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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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0-12-23
(五)
「不好意思,山田同學現在不在,我也不知道他去哪裡了。」
「你說山田同學?他去合作社了,應該等等就回來了。」(←結果一直等到上課我都沒有遇到他)
「上一堂課老師叫幾個男生去出公差,到現在還沒回來。」
結果我還是沒見到山田同學。在那之後過了好幾天,我天天都到一層階梯之隔的四班去堵人,但卻怎麼樣也碰不到山田同學。說也奇怪,簡直就像冥冥之中有神秘力量作祟,只要我去的地方一定找不到他;而他所在的——其他人宣稱山田同學就在那兒的地方——我卻怎麼也走不到那裏,意外、誤會、碰巧錯過,「你是幾班的,為什麼上課時間在這裡閒晃?」以及剛好被路過的訓導主任抓到,然後被帶回辦公室訓話,諸如此類的。
「真是的,我哪來這麼多非洲時間跟你玩躲貓貓啊......」
我絕望地看著手機,一邊忍不住發出嘆息。雖然好不容易要到連絡方式,可頭一次打他的手機忘在教室,而第二次打則沒有接通。通訊軟體加好友也完全沒有回應。進入語音信箱,嘟聲後開始計費——一度我還考慮是否該對電信公司的伎倆上當,留言給他,但後來想想還是算了,我自己都從來沒去理會過那樣的留言了。
也許可以明天再試試,但急性子的自己實在等不了那麼久了,正所謂光陰似箭,跑得慢的人就會被它戳死,我決定殺到山田同學家去找他,不過在那之前我得先弄到住址。
「打擾了。」
我登上四樓,發出聲音一邊小心翼翼打開學生會的門。
就像所有企圖睨視掌握一切的暴君一樣,學生會的辦公室坐落在校園裡風景最好的位置,平時總是藍白色的窗簾拉上,任誰也不能從外頭一窺裡頭的秘密。學生會的辦公室幾乎佔據了校舍四樓的絕大部分、並且由三個部分所構成:負責接待賤民、啊不,是負責傾聽接待學生的成員辦公室,一個會議室,每個學期分配預算和廢除社團的時候會用到;以及學生會長的辦公室——它位在最深處,一扇只安著喇叭鎖的老舊門板後面。因為這個最高權力的所在地是如此神秘,以至於學生會之間有了不少傳言:『從來沒有人進去裡頭看過』、『曾看過裏頭的人七天內會死』、『那裏其實是通往異世界的大門』,諸如此類的,聽說以前有學姊用這個主題寫了一篇小說,結果被學生會帶進去喝茶。
不知幸或不幸,今天坐鎮學生會的僅有一個人。
那是一個臉色蒼白,看上去有些病懨懨的男學生,他桌上堆滿雜物,就像精銳的高等級社畜。他一看見我,突然低下頭望著Mac的鍵盤,一邊開口說道:
「……我問你一個問題。」
「啊,啊,請說。」
一瞬間自己有點被他『學生會成員』的身分所壓倒了,尤其是現在正在他們的地盤上。
「今天因為瘟疫橫行的關係,導致企業的供應生產鏈受到嚴重影響,口罩缺貨了,大家都在排隊搶衛生紙,與此同時原本就不會過的總統罷免案果然沒有過,股票受到激勵而大漲,停在海上的郵輪因為病毒肆虐的關係,每天有雙位數的乘客因為感染而變成喪屍。請問:今天的日幣匯率是上漲、還是下跌呢?」
呃。「我怎麼會知道?」
「是啊,你說的沒錯,這種事情我怎麼會知道、我怎麼可能會知道呢?」男學生摀著面面帶痛苦地說,一邊垂下頭顱,他的氣質令人聯想到切格瓦拉,不過是沒趕上飛往古巴的最後一班班機的那種。「我的計算明明是正確無比的,明明就不可能虧損的不是嗎……」
雖然我不清楚他是哪位,不過現在可以肯定他是負責幫學生會管錢的,而且投資績效看起來出了一點問題。過了好一會兒男學生才抬起頭來,詫異似的凝視著我:
「對了,你來學生會有甚麼事嗎?」
「你不覺得你問問題的次序反了嗎?」
「……那我就不聽了。」
喂,不準鬧彆扭!我沉住氣,一邊對著漢考克(化名)說出預想好的台詞:
「我是文學社的啦!因為有點事情,所以你們學生會的傢伙拜託我,要拿給她『某個二年四班的男學生』的地址。」
漢考克瞇起眼睛,一邊懷疑般的打量著我。說實話,自己的確是在說謊:只要提到文學社,學生會的人一定會知道蓮華加入(我們這麼弱小的)社團的事,但自己刻意不說出她的名字,讓這利用小小的特權取得個資的行為變得更加有說服力。這不是甚麼值得一提的事,他大概不會閒到跑去跟蓮華確認吧。
不過他打量我的時間未免也太久了,過了好一會兒漢考克才緩緩吞吐開口:
「……原來你就是那個社長啊,幸會幸會,初次見面,很高興認識你。」漢考克推了推眼鏡,一邊用隔空握手的方式熱情的和我打招呼。「我是——,一年級剛入學進來,職位是『財務工程預備委員』。」
「那是什麼?是會計的別稱?」
他搖搖頭。
「很久以前是,不過現在關於財務的職位被拆成三個了:負責記帳的會計部門、負責管錢和審核的出納部門,以及負責投資理財的財務工程部門。」
也就是說,其他學校一個人能勝任的工作本校塞了三個人,等等,這個奇怪的編制規模是怎麼一回事?
「因為我們學校學生會很重視錢啊!所以負責財務的職位也跟著水漲船高,你知道尼斯坎南的官僚理論嗎?」
呃。「沒聽過。」
「理性的官僚組織會追求預算和自身規模的極大化,直到總成本等於總利益為止。明明擴充了這麼多,可是學生會的基金收入還是每年一直在增加,這是為什麼呢……難道是因為我們沒領錢的關係?」
廢話,如果不支薪水的話,就算擴充再多人成本也不會增加,話說回來這在兩百年前好像叫做『奴隸制』。明明有著頹廢的文青氣質,卻做著不相襯的工作,始終盯著電腦螢幕隨著走勢圖一路滑落谷底(這所學校的財政沒問題嗎?)而痛苦失落,總覺得令人掬一把同情之淚。
「既然不想做幹嘛要加入學生會……」
「我是被強迫加入的。你還記得入學性向考試的時候不是有題現金流折現問題嗎?」雖然我和漢考克是不同屆,但他這麼一說我有點印象,等等,那個不是普通的數學題嗎?「為什麼我要把那題算對呢、為什麼我偏偏要把它算對呢……」
因為入學時向測驗拿到高分而被迫成為預備委員的學弟又再度抱著頭喃喃自語起來,感覺他憂鬱的自我nerf發動的頻率實在有點高了。再這樣下去沒完沒了。我連忙加緊跟他要到山田同學的身家資料之後準備閃人。
「蓮華她之所以加入你們文藝社,是因為暗戀學長你嗎?」
啥?我對漢考克突然拋出的問題摸不著腦袋,但他的眼神似乎不是在開玩笑,他很認真的等待我的回答。
「……怎麼可能,她應該有喜歡的人了吧。」
「是嗎?」
漢考克點點頭,像是等待到理所當然的答案,過了一會兒他忽然這麼開口:
「學長你該當心了,如果我推測得沒錯的話,也許她是為了毀滅文藝社而來的。」
「毀滅文學社?」
「只要能收迴文藝社的社團資格,下一任的學生會長就非她莫屬了,過去好幾年從來沒有人能把文藝社的社團資格廢止,啊,其實廢不廢社根本無關要緊,不過套句以前某任會長留下的名言——『在權力面前展現力量』,那是歷代登上學生會權力巔峰的必要條件。總之請你小心,別讓她捉到你的把柄了。」
漢考克沒有任何解釋,把我請出學生會辦公室。我完全不能理解他話語中的意思,為什麼能讓文學社廢社是力量的展現?要是廢除文學社的社團資格就可以擔任學生會長,文學社應該早就被輾過幾十次了吧。仔細想想,一直都沒啥人的文學社居然沒被廢社本身就是件古怪的事。難不成有甚麼『特殊的理由』,才導致文學社能一直殘喘至今嗎?
啊啊,不管了,煩死了!只要不在我手中被收回,文學社的命運我一點也不關心,此時此刻我只在乎山田同學的事,今天放學之後我一定要找到他。
要找到山田同學的家並不困難,它距離我們學校有點遠但又不算太遠,無論騎腳踏車抑或搭公車都能到達,經過一間手機行,在次要幹道的雙向單線道右轉,徒步大約再走五分鐘左右。看來至少地址是確實存在的,我心裡想。
當我到達時已經是晚上六點,變電箱旁的路燈剛剛點亮的時間,食物的香氣和油煙自路過的騎樓傳來,附近高中的不良少年群集蹲在便利商店前的階梯滑手機。
當然,事前的作戰計畫早就擬定好了:考慮到那傢伙老是躲著不見我,果然還是得用強迫的方式,首先先突破一樓大門,看是要跟著下班時間的住戶進去還是厚著臉皮每層住戶都按對講機佯稱自己忘了帶鑰匙,然後來到山田同學所住的樓層,從樓梯間的對外窗爬出去,在神不知鬼不覺的情形下闖進山田同學的家。要是被發現的話就說自己忘了帶鑰匙,要是被告刑法306條侵入住宅罪──『無故侵入他人住宅……』的話,就宣稱自己不是無故的,我是來找山田同學的……嗯,真是完美的作戰計畫。我連安全繩都準備好了。
「你是來找誰的,嗯?」
──結果腦內經過無數排練的作戰計畫第一關就報廢了,山田同學的家住的居然是有警衛管理的社區大樓!
「我來找十八號六樓的住戶……」
「你有甚麼事?」
「我是來綁、啊不,是來把他的童軍繩還給他的,他軍訓課忘在教室了。」
話說出口我就覺得這個藉口很蠢,沒辦法,誰叫他一直盯著我手上的繩子看害我有點緊張。警衛懷疑似的盯著我和我身上的制服,過了一會兒開口說道:
「你可以把繩子放在這裡,等到他回來我再交給他就好。」
「不,沒關係,我自己拿給他吧。」感覺這圍繞中庭的住戶至少兩三百人,現在連警衛都要先學會人臉辨識才能領到一個月三萬的薪水,看來我畢業後能從事的工作又少了一項。「我是『山田同學』的同學,不是甚麼可疑的人物,我把東西還給他之後就離開……」
自己的台詞似乎裝模作樣得太過火了。
卻見隔著一道玻璃窗的社區警衛臉色突然大變,開口問道:
「你……剛剛說『山田同學』?」
「對啊,怎麼了嗎?」
原本只是技巧性善意的謊言想博取對方的信任,但卻出乎意料地引發反效果,社區警衛——仔細一瞧約莫三十多歲上下,十之八九大學念得是跟現在工作完全沒有關聯性的傢伙——突然轉為強硬的態度,一邊把身子擋在門前:
「不行,你不能進去。」
「為什麼?」
「沒有為什麼,總而言之你他媽的不準給我進去!你找錯地方了,十八號六樓住得根本不是甚麼『山田同學』,我也根本不認識這號人物,你馬上給我滾出去!不然我就叫警察來了。」
警衛用力的推開我,粗暴得彷彿對待一隻野狗一般。等等,這也未免太奇怪了吧!那擺明是在扯謊,從他的態度來看,山田同學絕對就住在這裡沒錯,而且他也認識他,但看守的傢伙卻露出異常慌張的臉色,彷彿誰一提起這個名字就觸碰到不可觸碰的禁忌般,把試圖打探山田同學名字的所有人都拒之千里之外。
算了,山不轉路轉,我也有辦法。
趁著幾分鐘之後一名社區住戶打開外門進入中庭,埋伏在一旁的我馬上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跟在後面,閃電般強行闖入社區內,就像好萊塢電影的動作片那樣。「喂,你這傢伙給我站住!!」「哈哈哈,被我闖進來了吧~~~像這種簡單得要命的阻礙根本——嗚喔喔喔!」
結果才不到十秒鐘的時間自己就被追到壓制在地,連裡頭的門都沒碰到,文系社團的體力差不多就是這麼一回事。好萊塢的電影他媽的都是騙人的!
夜幕低垂,我被抓到派出所直到末班車的時間才回家,結果今天試圖尋找山田同學的舉動完全失敗,一點進展也沒有。
第二天社團時間,當我來到社辦時,裡頭出乎意料的只有結衣一個人。
「啊,變態先生,你來了啊。」
「不要用那種奇怪的方式叫我。」
漸漸的,我的文學社裡總是有不該存在於此的社員在似乎也變成習慣的風景的一部分,不過平常時候因為咱們的校園偶像老是忙著請假,所以看見蘭斯洛特的機會比較多。只見筆被丟在一旁,結衣趴在畫到一半的草稿紙上,一邊翻著從書架上拿來的以前社員所留下的作品集。
「嗚嗚,好煩喔,每天都覺得好煩喔。」
「妳在這裡做甚麼?」
「因為突然畫不出來,所以在隨便看看尋找構圖的靈感啊!那種事情用看的就知道了吧。」
「才怪,我是問妳沒事來參加社團活動做甚麼!(←奇怪的疑問句。)妳不是每天參加試鏡活動忙得要命嗎?」
「最近工作變得很少,因為最近事務所的其他人拚命~的和社長枕營業搶工作啊!所以害得像我這種實力派的演員變得出不了頭了,連個展場的工作都接不到。」
一如往常的,結衣又在抱怨關於自己工作上的事,她所加入的是真正實力派的事務所——誰能跟社長和重要贊助客戶睡得越多,誰就越有曝光的版面,簡單明瞭,就像累積遊戲裡的exp欄那樣。
「既然妳不喜歡,那就退出不就好了……」
「我簽的約還有三年啊!現在退出的話,就算想加入別的事務所也沒辦法,這一行的圈子很小,要封殺可是易如反掌。」結衣一邊搖頭一邊開口嘆息:「再說雖然我們社長噁心歸噁心,人脈還是有的,最近還有前輩得到洛杉磯那邊的工作機會呢。為了夢想中的小金人邁進,怎麼可以這麼輕易的放棄!?」
結衣的夢想就是有朝一日能拿到奧斯卡的一座小金人,到那時候山田同學就會發現她是夢寐以求高嶺之花、並哭著向她求婚。雖然不知道這劇本打哪來的,不過糟透了。
「但願你們趕快結婚,越快越好,最好明天就舉行婚禮,我一定會去的。」
「傻瓜,你、你在胡說八道些甚麼啊?!」
結衣白了我一眼,一邊漲紅著臉說道。說實話,她的那一層薄博的膜消失(←五十歲中年色大叔用詞)跟我一點關係也沒有,不過既然是婚禮的新郎,山田同學應該不可能不出席吧,這樣我就能看到他本人了。雖然要包兩百塊的禮金,但我覺得非常值得。
「話說回來,我隨便拿了一本東西來看,上面還寫說有拿甚麼報紙文學獎的二等獎呢!可是怎麼也看不懂他在寫甚麼,真是的,這種東西怎麼參考啊?」
歷屆社員們的作品不管有得獎或沒得獎,全都依照年份排列,安放在軋軋作響的廉價書架上,有些極其用心,作了護貝又精裝之後才裝訂成冊,但也有些隨便得只用幾張A4紙列印出來就用訂書針釘著就放置不管了。不過用心的程度和作品評價沒有直接關係。這裡雖然沒有白蟻,但衣魚和時間所帶來的泛黃痕跡是紙張的大敵,有的時候會丟幾顆樟腦丸進去,散發清涼而怪異的氣味。
少女露出的表情簡直就像完全不擅長閱讀的傻瓜似的。「妳不是說妳喜歡村上春樹,喜歡文學,而且還很關心每年諾貝爾文學獎的得獎者嗎?」
「拜託,騙騙粉絲的話你也信,要在演藝圈出道,形象可是很重要的。」雖然我十之八九猜到是這樣,不過這傢伙居然親口說出來了!「我還很努力的把日本注音的寫法都背下來了,免得不小心被人拆穿。好像有本叫甚麼IQ84的書,我努力看了兩頁就看不下去了,這麼難的書誰看得懂啊!」
可能是因為妳的IQ還不到84的關係。
跟結衣相處得越久,就覺得她真的只是個普通的女孩子:成績總是在及格邊緣遊走,討論的話題也三句不脫韓星、美食、以及可愛的飾品之類的,興致一來也會把隔壁的隔壁的隔壁班的女生的八卦聊個沒完,或者抱怨骯髒的演藝圈的事。她的父母對她的教養抱持開放的態度,家裡的寵物養的是一隻灰色的迷你兔,對了,她下面似乎還有個有點戀姊傾向的弟弟。
大部分時間我都只是靜靜聽她說話,偶爾被迫看看她手機裡炫耀拍的似乎很有名的藝人(只是我完全沒聽過就是了)跟灰兔的照片。
原則上我認為聆聽所有人、不我是說聆聽笨蛋說話純粹是浪費時間,不過那也沒甚麼不好的。總比老是嫌我都不讀『真正的書』、強迫我欣賞杜斯妥也夫斯基跟契柯夫的作品的前社長好得多了。
「喂,你很閒吧?」
「幹嘛?」
「幫我念這篇小說出來,讓我知道它在說甚麼,對了,你只要念大意就好了,念太長我也聽不完。」
「我為什麼非得幫妳說床邊故事不可!?」
在桌上翻來覆去的少女流露出自然而慵懶的美,倘若從各個角度好好拍下來能出一本主題寫真集也不一定。結衣半露的小虎牙咬著下唇,一邊彆扭似的說:
「沒有一絲絲靈感的話我就畫不出來了,我需要一點心靈雞湯灌溉。」
「灌妳頭,妳只是想聽個故事的話,我唸森林小熊的繪本好了。」又簡短又方便,剛好書架上有幾本。
「……我覺得一個大男生光天化日朗讀森林小熊的故事聽起來有點噁心。」
「不準嗆我!」
結果我還是照她的意思做了,像個公主旁邊的傭僕,還好這部作品之前囫圇吞棗閱讀過,而且她要聽得不過是故事大綱:
「那是一個平凡無奇的鄉下的小車站,它幾乎沒有任何值得一提的地方,它的前面和後面都是位在城鎮中心的比它人流量大得多的車站。雖然說是有些規模的熱鬧的地方,那也不過是以東部鄉下的標準罷了,那些車站前蓋了模型和養著魚的水池,好讓沒事作的觀光客有能拍照打卡的地方。
可是這裡甚麼也不是。既沒有任何值得一提的景點,也沒有地標或建築,它就位在主要幹道的旁邊,一個右轉就能瞥見車站的全貌,矮小、令人失望的模樣,周遭的房子鐵門深鎖,看不到足以被稱作『人群』的存在。簡直就像是嫌前後兩站的距離太長、會讓買區間車車票的人抱怨不划算,才設立了這座小站似的。
到底為什麼呢?為什麼會有這樣的一座車站在這裡呢?既沒有人潮,就算少了它大概也不會有多少人抱怨吧,沒有方便購物的場所,也沒有美麗的風景,更通往不到任何值得一提的地方。雜草樹叢環繞,它就在那個地方,日復一日的佇立在那裡,除了名字以外,彷彿沒有需要它的地方。
主角越凝視它許久,就越發不能忍受,心中有股莫名的焦慮,終於有一天他趁著無人的夜晚闖了進去,用汽油點燃把這座車站燒了。
很快地警察逮捕了他問他原因,他說,這是報復,對過分平凡毫無意義的存在的復仇。
「所以說,後來怎麼樣了?」
「甚麼怎麼了。」故事說完了,不過就是那麼一回事罷了。趴在桌上的結衣鼓起腮幫子,好像對這樣的結局很不滿似的:
「甚麼嘛,壞人呢?都沒有維護正義的情節,也沒有女主角,這是甚麼爛故事。」
「妳以為這是復仇者聯盟的劇本嗎!?」
「嘖,我還以為會有超級英雄出來阻止他呢。」
雖然我早就知道這傢伙不過是在裝模作樣,不過她不學無術的程度還是叫我感到有些吃驚,簡直就像對森林小熊念人類繪本故事一樣。
「我還以為這種書只是寫的很難,沒想到連故事情節都這麼無聊。」結衣碎碎念抱怨道:「所謂的『真正的文學』都一定要寫的這麼無聊才算數嗎?那些偉大的文學家都不能寫些有怪物或魔法之類的,像哈利波特之類的。」
不爽不要看,這故事又不是我寫的。「那妳不會去看哈利波特就好了……」
「我現在工作很忙,才沒時間看那麼厚的書咧,啊,不然你把七本都看完,然後把大意念給我聽好了。」
「我才不要。」
自從有社員加入文藝社之後,自己每天的時間被壓縮了許多,不是聽結衣的抱怨,就是蘭斯洛特的毒舌,對了,偶爾還有個嘴巴上說是要參加社團活動、但她一進門我就壓力山大的傢伙,我想應該是因為她的身分的關係,雖然她本人似乎沒有自覺。
「喂,到底為什麼,所謂的很厲害的書都寫得讓人看不懂呢?……」
結衣又如此碎碎念嘮叨了好幾次,一邊以漂亮的轉筆打發畫紙完全沒有靈感的時間。因為這言語討食的動作實在太擾人,害我也完全沒辦法靜下心來做自己的事。
「我想,應該是因為時空背景不同的關係吧。」
我低下頭,像隨意丟食餌食般開口。
「在很久以前,書本可是價值不得了的東西,當年古騰堡用他改良的印刷術印出第一批武加大聖經時,一本書的售價相當於一個普通人三年的薪水。只要是看上去很貴的東西,不管是葡萄酒還是名車甚麼的大家都會拚命鑽研不是嗎?再說以前也沒甚麼娛樂,沒有手機,沒有網路,連電腦和電視都沒有,如果把一個月只買得起一本的書花三天就看完了,那剩下的二十七天該怎麼辦呢?聽起來不是很不划算嗎?」
「也就是說,小說是現在不合時宜的形式——」
「而且,還有『通訊』。」
「通訊?」
少女不解地問。
「雖然不是獨一的形式,但文字和語言毫無疑問是人與人之間彼此理解的最重要的方法,如果不透過這樣的方式,任誰也無法把意思或心意傳達給別人。人在這世上每個人都是孤立的、不可能被他人輕易理解的。而『文學』就是這種通訊的最高形式。」
每個人都以為自己的心意能傳達給想傳達的人。
但事實上那是不可能的。每個人都得透過他來傳達意思,但文字從來不是誠實的搧客,它說謊,它嘲弄,它扭曲一切,使得人們彼此誤解,人們不得不向它支付更多的價金——發明艱澀的詞藻,譬喻的修辭,重複的話語——好讓交在別人手中的言句拚命的像是自己確切想傳達出去的模樣。
久而久之,那些拚命鑽研想把自己的想法確實傳遞的傢伙,他們寫的東西就變得大多數人都看不懂了,關於這種人我們就稱呼他們是『文學家』。
我不確定結衣聽不聽得懂我想表達的意思,不過笨蛋聽不懂也無所謂啦,過了一會兒,結衣一語不發,又從我手裡搶走那本小說。
「算了,還是我自己看吧。總覺得不自己看,老是被人當作傻瓜似的。」不,應該沒有那麼明顯才對,不過罷了,反正別再煩我就好。「等等,這是甚麼?」
糟糕!「喂,還給我。」
一張夾在裏頭的紙片掉了出來,那是我之前被迫閱讀時被迫寫下的心得!結衣的動作比我俐落的多,一把在飄落之前把它搶了去:
「嗚哇,搞甚麼嘛,原來你早就寫好了,不早講,這樣就節省了我不少時間。」
「我說了不準看——甚麼?妳在說甚麼?」
「既然心得都寫好了,我就照著抄就好了!」她笑瞇瞇的說。「國文老師說我非得交一篇閱讀心得,煩都煩死了。」
「等等,妳不是說因為畫到一半沒有靈感,所以才要我念故事給妳的嗎?」
「其實原本是因為想不出來要寫甚麼所以才畫畫,但畫畫也沒有靈感不知道要畫些甚麼,所以就順便教你幫我唸故事。」
「……」
「不過我現在有靈感了,所以那些就不重要了。」
「妳現在有的是作弊的小抄吧!?」
雖然我拚命的反抗,結果我寫的心得還是被她搶走了。「太好了,這樣就不會被當笨蛋了呢!不然經紀公司裡的大學工讀生文筆實在不行,啊,放學時間到了,就醬,掰掰囉!」
少女像蹦蹦跳的兔子一樣一下就逃得無影無蹤,只剩下我一個人愣在原地。
算了,隨便她吧!反正我寫的作文從來沒得到學校老師的好評過,要拿去充分數就拿去吧!我心裡想。
結果過了幾天,結衣的閱讀心得因為受到國文科老師一致的讚賞,甚至還被貼在了學校的布告欄。而上國文課的時候老師甚至還特地把它複印下來,並在課堂上朗讀解析:
「『我想車站隱喻著人的本身,既有聯繫著許多人的車站,也有過站不停地誰也不在乎的車站,事實上只有當大站被炸掉毀壞才真正有人在乎,主角以為自己毀掉了平凡,但摧毀平凡的終究只是平凡本身——一個沒人在乎的小站被炸毀只會佔據地方新聞一個小小的版面,既殺不死任何人,也通往不到任何地方……』」
「怎麼了,你看起來不太舒服,是吃壞肚子了嗎?」
鄰座總是打嘴砲的同學關心地問。
「……不,沒事,只是因為寫得太好了有點感動罷了。」
「啊,說得也是,你應該好好參考一下人家,不然你每次作文分數都不怎麼樣。」
重點不是傳達的內容是甚麼,而是傳達的對象是誰(←雙關),此時的我深深地明白了這一點,畢竟人家是備受關照的才女偶像嘛!還有可不可以不要再念了,我羞愧地都想吐出來了。
我發誓我這輩子除了學校作文再也不會寫任何跟文學沾上邊的文章了,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