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鷹爪與箭雨
本章節 5403 字
更新於: 2018-07-16
漫漫長夜,無盡思念,
寂寥,扼腕長嘆,
自以為一了百了地斬碎,
孰知,斬了枝上的花,卻斬不盡紛飛的落瓣。
名為思的苦,永無止盡地綿延,
名為念的情,翦不斷、理還亂。
為醒而醒、為忘而忘,
只願不再傷感、不再期盼。
***
她扶著他的側臉,注視著他掛著血痕的嘴角,哀傷而無語。
他忍著疼痛卻仍用不屈的眼神看著她泛淚的灰眸,堅定而微笑。
「我,一直沒勇氣能開口告訴妳。」
他緊握她撫著他面容的小手,闔緊雙眼,因痛苦而蹙眉。
「別說了……」她痛心地細聲說著。
「我……」
他站起身來,啐出一口鮮血,轉身面向遠方的敵人,吃力地拔出一根根崁進血肉的細箭,背對著她,勉力地站穩身子,傷口的血花一滴一滴淌落地面。
「……再也不想,失去揮刀的理由。」
提起刺刀,左手置前,壓低身姿,雙眼凜冽。
「妳,願不願意,再次……」
一抹黑影須臾間撲面而來,伴隨一聲響徹山谷的長嗥。
夜風呼嘯而起,森林響起陣陣悉疏,馬車上的焰火爍爍地映著他手上那把鋼刀。
「允許我……」
他側了側持刀的手腕,刀身透出冰冷的鋒光,卻也散著暖色的柔芒。
「為妳而揮刀。」
他振臂一揮,劈上迎面而來的蒂瑪西亞鷹鋒爪擊,威洛長嗥一聲,爪上裝置的銀鉤與鋼刀激出強烈聲響,隨後展翅一飛而身影消失,徒留數片羽毛飄落而下。
他的傷口因衝擊而迸出更多血水,他咬著牙將圍巾緊緊纏在傷口上止血。
「我勸你還是放棄吧。」
葵恩的身影始終與塔隆保持一段距離,她用那低沉且平穩的嗓音說道:
「你應該很清楚,我不會放過你。」威洛的影子飛回她肩上。
她緩緩步向前,火光遠遠地照亮她額上的流線型頭盔,她輕撫威洛的鷹嘴,朝塔隆睨了一眼,舉起十字弩,食指扣在板機上。
雙眼如鷹,準心已聚上他心口。
塔隆率先發難,振步一躍現於她身後,鋼刀就要橫劈過頸,她迴身,朝他的胸口使勁一踢,隨著後座力向後翻滾數圈平穩著地。
他遭她胸口一踹,顧不得傷口撕裂的疼痛,拉緊斗篷甩出數發迴力匕首,刀光如暴雨而出,葵恩不甘示弱地扣下板機,數發細箭與刀光硬碰硬地衝上。
她見細箭碰不贏刀片便縱身一躍上樹,一面持續發射細箭,一面揮動右手,遠方的威洛俯衝而下,鮮黃的鷹眼直撲而來,塔隆高舉右臂鋼刃擋下鋒利的鷹爪,左手隨地拉起一位蒂瑪西亞士兵屍體,擋下無數的細箭。
威洛左避而去,右旋而來,穿梭快如雷電,每當他聽見振翅而來的聲響牠卻早已一掃而過,留他下背上、雙臂、胸前的一道道爪痕,鮮血隨之迸出。
卡莎碧雅見狀,顧不得危險便直奔向他,他卻伸手示意她別再前往。
他吃力地開口,對她說了一個字:
「逃。」
他顫抖地撐起身子,不服輸地踏穩腳步,但鮮血早已流了滿地。
「逃?逃去哪?」葵恩轉眼間出現在卡莎碧雅與塔隆之間,神色冷傲,她一個手勢,威洛猛撲而來,輕易地將受傷的塔隆擊倒在地,他神色猙獰地吐出大口鮮血。
「卡莎碧雅小姐,請跟我走。」她露出自認為正義的笑容。
塔隆抬頭怒視著她,試圖忽略一切的痛楚也要爬起身來,葵恩見狀便一腳猛踩他右臂,順勢踢開他的鋼刀,同時也看著他痛苦的表情而冷笑。
「噢,我說錯了,抱歉。」
她自顧自地搖搖頭,無奈一笑,轉頭看向卡莎碧雅。
「應該稱您為『公主』才對。」
***
「父親,他回來了。」
深夜丑時,杜.克卡奧將軍佇立在自家書房內,不發一語地盯著牆上的木鐘,口中吐著泊泊的白煙。
滴答、滴答……鐘擺的聲音響徹安靜的宅邸。
「讓他進來。」
卡特蓮娜靜靜地退出門框。
半晌,塔隆緩緩走了進來,對著杜.克卡奧將軍端正地跪下,低首而不言。
杜.克卡奧將軍轉頭瞥了他一眼,燭光映亮了將軍的綠眸,他肅穆地盯著塔隆,數秒後開口道:
「遲了五日。」
「屬下該死。」他持續低著頭,帽沿的陰影覆蓋了雙眼。
將軍沒有回話,房內靜得只剩時鐘的滴答響,一陣一陣敲擊著塔隆的腦門,他執行任務甚少遲歸,若是延宕了將軍辦事的時辰,恐怕他死也難償。
「目標呢?」
「殺了。」
「費事麼?」
「不。」
「抬起頭來,塔隆。」
杜.克卡奧將軍俯視著他,凜冽的視線盯得他發寒,但他沒有抬頭。
「要我說第二次?」此話一出,他聽見將軍腰間的刀鞘發出細微的嗚咽聲。
他緩緩昂首,燭光照亮他傷痕累累的面容,右眼緊閉,眼皮上斜烙著一道不淺的傷痕,乍看之下還以為他的右眼報廢了,實際上是差點被劃開了眼皮,並沒傷到眼球。
「誰把你打成這樣,呵呵。」將軍無奈地笑了。
他沉默不語,為自己的慘狀感到可恥。
「要我再問一次?」
他再度低下頭,咬著牙娓娓道來。
他想起對方的同時,右眼吃痛地顫了一瞬。
對方身披羽翼般的皮製斗篷,手持特製十字弩,更重要的是那隻與她如影隨形的蒂瑪西亞鷹,彷彿無論他逃到哪,都甩不開牠的鷹眼。
他接到將軍的密令之後便即刻動身前往蒂瑪西亞,暗殺那位出賣情報給蒂瑪西亞的叛徒,他以情報換得了敵國的軍階,逍遙自在地享有厚祿與嚴密的防衛。
「頗帶種的。」他這樣想,同時也想像著那個鼠輩臨死前的表情不知會是什麼模樣,這種人他殺得可多了,卻除也除不盡。
而當他的尖刀無聲無息地擱在對方項上時,那人果不其然地開始哀聲求饒,他其實可以不必聽他廢話就一刀了結他,但畢竟那樣有點太仁慈了。
刀鋒愈是逼近他的喉頭,對方就抖得愈厲害。真是悲哀,但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光是想到這敗類背叛將軍時是怎樣的嘴臉就令他感到一陣作嘔。
鋼刀俐落地往下一探,一刀斃命,沒喊出聲。他揪著那人的衣領,冷冷地將手一放,丟下陽台,他的屍身噗通一聲落進了城邊的港灣。
退場的時間到了,他從容地打開了房門,臉上掛著一抹自信的笑容,門邊一群守衛愕然地看著他,面面相覷還搞不清楚狀況,無數飛刀快過他們的思考速度將他們一一斬裂,還沒人叫出聲便死光了,連遺言都還想不到一個字。
" This is no challenge. " 一點挑戰性都沒有
他徐徐地走著,一邊欣賞著自己的傑作,沿途的守衛皆是相同的下場,橫豎都是一刀斃命。沒人活命,沒人有機會活下來,凡他走過之處,盡是漫天血海。
他躍出一扇大窗,由七層樓的高度落了下去,刀上的血珠隨著他降落的軌跡而飛離,他平穩落地,站直身子,卻發現月光下有位女子好整以暇地等著他到來。
「還有什麼話想說?」
她平舉十字弩,喀答一聲,箭矢卡進了弩膛。
他二話不說,一個瞬步向前進逼,同時暗器朝她飛射而出,他的身影隨刀光而來,那一瞬間月光映出了她冷靜的神情,揮刀在即,她不疾不徐地閃過他俐落的劈砍往後一蹬,飛躍之時,左手的十字弩射出暴雨般的細箭。
他拉動劍刃斗篷一甩,彈開無數細箭,隨後再度朝她躍去,欲再進擊,拋出數道匕首,身影進逼,鋼刀呼之欲出,深紅雙眸散著濃重殺氣。
只見她裂嘴一笑,左方一道黑影飛撲而來,他機警地側身一閃,那黑影來得快去得也快,黑暗中他沒看清楚是什麼。
待他回過頭來,那女子卻早已與他拉開一段不短的距離,高舉右臂,一隻巨大的鷹鷲降落至她臂甲,那隻巨鷹展翅一嗥,尖銳的叫聲響遍了城鎮。
大事不妙。
戰,還是逃?
「殺個鼠輩而已,需要除掉所有的守衛?」她對他的作風感到不屑。
「他們的骨將磨利我的刀刃。」他冷冷地回了一句。
她用相同的語氣回答:「看啊,威洛,是甜點。」說完,她肩上的巨鷹又嗷了一聲。
他沒時間再與她廢話。
拖得愈久,他的處境就愈是危險,他深知這是行刺的大忌。
他越是想以快打快,就越摸不到她,再這樣耗下去遲早會讓全城的人都來抓他,方才那聲該死的鷹嗥勢必驚動了蒂瑪西亞守軍。
逃。
他朝四面八方擲出無數尖刀,身影消失。
她見狀,非但沒有失去冷靜,反而揚起一抹笑意。高舉右臂,巨鷹欲將振翅高飛。她淡淡說道:
「威洛,去找找你的小點心吧。」
巨鷹雙翼一展,竟比她的身長還大上一倍之多,她右手一拋,牠往夜空高飛而上,速度之快有如風擎雷霆。
***
「塔隆,對吧?」
城外的森林中,他被他們逮個正著。
他沉默地望著她,望著那隻如影隨形的鷹鷲,望著她自信的面容,內心千頭萬緒。
「嗯?我沒說錯吧?你的名字。」
他冷笑一聲,看來他的名氣大到連蒂瑪西亞人都對他不陌生。
「你不必意外,我的存在,就是專門找出你這種諾克薩斯走狗。」
他冷不防地提刀一衝,不想多話,先解決她再說。
但他一樣碰不到她。
無論他用多快的速度進擊、用多刁鑽的角度進逼,她都游刃有餘地閃得遠遠的。更別提那隻巨鷹三不五時地擾亂他的攻擊節奏,箭雨、鷹爪不斷襲來,過招數十回後,他逐漸感到體力不支。
他吁吁地喘著,雙眼燃燒著憤怒,鮮少有人能讓他如此疲累,更何況他連一根手指都碰不到她,但他不能不戰,他若是逃,也逃不過那隻巨鷹的追蹤。
他雙眼一闔,沉澱疲累的心緒。
她見機不可失,便呼喚威洛進攻,同時使動左手的弓弩,準備送他蓄力一擊。
山雨欲來。
他雙眼一綻,無數刀刃呼嘯而出。
尖刀、箭雨、鷹爪交織,落葉隨衝擊而散亂一片,他的身影遁入黑暗,倏地陷入一片寂靜,她左顧右盼,巨鷹升空盤旋而長嗥,提高警覺,準備迎擊。
他猛地出現在她身後,左臂使勁一揮,無數刀刃竟旋身而回,她驚愕地發現自己的脖子已被他架刀往後一頂,她陷入困境,喊不出聲,眼見無數刀片就要砸在她身上。
尖刀衝向兩人,巨鷹為護主而衝向他們,將葵恩撞開,同時鷹爪也劃破了他的右眼,他吃痛地將所有刀刃拉回斗篷,血濺得他整臉都是。
「威洛───!!!」
碎羽散落一地,巨鷹無聲倒下,葵恩也顧不得繼續攻擊他的對手,衝向威洛並將牠扶起,神色極是慌張。
「你這大笨鳥!!!」
塔隆見狀而迅速轉身離開,顯然也無意再戰。
她緊抱著威洛,痛心地流下眼淚,半晌後,她抬起頭,對著他的背影大喊:
「下次見面就是你的死期!!!」
他步履蹣跚地離開了。
兩敗俱傷。
海港接應他的船隻因城內的騷動而逕自離去,他多花了好幾天才回到諾克薩斯。
將軍告訴他,對方是「蒂瑪西亞之翼.葵恩」,專司追蹤,在她與那隻名為威洛的蒂瑪西亞鷹合作之下,沒有捉不到的刺客,不僅如此,他們之間搭配得天衣無縫,幾乎無人能應付那鷹爪與箭矢的輪番攻勢。
葵恩,是讓他少數能記住的名字。
「給你一個忠告,下次見到她,千萬別戀戰。」
他沉默地點點頭,右眼的傷口隱隱作痛。
「逃,才是上策。」
但他卻不這麼想,對他而言,下次見面,勢必會是拚個你死我活的時刻。
***
「……妳叫她什麼?!」
他憤怒地站起身來,顧不得那不停淌出鮮血的傷口。
葵恩冷冷地睥了他一眼,嘴角勾起一抹詭笑,她一腳狠踹他腹部的傷口,使塔隆再度痛倒在地。
「不會吧?!你若不說,我以為諾克薩斯又在使什麼骯髒手段呢!原來……哈哈哈哈──!!」她肆無忌憚地大笑,肩上的威洛彷彿也有自己的情緒似的跟著嗷叫。
「公.主───」他揪起塔隆的衣領,刻意放慢了說話的速度,看著他而冷笑。
他雙眼如鮮血般赤紅,殺氣騰騰地瞪著她,但他沒了武器,亦沒有反擊的力氣。
「嗯?說不出話了?」
她將他重摔在地,高舉右臂,威洛盤旋於上空,飛行的速度愈來愈快,即將俯衝而下。
他奮力保持清醒,眼光落在離他不遠處的鋼刀上,但卻連移動一根手指的力氣都沒有。
「不───!!!」
轉瞬,巨大力道的鷹爪迎面而來,狠狠劃傷他的雙眼,他痛得大喊,血流滿面,此時他什麼也看不見了,同時也為什麼也辦不到的自己感到絕望。
葵恩不給他喘息的機會,舉直弓弩對準他的心窩,板機就要扣下──
「求妳別殺了他……」
卡莎碧雅淚流滿面地擋在塔隆身前,緊閉雙眼,顫抖地說:
「別殺他……我……跟妳走就是了……」
她緩緩地跪下。
「請妳……不要殺了他……」
她冷冷地收回扣在板機上的手指,放下弓弩。
「卡莎碧雅公主,妳這樣讓我很難做人。」她側頭一笑,無奈地甩甩手。
她默默地流著淚。
她竟然現在才發現,她是如何不願意聽到那個稱呼。
但一切都來不及了。
葵恩將她扶起,牽住她的手,緩緩地拉著她離開。
將他留在那。
此時,四周的叢林忽然間燃起熊熊火焰,烈焰沖天,一瞬間擋住他們的去路。
「怎麼回事?!」
葵恩與卡莎碧雅驚愕地望著漫天的大火,盤旋在空中的威洛受到驚嚇而連嗥數聲,響徹山谷。
下一秒,前方的烈焰之中,衝出一隻龐大的火龍,朝兩人突襲而來,衝散了卡莎碧雅與葵恩。
快滾,諾克薩斯人。
火龍振翼,四周的烈火燒得更加劇烈,山林陷入一片火海。
葵恩撐起身子,拍熄著火的斗篷,憤恨地對著那頭火龍大喊:
「希瓦娜──!!妳可知道自己在做什……」
話未說盡,龐大的烈焰火爪朝她直撲而下,她迅速翻滾數圈免於被燒成焦炭的命運。
滾,不想死就快滾。
火龍說完,對天發出了震地的怒吼,吐出熾熱的龍焰,四周的火焰越燒越旺。
「妳、妳這麼做可是叛國──!!」
火龍殺氣騰騰地看向葵恩,毫不猶豫地對她吐出熊熊龍焰,威洛俯衝而下將她揪起而振翅飛回空中,她看著被燒得一片焦黑的地面而打了個寒顫。
「我不管了!讓她自己去承擔吧!」
說完,便消失在夜空中。
地面上,卡莎碧雅懷抱著滿身是血的塔隆,撫著他的臉龐,注視著他淌著血淚的雙眼。
「別怕……塔隆,你不會死的……」
但他早已失去意識。
四周的火焰竟漸漸熄滅,那頭火龍也消失無蹤。
月光下,他的體溫逐漸冰冷。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