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崎嶇難行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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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8-07-24
  他淌著血淚而微睜的雙眼,是不是正注視著她呢?

  她抓著他的肩膀輕輕地晃著,不停呼喚他的名字,他卻沒半點反應。

  他僵硬的唇為何沒能開口告訴她「別怕」呢?前一刻不是還溫柔地對她說,她是他揮刀的理由?怎麼轉眼間他變得像個木頭似的什麼也不說了?

  當她意識到他掌心的溫度漸趨冰冷,她的思緒也逐地陷入罪惡的流沙。

  他,一動也不動。

  那些被夜風吹落一地的餘燼,好似她眼角的淚珠不知該往何處流,原地打轉。山谷的風為何比她先哭出聲?被燒得焦黑的枝梢彎著腰在哀悼什麼?

  她垂首將耳朵貼上他的心口,聽見心跳聲微弱得有如風中殘燭。

  為什麼事情會變成這樣?

  她伏在他的胸膛上,壓抑著想哭的情緒,小手揪著他染血的衣領而顫抖,她勉力擠出一絲微笑,告訴自己這沒什麼好哭,他不過是睡著罷了,但她的嘴角很快地又沉了下來。

  因為,任她抓得再牢,也阻止不了他那逐漸流逝的體溫。

  她咬著下唇,心口痛得令她難以言喻,想說些什麼喚醒他,卻再說不出一個字。

  拜託你醒來、別嚇我了、不要丟下我、我們一起離開好嗎……

  他聽不見了,一點動靜都沒有。她呆愣愣地看著他,心頭像掛著塊秤坨,讓她難以呼吸。想哭,卻無法,深怕只要她一哭,他就真的會離她而去。

  她將雙手擋著自己的眼眶,不讓淚掉下來,但那些淚珠卻仍不如意地溢出眼角,她緊緊闔上雙眼,想著這或許能讓她流的淚少一點。

  一閉上眼,那些撕心裂肺的痛楚卻隨黑暗襲來。

  這一切不都是她造成的麼?

  她若是沒選擇參加那場宴會,會使他受傷而疏遠她?
  她若沒輕易答應凱倫的邀約,會害他承受那麼多風險與自責?
  她若沒任性地吻了他,會使他背負著罪惡而離開?
  她若能勇敢地告訴她父親這一切都是凱倫與詐欺師的陰謀,事情會演變至此?

  她若能在他出現的當下勇敢地跟著他離開,會害他負傷應戰嗎?

  是她害了他。

  自認為一切的抉擇都是對的,殊不知那只是自欺欺人罷了。打從她決定為了變強而踏出家門的那一刻起,便是一場錯誤賭局的開始。看似美艷的外貌只是掩蓋自己內心醜陋的藉口,華而不實;看似堅強的意志實則一昧逃避的虛偽武裝,脆而不堅。

  太多的淚水蒙蔽了她的視線。

  連自己最重視的人都保護不了,還談何保護國家子民這種重責大任?連自己想要的是什麼都不知道,又如何能做出正確的抉擇?

  思及此,她便再也無法欺騙自己到底做了多少害人害己的事。這些日子她到底在做什麼?她到底做了什麼讓自己變強的事情?她終究只是個拖油瓶不是嗎?看著一地的死屍,看著他失去意識前的絕望眼神,她,到底保護了誰?

  她以為自己總是勇敢地面對殘酷的命運,她堅信她這樣的做法正確而無誤,直到她聽見葵恩喊她「公主」時,她竟發現自己的內心像被狠狠地挖了一塊肉似的,痛到令她快要窒息,那一瞬間腦門也像是被那兩個字給貫穿一樣,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她一點都不想承認,她就是對方所說的「公主」。

  「為父希望妳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她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想起父親在亡母墳前對她所說的話,無限的罪惡感再度緊纏著她心臟,痛,原來悔恨的痛,遠比茫然無知的悲傷還要重上千百倍。

  看似堅強的抉擇,只不過都是一次又一次懦弱的妥協而已。

  她真的有順著自己的意志去做過抉擇麼?不,那些決定,統統都只是循著自己的脆弱、膽小、恐懼、猶豫、無知而懵然做出的逃避行為罷了。

  像個長不大的孩子一樣,一味地躲在被子裡顫抖著不肯出來。
  任眼淚模糊了視線、沉浸在自己所構築的悲慘世界中自怨自艾。

  無論她睜開雙眼幾次,夢魘仍都糾纏著她不堪一擊的心,漸漸地,她都快分不清了,分不清何謂夢境與現實,而這竟順理成章地成為她逃避一切的藉口。

  她到底在害怕什麼?
  她最害怕的,不就是現在發生的事情麼?
  那麼,她所做的一切,到底有何意義?

  她竟然害自己最愛的人,倒在血泊中一動也不動地任生命流逝。

  「塔隆……」

  她的指甲崁進自己雙臂,烙下一道道的爪痕。

  「……對不起。」只可惜再多的懊悔也喚不醒他了。

  睜開雙眼,她發現他的面色比剛才還蒼白許多,她緊蹙著眉,手臂上的爪痕溢出滴滴血紅,但,還不夠痛,這遠遠不及他所受的苦痛的萬分之一啊!

  她茫然地站了起來,森林寂靜得毫無生氣,月光探出雲層,撒在他毫無血色的面容上,也照亮那條通往蒂瑪西亞的山間小路,但她的灰色雙眸卻披著層層的陰霾。

  她垂下雙眼,陷入沉默,面無表情地沉思著。

  眼前那看似筆直的道路,實際上卻是一個十字路口。

  她若往前,便再也無法回頭,她將成為敵國的公主,一生一世面對那位她不愛的男人,而塔隆也勢必會被蒂瑪西亞人處決。

  她若回到諾克薩斯,那些排山倒海的輿論將會壓得杜.克卡奧家族喘不過氣,而她的父親也必定會一刀斬開塔隆的項上人頭。

  她若駐足不前,他會死,他將會再一次殘酷地在她眼前離她而去,而且永遠不再回來,一想到那樣的結局,不,她根本無法接受那樣的結果,他若真的死了,也是被她害死的,她絕不允許這樣的自己繼續活下去!

  她緊咬下唇,轉身看向毫無聲息的他,雙手用力地扯開裙角的衣料,將一縷縷的白布撕下,含著淚,將他身上的傷口一一裹住。

  「我不准你再離開我……不準……」

  她深吸一口氣,使盡嬌小身軀的全力將他沉重的身子拉了起來,並拾起那條染血的圍巾將他的臂膀固定在自己的肩上,那一瞬間他的重量險些將她給壓倒,她咬牙,強迫自己纖細的雙臂撐起他高大的軀體。

  她將腳上的高跟鞋踢開,裸著腳,踏出了艱辛的一步,儘管她根本不知道她能扛著他走多遠,也不知道究竟能去哪裡,但此刻的她,堅信自己還有最後一條路。

  一條最崎嶇難行的道路。

  既不能前進,也無法回頭,更不可能駐足不前,只得去尋找一個未知而渺茫的希望。

  他的身軀好重好重,她還走不到幾步身子便緊繃地顫抖著,她逞強地打直身子前進,卻一個不穩狼狽地跌倒,她顧不得膝蓋被石子刺傷的疼痛,泛著淚,再度吃力地將他扛了起來。

  「我們一起離開這裡吧……」她不準自己哭出聲。

  再也不想無助地流著淚,眼睜睜地看自己所愛的人消失在眼前。
  再也不想讓無形的枷鎖困住自己的思路,她只想不顧一切地與他遠走高飛。

  這是最後一次機會,錯過就再也回不來了。

  已經失去太多太多。

  她扛著他前進,步伐蹣跚而緩慢,不是往前,也並非往後,而是進入了周邊的森林之內。她心裡清楚,發生了這種事情,過不了多久,不論是諾克薩斯或是蒂瑪西亞都會派人過來查看,走在大路上一定會被發現。

  她踩著焦黑的落葉,赤裸的腳底被燙得她快哭出來,但儘管路再難行,她也不能允許自己一錯再錯了,比起失去他,那些皮肉的痛楚又算得了什麼?

  愈是深入森林,月光就愈是稀薄,眼前的歧路愈來愈黑暗,一股股恐懼襲上心頭,每踏出一步都深怕踩到毒蛇,每走過一棵樹木,就擔心樹上會有什麼飢餓的野獸。

  她顫抖地停下了腳步,理智不斷被恐懼拉扯著。她從未面臨這樣的危機,不論是眼前的一片黑暗,還是她背上瀕死的塔隆、腳底的灼傷,抑或是那最根本也最嚴肅的問題,他們究竟能去哪裡?她不知道,也不去想,若真要去想,不就又被困在那無形的牢籠之中了嗎?

  她地低喃著他的名字,小手覆上他冰冷的臉龐,再一次確認她是如此不想失去他,隨後,一個堅毅的眼神浮現,她抽出塔隆的鋼刀,那把刀又重又長,她吃力地舉著鋼刀使勁劈開前方刺人的枝葉,同時也借力使力,使她前進的步伐少了點艱辛,多了些力量。

  一步、一刀。

  疲累的四肢阻擋不了她前進的意志,儘管腳底的傷口沾著泥土而發疼、尖銳的林葉不斷地劃傷她細緻的肌膚、他的重量壓得她快無法走動,但她還是頂著一顆不屈不饒的心,邁著顫抖的雙腳,步向未知的崎嶇難行之路。

  她,已不願再妥協。

***

  山林的另一頭,薄霧徘徊林間,林蔭頂端交錯的枝影透下稀微的晨光,泥土鋪滿濕滑的落葉。一位女子赤裸著身子獨自步著,凡她所經之處,踏過的葉子皆燒了起來,隨著她的步伐越走越遠,一道長長的焦黑足跡拖曳在她身後。

  她淺藍色的皮膚生著些許的龍鱗,渾身散發著燙人的熱氣,覆肩的散亂紅髮與瀏海擋住她流著淚的雙眼,但那些淚珠還未流下臉頰就被蒸發了。

  她緩緩地走著,穿越林蔭,步入一座湖泊。
  踏入湖泊的同時激起了漫天的水蒸氣,她讓自己沉入了水中,越走越遠,越沉越深,水中的她沒有一絲掙扎,放任自己沉入黑暗的淵流,仰望著湖面的波光,她平靜地閉上眼。

  倏地,一股強大的力道將她由水中拉了起來。她咳咳地看著視線中模糊的人影,對方緊緊揪著她的手臂不放,不讓她繼續往下沉。

  「為什麼要這麼做?」

  那人厚重的嗓音開口這樣問。

  她虛弱的面容透著一絲愧疚:「屬下沒有辯駁的理由。」濕透的紅髮貼著她的臉頰,身子持續散發著滾燙的熱度,四周瀰漫著她與河水激出的水蒸氣。

  「妳明白那不過是一場戲。」他扶住她的肩膀,深邃的雙眼炯炯有神。

  「請別這樣看我。」她低著頭,說話的語氣有些顫抖。

  「我要妳明白。」
  「殿下,你不該在這的。」她撇過頭,刻意不正視他的雙眼。

  「希瓦娜。」他喚著她名字的語氣沒有因她的冷淡而有所動搖,接著說:「這對我們而言都是痛苦的。」

  她闔上酪黃的雙眸,微微皺著眉。想起她自從得知了他要迎娶卡莎碧雅的那一瞬間,身上的龍鱗便開始不受控制地發熱,起初她以為自己可以慢慢緩下心中的怒火,但她很快就發現,她愈是想抑制,形體的變化就愈加失控。

  情況一發不可收拾,她明白自己若不去做些什麼事來阻止這種情形,她很快就會變成一頭不受控制的聖龍。

  她搖搖頭。那是不被允許的情感。

  「我以為妳明白我的苦衷。」他的厚掌撥開掩蓋她雙眼的髮絲。

  她忍著眼眶中的淚水,身上的鱗片愈加突出,由頸脈之處延伸至左臉,覆蓋住一半的臉龐,表皮的溫度也愈發炙熱。

  「殿下,我無法再控制自己。」半人半龍的臉愧疚地說著,泛著火光的鱗片正逐漸往右侵蝕。

  「……殺了我。」

  頃刻,他不顧被燙傷的風險將她擁入懷裡,兩人佇立在水中,瀰漫四處的白色蒸氣將他們隔絕度外,她愣愣地靠著他的胸膛,說不出話。

  「我,嘉文四世,背負著守護蒂瑪西亞的重責大任。」

  他凝視著她的雙眼,語氣不帶半分猶豫。「我若讓妳死去,還談何保護國家?」

  她伸出那遍布鱗片與尖銳指甲的雙手,緊緊地環抱著他,在他的背部劃下一道道焦黑爪痕,哀傷地說:「我……無法原諒我自己。」

  「我說過。」他將她的臉捧起,讓她看著自己的雙眼。

  「妳的罪就是我的罪,而妳的未來也就是我的未來。」

  她咬著下唇,他的字字句句都敲擊著她脆弱的心,也支撐著她的意志。
  憶起當時嘉文不顧一切也要拯救她被聖龍族追殺的命運之時,他們攜手完成那艱鉅的挑戰。他帶領他的部下殲滅了聖龍一族,戰況慘烈,整個部隊只剩下他與兩名士兵,當她揮動巨大的龍翼,載著身受重傷的他離開聖龍窟的一片火海時,她問他為何願意犧牲一切也要救她,只見他毫不猶豫地說:

  「為了蒂瑪西亞的正義。」

  他時常掛在嘴邊的「正義」,讓他做出的任何事情都顯得合理。
  她不懂什麼正義,她甚至不懂他為什麼要將她半人半龍的罪孽視為己任,但她只懂一件事--「她的命是他救來的,而她將以一輩子的忠誠來償還這份恩情。」

  只是,究竟她的忠誠是出於他口中所謂「蒂瑪西亞的理想」,還是對於「嘉文四世」本人呢?

  「希瓦娜。」他喚著她的名,她愕然地醒過神來。

  「是我辜負了妳。」
  「殿下,請不要……」她其實不清楚他的意思。

  「我答應妳,會用更好的方式,完成我們的理想。」

  她睜大雙眼盯著他,說不出話,只感到臉上的熾熱感好像逐漸消退。嘉文露出微笑,繼續說道:「絕不會是傷害妳的方式。」

  她頷首,原本還散著火光的燐燐之膚一瞬間降成人類的體溫,她感到一陣暈眩,失去了力氣,嘉文溫柔地接住了倒下的她。

  「對不起,希瓦娜。」

  他抱著她離開了湖泊,閉起黑得深邃的雙眸。

  「連心愛的人都守護不了,談何保護國家子民呢?」

  他微微一笑,暗自希望她沒聽見他無意間說出的話。

  再崎嶇難行的路,也有他為她披荊斬棘。

***

 不知走了多久,密林頂端的黑夜竟已轉為灰濛濛的晨色。

  她累得再也走不了,雙腳癱軟跪地不聽使喚,紅色圍巾一鬆,她背上的塔隆也摔到了地上,她吃力地移動雙手爬向他,伏在他胸膛聽著他微弱的心跳。她握著他冰冷的手,強迫自己別去想那些不好的事。

  好累……累得無法思考……

  四周濃霧漸起,好不容易見到一點光線,卻又被霧氣給團團遮蔽,比起黑暗帶來的未知恐懼,能見度不到兩公尺的濃霧更讓她感到不安,明明看得見,卻得更加擔心霧裡有什麼未知的危險。

  好累……累得想閉上眼睛……

  她發現自從她倒下的那瞬間,身體累積已久的疲累竟一次席捲而來,她已經無法再用意志力去驅動早已疲憊不堪的身體了,現在,她大概只剩撐開眼皮的力氣而已。

  「如果我睡了,你大概也不會醒來了。」她視線模模糊糊,不再是淚水的關係,而是用盡一切的力氣換來的沉重倦意。

  也許……是累得連哭的力氣都沒有了……

  「我們會不會,一起死呢?」她的眼眶不再是想哭的紅澤,而是烏青的倦痕。

  忽地,她看見濃霧中走來一道人影。

  那人有尖銳的翼狀斗篷,手持一把十字弩緩緩走來。

  「是她嗎……」她看著眼前的人影,深知她再也沒有方法能保護塔隆了。

  那人舉起十字弩朝向他們,她聽見了箭矢上膛的聲響,只能緩慢地閉上眼。

  「咻--!」

  一發箭矢迅速地穿越了他們,打中了他們身後不遠處的樹幹上,她聽見一聲尖銳的鴉鳴響徹林間,隨後也聽見振翅的聲響,聽見那隻鳥倉皇飛離現場的拍翅聲。

  「為何會有如此濃重的黑暗氣息跟著你們?」她開口了,嗓音聽來是相當低沉的女聲。

  她愣愣的,沒有回話,而那人也逐漸步向他們,現出了她的面貌。

  「那隻烏鴉,是什麼?」她稍微移開暗色的墨鏡,露出黑色的眼珠看著她。

  「烏、烏鴉?」

  那人瞄了一眼他們的情況,眼光立刻被倒在地上的塔隆給吸引住。

  「哎,怎麼是你?」她無奈地笑了。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