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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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1-02-08
「單憑這兩片木板警方就推斷是命案嗎?說不定這只是無聊人的惡作劇而已。以現在的技術要從木板上採集人體組織啥的應該不難吧?」

畢竟人印木板就丟在我家附近,我當然沒辦法輕鬆看待。

沒想到我這番話反而引來一陣訕笑。

尤其是當他那肥大的肚子隨笑聲抖動時更讓我莫名惱火。

「你們這些年輕人真是電視看太多了!什麼東西動不動就要送鑑識中心,如果每件案子都照你們這樣辦國家有再多錢都不夠花!再說,都燒掉了怎麼驗?」

「搞不好還有沒燒乾淨的部分不是嗎?要想破案的確走這條路是最保險呀。」

「我可沒說這是案子啊。」翁叔搖搖頭道:「所以才先跑來問你們,你也說這一帶沒人領的都是你們公司負責,那既然沒收到遺體就代表根本沒有什麼命案。跟你說的一樣,只是無聊的惡作劇而已,安啦。」

這是大叔慣用的語氣,想將這件事當作玩笑話般輕鬆帶過。

雖然翁叔似乎不打算再追究,但打從第一眼見到那兩張照片開始,一股不祥的預感就在我心中蔓生。

真的是惡作劇嗎?

如果是,那麼目的是什麼?為什麼要特意印出人形的模樣?

仔細想想特地製造人形印記根本沒有意義,若是為了嚇人,那為什麼不選擇丟在更引人注目的地方,還要特地扔到橋下和林子裡?若不是不巧被人發現,這片木板根本不會引起警方的注意。

事情恐怕沒這麼單純。

這簡直就像是在湮滅證據一樣,事圖抹滅……犯罪的證據?

感覺糟透了。

這恐怕不是什麼惡作劇,這片木板……是刑具也是棺柩。

直覺告訴我,曾經有個人在木板上被焚燒。

彷彿看見油脂從肉塊中被分離出來,在燃燒的木材上嘶嘶作響。

火焰飢渴的吞噬有機質的一切,讓生命、靈魂或是那些質量足以逸散至縹緲間的一切都顯得毫無意義。

最後,不到百分之二十的人類餘燼和精心準備的棺槨永遠融為一體。

不僅在在烈陽下,也在無聲的雨中竭力嘶吼著。

吸飽了水氣的木板已經失去腐朽的權利,揮不去的是生物油脂作嘔的味道。

直到細雨轉成大雨,大雨變成暴雨,最終暴雨停歇的那一瞬間。

嘶吼聲從未止歇。

──我在這裡,一直都在。

彷彿聽見某個聲音自腦海內回響著。

「一楓。」

是翁叔嗎?

──為什麼沒有人聽見呢?

不,我聽見了。

不,我什麼也沒聽見。

於是我說:「照這樣看,若有遺體也肯定已經被處理掉了,至少不會這麼容易被發現。總之,單憑我們這的情報就斷定沒有命案也太過草率,警方也不可能不知情吧。」

「你小子真當我沒想過啊?若真如你所說曾經有個人死在上頭好了,那這東西就是證物!把這麼大的證據隨便亂丟的理由是什麼?」翁叔繼續說道:「既然有能力搞定遺體,那這兩片木板也應該要一併處理才是。雖然不能明目張膽要環保局來收,但至少銷毀它不是難事。直接整塊給它扔在那,不就是想讓人看到嗎?對啦,現在那些網紅很喜歡這種把戲。之前不是有個很紅的倒冰桶?搞不好有人想說改倒熱油試試看啊。」

那種人能平安長大真不可思議。

不過既然翁叔自己都這麼說,那也不是不可能。

面對他的揶揄,我仍不想一口否定任何可能性,所以沒有回應。

「兩張照片裡的木材都是便宜的合成木,燒焦了表面很脆弱,看是要折成小塊扔了還是怎樣都行,所以根本沒有無法處理的理由。找你談這事只是保險起見而已,既然你們沒碰上就沒事了。」

「可是,警察也不可能就這麼算了吧!翁叔你是我們這附近的員警,怎麼會拿到在土城的木板照片呢?是不是警察那邊……」

「對、對、對,如果今天這片木板是被哪個三流媒體撿到,恐怕現在連專案小組都成立了!但是沒有!因為連屍體都沒看見又哪來的動機繼續查?等抓到幹這種無聊事的傢伙時,也頂多是臭罵他一頓而已,甚至連罰金都免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嘛。土城那張照片只是我和派駐那裡的朋友吃飯時偶然打聽到的,我那朋友的管區一天到晚就是交通事故,再不然就是看吃飽沒事幹的年輕人打架,才沒空管這種小孩子把戲。」

現在又淪為小孩子把戲了?

烙印著人形輪廓的木板看在警官眼裡不過是某種惡劣玩笑嗎?

我忍不住又瞧了照片一眼,燒焦的人形印記宛若散發著穢邪之氣令人背脊發涼。

然而在這尊有著彌勒佛似肚腩的員警面前也只不過是茶餘飯後的閒話……

「好啦,與其擔心這種小事,不如好好想想你的未來吧,一楓。有沒有打算回去念書啊?沒有要念書的話,要不要我幫忙問問我朋友看有沒有地方能讓你去當學徒的。」

難道做為開場白的問候語才是這場非法偵訊的目的?

我越來越搞不清楚發福員警葫蘆裡的藥,只是自從父親過世以後我們兄妹倆就受了包含翁叔在內不少街坊鄰居的照顧,即使是經營禮儀社這種鄰避產業也不曾受人刁難(雖然也有可能是因為生意差到沒人在意),或許這大叔只是用他自己的方式關心後生晚輩罷了。

真是這樣就好了呢……

「不過,」我說,硬是把岔開的話題拉回來。「既然已經發現兩片相似的木板了,也難保接下來不會出現第三、第四片。」

「已經叫年輕人貼告示勸導了。『請勿在此丟棄垃圾,違者最高罰鍰六千元』,你看怎樣?」翁叔抓了抓下巴,目光仍停留在照片上。

「那種東西有用嗎?再說,兩片木板被發現的地點距離也滿遠的,惡作劇的傢伙應該不會再挑同一個地點丟才對。」

「你不是大學生嗎?書都讀到哪裡去了?連這這麼簡單的道理都不懂!聽好啦,那王八蛋要丟哪不關我的事,就是不要再丟到我的地盤!殺人放火都不關我的事,就是別在我這幹!」

莫名其妙被羞辱了!

而且還從踏入警界三十多年的資深員警口中聽到超級不負責任的話!

「要是因為幾片破木板讓人家的地變成垃圾場,那些地主第一個罵的絕對不是丟垃圾的人,而是我們啊!知道嗎?貼告示至少還能表示警察有心處理,到時候被找碴也還站得住腳。

不然哦,那種人都會請個什麼立委、民代的來鬧,到時候你們就別想再看到我了。」

意思是,翁叔有可能會被調職嗎?

聽起來好像不錯耶……如果能直接把他調去龜山島就好了。

「這麼說,警察不會再理這案件囉?」

「除非又冒出其他片木板子,不然簡單做過紀錄後就沒事了,連案件也稱不上。」

他顯然不覺得自己的作法有任何不妥,此時他還在內心欽佩自己的機智也說不定。

「那遺體呢?要是發現焦黑的遺體,就不能不把它當一回事了吧?」

「當然啦!一旦和命案扯上關係,這些木板就是重要的證據,到時不用等檢察官發函,局裡的小夥子自己就會準備好傢伙等抓人了……喂,一楓,再怎麼想做生意也不是這樣說的吧?你這是在詛咒我們碰上那種事嘛?要是哪天大半夜的我被叫去現場找破木板等我回來一定揍你。」翁叔朝我皺眉,雖然他的語氣中不帶任何怒意僅是單純嫌麻煩而已,但他嚴肅起來也的確有張能夠嚇哭小孩的嚴峻面容。

「就說我們住在這種偏遠地區不太可能趕到現場了,有也都被其他禮儀公司接走啦。只是單純好奇而已,真的啦。」

還是菜鳥的我其實沒有太多經驗,只是以前去總公司時聽前輩說過,和無主屍不同,意外現場的遺體就是看哪間禮儀社腳步快、跟警察交情好,我不清楚這是不是臺灣特有文化,但現場搶屍的確是業務員必修的科目,新聞偶爾也會報導這種荒謬現象。

若不是入行晚,搞不好我現在的工作會是派駐在醫院太平間等業務呢。

「如果生活真的有困難,叫你妹妹去對面的便利商店挑點吃的,我也不知道那是怎樣啦……不過她那個年紀的孩子不是不用錢嘛?至於你餓肚子應該也無所謂。」

這大叔仍然不聽人解釋,以他這種個性要是擔任刑警怕是會冤枉許多清白人。

翁叔捻熄煙頭,並將那兩張照片一併收入懷中。「已經沒你的事了,走吧,去去。」他揮手道,看來像是在驅散蚊蠅。

不論是培根蛋或是蛋餅都早已就位,安分地躺在青綠色的劣質塑膠袋裡,更顯得這份早餐廉價。

當我再度回頭時,翁叔已再度埋首於報紙中了。

若是繼續放任早餐失溫,等會回去肯定要挨罵,我沒有再多說什麼,拎著早餐返回住處。

哎,木板啊……

回去也不過是五分鐘的路程,但我滿腦子都是那兩片木板的事。

燒成焦炭的人,碳化的組織和殘餘的血肉黏在木板上……

類似畫面過去工作時也見過幾次。還不至於說是恐怖,但是聽了也讓人覺得不快。

但願真的是惡作劇就好了。

因為住處與辦公室合一的關係,所以家裡並沒有可以被稱為客廳或玄關的部分。這讓一踏入室內便映入眼簾的八仙桌占據大多空間,羅列在兩側的大型櫥櫃塞滿塵封已久的典籍和雜物,幾乎要取代牆壁原有的功能,櫥櫃間的空隙也被爬滿蛛網的金斗罐填滿,而正對門處,則是一張徒有氣派外觀的辦公桌。

案前是尊嬌小的達摩像,在不符身材的椅子上盤腿而坐。無奈其做工不佳,白皙的皮膚上沒有達摩祖師的招牌大鬍子,垂至胸前的烏黑長髮未經梳理而分岔,除了同樣眉頭深鎖外,可說是毫無相似之處。

我把袋中的培根蛋吐司丟到她面前,已入禪定的本尊立刻放棄僅持續幾分鐘的修行,將吐司拉向自己一側。

她的真身是我的妹妹,是外表看不出來卻具有深厚血緣關係的妹妹。

可是在這間機能不健全的禮儀公司分部中,這樣的說明無法解答客人任何問題,反而只會招來不必要的麻煩。所以,不如這麼說吧──

少女的姓名是隗一槭,是父親這名撿骨師的正統繼承人也是這間員工人數僅三名而已的葬儀社分社長。

因此,她也是我的上司。

「我本來打算去叫妳起床的。」我說,同時也在長桌旁挑了個位子坐下來。

「待會有訪客,不能睡太晚。」雖然嘴上這麼說,一槭還是打了個哈欠。「今天小六剛好請假,所以我原本是要對方改日再來的。」

「對方來做什麼?還沒到破土的日子吧?」

撿骨是下週的事,是我們目前手上唯一的業務。

聽見我的話,一槭用相當不屑的眼神瞪著我。「真是愚蠢的問題啊,兄長大人。」

一聽見「兄長大人」這種令人頭皮發麻的稱呼我就知道她準備要奚落人了。

「我已經說『改日』就代表這是一件不講究時日的事,自然不可能要撿骨。許多人雖然對擇日法一知半解卻又老愛把神煞、陰陽五行掛在嘴邊,你若是突然要毀掉他們對擇日師傅的信任就等同要人在太歲爺上動土,只是徒增麻煩罷了。再說,對方若是真打算撿骨又幹麼要大費周章跑到我們這?現在腳下這塊地可沒有老祖宗的遺骸喔。」

「妳這樣說也太不敬了!」

「觀自在人心呀。」一槭說完後,低下頭開始吃起她的早餐。

蛋餅實在沒什麼份量,偏偏那傢伙吃東西的速度又很慢,要是我太快吃完就會變成我單方面欣賞進食秀的尷尬局面,所以我也放慢提起叉子的速度。

「如果不是要拾金,那六姊來不來都無所謂吧。只是對方完全沒有提起要做什麼嗎?」

「沒有。你這人就能不專心做同一件事嗎?吃飯就別談工作的事了,邊吃東西邊講話等等肯定會打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