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Ⅳ、蒼鷹與白鴿(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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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8-10-13
  魔法是什麼?

  無論是不是術士,這個問題總是存在。而老實說,我懷疑這題目是否有被解決的一天。對於魔法,三十個人有三十種說法,加上這本身就是個撲朔迷離的學問,因此有確切答案的機率更加為低。有許多學者參與這種近似探討本質的研究,想要整理出這個問題的定論,目前仍然沒有答案,但他們提出了幾個問題,並且認為只要我們能夠解答,魔法的本質也呼之欲出。

  第一個問題相對單純:魔法到底是先天的才能,抑或是後天學習的成果?

  神奇的是,這麼一個看似單純的問題,卻牽扯到了十分多的因素,導致沒有能夠推論出的結果。無論是先天或是後天的論點,目前看起來都並不完美,並且存在例外──統計資料可以看出,精靈咒法的使用者先天性較強、龍魔法的使用者則相反,然而兩者皆不是絕對正確的結果。

  那麼,到底是哪個因素,決定了這個人能不能使用咒法、使用何種咒法?

  很遺憾的,目前這個問題沒有答案。
        ──擷取自「魔法的本質」,作者不詳,慕恩萊特魔法學院藏書。






  萊雅跟著瑟蓮娜,走在白薔薇大殿的中央大廊之上。

  作為醫部的總部,這裡顯然聚集了十分多的治癒咒法人才。她甫踏入大殿,咒歌的聲音就成了整棟建築裡最基本的音調。術士的聲音在空間中縈繞、嬉戲,為建築增添了一抹淡雅的面紗。空氣中皆是薔薇香氣,多半也是咒法製造出來的,香氣挑弄著鼻尖,蓋過疾病的氣味。

  四周全是一片潔白,白牆上掛著紅色的布幔,這些布幔從天花板垂下,隔開了各個診間,同時仍然保持高度的流通性。相較其他華納的建築,這裡的雕飾出乎意料的少,基本上就只有壁毯上的繪畫、柱上的花草雕刻、以及牆與天花板交界處突出的薔薇紋飾。整棟建築基底為白,然後是紅,和橘、綠、黃這類暖色調的顏色,不同於華納建築慣用的金和藍。

  萊雅看著透出布幔的幾絲光線,各式不一的色彩,以及調性不同的咒歌,最終都導向同樣一個目的──將病患治好。

  我就即將成為他們的一份子了。萊雅心想,嚥了嚥口水,她到現在都還不清楚自己是不是能夠滿足瑟蓮娜對她的期待。她的確用了高階治癒咒法,但那只是偶然,第一次總是機率以及能力的綜合,但她不確定那樣的法術她能不能使用第二次。

  如果她不能複製先前的經驗那該怎麼辦?她想,答案很簡單,她得回家吃自己。事情已經如此,她也不能哀求著軍部的上級讓她重新得到監督巡邏隊的任務。但她同時也知道,再發生幾次,她也會選擇答應瑟蓮娜的邀請,即使那是個賭注,她也非賭不可。她知道自己並不屬於先前那樣的生活。

  「很高興妳最終選擇加入我們,萊雅。」

  瑟蓮娜朝她投以十足迷人的微笑,長髮梳理成髮辮,自然如流蘇般垂下。她的髮色像極了萊雅在那天看到的,烈焰中顫動的紅玫瑰;在術士的設施裡頭不像外面需要套上黑袍及面紗,因此她可以更仔細的看到瑟蓮娜身上的飾品及服飾。

  她雙手帶著紅寶石戒指,在燭光的照射下更顯的璀璨奪目;兩耳的金飾垂下,和額頭的銀製首飾相互輝映。所有飾品都鑲滿了寶石,紅寶石、藍寶石、翡翠、瑪瑙,華納蓬勃的貴金屬產業顯然明目張膽的將觸手伸及各大上流社會。

  儘管在華納的寶石及貴金屬不像其他國家昂貴,但那仍是一筆不小的數目。萊雅暗自數著瑟蓮娜身上的寶石,在心中估算著那些華美玩意的價格,然而她算到一半便停了下來,那數目早已超過她把自己賣給黑市能換到的金錢。

  「我想我們都知道,妳做了正確的決定。」瑟蓮娜繼續說著,領她穿過房間。

  「看起來,你們不像是缺術士人才的樣子。」她看向附近的診室,聳了聳肩。

  「噢,相信我,我們缺。」瑟蓮娜試圖提醒她,「妳看到的這些可是已經把大部分的傷患送去草藥醫院的結果。」

  「好吧。」萊雅咕噥道,不再追問。

  瑟蓮娜拐過一個彎,推開側廊末端原木雕製的華門。她領著萊雅進門,房間裡面的擺設示意了這裡是辦公間。右側是整面牆的書櫃,左側則有著一格一格,寫著各種草藥名稱的櫃子,櫃子上方則是各種實驗儀器。

  木製辦公桌立在房間中央,燭台的一旁。後面則是一張床,配著木製華蓋、絲綢簾紗順著引力擺下。瑟蓮娜拂著桌子,找到一張備忘清單,然後拿著那張紙走到書櫃前方,開始挑選書籍。

  她忙到必須得住在辦公室裡。萊雅暗想。

  她盯著瑟蓮娜,後者從櫃子上挑出幾本書,萊雅稍微掃過幾眼,都是些咒法相關書籍。「治癒咒法概論」、「高階咒法導讀」諸如此類的書。瑟蓮娜將那些書本遞給她。

  她猶疑的接下那堆沉甸甸的書本,她心中仍然是滿滿的不踏實,見到這些書籍更是令她感受到完全的不實際。這些該要多少錢?她真有把這些讀完的一天嗎?應該說,她有這個能力嗎?

  「我想妳會需要這些。」瑟蓮娜滿不在乎的說道,看著萊雅緊張而皺成一團的神情,她嘆了一口氣,「聽著,我知道妳現在在想什麼。妳還在想妳是不是不應該離開兵部、是不是根本沒有能力學習好那些治癒咒法、是不是從一開始就做錯了選擇。」

  瑟蓮娜沒有等她的回應,「但妳現在站在這裡,意味著妳早就選擇應該要這麼做,妳現在只是需要人提醒妳自己將為變成怎樣、應該面對什麼。」

  「我想……」她試著開口,「我想,我只是不清楚我能不能合乎當初妳對我的期望。我站在這裡時,才發現一切……好不真實。」

  瑟蓮娜點了點頭,「我懂,但這問題並不能馬上解決。需要長時間的相處才能真正意義上的解決問題。但總之,我認為我當初邀請妳的選擇並不會錯,我們正踏在解決問題的良好基礎上。」

  「希望如此。」她咕噥道。

  「那些書,那對妳會有幫助。但在實際上產生幫助之前,我們得先處理一些事情、解決一些問題。」瑟蓮娜轉過身,準備離開房間,她進來辦公室的唯一目的似乎就是要把書交給她。「走吧。去下個地方。」

  「我們就這麼離開了?」
  「我們仍然需要解決妳的魔法問題,妳有天分,但能力還不夠。如果妳不介意的話,對妳的相關培養之事我希望從現在開始。」
  「我以為我的訓練會在這裡──至少,在白薔薇大殿裡面由其他高階術士負責。」

  「我可沒這麼說。」瑟蓮娜停下腳步,推開木門,「我們的人手實在不夠。況且,妳在另外一個地方能夠獲得更好的學習以及訓練空間。」

  「我們要去慕恩萊特。」



  弗爾洛斯搬著馬車上的物品,在一處空地上將箱子放下。遠處月亮升起,銀白光線拂開雲層,露出皎潔星點。針、闊葉樹混和的森林圍繞著他們,腳底下滿是細草、青苔及岩石。他將木箱放在一處光禿的黑土上,從裏頭拿出食糧、火種及火器。

  入夜之後,他把馬車駛進森林裡頭,避免受到盜匪的侵擾。他在尋找紮營處的時候經過幾隊從阿薩前往南方的商隊,他們互相交換了些情報。阿薩的北方已經飄下初雪,按照例年來的速度,華納大約還有一個月會正式邁入冬天。他們得盡早離開這裡,弗爾洛斯一點都不想在北方過冬。

  好在他們的預計行程並沒有被打亂。他原先擔心邊境的春啼城會因為剛結束的戰事暫時不允許過境,但顯然的,阿薩人不願放棄源源流入的資金,商人不會理會戰爭及仇恨。

  將馬車駛進森林最大的不便之處就是夜晚不能繼續前進,但好在他們的時間仍算充裕,弗爾洛斯十分歡迎這樣不急著完成任務,追逐著期限的生活。和議會合作就是有這個好處,他們往往提供了很長的彈性時間,以免那些養尊處優的術士叫苦連天。

  弗爾洛斯回過頭,準備搬出第二箱的物資。他瞥見伊莉莎白正試圖扛著一個箱子,但那顯然對她而言重了過頭。她纖細的身子在搬重物時有些搖晃,每走幾步路就得停下來休息一會。

  「妳知道,那些全由我來就好了。」他走到她旁邊,接過箱子,朝紮營處用下巴比了比,示意要伊莉莎白先去那兒等他。

  「我只是想要幫點忙。」伊莉莎白咕噥道,伸出手試圖要替他分擔重量。弗爾洛斯沒讓她接過手。

  「如果妳想要幫忙,最好的方法就是到那邊等我。」
  「然後什麼也不做?」
  「對,然後什麼也不做。」

  「我不喜歡這樣。」伊莉莎白抗議道,「我就這樣看你搬著東西,然後什麼也不做?我總該要有事情可以做。」

  我永遠都搞不懂這些貴族在想些什麼,弗爾洛斯皺眉。

  「妳沒有。這些是我的工作,由我來做。」
  「但這會讓我覺得自己在……使喚你。」

  弗爾洛斯嘆了一口長氣。

  「聽著,使喚我的是議會,不是妳。我收到議會的任務來護送妳前往調查,我應該對議會負責,不是對妳負責,妳並沒有使喚我。」弗爾洛斯稍微加重口氣,「如果妳不喜歡這樣,那麼妳應該去問議會,而非問我。」

  「但我們現在在城外,並不受議會的管轄,我們理應能良好的溝通之後做出一點變通。」
  「妳就真那麼想要做一點事情?」
  「是。」

  他停了幾秒,最終又嘆了一口氣,「好吧,妳可以幫我把柴火擺好,食材放上,等等由我來生火。」

  伊莉莎白點了點頭,然後離開。在那之後,他將箱子也搬到紮營處,生起火,烤起食物。

  「所以,我們還要多久會到阿薩?」伊莉莎白開口,她坐在其中一個木箱上頭,盯著散出熱量的營火。

  「大概三天。如果妳希望在春啼城待久一點,我們可以連夜走商道趕路,那麼我們兩天後的晚上就能到。」
  「連夜趕路,代表我們得犧牲睡眠時間?」

  他看見伊莉莎白微微皺起的眉頭,並不明顯,不過他還是看見了,「妳可以隨時和我說,我能夠停下車讓妳去車廂裡頭,換來一夜好眠──或是妳可以乾脆待在裡頭,不必出來和我一起吹風。」

  「我問的是你。」銀髮術士搖了搖頭,「如果我們連夜趕路,你便得有兩天不必睡覺了。」

  「實際上來說,就算我們沒有趕路,我也得熬夜。」他試著提醒她,「我得替妳守夜,頂多睡上幾個小時。趕路並不會犧牲多少睡眠。」

  「那些畢竟還是時間。」伊莉莎白思考一陣,最後做出決定,「我想,我們還是慢慢來吧。」

  弗爾洛斯狐疑地盯了她一陣。

  「妳希望能快點趕到春啼城,是吧?」
  「我不希望減少你的睡眠時間。」
  「是那樣沒錯吧?」

  「我──是的。」伊莉莎白垂下肩膀,「我還是希望能快點到城內,我想要快些有除了攜帶食糧之外的東西吃、有浴場能夠洗淨身子、有舒適的床能睡在上頭。」

  「那麼我們連夜趕路。」弗爾洛斯用木棍撥開灰燼,推出裏頭包著葉片的食物。

  「但是,我希望我們能夠慢慢前進就好。」

  弗爾洛斯皺起眉頭。

  「妳還想不想快點到春啼城?」
  「我想,可是你──」

  「聽著,我不清楚妳是不是在替我操心,但我自己的情形,自己應付得來。那並不是會造成多大影響的事。」他將接下來的話一股腦地丟出口,「妳不必對我感到憐憫,妳是貴族,而我是妳的護衛。我們就是這樣過著日子,我相信我能做好十足的護衛工作,而妳也該像個貴族那樣,一切的事情只需順妳的意,如果有任何問題我自會提出。」

  語落,迎接著他的是長得幾乎無止盡的沉默。

  天殺的。弗爾洛斯心想,我想我永遠都拿捏不了對貴族應該拿出的態度。

  「我們連夜趕路,好嗎?」他試著說些什麼,伊莉莎白只是點了點頭,她一雙青藍色的雙眼盯著火堆,好似要將其望穿一般。弗爾洛斯在心中咒罵,他剛才那席話就算已經省略了無數個粗話語助詞,似乎仍然說得太重了。他之後的護送日子該怎麼度過?

  又經過了好一段時間,弗爾洛斯被這段純白的沉默搔得滿心紊亂,他深吸了一口氣,然後開口。

  「剛才我說的話──」
  「──抱歉。」

  伊莉莎白搶先他了幾秒說出他要講的話,他眨了眨眼睛,有些不解,「我以為那是我要說的話。」

  「但我的確說了什麼不應該說的話。」伊莉莎白低下頭,雙肩低垂,「我或許有些自以為是的將自己的需求投射到你的身上,並沒有考慮到實際的情形。雖然我的確希望我們都能有更好的狀態繼續前進──不過我認為你是對的,我道歉。我想,我們還是趕路吧。」

  好吧,我的確搞不懂他們。

  「我從來沒有看過像妳這樣的貴族。」弗爾洛斯嘆了一口長氣,淺笑兩聲,將包著食材的樹葉拆開,遞給伊莉莎白。後者咕噥著,向他道謝。

  「聽起來算是一種誇獎。」
  「算是吧。我大部分時間遇到的貴族,想著自己就來不及了,哪還有時間顧慮我?每個人都說著『噢,快一點,快一點!我幾天後還有另一場宴會,別耽誤我的時間!』,沒一個是像妳一樣,還得我說重話才得加快腳步的。」

  「我只是希望每個人都能有更好的待遇。」伊莉莎白兩手捧著熱食糧,輕輕吹氣好吹散那些飄散的白煙。

  「妳真這麼想?」弗爾洛斯直挺挺地盯著她。

  「是的。」伊莉莎白眨眨眼睛。

  「那些只不過是空談,實際上這種事情永遠沒有達成的一天。」
  「我清楚,但也正因如此,我才在這裡。我們都被理想拖著前進,被能力拉著後腿,走過幾里顛頗之後,才發現回頭滿路都是悔恨。然後想著如果那時能做得更好的話,事情就會不一樣了。我不希望那樣,所以我會去做,我想,總有一天能力是會追上理想的。」

  「所以妳成了整個華納最優秀的術士。」弗爾洛斯點了點頭,「至少這樣看起來,這個國家還是有點天理的。」

  「然而,還是有很多地方值得改變得更好。我還是做不到那些。」伊莉莎白垂下眼簾,在那個瞬間,弗爾洛斯看到的是滿滿的迷惘以及不確定性。他有那麼一瞬間覺得第一術士也像是一位無助的女孩,在湍湍急流中顯得無力。

  然而那樣的表情持續的時間如星火般短暫,她馬上拾起微笑,用近乎完美的端正妝飾自己。

  「那你呢,弗爾洛斯?」
  「什麼?」

  「我也沒看過被希望能有更好的待遇卻拒絕的護衛。為什麼?」伊莉莎白抬起頭,一雙清澈的藍眼直盯著他,好像要從中挖出什麼一般。

  「我不希望妳因為我而捨棄自己想要的事情。」弗爾洛斯聳肩,「如果妳想快點到阿薩,那就不必理會我。再者,護衛本來就應該依照護送目標的需求行事。」

  「如果我比起趕快到達,更想要你受到更好的對待呢?」

  「那時候我會覺得妳是個怪人,像現在一樣。然後我會依照我認為更正常的方式行事,那就是直接視為妳希望我連夜趕路。」他將屬於自己的食物拆開,自顧自地咬上幾口,「所以不必試圖說服我休息,妳想要什麼,我們就怎麼做。除非有什麼大問題,否則我都會聽妳的。」

  「你就是這樣行事的,對吧?」

  弗爾洛斯思考了幾秒。

  「也許吧。」他無所謂的開口。

  「我在想,你也和其他護衛並不一樣。」

  「什麼?」
  「我是說,就算你說著你只是做著護衛該做的事,但還是跟其他護衛並不一樣。」
  「那好像並沒有什麼大不了的,每個人都不一樣。」

  「是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伊莉莎白站起,整理裙襬之後,再次坐在作為椅子的木箱上,「但是我發現,每個人的行動都有他的準則,我們都隨著自己心中的旗幟行事,有些人的長得跟大眾差不了多少、有些人則長得全然不同。但不論如何,我們生活著、為了什麼事情而奮鬥著,這種時候,我又會覺得即使我們全都不一樣,但卻都很像。」

  「那是妳歸納出的結論嗎?」弗爾洛斯輕聲提問,「我的意思是,妳在檢部工作,得到了數之不盡的線索,研究了無數的人,最後發現的事情卻僅僅只有這幾句話?」

  「也許吧。」伊莉莎白聳肩,「我好像也想不出更好的結論,到頭來,我們還是為了某種目的而行事的動物。一個目的達成了之後,我們會尋找下一個目的;下一個目的達成之後,我們會找一個更遠的目的。一個接著一個,永遠沒有達成的一天。」

  她說完,然後沉默。

  直到下一個問題被提起。

  「弗爾洛斯。」
  「什麼?」

  「你的目標是什麼?」她繼續問他下一個問題。

  「我想我們還沒有熟識到我可以告訴妳這問題答案的地步。」

  「我想也是。」她點了點頭,咕噥道。

  空氣再度回歸安靜。他看著遠方的樹林,伊莉莎白看著火堆。木柴上的朱紅逐漸減弱,宣示著火勢及溫暖的消逝,同時代表著入夜已深。他坐在木箱椅子上,動也不想動,不想耗費心神去想等等如何清理餘燼的事、不想動手將所有的東西搬回馬車上,只是思考著剛剛問題的答案。

  他到底是為了什麼而行事?想要追求的到底是什麼?那些想法搞的他腦海有些紊亂。他一直以來做的事不外乎是從將軍那兒得到工作,將工作完美的解決,然後進行下一個。所有的事情看來都有他的目的、以及其意義,但他摸不清楚。他推動著華納城的運行,影響著經濟、政治、他人的生命,但他依然發現自己的定位模糊不清。

  華納城這個複雜的木板畫,他既是顏料、又是畫筆、也是畫家。所有的東西都指引著他,說出接下來的話、找到答案。

  「我不知道。」伊莉莎白正要起身,搬起木箱,走回車廂裏頭,他突然出聲,吸引她的目光,也停下她的腳步。

  「什麼意思?」她的一雙藍眼盯著他,微笑著聽他把話講完。

  「剛剛那個問題。我想,我不知道答案。我覺得某種東西驅使著我繼續在將軍底下做事,但我並不清楚那東西到底是什麼,我最終想要的到底是什麼。」

  「嗯。」她笑了,將木箱放到車廂裡頭,然後走回他的旁邊,坐下,「老實說,我也不知道。我總告訴自己,我的目標是想讓所有人過著更好的生活。但這又跟我真正希望的有了些落差,我並不清楚那落差到底是什麼、差在哪兒。因此我想,這個答案還不完美,所以我不知道。我知道的越多,就發現我其實什麼都不知道。不過我認為,總會找到的。」

  「即使那必須會花費很久的時間?」

  「很久的時間。」她點了點頭,「但是,總會找到的。」

  語落之後,迎來的又是沉默。他和她盯著即將熄滅的火堆,咀嚼著剛才的對話。弗爾洛斯盯著朱紅轉為暗紅,聽著劈啪聲逐漸消失,聞到一絲灰燼的氣味。然後,他打破沉默。

  「小姐。」
  「怎麼了?」

  「我想,我們還是慢慢地去阿薩吧。如果妳真希望是那樣的話。妳希望怎麼去,我們就那麼做。」

  她愣了一下子,然後笑了,那抹笑容依然端莊且完美。

  「好的,就這麼辦。」

  看來這次任務會進行好一段時間了。



  安凱爾.亞倫這天晚上有個任務。

  任務詳情他也並不清楚,他必須得到水晶區,找到一名叫做瘸子的情報販子,拿幾乎是一整袋的紅寶石換來某樣東西。這並不是個能夠大搖大擺進行的任務,因此他選擇深夜出發,穿過小巷、翻過屋頂。

  實際上,這個任務必須保持機密也不是他自己的判斷。在他得到這個任務的同時,便同時接到了任務不可洩漏的要求。他猜想,這是個十分重要的任務,那個情報販子想必也不是什麼省油的燈。

  他之前也接過類似的任務,因此安凱爾並不擔心,只要能夠避開巡邏隊的路線,然後神不知鬼不覺的拿到情報離開,那便沒有什麼危險的成分──雖說那些警備隊大概也只會質疑他在夜晚的水晶區遊走是個危險分子,並不會拿他真的怎樣,真有問題他也可以花錢了事,但能夠保險一點就保險一點,向來是他的行事守則。

  需要如此大費周章取得的情報,大概也有十分多的人想要,倘若他把這個情報拿去黑市賣了大概也能得到一筆不小的數目。然而這不在他的考慮範圍內,那些數目再怎麼大,也不會比一個穩定、保密,且有十足名聲的斥侯所能獲得的總價值要多。安凱爾正在走在後者的道路上,他的名聲正在逐漸被建立。

  即使如此,如果能把情報記住,交差了事之後把腦海中的情報賣了呢──傻子才會有這種想法。到了這種需要保密的層級,情報早已不是情報──密碼、暗號,諸如此類的保密手段多的無法一一列舉,那些暗號沒有能夠解讀的方法就毫無用處,而得到了那些解讀方法之後也根本不需要付錢給他。

  所以無論思考了幾次,他仍然決定不需要搞什麼額外的小手段,別人付錢,他把事情辦好,簡單、直接,對雙方的利益也最高。

 安凱爾翻過一個又一個的屋頂,直到房屋的高度逐漸降低,石製建築逐漸變成木造,他知道自己到了水晶區,於是跳了下來,改為穿過一個又一個的暗巷。水晶區向來都是許多犯罪集團的集會區,密屋、暗道之類的東西不少,再加上這裡的房屋規劃稍嫌紊亂,小巷錯綜複雜相互交通,讓他很輕易的就可以繞開一個又一個站崗的警衛。

  穿過幾個小巷後,便到了黑井廣場。他和瘸子的預定會面地點就在這裡。廣場不大,甚至以他的標準而言並不能稱之為「廣場」,但顯然對水晶區的人而言,這樣已經夠了。

  那是一處建築物之中的空地,中央一口廢井,同時也是這裡的名稱由來。井口早已漆黑,裡頭廢水的味道在三個街區外都聞的到。安凱爾繞著井口渡步,注意旁邊沒有多餘的人看到。

  確定周圍沒人之後,他把手伸到井裡面,順著井壁摸了一圈,找到一處鬆動的石磚。他將石頭抽開,露出裡面的小石洞,然後把那袋紅寶石放入,把石磚封口收回去。

  最後,他拿出錢幣,在井口輕敲七下,然後往井內丟入幾個零錢──不多不少九個夾幣,最少的幣值──等待水聲在井裡發出聲音。九個硬幣、九次迴響。那是他們約定的暗號。

  他丟完錢幣,裝作自己是誤將井當成是許願池的醉漢,搖搖晃晃的蹣跚走至廣場的角落,蜷縮成一團,盯著井等瘸子將裏頭的寶石換成情報。

  瘸子來的比他預想的要慢。

  他帶著一頂破爛的毛帽,上頭的破洞露出裡面的金髮,圍巾圈住嘴巴,只有一雙青眼盯著四周。他拄著拐杖,跟稱呼一樣,瘸著腿,一拐一拐的走到井旁,抽出石磚,拿出那袋紅寶石,放入另一個包裹。

  再放回封口磚後,他一拐一拐的走離街口,拐杖聲漸漸遠離。他又多等了幾分鐘,才緩緩爬起,拿回情報。

  「安凱爾先生。」

  聽見有人喊了他的名字,安凱爾回過頭,看見瘸子就站在他的後面。他什麼時候過來的?他皺起眉頭,他剛剛明明才聽到拐杖遠離的聲音,瘸子有回來的這麼快嗎?

  「噢,所以是你啊。」

  幾乎是聽見這句話的同時,他發現事情不妙。

  他的行蹤被抓到了。

  瘸子不可能移動的這麼快。

  更讓他確定自己完蛋了的是,瘸子並不知道他的名字。

  他幾乎是瞬間拔腿就跑,然而瘸子追了上來,他能聽見後頭頻繁且細碎的腳步聲。該死!他暗忖,是什麼時候被發現的?他隱藏的應該還不錯,一路上也確認過好幾次並沒有人跟蹤他。

  安凱爾繞過小巷,鑽進一間密屋裡頭,幾乎沒有停下來的轉動暗門,衝進暗道裡面。他慶幸這裡是水晶區,能跑的地方多不勝數,他只需要玩一場漫長的捉迷藏。

  他持續移動,穿過一個又一個的密屋,有幾間在他經過的時候有人在裡頭,他急忙穿越,好在沒有更多人加入追逐的行列。所有的密屋都相連在一起,這肯定是某個大型犯罪組織所擁有的。

  看來他的運氣不錯。越大的黑幫就有越大的密屋,越大的密屋就越錯綜複雜;並且,越大的黑幫就越有機會和他的上層有直接或間接關係。換句話說,他有機會能躲過這場追逐,只是這是場賭注。

  而且賭贏的機率並不小。

  他繼續跑,時而直行,時而迂迴,又在他確定後頭趕上的速度沒那麼快時,刻意走進其中一個密屋,然後循著原地繞了出來故弄玄虛。

  他可以平安的離開。回去之後他可能會被上級好好的臭罵一頓,但那跟保住性命跟可能到來的拷問相比好上太多了。瘸子給他的情報可能已經被掉包過了,但那並無所謂,沒人解得出其中的暗號與密語,那些情報隨其他人拿吧。

  確定安全之後,安凱爾推開暗門,找到了通往下水道的出口。順著水流走他會到貧民窟;逆著水流走的話他說不定可以直接走回藍瑩區,他這次十分走運,對他而言,沒有什麼比走隱密又曲折難找的下水道回去還要更好的路線了。

  他扶著牆,壓抑住想要嘔吐的衝動。廢水、廚餘、屎尿、屍臭,所有的味道混和起來就是下水道。他盡可能的靠著牆走,那兒水位低了些,回去比較不需要清理乾淨。有時候老鼠從他身邊跑過、有時候他會看到幾具死狀悽慘的屍體、更大多數時間他看到的是排泄物跟廚餘混和的顏色。

  上方與地面接壤的排水孔滴下廢水,走邊緣的壞處就是有時會被這些東西滴到。然而比起中間的水深及臭味,那顯得和善許多。安凱爾繼續沿著邊緣走,捏住麻痺的鼻子。

  他走了一段距離,拐過幾個彎,閃過幾處滴水的水管。就在他又要拐過一個彎時,排水孔中掉下的硬物正好擊中他的頭。他反射性的跳開,回頭查看是什麼東西打中他。那球體頂端是黑色的,中央禿了一塊,黑色的部分顯得有些毛躁──

  ──頭顱。

  原本應該是眼窩的地方如今空洞一塊,兩個黑色的窟窿直盯著他看。

  然後,在他來的及感到驚嚇之前,視野一飄。他整個人懸空飄起,彷彿晒衣場裡頭的衣物。痛覺隨後而到,從右側肩膀針刺般傳遞開來。他慘叫,聲音在下水道中迴盪、反響。

  安凱爾用左手確認他的右肩。他顫抖著摸上右臂,理性告訴自己,那邊缺了一塊,空蕩蕩的。轉過頭,下水道的一片漆黑讓他看不清楚穿過手臂的是什麼東西。那像是一條蛇、一條繩子、一條……

  鎖鏈。

  腳步聲響起,瘸子的形象從黑暗中浮現,他緩緩踏步,雙手枕在後頭,走至他的面前。

  瘸子摘下破爛的毛帽及圍巾,脫下大衣,直接丟到下水道的汙水裏頭。底下的黑袍十分華麗,讓他感覺像個術士。

  應該說,就是個術士。

  「乞丐的味道。」那人皺起眉頭,一臉嫌棄的說道。他整理自己的一頭金髮,用玩味的笑容看著他,長相、咒法的形式,絲毫沒有要隱藏的樣子。那人用一切告訴安凱爾,他就是「天鎖」,就是赫爾.普魯托。

  「你什麼時候……」他的話還沒說完,就被另一條鎖鏈給塞住嘴,只能發出嗚咽聲。

  「好了、好了,接下來我說話就夠了,夜還深著呢,給居民一份安寧。」金髮術士捲起長袍的尾端,小心翼翼的不讓汙水沾染到上頭,「所以你想問的是什麼?我什麼時候注意到你們這筆交易的?噢天啊,你真正應該要問的是,我哪些時候沒有發現。你真覺得你跑了幾次成功的交易是騙過我了嗎?」

  安凱爾掙扎,想要離開鎖鍊的箝制,但那些彎曲的金屬纏蟒卻越來越緊。右肩的傷口刺痛著,勸他放棄。

  「放心,你會活著回去的,我不知道你的上級是誰,而且我想,怎麼拷問你都不會說。因此我需要你幫我傳話。」

  赫爾的手腕伸出一條鎖鍊,纏住安凱爾的右大腿。他一拉,鎖鏈隨之縮緊,緊掐著、收縮著。安凱爾大叫,卻沒有聲音,大腿上被纏住的地方由紅、轉紫,最後變成黑。

  然後喀拉一聲,失去知覺。

  同時,他的叫聲突破嘴前鎖鍊的箝制,響徹整個水晶區地下。

  另一條鎖鏈憑空出現,繞了一圈他的脖子,像是項圈一般。

  「好了,你就這樣回去。幫我告訴你的上級這句話,然後你就自由了。」赫爾鬆開鎖鍊,他重重地摔落到地面,再度刺激到大腿的傷口,安凱爾哀號,在地上蜷縮成一圈呻吟著。

  「『停止探究秘密,真相的重量你承擔不起。』就這句話,很簡單對吧?」他冷笑幾聲,轉身被黑暗吞噬,臨走前揮了揮手。

  留下安凱爾一個人在下水道中發抖,伴隨著惡臭及哀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