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羈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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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8-07-24

  真正的強者不需倚靠任何人。

  諾克薩斯的地下通道猶如無盡的黑暗世界,無法無紀,不存在道德與良知,貧窮而混亂、現實而殘忍,卻著實見證了人性最原始的面貌。

  弱肉強食。
  力量不足的人只能等著被強者無情吞噬,成為那道鐵則下的犧牲者。

  或許他一開始只為活命而揮刀、或許嗜殺並非他本性,儘管如此,無數的疑惑都隨他出刀收刀濺血的一瞬間而雲淡風清,一而再而三地證明殺戮沒有是非對錯,那無疑是一種必然的生存手段。

  然而,究竟他是為活而殺,還是為殺而活?

  他讓自己成為那樣的人,是因為意識到命運要他隨波逐流,但他若如此便不會活到現在。至少在握著鋼刀的同時,他便沒有理由屈服於那看似必然卻詭譎多端的「命運」,他相信自己是強者,不該被那種虛幻的事物主宰。

  有時,他會玩味地想著,命運會在未來為他帶來怎樣的對手?
  那些慘死於他刀影之下的敗者,有的迫於生存、有的迫於忠誠、有的屈於無謂的尊嚴。在他眼裡,那些人禁不起命運的殘酷考驗,因而淪為可悲、不適生存的墊腳石。

  他踩著無數的墊腳石而與命運抗衡,甚至以此為樂。
  但若說起對抗命運的緣由,或許他也只是不願妥協罷了。

  又或許,他只是習慣下意識以遍地的血腥掩蓋那看上去冷酷卻寂然的影子。
  不願試著去尋覓那些沒來由被剝奪的片段,相反的,他將之視為自己抗命的因果。

  然而,那就是他。

  「又一具下水道的屍體(Another body for the gutter.)。」

  第幾個?忘了。

  攫著手下敗將的頸子隨意一扔,還不免露出一抹冷傲的笑意為對方送終。瞇起粹紅似血的雙眸,微勾的嘴角冷血地詮釋了他的成就感,月光灑在他蒼白的面上,彷彿死神一般的存在,只是他持的並非鐮刀。

  「啊。」他扶額,露出可惜的眼神,扯著劍刃斗篷甩晃了一下,聽著鋼鐵摩擦的嗚咽響而細數他暗藏的器刃。

  「忘了把刀收回來。」甚至,忘了對方為何會慘死他刀下。

  但他忘了的事情可能不只這些。

  徜徉血海,從容卻空虛;無牽無掛,自由卻孤獨。
  他與這個世界存在著什麼聯結?永無止盡的殺戮會引領他通往怎樣的未來?

  或許,最終也只不過是下水道發臭生蛆的死屍而已。

***

  那夜,他又朝護城河扔下一具屍體,下頭響起毒藥溶解血肉產生的刺耳燒灼聲,他看也不看一眼,拉著斗篷轉身離開。

  忽地,敏銳的神經顫了一瞬,他的瞳孔如鷹眼般收縮,聚焦在佇立於城牆邊上的一道影子,離他約一箭之遙,對方的斗篷被夜風吹得不停翻飛。

  這次的對手明顯有別於以往。

  對方有著一頭紅髮,黑色面罩蒙著臉,露出的碧綠雙眸看似悠然卻收斂著深險的殺意,高大而精壯的體魄埋藏於漆黑的斗篷之下,雙手沒握著任何武器,只用那深不可測的眼神與他打了照面。

  然而,他看見的不僅僅只是對方的輪廓而已,他亦能明顯感覺到,那人全身上下都散發著可怖的危險氣息。

  「給你兩條路。」那聲音遙遠卻清晰,已入中年的嗓音低沉而從容。

  他拉低了兜帽,不耐地瞪著眼前的不速之客。「我聽膩了。」

  對方發出一聲冷笑,身影竟在月光下徐徐消失,他警戒地握緊鋼刀,深紅的眼珠左右來回掃視,繃緊全身上下每一條神經,以便能及時應對那人冷不防的一擊。

  「死,或成為我的臂膀。」

  當他發現這句話的聲源就在自己耳邊時,同時也驚愕地瞪著那把早已橫在自己喉前的刀刃。令他震驚的或許並非是對方無聲無息的位移,而是在他記憶之中,這樣的畫面,他通常都會是持刀的那個人。

  「不是『加入刺客公會或是死』麼?」他冷靜地說,儘管眼下的狀態十分危險。

  刀刃離他的喉頭又更近了一些,鋒尖的凜冷刺激著他喉前的神經,但他明白這是對方的試探,同時也等待著他的答案。

  「何不問問我的刀?」他瞬間出刀往那人的持刀的手臂招呼,就當那把鋼刀分秒不差地砍上對方右手的同時,那人卻又像方才一樣轉眼消失在空氣中,鋼刀揮空所帶來的空虛感,著實讓他心中多了一絲不安。

  倏地,無數飛刀由四面八方向他飛射而來,他機警地閃過動態視力捕捉的第一波飛刀,一個側身閃過第二波,接著往後翻滾閃過第三波,隨後蹲地旋身甩出一道道劍刃彈飛第四波飛刀。

  轉瞬,眼角襲來一道飛影,他雙手舉起鋼刀擋下對方迅雷不及掩耳的重劈,刀器相撞的尖銳聲響貫穿了他耳膜,重大的震盪感隨著刀身傳遞至他的雙臂,他冷靜地看著對方的碧綠眼眸,濃重的殺氣就連身經百戰的他都豎起一身冷顫。

  兩把刀刃僵持不下,刀面持續激盪著尖銳的摩擦聲響,他咬牙挺起身子,試著用全身的力量支起雙臂的負荷,奮力向上一推,兩把刀順著傾斜的角度而錯開,他再度朝那人揮刀,對方卻早已整備好姿態擋下他的攻擊,他拉回刀刃欲再出刀,但那人的動作總是比他快上一些,從容不迫地抵擋著他的進攻。

  他很快地發現近身鬥不過對方,便往後一蹬拋出數道迴力匕首,對方沒有閃避,精準地算出刀片旋轉的角度與速度,左手由斗篷內抽出另一把刀,雙刀硬生生劈開他的旋刃。兩把刀子隨飛散的旋刃轉了數圈,下一秒,雙手穩穩接住刀柄,一個箭步朝他襲來。

  他站穩身子迎擊,橫出右臂擋下第一刀,對方舉起另隻手再下第二刀,他猛一轉身,甩上斗篷的尖刀還擊,對方見狀而往後輕蹬一步,尖刀劃過眼前卻沒傷到分毫,他拉回斗篷欲趁勢追擊,朝四面八方拋出無數旋刃,潛入城牆的陰影之內迅速地繞到對方背後。

  「不錯。」

  就當他出刀要招呼那人背脊之時,對方轉身一笑,兩把刀交叉著擋下他的刺擊,他一擰眉,左手拉回無數的旋刃,就在所有刀刃將要刺向對方的同時,那人甩開了斗篷,朝四面八方射出等量的暗刃。

  他來不及抵禦,數發暗刃不偏不倚嵌入他身體,鮮血噴濺而出,他吃痛而狼狽倒地,對方不給他機會起身,將他重壓在地上,其中一把刀刺進他的左腿,痛覺衝上腦門,他好強地緊咬牙不發出聲,卻難以抑制顫抖的左腿。

  對方的右手緊掐著他脖子,力道愈來愈重,他難以呼吸,嘴角溢著鮮血,吃力地怒視對方的雙眼。

  「說真的,我不想殺你。」那人的眼角瞇起數條細紋,傲然地凝視著他。

  他頂著緊繃的喉頭發出嘶啞聲回答:「為何、你們都想殺、我?」他悄悄地緊握鋼刀,心中盤算著還擊的方案。

  那人挑眉一笑。「刺客公會要殺你,是因為你活著只會使他們顏面無光。」

  隨後,左手緩緩地拉下面罩,現出他的容貌,嘴角扯出頗有深意的笑容,繼續說道:「我馬庫斯.杜.克卡奧要殺你,是因為你若不死,遲早有一天會變成別人的棋子。」

  「不、可能。」他毫不猶豫地回話,瞠著血紅的雙眼說道:「絕對……不可能!」

  真正的強者不須倚靠任何人。

  他如是地想。

  杜.克卡奧笑了,緊攫的指掌鬆開,從容起身,冷冷地俯視著他。此刻的他深深地感覺到,他與這個人之間似乎存在著一段遙遠的距離。

  他使勁將左腿的刀刃拔出,吃力地站起身子,壓低身姿,右手提刀置於身後,左手擺出迎戰的手勢。儘管他深知腿上的傷將大大降低自己的戰鬥力,但他若輕易屈服於眼前的困境,不就成為那些他瞧不起的「淘汰者」了?

  「進入我的麾下吧,塔隆。」杜.克卡奧舉直了刀刃,凜冽的雙眼直直地盯著他瞧,好似一頭早已瞄準好獵物的鷹隼。

  他縱身一躍,以尖刀代答,身上的泊泊鮮血被風壓甩出一朵又一朵的血花。
  他明白這一擊若不能取下對方,那麼他就只能死在這裡。

  「還是一樣倔強。」杜.克卡奧輕笑,微瞇的綠眸透著犀利的精光。

  下一秒,他使盡全力將鋼刀劈上對方頸子,那是他毫不收斂的孤注一擲。杜.克卡奧拔出雙刀抵禦,令他意外的是那兩把刀型如閃電,刀面刻著成列的雕字。對方使動雙刀勾住他的鋼刀,手腕一轉,衝力瞬間被刀身的溝槽給輕易化解。

  杜.克卡奧的刀術已經不僅僅是技術,可謂之藝術的境界。

  他仍然站著,卻感覺方才一瞬間身上像是被撕開無數的傷痕,他看著自己的雙臂,似有什麼呼之欲來,就在下一秒,全身上下的傷口噴洩出大量的鮮血。

  他什麼時候被攻擊的?已經無暇去想了。

  遍地的鮮血染紅了他的視線,渾身的痛意劇烈到他快失去思考的能力,但他還是寧死不屈地站著,握著鋼刀的右手顫抖著,死死地盯著對方看,卻不知他的雙眼已不像方才一樣充滿尖銳的殺氣,取而代之的是層層的灰濛。

  「還是要死?」杜.克卡奧緩緩收起刀,將斗篷拉回前方,讓所有的危險氣息埋於斗篷之下,似是對這場決鬥下了一道終結令,勝負已分。

  塔隆無力回答,只是默默地使盡全身僅存的氣力舉起那把鋼刀,將之橫在自己喉前。

  他從來都是與命運作對的人,難得這次要他活,他偏不。

  「跟隨我。」杜.克卡奧再度開口,語調自信而平淡。

  ……不。

  不、不、不───絕不!!

  「跟隨我,找回你的記憶。」

  他說什麼?

  等等,這傢伙……知道些什麼?

  該死的,他明白自己在說什麼嗎?

  混亂的思緒衝擊著他的腦門,內心一股焦灼的痛楚奔騰而出,侵蝕著他的意志。那瞬間好似有一道道枷鎖緊緊地纏繞著他的心臟,悶得他就要無法喘息,但卻說不出為什麼。他雙眼圓睜,已然無法分辨他此刻的情緒究竟是憤怒還是悲傷。

  他的刀為何無法如意地割破自己的喉頭?

  為何會,如此軟弱?

  他深紅的雙眸透出一絲茫然,不斷說服自己是因失血過多才會猶豫不決。反之,倘若他聽見此話的時候並非身受重傷,他是不是就能毫無牽掛地了結自己的性命?

  「噹───」

  鋼刀落地而發出脆響,他也像個斷了線的風箏似的隨自己的武器倒下,視線愈來愈朦朧不清,他遠遠地看見杜.克卡奧緩緩走向自己的模糊影像,以及那把離他不遠,卻無法觸及的鋼刀,他雖然死撐著眼皮,但眼前的景物卻逐地陷入了一片黑暗。

***

  一路拚殺至今,難道不是為了證明自己還活在這世上麼?

  但為何,就算是這樣無牽無掛的自己,在失去了自由之後,卻仍然無法一刀了結自己毫無意義的一生呢?

  為什麼,總是在深夜與那把透著冷冽光芒的鋼刀對望時,感到平靜,同時內心卻仍有一股難以言喻的痛楚。

  他不明白這種感受叫做寂寞。
  他亦不明白作為人類而活在這世上,儘管他自認冷血無情,卻仍無法脫離這世界賦予他的羈絆,可悲的是,他不知何謂無助,更不知何謂追尋。

  他什麼也沒有,光是要他想像那些失去的片段,只會再度讓他感覺到自己竟是如此無能,不但什麼畫面也沒有,更令他視有這樣的行為的自己比懦弱還不如。

  那究竟是他本該擁有的東西,還是他本來就沒有的東西?

  那把刀,能否告訴他一些線索呢?

  能否告訴他,究竟是何物將他羈絆在這個世界上呢?

***

  他感覺自己的紛飛的意識逐漸聚攏,下一秒,他知道自己清醒了。

  重重的無力感拖著他全身上下每一處,除此之外,他還感到腦門一陣陣沉痛,似是沉睡已久的昏沉感。

  他的眼前一片黑暗,他試著睜開眼,但仍舊是一片漆黑,不久後他發現為他帶來黑暗的是一條纏住他雙眼的繃帶。他想動動右手,卻發現使不上力,他不清楚他的右手是不是廢了。

  他嘗試移動左手,指頭掙動了一下,隨後緩慢地紓動五指,待他習慣了那種感覺,便舉起左臂,將眼前的繃帶給扯下。

  一瞬間,光線刺入他黑暗已久的世界,他瞇著雙眼,瞳孔開始收縮,眼前的景象緩慢地盪漾著,漸漸地,他的雙眼能如意地睜開。

  但,第一個映入他眼簾的事物,卻使他深紅的雙眸充斥著無盡的迷茫。

  在他眼前,有位墨綠長髮的女孩,伏著他的右臂而沉沉睡著。

  他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熱意滑過臉龐,但那並非他熟悉的血流,而是陌生卻清澈的漣洏。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