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Ⅲ、初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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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8-07-26
  首先,請由我矯正一個錯誤的認知──治癒咒法,並不全然能夠治療。

  讓我們先從生命的概念開始。什麼是活著?什麼又是死亡?對於魔法學而言,兩者是有一道明顯界線的。我們無法將踏過那條線的人救回來──或許之後有可能,但現在不行,且那也只是將線往死亡的那極再推進一點,我們仍然無法救回已經在線後的人──只能讓還沒踏過線的人不繼續往那條線邁進,或是讓他的生命跡象好轉。

  所謂治癒咒法,意指為「所有對生命有正面影響」的咒法。換句話來說,只是不讓人繼續往死亡邁進的咒法也是治癒咒法的一類,這就是我之所以說「治癒咒法並不全然能夠治療」的原因。初階治癒咒法能夠治療一些小傷口,高階的治癒咒法則能夠讓瀕死的人回復正常生命跡象,並且能夠影響的對象也更多(當然,這要在「範圍越大,咒法效果越弱」的大前提之下)。

  但就算是最頂尖的術士,施展出的治癒咒法,最多也只能做到「讓人的生命恢復平穩」。對於承受重傷的人,術士只能讓他脫離危險,後續的治療則仍然得交給醫生處理。
          ──擷取自「綠手」,蘿絲玲.羅倫斯,「治癒咒法概論」。





  萊雅瞇著眼,幾乎不敢相信她眼前所看到的事物。

  媽的,怎麼就這麼倒楣。

  要不是她自己就身處在此般情景之中,她壓根兒沒想到這種事情竟然真的會發生。她只在幾本講述魔法災害的書上看過,並且在進入兵部時受過初階的應對訓練,坦白說,她連真的會遇上此般情況的最基本準備都沒有。

  魔法爆炸。

  哀號、呻吟、屍體,那看起來好不真實,好似劇團為了擬真效果所弄出的場景。濃厚的燒焦味幾乎蓋過了屍臭,讓這兒的空氣至少聞起來不會那麼的令人作嘔──但萊雅依舊皺起了眉頭。

  她在最緊急的一刻使用防護咒法,但那並不足以保護所有的守衛。在未吟詠咒歌的情況下咒法無法施展出最大的效果;但她倘若吟唱咒歌,便來不及壟罩如此多的人。因此,她當時反射選擇盡可能的張開防護網,但也因此讓法術脆弱不堪。爆炸的火光一瞬,防護網爆裂了開來,花火、焰流、震波全數傾瀉而入,冉冉熱流甚至連位處正中心的她也能確切感受到。熱力灼傷她的肌膚,具現化的魔力碎塊劃傷她的大腿。

  但那僅僅如此。

  防護網外圍的守衛如今已成焦塊,她甚至記不得他們原本的長相。肢體四散飛出,在撞擊地面之後留下一撇黑跡;面容早已破碎不堪,僅留下墨黑的碎塊,在風中搖曳、擺盪,時而飄散空中。

  內部最外側的守衛則好運一點──或是更慘一點。焦炭並未侵蝕上他們的全身,但卻侵蝕了好大一部份,他們在地上翻滾著、呻吟著,那痛楚透過哀號而至,令萊雅渾身顫慄。

  還活著的守衛有些缺了幾根手指,有些截了整隻手臂。但大多數離中央比較近的都安好無恙──這是個還蠻奢侈的形容。

  他們的痛楚都是她給的,萊雅自我責備。儘管她前些時刻仍然嘲諷似的想著,那群守衛都是搶著她功勞的王八蛋,但事情真的發生時她仍有些無法接受。那些想法畢竟都是建立在一切安好的情況下,現在事情發生了,就如同面具被扒落,露出血淋淋的真實。

  一切都源自於她的無能,她大可撒手不管,讓自己與整隻守衛隊一同在爆炸中化為塵土;但她的愚蠢本能選擇保住自己,她的良心讓她選擇一併保住能力所及最多的人。她的能力卻遠遠追不上理想,妄想改變那些守衛已經註定的生死,結果弄得他們卡在生與死的交界,白白承受如此痛楚。

  她舉起手,吟詠起初階的治癒咒法。那咒歌聽來輕柔無比,曲調婉轉著,如同風中飛旋的幾蕊花瓣。萊雅從跪坐在地的姿勢站起身,忍著右腳的痛,一跛一跛的走向前方哀號著的守衛。咒法在此時生效,她能感到一陣清風吹拂著她,拂去手上的黑灰,縫合腳上的傷口。
  
  就連這種時候都以先治好自己為優先,她咧嘴,嘲諷似的指責自己。隨著傷口逐漸癒合,她的步伐也逐漸輕盈起來。她跪在一個傷的最重的守衛之前,以他為中心展開咒法。那守衛完全失去了左右兩側的上臂,鮮血由斷裂的傷口不斷流出,唯一值得慶幸的是爆炸的火舌燒灼傷口,或多或少的阻止血液大量流出──這讓他還得以維持生命,但情況並不樂觀。

  萊雅展開治癒咒法的範圍。

  以那名守衛為圓心,一道淨聖結界倏然展開。她以自身的魔力為交易籌碼,梳理咒法範圍內所有守衛體內的生命。萊雅感覺自己的體力正在一點一點地被抽乾,施法的右手顫抖著,一股冰涼感從指尖油然而上,順著體內的魔力流循環。

  魔法的基礎──她在心中默念,依循著她在魔法學院慕恩萊特所日夜沐浴的尊尊教誨──所有的咒法,由一而生,由一而終。萊雅清楚,她接下來要使用的是自己從來沒使用過的咒法。初階的治癒法術壓根不能處理這麼龐大的傷患,她應該要──必須要──使用更強大的治癒術。不是每個術士都能夠使用治癒法術,而她先前也只能夠使用最初階的類型。只要一個閃失,施術便有可能失敗,她的魔力將會被吸取到陣陣虛無之中,只能夠無力的看著那些守衛死去。那麼到頭來,她所做的一切事情都失去了意義。

  她只是個三級術士,是做著沒人願意做工作的最底層。在碰到這情況之前,萊雅至少有了「她絕對不只三級」的想法數百次。但真遇到緊急時刻,那自傲卻淨數轉化為自卑。她不知道自己能否成功,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能力使用那樣的咒法。

  但她唯一知道的是,她選擇保護那些守衛的生命,就得保護到底。

  萊雅唱起咒歌。

  她並不知道自己所要使用的咒法是什麼──應該說,所有的咒法看來都是一致的撲朔迷離。魔法向來都不是一個完整的系統,儘管某些術士致力於建立一套法則,可供後來的術士更方便的學習咒法所必須的一套標準,但從來都沒有一個系統能夠涵蓋所有的法術。所有的法術都不是一定的,或許看似有相同的型態、效果,但每個術士使用時的咒歌、或由艾爾芙語寫成的禱詞,都不盡相同。

  法術的本質是魔力,而魔力本身就是一團虛無的渾沌。咒歌僅是媒介,只有一開始展開、梳理魔力,以及法術最後讓魔力收束時,所需的咒歌有一定的規則。所有的法術有一定的開頭,一定的結尾。由一而起,從一而終。

  而中間的弦律及禱詞,皆讓施術者由需要自行填補。

  她唱出最初的弦律,然後專心釐清所要達成的效果。萊雅清楚,一個從來沒有使用過高階治癒法術的術士,妄想要治癒所有的守衛是多麼愚蠢的一件事。因此她不求治癒他們,只希望保住他們的生命,不讓它被赫爾所吞噬。

  讓他們的生命不要繼續往死亡邁進,這是她自認能夠做到的最大限度。萊雅回想她在學院學習魔法時的第一步,也是最困難的那步。

  拋開所有既定觀念、思想,別去想其他人咒法的型態並模仿,而是全靠一己之力,和魔力溝通,順應自己魔力的共鳴。構築、建構、填充,從頭開始架構屬於自己,只有自己能夠使用的魔法。

  她只需要集中精神在達成自己所需要的目標上。

  不讓那些守衛繼續往死亡邁進。

  風吹了起來。

  萊雅從意識的深層中回過神來,撫平自己的情緒,不讓施展出來的咒法消逝。她很想興奮的尖叫,但現在不是時候。魔力從指間流瀉,化作微風,輕撫著範圍內的一切事物。

  她正在施展高階治癒咒法。

  聲音自然的從唇間送出,那聽來輕柔無比,如哺育大地的春雨。萊雅甚至不清楚她現在吟唱咒歌的真正含意,那已經超越了在慕恩萊特內所學艾爾芙語的範疇,是她從來沒接觸過的單詞。一切都如此自然。魔力歌頌著、舞動著,以自己的嘴為媒介唱出禱詞。

  她現在所需要做的是順應。接下來的事她不能插手,也管不著。咒法正牽引著魔力,正邀著共舞,譜出一曲只屬於她的歌劇。萊雅聽著咒歌,試圖讓自己更理解這道咒法。這次過後她不清楚自己能否再使用一次,但至少她知道自己的確可以使用這般的咒法。

  風吹著,將灰燼往外頭輸送。魔力將裡面的空間清理成一塊淨土,也拂淨了守衛身上的餘燼,那些人的哀號逐漸舒緩,有些疲憊的睡去,那聽來是多麼的令人安心。萊雅此刻亟欲就將全身放鬆,倘佯在魔法構成的微風中,以大地為床,以風為搖籃。

  她能感受到咒法正在安撫她的心靈,將意識的波濤洶湧給整理平靜,如同無波的湖面,反射出最純淨的咒法。她的意識飄揚在魔力洪流之中,產生一股輕飄的恍惚感,令人著迷無比。眼皮逐漸沉重,萊雅認為咒法正在引導她放開與意識最低的聯繫,讓它完全自由馳騁。

  寧靜。

  一片澄澈的寧靜。完全無聲,外頭爆炸後木柴燃燒的劈啪聲、華納城外頭應該有的鳥獸啼鳴、醫部的緊急舒難隊應該動員的馬車聲響,全都沒有,只有一片寧靜。那感覺像是一片湛藍的湖泊,她就位在湖泊中央,只有意識的絮語。

  她的意識在引導她,用耳語引導她。萊雅覺得自己像是一隻幼雛,在引導之下學著怎麼飛行。這是初次她如此貼近的體會魔法,那就像是一場靈魂的遨遊,一場饗宴。她絲毫不想從這裡抽身,而意識正在她耳邊細語,只要她伸出手,就能得到更多──

  「──停下。」

  一道聲音從她的腦袋裏頭響出,有一名術士在附近,並用魔法將聲音直接傳送到她的腦袋裡頭。萊雅驚呼一聲,打破那份寧靜。咒法倏忽失效,背部瞬間傳來一陣撞擊。她看向一旁的守衛,所有的人都沉沉睡去。或許她剛才也一樣,只是現在她醒了,和她眼前的那名術士一樣,只有她倆醒著。

  我摔了下來,萊雅首先只想到這件事。這代表,我剛才是在空中?

  「議會緊急舒難隊,妳做的很好,接下來把這裡全部交給我就行了。」

  那名術士用手示意黑袍前的銅釦,上頭鑄著一條蛇,以及一把權杖,那是醫部的標誌。她的焰紅色長髮梳理整齊,編成一束披在右胸前方。即使披著術士的黑袍,戴上面紗,她仍然能看到底下的青色眼眸。左右耳分別戴著的耳環鑲著紅寶石,發出響亮的脆聲。

  「焰蛇」,瑟蓮娜.瑟菲海爾。議會醫部的代表術士。

  「我剛剛做了什麼?我是說,我本來打算試著用高階治癒咒法,但不知道結果如何。」她看向那些睡去的守衛,試著打探瑟蓮娜是否知道她使用咒法的一些相關資訊。

  「我正想問妳這個問題。」瑟蓮娜勾起一股極具魅力的笑,「兵部的三級術士竟然能夠使用高級治癒咒法,看來我這次親自來來對了。」

  「所以,我剛剛的確成功了?」萊雅驚呼,對於自己成功的嘗試感到雀躍。

  「實際上,倒是有點出乎我意料。」紅髮術士挑起眉毛。

  「抱歉,我不太懂那是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是,效果比我想像中的還要好。」瑟蓮娜露出一副撓富趣味的神情,「達爾竟然把這樣的術士拿來配給在巡邏隊的監督崗位,真是浪費了。」

  「正巧醫部需要更多會使用治癒咒法的術士。不如這樣,我能夠給妳與二級術士相當的待遇,並且協助妳盡早取得正式升格為二級的資格。再加上以一級術士為目標對妳進行培育,這樣如何?」
  「可是──」
  「達爾那邊我會協助溝通。唉,他就只是不想別人白白拐走他的人。但他看人的眼睛爛至如此,又要怎麼留住人才──對了,妳的名字?」
  「萊雅。萊雅.克萊斯托。」

  「那好,萊雅,我相信這條件算是足夠了。妳不必現在回答我,相反的,我希望妳好好考慮清楚。」瑟蓮娜摘下面紗,調整呼吸,梳理體內的魔力流。「現在我得處理正事,多虧妳的福,並不需要費多大的氣力。」

  萊雅連忙讓開,空出足夠大的位置讓瑟蓮娜施展法術。照正常的程序,她應該現在回到兵部的最大機構,也就是角宮裡頭去回報情況。但她決定在這兒待久一點。

  接下來要上演的可是難得一見的魔法饗宴。

  瑟蓮娜緩步走至爆炸現場中央。萊雅瞇著眼看著,不願錯過任何一點變化。她看見瑟蓮娜體內的魔力聚集起來,匯聚成一顆渾圓的球體,接著快速散開,壟罩住了爆炸現場的所有事物。她沒有吟唱咒歌,就連施展如此規模的法術,她都不需要咒歌便能完成。

  火焰以她的身軀為中心爆出,螺旋狀的向上竄起,熱流迅速傳到萊雅所在的位置。瑟蓮娜「焰蛇」的稱呼由來便是因為她是首屈一指的操焰者,她的火焰就如同蛇一般,隨著施術者的意志旋曲,舞動。且那抹極度艷麗的華炎是沒有傷害性的,反倒位於治癒咒法的頂尖。有人傳言那火焰能夠治癒一切,就連四肢全被截斷的白鼠都能在一片緋色的沐浴下恢復生命。

  治癒咒法的極限,只能做到讓人從瀕死的情況下回復安全。術士無法完全治癒重傷傷患,只能讓他們不要死亡。瑟蓮娜的法術便是在接近極限處遊蕩。

  她的咒法是能夠滋養大地的熊焰。

  火焰構成的螺旋在一片瘡痍之間宛若野火,由中心飛速的往周圍擴散。那是一股由炎構成的洪流,滾滾的朝所有傷患傾洩而去,又在覆蓋住他們的軀體時如棉絮般輕柔。硃色飛旋著、搖曳著,倒映在天空的青藍之上,也送入萊雅的眼瞼之中,她不由得瞇起眼睛。

  而在她眼裡,搖曳的焰光,以及瑟蓮娜在那片熾炎中的身影,像極了在熱流中舞動、綻放的紅玫瑰。






  弗爾洛斯走著,在看似沒有盡頭的廳堂內找尋出路。他每走五步就要跨過一具屍體,每走十步便得繞過一道黑曜石柱。摀起鼻子,卻擋不住強烈的氣味。但那味道並不是腐臭或酸氣,而是一股潔淨且清麗的芳香。

  槲寄生大殿,檢部的總部所在。

  為了隔絕眾多屍體的濃厚氣味,整座大殿用魔法結界包覆住,內部用魔法製造出香氣,好讓在這裡工作的術士能夠在不被臭味影響的情況下工作。所有的物品,只要是不清楚成分、用途的,就連屍體的死因都能夠拿來這兒進行分析。實際上,檢部平常工作最常碰到的並不是屍體──華納城並沒有死那麼多人──但由於最不惹人喜愛的工作通常由最下等的術士負責,且這類工作通常麻煩且耗時,因此屍體總是排列在大殿中等著分析,沒有消耗完的一天。

  弗爾洛斯討厭這裡。

  那遮蓋臭味的香氣並沒有達成效果,反倒讓他覺得反胃。眼前的景象以及鼻子聞到味道的不協調感令人混亂,他覺得自己的感覺已經鈍了起來,巴不得趕快離開這鳥地方。

  他是為了接下來的任務來到這裡。議會交代他護送準備前往阿薩調查的術士,而且要護送的對象還不是普通的術士。他要與華納的第一術士,「魂舞」伊莉莎白.葛德爾一同外出。他並不是沒有進行過護衛行動,但獨自一人保護這樣的大人物還是第一次──或許認真比較起來,他才是需要被保護的一方。

  議會究竟是認可他的能力,抑或是想要讓他認清,再怎麼精良訓練的鬥士都無法勝過術士的天資?那些操法者生來就是天之嬌子,註定要改變些什麼。一級術士可以匹敵五個刺客,政府主要的五個部門──兵部、學部、醫部、刑部、檢部──各自的代表術士更是有著可以改變戰況的能力。術士唯一一個缺陷是魔力量的限制,並且容易被反咒法裝置克制,那是他們這些只會舞刀弄劍的傢伙還能夠在戰場上有一席之地的原因。

  要是那些怪物再多一點,那該要怎麼辦。

  弗爾洛斯走到一道木製大門前,他在門口前停了一晌。那木門沒有術士特別喜愛的寶石鑲嵌裝飾,只有稍微幾處雕刻。相對其他術士機構,這裡顯得樸實無華。但那不是弗爾洛斯停下來的主要原因,即使他的確因為如此感到錯愕。

  門裡面傳來陣陣歌聲。

  那歌聲聽來輕柔無比,彷彿簌簌溪水。歌聲的主人聲音十分細緻,那之中又伴了點溫婉,以及隨興的雅緻。那曲子輕快,聽來不像貴族娛樂會聽的曲子,反倒有一股純樸感,像是酒吧裡頭吟遊詩人所唱的音樂,傳述著他們的動人故事。

  我隨著鷹的啼叫,深入一片幽暗森林。
  追尋著我遺失的白鴿,懷念著我枕邊的香氣。
  儘管我的魂隨著痛苦而變得破碎,如同那湖岸閃耀的琉璃。
  你仍純白如雪,未有一絲髒污。

  我在一個夜晚與你分別。
  你逃離我的手邊,奔向一直追尋的理想。
  我仍記得屬於你的聲音,細緻如雪,溫婉如溪。
  倘若不逾矩,我想再次觸摸,你的那頭灰白。

  我追尋狼的長嚎,初入一座雪白小鎮。
  追趕著不復返的鷹,想念著不得歸的被褥。
  儘管我的心隨著回憶而變的封閉,如同那大雪崩塌後的洞窟。
  你仍堅毅如山,未有一絲動搖。

  我的雄鷹啊,我的雄鷹。
  我想再次聽到,你那堅毅、宏亮的長鳴。
  不知是否命運已經註定,你我終將走向分離?
  但願你不會只顧回首,遺忘了你身邊振翅的鳳蝶。

  我的雄鷹啊,我的雄鷹。
  你的歸屬終不是那隻美麗的白鴿,而是一直徘徊在你身邊的蝶。

  弗爾洛斯等到歌聲稍作停歇,才用木門上頭的銅扣敲了敲門,請求進去的許可。門裏頭傳出一道聲音,喚他進去。他這才推開門,進入房中。那房間的擺飾和外頭的門一樣,看的出來是高級貨,但並沒有額外奢靡的裝飾。踏入那房間的一瞬間,他感受到一股清涼,一道魔力脈衝迎向他,讓他心跳略為加速。有人正在使用魔法,不是每個不能用魔法的人都能偵測到魔力,但他恰巧就是能夠偵測的那群。

  「你來了。」那名灰髮女術士坐在床上,衝他露出標緻的微笑。「魂舞」伊莉莎白著黑色長袍,一頭長捲髮披在後頭,但絲毫不見散亂。她身上沒有配戴任何的飾品,但那絲毫不減弱她的端莊。舉手投足之間,那術士都散發了一股完美的氣息,

  「妳知道我會在這時間出現?」弗爾洛斯挑眉,小心翼翼地試探。對於伊莉莎白的發言他絲毫不感意外,這不是他第一次與術士共事,他知道那些人有什麼能耐。

  「線索到處都是,像花粉一樣散落在各個地方。」伊莉莎白從床上起身,從一旁的櫥櫃上拿起一條絲帶,將頭髮束起。就連這樣的動作看來也是如此優雅,她臉上的微笑沒有消逝,「沒有人做事是無痕無跡的,總會有一些事物沒被發現,遺留下來作為線索。那些事物被蒐集起來,整理乾淨。我並不知道你何時會來,又如何過來,但線索會告訴我答案。我只需像隻蜂,啜飲那些花粉所釀出的蜜汁。」

  「我──」
  「『受到議會的指示,前來護送妳前往阿薩探查。』我猜的沒錯吧?可想而知。那很符合你的說話習慣,『餿水巷的弗爾洛斯』。抱歉這麼說,但我想那大概會比起『瑟雷尼卡的雄鷹』這稱號更能拉近你我之間的距離。我想你剛從阿薩回來不久,又連忙趕過來這裡,舟車勞頓之下一定十分疲累。不妨隨意找一張椅子坐下,讓我們談個天再切進話題?」

  「在那之前,我有個請求。」弗爾洛斯舉起雙手,拉開一張木椅坐下,「收起妳的法術,術士,不論妳在做些什麼。我不會用那些咒法,但不代表我感覺不到。我可不想直到出門都感覺到那股魔力在我身上,渴望偷取些什麼。」

  「不錯。」伊莉莎白滿意的笑著,坐在一張沙發椅上,交疊雙手,「但如果你認為我正在讀取你的心思,或是妄想改變它,那就收起那般想像。沒有咒法能夠改變人的心思,我也做不到。我說了,我們來聊個天,玩個遊戲。不如這樣,試著猜猜我在用的法術?我想議會指定的人選並不會花太久時間。」

  那術士在測試他。

  弗爾洛斯對於咒法只有粗淺的了解,但他仍然知道,沒有完全相同的法術。所有的咒法都源自於術士的需要,猜測法術本身就是一件沒有意義的事情。他決定從伊莉莎白善用的咒法下手,她被稱為第一術士,除了對於那些魔法的把握度之外,更多時候是在於她能夠使用一種極度稀有的法術,就算放眼現在術士人才輩出的華納,也只有兩個人能夠使用。

  賽茲咒法。

  弗爾洛斯感受到一股視線。他很確定那是方才出現的,進房時他已經確認過裡頭沒有其他人存在。猛然回過頭去,一位灰髮術士就站在那兒。她看來就和伊莉莎白是同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不如說,一模一樣。除了稍微泛白,沒有太大的不同。

  「你發現了。」伊莉莎白鼓掌,發出銀鈴般的笑聲,笑吟吟的看著他,「但並不是每個術士都會放鬆咒法的隱蔽程度讓你察覺,如果之後議會真的看上你的能力,可要好好鑽研咒法一番。至少,你得知道你的任務目標有甚麼能耐。賽茲咒法是一種操控靈體的法術,這你大概知道,你不知道的是這東西能夠做到什麼程度。」

  「例如,他們為什麼要叫我──即使我不是很喜歡這稱號──『魂舞』。」他旁邊的那位術士,或是說,伊莉莎白操縱的靈體,開口,朝他走近,「某些時候我不得不承認他們取名字的精準,但就是沒什麼品味。」

  「這麼說吧。」聲音這次由他的右側響起,使他嚇個正著。又一個靈體倏然出現,坐在他旁邊的木桌上方,雙腳在空中擺盪。「我剛剛說過的話你還記得嗎,『線索到處都是』?我有時候忙不過來,畢竟時間永遠就只有那些,我要怎麼去採集那些花粉?收集那些重要的資訊?」

  她從桌上跳下,如舞蹈般輕躍,跳至房間後方,木門的旁邊。那靈體如同宮廷的仕女行了個禮,打開房門。又一名相同的灰髮術士走進房間,拉起黑色長禮服的長裙,向弗爾洛斯做了個標準的貴族禮。

  「這些是我的工蜂。他們採集花蜜,將它整理好,讓我知道。」她揮手,所有的靈體驟然消逝,包括最一開始與他對話的術士,也瞬間如一縷輕煙消失無蹤。那些全都是靈體,伊莉莎白的魁儡,而他被這些把戲耍的團團轉。

  「小把戲罷了。有時候我就是事情有點多,抽不開身。」真正的「魂舞」脫下帶著的面紗,掛在一旁的衣架上。她的微笑看來比之前那些還要完美,並且充滿柔性,「我讓那些靈體陪你消耗一些我趕過來的時間,但那些孩子有時候就是個性怪了點,希望不要嚇著你了。」

  「我只希望這不要又是妳的『小把戲』。」弗爾洛斯嘆了口氣,他已經感受不到房間裡魔法的存在,但經過剛才的事情,他已經不太相信自己的感官。

  「放心,現在你眼前的的確是本人。」伊莉莎白莞爾,「可以的話我不是很想用法術,那些東西放便過頭了,反倒失去事物原本的趣味感。」

  「如果妳不會用法術,說法就會不一樣了。」
  「也許吧,但每件事情都是如此,總是可以找到能夠批評的地方。」

  「這世上總不缺鳥事。」弗爾洛斯聳肩,「希望妳準備好前往阿薩了。」

  「隨時可以出發。」
  「我希望妳的隨時是真的字面上的意思,而不是讓我必須護送其中一個靈體去阿薩。」
  「聽起來你被嚇得不輕。」

  「有一點。」弗爾洛斯坦承,「我從來沒看過那樣的法術──說的好像我知道很多咒法一樣──我是說,我看過的法術的確不多,絲毫沒想過可以這樣使用。」

  「我下次會交代那些孩子不要把人嚇的太重。」
  「或許妳沒辦法抽出時間時可以乾脆直說,而不是用那些小把戲留住人?」
  「這樣豈不是不太禮貌?」
  「我認為我們對於禮貌的定義似乎不太一樣。」

  「總之,」弗爾洛斯抽出地圖,攤平在木桌上方,指著一處森林,那就位在阿薩境內不遠處,「這是我們的目的地。我們會朝春啼城出發,在那兒我認識幾間客棧,對華納人還挺友善的。在那邊稍作補給之後往東,調查地點在銀蜥森林內,為了不要招惹滑翔蜥蜴,我們會需要一個銀月牧師帶我們到森林裡面。他們會和滑翔蜥蜴溝通,如果運氣好一點還能夠幫我們趕跑幾個盜匪。」

  「銀月牧師?」伊莉莎白皺眉,「我不是很喜歡那些人。或許我們可以往渡鴉塔走,那邊路旁有一些礦場,滑翔蜥蜴不會靠近。」

  「喔,相信我,妳不會想走那條路的。」
  「怎麼說?」
  「我在阿薩的時候路過那邊幾次,有個礦場前幾個星期挖到燃氣,爆炸了。我經過的時候順手殺了幾隻食腐魔物,他們已經多到整條路都是,馬車沒辦法通行。」
  「好吧,銀月牧師。至少他們身上不會到處都是屍體和排泄物的氣味。」

  「明智的選擇。」弗爾洛斯點頭,繼續說下去,「那個牧師會在九指村和我們會合,這我會安排好。唯一的問題是那牧師的個性有點『古怪』,但不要在意這都好解決。」

  「古怪?」
  「他前些日子在祭壇旁喝得爛醉,被開除神籍,現在是在酒館裡的流浪漢。如果妳要我說得明白一點的話。」
  「我們找不到其他人選?」
  「現在剛停戰,所有戰區的阿薩人都躲在伊米爾神祭壇,咒罵著我們華納。那是我們所能找到最好的人了。」
  「時機真不巧。」

  「是不太好。」弗爾洛斯附和,「但這並不全然是壞事。如果和平一點,我們的調查地點就會都是高階銀月牧師,我一點都不想和他們打交道。」

  「如果沒有其他問題的話,等到妳能夠出發,我們就能夠離開。在阿薩盡量不要使用法術,會造成不必要的麻煩。」
  「我有最後一件事情。」
  「怎麼?」

  「接下來這幾天,拜託你了。」伊莉莎白露出一抹笑,朝他伸出戴著皮手套的右手。

  「當然。」他也伸出右手,覆在上頭。弗爾洛斯起身,向那名灰髮的女術士行起貴族禮。

  「悉聽尊命,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