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近在眼前的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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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18-07-24

  陽光灑進窗框,在木地板印下一個田字,細微的塵粒在光照之下有如金粉般飄著。木板搭製成的尖錐形天花板不難看出這裡是小木屋的閣樓。房間的角落堆著許多雜物,但看得出來是經過整理的。牆角靠著一張舊床,木製的床架刻著歲月的侵蝕。

  他躺在床上,半睜著眼,愣愣地盯著伏在他右臂睡著的卡莎碧雅,呆看著而不語,彷彿她是只要他一出聲就會吵醒的睡美人。

  他就這樣凝視著她好長好長一段時間,無數的思絮有如重啟的沙漏般開始流轉,好多、好多的矛盾與煎熬閃過他腦海,但他的表情沒有任何波瀾,依然只是靜靜地看著她,唯獨不同的是他的眼神多了些柔暖。

  良久,他徐緩地伸出左手,輕輕撥開覆在她臉上的綹綹墨綠髮絲,一張思念已久的面容映入眼簾,他的手溫柔地撥著髮絲,深紅的眼眸映上一層濛柔。

  「唔嗯……」她慵懶地輕吟一聲,灰透的秋波緩緩睜開,輕晃著頭,試圖甩開睡意。

  待她意識到喚醒她的竟是那已躺在床上好久好久都不動的人,她的神情也就如眼前的他一般,愣愣地望著,內心積聚許久的思緒幾欲轉為話語,卻梗在喉嚨出不了聲。

  深紅的眼眸對上灰透的雙瞳。兩人就這樣凝視著彼此而不語,若不是偶地發現對方的眼睛眨了幾下,或窗外此起彼落的蟲鳴鳥叫,他們都還以為時間已經靜止了。待那灑進窗口的陽光照射的角度偏移了數公分後,才終於有一人打破沉默。

  「……你一定餓壞了吧?我、我去弄點吃的來。」卡莎碧雅露出疲憊的笑容後,便倉促起身離去。

  塔隆望著她匆匆離開的背影,還來不及叫住她,告訴她自己不餓,也不明白自己為何除了不餓之外,似乎又有某種理由促使他想留住她。

  她離去不久後,他的視線漸漸地由門框轉向自己,坐起身,環視著自己的狀況。層層繃帶裹著赤裸的上身,在他的印象中,胸、腹、背、雙臂……無一不是深入骨肉的傷口,但那些傷現在都復原得不錯,想必是在自己昏厥的時候,受到細心的照料。除此之外,眼皮上仍隱隱作痛的傷,害得他每眨一下眼就要痛一次。他接著確認雙腳的狀況,躬起左膝,一陣筋肉的痛意升起,他判斷是拉傷,但不致影響行走。

  一陣腳步聲傳來,他抬頭往門口一瞧,卻發現走進房門的並非是卡莎碧雅。

  「莎、莎烏娜?」他驚愕地說道,撐開眼皮的瞬間卻讓他痛得後悔。

  「別那樣叫我。」她穿著藍色的長大衣,一頭長髮隨意地束著,以及那把吋不離身的十字弩掛在背上。她走近床檻,一對黑眸上下端倪著塔隆的傷勢,還沒等塔隆開口問出滿腹的疑惑,便說:

  「你傷得很重,昏睡了七天,若不是那位女孩,你可能……」她輕嘆。

  他沉默,試圖理著混亂的回憶,但想不起什麼細節,便問了下一句:

  「這是哪?」

  「蒂瑪西亞邊際山林,我外出的居所。」她簡潔地回了兩句。

  他望著窗外的樹林思考了數秒,隨後再度問道:「為何要救我?」雖然他與這位女子僅有過一面之緣,但對她的印象卻是絕對的冷傲,自然對她的出手相救有些意外。

  她哼笑了一聲。「不過是盡我的責任罷了。」

  「責任?」他不解,轉頭看著她。

  「我若沒出手救你們,你們不是餓死在深山裡,就是……」她停頓,伸手移開鏡框,純黑的雙眸凝視著塔隆,肅穆地說了下一句:

  「被黑暗逼上絕路。」她冷冷地說。

  他聞言一愣而追問:「黑暗?妳指的是?」

  「哼,我才好奇吧?不過,問你大概也沒用。」她又嘆了口氣,背向塔隆,坐上床緣。

  「那晚,我追蹤著那股濃烈的黑暗氣息……」她回想著當天的細節,接著說:「而後發現那來自一隻紅眼烏鴉,而牠正在跟蹤你們。」

  塔隆的眼神黯淡了下來,似在思考一件嚴重的事。

  「……黑色玫瑰。」他緩緩地說出這四個字,一股忿意油然而生,同時感到喉嚨一陣乾澀。

  她聽見那四個字便頓時無語、眉頭深鎖,陷入沉默。而塔隆也一樣沉著臉,不自覺地握緊拳頭,思考著整件事情的癥結點。

  「莎烏娜。」

  「別那樣叫我。」她背對著他回道,語氣有些無奈。

  「妳曾說……妳為何而戰?」他看向她,等待她的回答。

  她微微轉頭,眼神極是犀利,沉沉地開口:「獵殺、世界的黑暗──」

  他直直地盯著她看,眼神似在傳達什麼暗語,她斜眼看著塔隆,雙眼依舊透著深邃的冷冽,他們就這樣對望了數秒。而後,她用低沉的嗓音反問:

  「……你呢?」她記得上次可沒聽見他的答案。

  「呃、那個……」

  門邊,卡莎碧雅端著托盤,對房內沉重的氣氛感到不解。

  「呵。」

  莎烏娜輕笑一聲便起身,緩緩步向門出了去,頭也不回。卡莎碧雅偏著頭,一臉疑惑卻不知從何問起,見她下樓而走遠,才端著托盤慢慢走向床邊。

  「我……」她將托盤放在木桌上,怯怯地看著塔隆說道:「不曉得這合不合你胃口……」

  見她悉心準備的食物,塔隆頓時語塞,愣愣地看著別處。她端起一碗熱湯,用木湯匙攪拌了幾下,舀起一匙,吹了幾口氣。

  「喝一點吧。」她將盛著熱湯的木匙緩緩移向塔隆的嘴邊。

  塔隆見狀竟有些不知所措,支支吾吾地說:「謝、謝謝。」

  她微微一笑,小心翼翼地餵著他喝了第一口。塔隆喝下了那小口熱湯,一股暖意在口中蔓延開來,同時,心跳也隨著溫暖而加速。

  他想對她說些什麼話,但卻每每被接著來的熱湯給堵住口,只能愣愣地一口接著一口喝,不久後他發現,湯的味道似乎有些苦,是不是她把藥粉誤認成鹽巴了呢?

  他們就這樣靜靜地重複著餵湯的動作,直到湯碗見底。

  「那個……好喝嗎?」她紅著臉,羞怯地看著塔隆。

  塔隆不知所措地睜大了眼睛,卻又吃痛地緊閉。她見狀慌張地說:「啊,你的眼傷還未痊癒……我去拿藥。」她起身。

  他一把抓住卡莎碧雅的手,不讓她離去。

  「不、不用了……」他的手緊緊地揪著她的手臂。

  她的臉上泛著淡淡的紅暈,一瞬間似乎忘了自己為什麼要起身。塔隆見自己失了分寸,隨即放開了手,愣愣的不知該如何是好。

  「那……你還餓嗎?」她吞吞吐吐地說。

  「不……」其實他根本不在乎自己餓不餓。

  「那麼,好好休息吧,把傷養好。」她微笑,雙手按著塔隆的肩膀,想讓他躺下,但他反握住卡莎的雙手,撐直著腰,不肯乖乖躺下,她見狀而疑惑的看著他。

  「我想去走走。」他心想,再躺下去身體都要生鏽了。

  她一聽便嘟著嘴說:「不行。」

  她說完,便加重力道要將塔隆壓回床,但他已經不想繼續躺了,堅持移動身子要下床,卡莎碧雅見他執意要離床又使了更多的力氣要將他壓回去,但塔隆不想屈服,抵著她的手想將她移開,卻一個不小心使出過多的力量,將她反撲倒在地板上。

  「兩位,我要出門了,屋子裡的東西盡量別……」

  莎烏娜出現在門口,話未說完,看著兩人的狀態而匪夷所思。

  現場一片沉默。

  「嗯,別有太劇烈的動作,否則傷口可是會裂開的。」她挑眉,露出意味深長的微笑後又離開了。

  腳步聲逐漸遠離。

  四目交接,卡莎碧雅小臉紅成一片,塔隆盯著身下的她而雙眼發愣,心跳從來沒有這麼快過,就連過去的出生入死都沒令他像現在這樣緊張。她微微移動身子想掙開,但尷尬的是,那隻會使雙方的肢體多了些更親密的接觸。

  她的雙唇微微綻開,似想說些什麼。塔隆凝視著她的面容,不清楚自己到底為什麼無法馬上起身,是因為身子還未痊癒的關係?還是其他的原因呢?

  「塔、塔隆……」她羞澀地喚著他。

  「抱歉……」他這才愕然地移開身子,滿臉歉意。

  她尷尬而不語,緩緩起身,由衣櫥取了件斗篷披在他身上,說道:

  「唉……我陪你去走走就是了。」

  說完,卡莎碧雅由塔隆的背後擁著他,緩緩拉他起身。塔隆轉身,俯首看著她,他輕聲說:

  「謝謝妳。」

  她微笑,輕輕地勾著他的臂膀。「嗯,走吧。」

  兩人步出房門而下樓。徒留一把鋼刀,安安靜靜地躺在房間的角落。


***


  他的手緩緩牽上她的小手,自然而然,十指逐地交扣。

  屋外的森林小徑,沒寫著通往哪裡,但他們沒有明確的目的地,只是靜靜地牽著對方的手,心裡想著只要彼此都在,到哪都好。

  兩人緩慢地走著,翠綠的林蔭伴隨著悅耳的鳥鳴,不禁讓她想起,她頭一次踏出杜.克卡奧莊園,與父親、姊姊還有塔隆搭著馬車,到諾克薩斯城外的森林祭拜她的母親。對比當時的雀躍,現在的她,雀躍之餘,內心還多了些美滿。

  她邊走邊想,嘴角勾起一抹幸福的微笑。而塔隆雖然沒像她一樣掛著微笑,但在他深紅的雙眼之中,卻少了平時的冰冷,多了些罕有的溫暖。

  他們都知道,已經有好長好長一段時間,沒有機會好好面對彼此。

  在兩年前那場宴會之後,他就始終拒她於千里之外。她不曉得是什麼原因使他變得如此冷漠,但她始終相信,他們都在彼此的心中占據了很大的位置。

  一年前,他消失了,背負著痛苦而離開,他們都試著要忘了彼此,但事與願違。

  在遙遠的異地相思,因剪不斷的思念而痛著,直至今日,這近在眼前的相思,是否能永遠、永遠地牽絆住彼此呢?

  或許,他們心中的答案都是一樣的。

  不再為現實而妥協、不再違背心中的渴望,儘管全世界與他們為敵,但,只要彼此都在,就算即將迎來多少困難,也不想再苦於相思了。

  曾經跌跌撞撞,也曾痛徹心扉,繞了好大一圈終於回到原點,才頓悟了尋尋覓覓不為什麼,就只為能相依相守,為彼此而活。

  「我們,該何去何從呢?」卡莎碧雅開口。這是兩人出門許久之後的第一句話。

  天色漸暗,夕陽的餘暉撒在湖面上,她的輪廓好美、好美。他專注地凝視著她的雙眼,心裡思考的不是她提出的問題,而是不管他們未來該去哪裡,他都一定會守護著她,絕不離棄。

  「到哪都好。」他微笑著答。

  山腳的湖泊波光粼粼,入夜而吹起的涼風,使他們下意識又靠近了一些些。

  對望著彼此,儘管心中有千萬的思緒,但幾經良思後,卻都轉為無聲的眼語。直至落日而出月,星河照亮了夜空,夜螢紛飛而起,他們才靜靜地擁抱彼此。

  她依偎在他的懷裡,兩人坐在湖邊的草地上,看著一顆顆的星子填滿銀河。靜謐的大地不如他們想像中的那樣黑暗,黑夜中,有星、有月、有螢光,儘管是微弱的光芒,卻足以讓他們看清楚彼此的面容。

  可不可以、永遠、不要離開。
  他們都沒問出口,但,那無論如何都會是相同的答案,是一個眼神就能連結的共鳴。

  她枕著他的臂彎而闔上眼,他順勢將她勾進自己的懷中緊摟著,她感覺心頭暖洋洋的,睜開眼而昂首看著他,一對灰透的明眸再度映入他眼簾,好似那湖水,清澈而動人。他情不自禁地撫著她的側臉,那灰曈、那櫻桃小嘴,無一不深深吸引著他。

  他輕托著她的下顎,雙脣柔緩地相接,兩人一同闔上雙眼,享受著綿情蜜意。不再有以往的矛盾、不再是以往的糾結,此時,那魂牽夢縈的相思,都藉那溫柔的吻而傳達至彼此的心中。

  十指交扣而緊緊相依,沉醉於如夢似幻的纏綿悱惻。此刻,那些久積於心而揮之不去的陰影、那些長久以來始終拖得他疲憊的重擔,都如寒冰消融、煙消雲散。

  他甚至忘了,當那把刀不在身邊時,內心竟也能感到如此地平靜與安穩。


***


  深夜,他們回到了木屋,一同步上閣樓,卻在房門口停下。

  他單手將房門推開,示意她進房入寢,自己卻沒有進去的意思。
  卡莎碧雅疑惑地望著他,說道:「傷患就該躺著休息。」

  「不。」

  他半跪蹲地,輕柔地握住她的手。

  「小姐一定好幾天沒睡好了。」

  她聞言而語塞,事實上她的確已經連續好幾天都不眠不休地照料著他,只有在累得支撐不住的時候,才會伏在他身邊睡著。

  她緊揪住他的手,眉頭一皺,歎了口氣。

  「答應我一件事情,好麼?」她的神情有些無奈。

  「是。」他低著頭,像是對主子獻上忠誠一般。

  「別再叫我小姐了……」

  語畢,交纏的雙手握得更加緊實。他沉默了半晌,花了好一段時間才平息內心的激動。

  「是……卡莎。」


***


  待她入睡以後,塔隆緩緩走下樓梯,環顧著木屋內的布置,屋內黑暗無比,唯一的光源僅有他手中的燭台。

  屋內陳設著非常多的十字架、惡魔的標本與馭魔器物,他安靜地穿越那些詭異的布置,往一樓的小客廳走去。火爐燃著爍爍焰火,莎烏娜安靜地坐在一旁的木椅上,凝視著火焰而沉思著。

  「怎麼?」她對身後的塔隆問道。

  「我想問妳一些事。」
  「問吧。」

  「我昏迷的這段期間,外頭的情形如何?」塔隆雙臂環胸,盯著她的後背問道。

  她輕笑一聲而搖頭,說道:「全世界的人都在找她。這段期間內,我已經看到不少諾克薩斯或蒂瑪西亞的士兵出現在山裡。」

  這並不出乎他意料之外,但她卻在下一秒扔了一份報紙給他。塔隆接過報紙,頭版的標題卻令他顫了一瞬,陷入沉默。

  「這對你而言應該不是個好消息。」她沉沉地說。

  他的雙瞳映著閃爍的火光,神情凝重地思考著,右拳將那份報紙捏得緊緊的。

  「你們最好趕快離開這裡。」


***


  當晚,他守在閣樓的房門前,握著鋼刀而緊閉雙眼,思緒萬千。

  時隔一年,他終於能回到這個位置上,一心一意地守護著房內的她

  不同於以往的是,他已下定決心,無論如何都不能再失去揮刀的理由。

  但卻不能不面對一個事實,

  那就是,命運仍無情地將他們困在那逃也逃不出的殘酷牢籠之中。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