫我「兄長大人」類似,我承認私下稱她為「老師」時多少有些嘲諷意味。
「沒有錯,你記得很熟,簡直就像小學剛入學就把唐詩三百首背起來的小朋友一樣呢!可惜現在才想選模範生太臭老了,而且我也不打算誇獎你。」一槭大概很享受嘲弄我的過程,完全沒有打算遮掩愉快的神情。
「……誰會因為被妹妹誇獎而感到開心啊。」
講得一副我很期待被表揚似地。
我忍不住低咕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