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本章節 10749 字
更新於: 2020-12-16
(三)

  每個人都曾經遇過讓自己怦然心動的對象吧?

  當然,我也不例外。雖然自己老是被人當作是怪人,還曾經被朋友傳『有人與路旁的汽車抽插』和『美國河狸被醉漢性侵致死』(←真的有這樣的新聞)的獵奇訊息。「你傳這個給我幹嘛?」「因為你看起來對人類或女生好像一點興趣也沒有嘛!所以我才傳這個給你看讓你知道強暴排氣管的下場會是甚麼……」

  我才不會做那種事,現在的男子高中生都是白癡嗎!?

  我有過一個非常喜歡的女孩子,雖然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當我再一次看見銀色短髮的女孩子出現在補習班的教室時,恍惚間還以為又再次與她重逢。

  銀髮,病懨懨的,對誰都一副愛理不理的彆扭,活脫脫是任性到不行的公主。雖然在那之後我就一直沒見過她,但我想如果她穿上制服,差不多應該就是那副模樣吧。

  當然我沒勇氣和她搭話,既沒有共同的朋友,也不是同一所中學的。有好長一段時間我不斷偷偷打量她的背影,有時在筆記本上寫下『她所寫過的文字』,那到底是她?還是不是她呢?話說回來,即使是小時候的我們也未曾好好的搭話過,那純粹是我單方面的相思,她對待我蠻橫的態度簡直像對待僕人的僕人的僕人差不多。

  但盯得越久,那重合的記憶中的身影便越發遙遠。

  ——那名少女十之八九是不在了。

  畢竟她是來自童話之國的妖精,消失在現實世界也是理所當然的事。不過現在的我又出現了另外一個問題:那個他媽的一直不專心上課、從背後觀察著我、還以為我暗戀上銀髮少女的那個坐在我後面的『山田同學』,到底是誰!?




  關於時間,自古以來人們就有各式各樣的感觸,比方說『夫光陰者,百代之過客』、『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如此之感嘆,不過如果要我選擇,我比較喜歡現代一點的、更有魄力的格言:

  ——『在非洲,每六十秒就有一分鐘過去』

  「『山田同學』不在,他好像臨時生病請假,你找他有甚麼事嗎?」

  「沒事,我明天再來。」

  根據他的名字,很容易就找到山田同學是二年四班的學生,只不過我利用下課時間到四班的教室去看看時,卻在那裏浪費了一分鐘的時間。在非洲,所謂的浪費生命大概就像這樣吧!獅子、老虎、大象,悠悠哉哉,有的時候在大草原上追著獅子,有的時候則被獅子追著屁股跑。

  話說回來——不,我可沒有懷有一絲嫉妒之類的——山田同學到底是多帥的傢伙?居然先後有兩個頂級美少女向他告白。說先後也不太對,我想,蘭斯洛特應該到現在還喜歡著他,不然就不會含恨在心到現在還特地跑來跟我確認這回事。等等,她該不會是為了這件事才轉學到我們學校的吧?

  ——『我才不會喜歡上你這種人,絕對不會!』

  順帶一提,我還被她赤裸裸地拒絕了,明明跳過了告白的程序還能領到好人卡,還是真有效率的一場失戀。啊,不對,是連愛上的程序都跳過了,因為我根本沒有喜歡過她。

  這樣一來,蘭斯洛特該做的事應該也做完了(我想她大概只是想入社來跟我說這句話),說不定在這之後就不會看見她了。真是太好了。




  不過當我來到社辦時,卻發現裡面的空間被搞得天翻地覆:粉紅色的絲質窗簾遮掩玻璃陽光,全新的咖啡機放在櫃頭上(一旁還有沒拆封的豆子),才兩天不見整間教室已經被打掃得乾乾淨淨,感覺好像踏進別人的社辦一樣。

  結衣趴在桌上像懶洋洋的松鼠似的,一邊開著畫面停留在休眠畫面的筆記型電腦,一邊悠閒的瞇著眼划手機,嘴巴裡還咬著零食。她一看見我,就好像瞧見某種不該出現的浮游生物懶洋洋地說:

  「啊,是喜愛偷窺的變態社長先生。」

  「不準用那種奇怪的方式叫我。」

  這裡可不是讓沒用的人睡覺的地方。「還有,妳是怎麼進來的?門不是上鎖嗎?」

  「我在門外徘徊等著的時候,突然有個奇怪的女生跑過來說她有鑰匙,就幫我開門了,雖然我不知道她是誰,不過真是一個好人呢。」

  芳子那傢伙……

  不過話說回來,她看起來非常沒有精神。

  「就是說啊,原本昨天下午就結束的百貨公司活動,結果突然說要和對方大客戶喝酒,所以啊社長就把旗下的小姐、啊不我是說公司的各位前輩們一起拉去交際應酬了。」

  「妳剛剛說『小姐』沒錯吧?」

  不過我的質疑被她無視了。「言而總之啊,就是大人的交際應酬一直到凌晨三點才結束,害我今天早上完全沒辦法上課。討厭~缺課太多的話會被留級,這樣我的演藝圈之路就會蒙上陰影了。就算不能以名校高材生美女藝人的身分出道,至少也不能被當成是笨蛋看待啊……」

  結衣一邊趴在桌上,一邊埋頭碎碎念抱怨自己工作的事,比方說好的工作都被美艷的前輩搶走啦、社長性騷擾的發言啦、客戶喝醉問她可不可以包養啦之類的話題。

  「真是的,我跟他說我才十七歲耶!結果你知道那噁心的傢伙說甚麼嗎?——『那樣正好呢!那我加兩倍的錢。』變態死戀童癖,兒子都跟我一樣大了還這麼不知羞恥,超噁心的。」

  但話鋒一轉,少女又接著說道:

  「果然還是想把第一次獻給那個人啊……嗚,煩死了。」

  不要隔了一天還給我在學校發酒瘋,要睡覺給我回家去睡!正當我踢了她的椅子好幾下,讓宿醉的少女發出咿咿嗚嗚的詭異聲音之際,社辦的門突然被打開了:

  「啊,是結衣醬,真的是本人耶!」

  突然一下子有三四個男女學生闖進了文學社社辦,一看到結衣的身影就不由分說尖叫了起來:

  「她居然真的加入文學社了,請幫我們拍照!」「幫我簽名在課本上!」

  「喂,你們幾個是來做甚麼的!?」

  經過詢問之後,發現他們好像都是結衣的粉絲。雖然還沒登上大舞台,不過透過一點一滴的努力,慢慢也有人注意到這個新生的美少女藝人,並且成為她的粉絲。他們聽說結衣居然跑來參加學校社團,所以紛紛跑來一探究竟。我插嘴說道:

  「啊,很抱歉,現在的她不能接、啊不我是說見客。」

  「你、你是哪一位啊?」

  「我是她的第二經紀人,負責她在學校裡吃午飯和下課和上課睡覺之類的工作。」

  「別胡說八道了,哪有這種工作?」

  「總而言之,你們幾個快給我滾,這裡不是你們幾個該進來的地方,當然如果你們硬要看某人睡得像死貓一樣我也沒意見——妳、妳幹嘛突然踢我啊!?」

  我是幫妳把他們趕走免得妳的粉絲看到妳差勁的一面耶,妳這傢伙居然不感謝我?——正當我轉過頭去想破口大罵時,卻被眼前著一幕所震懾。

  美好的身段。

  姣好的面孔。

  以及絕對燦爛的、彷彿向日葵般的笑容。

  出現在眾人眼前的是個完美無瑕的美少女,從頭到尾找不出一絲缺點,彷彿維納斯再世般耀眼的女神。

  「哈哈哈,抱歉呢,這傢伙不是甚麼怪人,他是文學社的社長啦!雖然他有時候會說些古怪的話,不過其實是個和善的人呢。」

  「這裡剛剛發生了密室殺人事件!快報警!」

  承認吧,其實妳們是雙胞胎姊妹,剛剛趁大夥兒的視線移開的時候妳從櫥櫃裡偷偷跑出來殺了妳妹妹,然後再假扮成是她——好痛!

  「妳們這些人怎麼那麼愛踩人小指——」而且還兩次!

  「抱歉呢,我們社長是偵探小說迷,有時候會突然跳起來說些別人聽不懂的話。」

  「聽起來好像有點可怕呢,這樣子沒問題嗎?說不定妳會有甚麼把柄落在這種變態身上……」

  作為粉絲的女學生擔心不已的說。

  「沒問題的,我是因為喜歡小說才加入文藝社的喔!而且社長他才不是變態呢,不要這樣說他啦。」

  「結衣妳就是這樣太沒戒心了啦,小心會被壞男人騙喔。」

  「對了,結衣醬妳都看哪方面的小說啊?」

  「嗯,我最喜歡的作家是卡夫卡喔,不過最近稍微迷上了村上春樹的書,要是他能拿諾貝爾文學獎的話就好了。」

  「完全看不出來,沒想到結衣妳是這樣充滿文藝氣息的偶像呢!」

  「討厭,這樣的說法好像在損我喔(心)。」

  噁,不行了,我突然有點想去廁所吐,好奇怪,明明剛剛被踩中的的是小指而不是肚子啊。在獨自一人時懶洋洋一副快掛的模樣,而在我面前則是罵人變態及充滿鄙視的目光,而出現在眾人面前的卻又是閃耀動人、溫柔可親的偶像模樣。這傢伙怎麼可以這麼多張面孔?而且翻臉比翻書還快,不對,我敢說這傢伙根本不看書。

  所幸這傢伙還算懂規矩,她婉拒了粉絲企圖加入文學社添增我新的麻煩的意圖,他們留下了零食和手工餅乾作為送給偶像的禮物。「結衣醬下次再見了,要是這傢伙有甚麼可疑的舉動一定要跟我們說喔。」「嗯,我會的,謝謝妳們送給我的餅乾,我會好好珍惜的。」

  一邊,少女露出再可愛不過的職業微笑,一邊揮揮手道別。

  啪。

  門被關上。

  「……嗚,真是的,麻煩死了,要簽名去買我的唱片抽握手卷再來簽啦。」

  「……」

  只見結衣馬上趴回桌上,像是大絕已經開完變得軟趴趴完全沒用的腳色似的,我不知道女生卸妝要多久,但眼前的少女換一張面具的速度絕對比那個還快。只見她隨意咬了一口餅乾,然後把剩下的通通丟給了我。

  「喂,幫我解決掉吧,第二經紀人先生。」

  「……這就是妳珍惜粉絲的方式嗎?」

  「吵死了,我很珍惜啊,可是要是吃得太胖的話會影響我上鏡的機會的。」

  彆扭、虛偽,而且還成天在文學社噁心我,這就是眼前的少女結衣,她的真面目。

  「妳幹嘛裝成那副模樣,感覺很噁心耶,有必要為了當個偶像,演戲演到這種程度嗎?」

  少女忍不住抬頭看著我,一邊露出非常受不了似的表情:

  「你在說甚麼傻話?這是禮貌、禮貌!身為一個偶像,隨時隨地都要表現出最完美的一面給粉絲看才行啊!連這種道理都不懂,成天露出猥瑣噁心的真面目給別人看,這樣的男孩子是不會受歡迎的喔。」

  妳看我幹嘛?「那妳可以用同樣的方式演給我看嗎……」

  「才不要,少噁心了,還不是因為被你撞見我的秘密,再說戲是要演給粉絲跟潛在粉絲看的,像你這種只會看動畫、遲早要娶二次元腳色當老婆的傢伙一點都不可能累積我的人氣也不會買我的寫真集,演給你看幹嘛?」

  「……妳不怕我把妳的真面目去說給妳的粉絲聽嗎?」

  「你敢這樣做的話我就告你性騷擾,說你意圖強暴我!」

  「誰要強暴妳這種渾蛋啊!小心我真的把門反鎖強暴妳喔——」

  喀擦。

  門總是在不湊巧的時機打開。

  只見顫抖的蘭斯洛特瞥了我一眼,然後迅速把門關上。不到三十秒風紀委員會的人又來了,這次的罪名則是對女社員言語性騷擾,然後被罰愛校服務兩小時。

  我痛恨這所學校。





  「做為一個社長,卻有一天沒一天的來社辦,這樣是不是不太好?」

  「少囉嗦!那是因為我一點也不想看到妳們的臉。」還有昨天被抓去愛校服務。「也不想想是誰的錯?」

  努力卻得不到回報的人生是很悲哀的,尤其是努力想把不需要的社員趕出去、卻始終不可得時。當我再次回到文學社社辦時,整個教室已經改頭換面到彷彿異世界接上了我社的門、啊不對,是還以為走錯到其他社團。

  「這個是甚麼!?」

  「壁紙啊,你沒看過嗎?」蘭斯洛特的眼神好像我剛從索馬利亞回來。

  「不是,我是問為什麼會有新的壁紙?」

  「要是不在舒服的環境下寫作,我會沒有靈感的。」

  「嗯,我也喜歡比較明亮的顏色喔,不像之前整個牆壁看起來髒兮兮的,好像連粉刷都沒有。」

  那是因為我連一隻油漆刷都申請不到。「那這個呢?」

  「熱水瓶啊,除了咖啡以外,偶爾也可以優閒地泡茶。」

  「那這個枕頭呢?」

  「寫作累的時候可以趴下來睡覺。」蘭斯洛特突然縮起身子,警戒似的望著我。「不過你要先離開才行,我可不希望社辦裡發生甚麼『奇怪的事』。」

  「我就說了誰要強——」啊,不能說,再多說兩句又要被抓去做免費的勞動力了。

  才兩天不見,現在我的社團已經變得完全不像我的社團了。優雅的弧光燈、撥放著唱片的留聲機(仿製品,下面有液晶面板跟藍芽接收器)、啜著高雅品味的白瓷茶杯,趁我疏忽大意的期間,蘭斯洛特迅速的將文學社的社辦整頓成彷彿她個人的高雅的工作室。雖然搞文學的大都十分任性,但這麼厚臉皮的我還是頭一次見到。

  「我幫你把這裡好的整理過了,感謝我吧!不然原先亂七八糟的,你們男生就是這樣。」

  蘭斯洛特彷彿為自己的女子力感到十分自豪。「整理個頭,不要把妳的私人物品通通塞到社辦來,這裡又不是儲藏室!」

  「甚麼私人物品。」少女嘟噥抗議道:「這些可是我跟學生會申請來的東西呢。」

  「甚麼??」

  「我看這裡根本甚麼也沒有嘛!所以我就跟學生會申請了一些東西,他們很慷慨的給我了呢。對了,我申請的32吋電視,怎麼到現在還沒送來?」

  「......妳是跟隔壁的學校的學生會申請的嗎?」

  「你在說甚麼傻話?當然是跟我們學校申請的啊。」

  一瞬間,恍恍惚惚我還以為自己穿越到了異世界、啊不,是平行世界,在那裏有非常尊重學生權益、而且非常慷慨大方、有求必應的學生會——不對,妳是在跟我開玩笑的吧?

  眼前這個文藝少女在學生會的地位與我天差地遠,要是一梯退三步,大概是必須退到馬里亞納海溝的距離。要是用她的名義去申請冷氣,搞不好馬上可以撥下來……不對,我可是也有自尊的!

  「先不提這個了,我昨天打掃的時候,在書架上發現一個有趣的東西喔。」

  蘭斯洛特神秘兮兮地開口,一邊拿出一本精裝的像是集郵冊的東西。

  「這是甚麼?」結衣好奇地問。

  「好像是文學社以前的社員留下來,記載著跟寶藏有關的書喔。」

  ——傳說的黃金之鄉哆囉滿。

  那是一本看起來極為陳舊、書頁泛黃的剪貼簿。打開第一頁,大量的剪貼的半世紀前的泛黃報紙版面,記述著關於人們找尋哆囉滿的情報。『民國五十X年X月X日,第二度向礦務局申請開挖許可被打回票。』『山胞耆老流傳,圖騰記載埋藏頭目黃金之地?』『山下奉文的寶藏只是幌子?真正的哆囉滿至今石沉大海』

  大量從舊報紙、雜誌剪貼下來的報導,密密麻麻貼滿了版面,而每一空白處還有用手寫以及螢光筆畫下的重點以及分析,對於報導真偽的分析以及心得。越往後翻,手寫的部分越多,並包含大量的地圖、圖騰、幾何學分析還有用新港文及西班牙文記下的意義不明的啞謎之類的記載。

  「哆囉滿?那是什麼?」

  結衣不解地問。

  「那是一個古代的地名啦,是傳說中出產黃金的地方。」

  在四百多年前大航海時代,在島上東部地區有塊被稱作『哆囉滿』的地方,那兒是會發出光芒的土地,閃耀著野心和夢想的幻想鄉。手持著火槍,腰繫著菸草,在芒草花吹拂的落日餘暉和醉醺醺的視線中,來自西方的冒險者追逐著一夕致富的腳步。但他們終究不可得,哆囉滿依舊處於幻想鄉之中,在誰也無法觸及的地方。

  「等等,所以說這本奇怪的書裡,有記在關於寶藏的地點?」

  「對啊,雖然不知道是哪位文藝社前輩留下來的,不過根據裡頭蒐集的情報,哆囉滿是貨真價實存在的。」

  雖然不知道理由為何,不過幾年前的確有個文藝社的社員,花了整整三年的時間,搜尋有關埋藏著黃金之鄉的、在旁人眼中早已過時、荒誕不經的線索,他把他們完好的蒐集起來,小心翼翼地蒐集在這本剪貼簿中。

  「不單單只有情報而已,還有以前荷蘭人留下的地圖,以及他本人實地探訪所繪製的地圖,妳看,這個傢伙去了好幾次東岸河口,還試圖挖掘原住民保留地,結果好像因為破壞水土保持甚麼的被拘留的樣子。」

  因為到處亂挖被當作怪人也是常有的事。不過並不是沒有收穫,蘭斯洛特一邊笑盈盈地說道,一邊拿出學長所遺留下的、所尋找到的證據:一些水晶珠子的碎片、一只黯淡金的戒指、一整片據說是Danau河挖掘出來的金銀胸飾、以及一本看起來破爛到快要解體的日記,上頭還有不知道是雨水還是酒精沾濕的泛黃痕跡。

  「這些就是以前文藝社學長的成果嗎?」

  結衣好奇的拿起那片破損的胸飾,兩頭有綁繩處可串結在頸後,不過看起來十分脆弱的樣子,結衣試圖把它戴在自己身上但一下就放棄了。

  「感覺不是很好看......」

  「不要拿現在的塑膠製品審美觀去評論啦!」還有不是文藝社是文學社。

  「不過,文藝社學長既然挖到了這些東西,也就是說他已經找到了那個甚麼哆囉滿了不是嗎?」

  「沒有喔,雖然他解開了大部分的謎題,但最後最重要的那個暗語卻沒有解出來。」蘭斯洛特故作神秘卻又眉飛色舞地說:「但我已經成功解開謎題了!」

  「真、真的嗎?」

  「嗯,不過在那之前...... 」

  蘭斯洛特轉頭看著我,看我幹嘛?妳把我當垃——啊不對,現在該接的不是這句台詞。

  「作為文學社社長,總是要尊重一下你的意見,那個、你覺得我應該要分你兩趴還三趴的版稅、我是說分配金?就是寶藏挖出來基於面子該給你的部分......」

  「這個數字妳不覺得太黑心了嗎?」

  「因為好像還要給國有財產局一大部分所得稅的樣子,而且啊,這個可是我發現的,明明這東西放在書架上這麼久,你卻沒有發現。」

  「那我呢?」

  「我會分給結衣妳的喔!不過妳要投資我挖掘經費,只要挖出黃金我們兩個人平分。」

  兩個女孩子興高采烈的把我排除在外,一邊談論起挖到黃金後想買的私人客機和度假小島位置、啊不,是想要實現的夢想。我忍不住嘆了一口氣。要是這是推理小說,這兩個傢伙應該是最先被畫上叉叉記號的吧。

  「要是有了錢的話,就可以盡情寫自己想寫的東西了,啊不對!有了錢第一件事就是把出版社買下來,然後把社長跟編輯掃地出門。」

  「既然都當暴發戶了,為什麼還要工作......」

  我忍不住這麼吐槽,卻見兩個女孩子不約而同地看著我,露出奇怪的表情。

  「你在說甚麼傻話,就是有了錢所以才能做自己想要做的事啊!」

  「對啊,你都不知道演藝圈沒背景有多辛苦。」

  感覺不知道戳到了哪個點,兩個女孩子連珠炮似的劈哩啪啦的開始抱怨起關於自己工作的事:每次出書都擔心一刷能不能賣得完啦、鏡頭上講尊重文學但實際上超在意銷量啦、莫名其妙的評論家和讀者成天批評自己的故事啦,而另外一邊則是老是參加商店街或展場的穿著暴露的活動啦、被廣告金主吃豆腐啦、隔壁的明明沒甚麼能力卻靠背景光是口袋裡發兩百塊都能上新聞而自己怎麼努力都搶不到版面之類的——一大堆現實到實在不適合從青春年華的高中女生口中說出的事。

  「真是的,連當隻熊貓都比較好呢,沒事在地上翻個兩圈,就有鎂光燈會注意。」

  「既然這麼辛苦,那妳們幹嘛沒事要寫書和唱歌演戲?」

  去追逐老虎的尾巴,又抱怨老虎令人害怕,乖乖當個平凡的學生不就好了。

  「要實現夢想,辛苦不是理所當然的事嗎?」蘭斯洛特說:「有錢能夠不辛苦的實現夢想當然也是很好,不過也是有金錢買不到的東西,不是嗎?」

  「就是說啊,哪像某個人,一點懷抱夢想都沒有。」

  「吵死了。」

  我真的搞不懂,她們口中的『努力』是甚麼,在我看來那不就是『戴著面具裝著不像自己的模樣』不是嗎?面具戴的越緊,紮在臉上的痕跡便越深,最後人們將那完全不像自己的自己稱作『努力過的證明』,並引以為榮。

  就算夢想實現了,原本那個想實現夢想的自己也不復存在了,達到彼岸的自己不再是原來的自己。不過,算了,我從來不干涉他人的生活方式,但關於那份『寶藏』倒是另外一回事。

  九局下半,兩出局,所有小孩子都夢想打出再見全壘打,而我的工作則是粉碎這個夢想——曾有個傢伙這麼說過。是該我上場,粉碎美好的幻想的時候了。

  我走向櫥櫃,彎下腰從裏頭最深處拿出一只沾滿灰塵、每年都會用上一次的卷軸,然後——登登登登,攤開在兩人面前:


  ——『恭喜你是本社第十個找到寶藏的人!』


  「這是、甚麼意思?」

  兩個人不禁瞪大眼睛,看著這張惡劣的卷軸上的字樣。

  「就字面上的意思,那些關於寶藏的記載通通是假的。」

  「咦,騙人!」

  兩個人不約而同叫了出聲。

  也是啦,這些調查『證據』是模擬的如此維妙維肖,以至於每年新入社的社員都會『不小心』發現而被騙一次,包括去年的笨蛋在內。啊,這上面的數字忘了改,我把它擦掉,然後用魔術筆在上頭改成十二。

  「以前某個傢伙花了整整三年的時間,『創作』出了這個東西,假裝自己留下了好像能找到線索的手記,讓人以為發現甚麼驚天秘密。我還算很有良心的,聽說以前有社長故意賣著關子,讓新生跑去佳里灣山挖了兩個禮拜才被救難隊找回來。」

  雖然一提到創作大家直覺都會想到小說,不過創作是不拘泥於形式的,當然,把高中青春三年都拿來製作假的寶藏的詭計,這種熱情我實在不能理解就是了。

  「騙人,這不可能。」蘭斯洛特反駁說道:「這裡明明有剪下來的民國五十年代的報紙,而且還有找到的文物跟四百年前的荷蘭文與西班牙文的手記,你是說這些東西都是假的?」

  指尖觸碰到泛黃的報紙,那些東西看上去完全像是歷史文物,更不用說大航海時代的古地圖了。

  「是真的,妳眼前看到的跟妳找到的證據通通是『製造出來的』。報紙本身是真的,但上面的油墨字是先用化學藥劑洗掉再印刷上去的,只要時間過得夠久,放射性碳定年法是無法察覺這誤差的,不過那傢伙本來就打算要放個幾百年去騙人!古書就沒辦法了,雖然那是他從歐洲弄來貨真價實的古物,但如果後人只檢測紙張而沒有檢查墨水的話大概還瞞混得過去。至於那些原住民飾品,有些不值錢的是真的,至於看起來像金飾的大都混有銅的成分,就算有笨蛋拿去賣也不值錢。」

  也所幸以前原住民的冶金術不怎麼進步,憑藉豐富的化學知識並且向附近的鑄造科借了爐,再用軟體繪出跟博物館展示品照片差不多的模樣,就完成了以假亂真的古代文物——雖然好像花了好幾個月的時間。

  「那,這些外國文字呢?」

  「那傢伙是個天才,後來好像去唸了醫學院吧!對他來說學會一點西班牙文之類的不算甚麼,妳有用字典查過吧?裏頭的『創作』可都是有意義的句子。」

  「那、那個最後的未解開的謎團也是……」

  「他故意留下來的啊!妳所解開的地點也是在佳里灣山上沒錯吧?他是故意留給後來的笨蛋才出得那麼簡單,不然以他的天才哪有可能沒發現解答?」

  啊,我不是針對妳,說實話被騙也是理所當然的事,這造假可謂天衣無縫,要不是文學社代代相傳外加以前的教學日誌有記載,也許再過十幾年就真的變成價值連城的尋寶書也不一定。「喏,這是我去年寫的東西,裡面記載著我考據的裡頭的用詞錯誤、另外我還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份同日期的報紙,可以證明當天根本沒有這則新聞……」

  「哼!」

  蘭斯洛特不知為何好像突然生氣起來,一下子漲紅臉甩門跑掉了。

  「……她是怎麼了?」

  「因為被當成傻瓜欺騙,不管任何人都會很生氣吧!這東西是假的你要早點說啊。」結衣說道。

  「我又沒有叫妳們去翻書架上的東西!」

  好吧,我承認自己去年被像傻瓜一樣騙也是感覺很羞恥就是了。當她們離開之後,我把那些道具通通收了起來,準備明年再去騙下一個懷抱夢想的傢伙。不過當我收拾到一半時,卻突然愣愣地盯著其中的一小袋砂金瞧。

  ——『金子!黃黃的,發光的,寶貴的金子!這東西,只一點點兒,就可以使黑的變成白的,醜的變成美的,錯的變成對的,卑賤變成尊貴,老人變成少年,懦夫變成勇士。』

  出自莎士比亞筆下的文句。

  有的時候我會心想,文字的魔力也許就像是黃金,它所乘載的,是人類對於不存在之物的渴望。




  「抱歉,今天的社團課我先離開了。」

  結果當我要回家的時候,又被蘭斯洛特在車棚堵了一次,感覺自己是不是該換個通學方式了?每次她站在這裡時都特別引人注目,好像在等男朋友一起放學似的。柔弱的文藝少女不適合騎腳踏車這種工具,況且她還穿著短裙。(←這所學校唯一讓人心懷感恩的事物)

  「沒甚麼,不要在意。」

  我擺擺手說道,不僅不用在意先離開的事,要是她能永遠離開我會更高興的。逆轉的鏈條發出咖咖的聲音,一邊我想著晚餐要買甚麼回去吃,卻又被蘭斯洛特用手指纏住後座。

  「先說好就算妳勾勾纏,我也不會載妳的。」

  「誰要你載我啊。」少女露出不高興的表情,但卻又不是那麼尖銳地開口:「我從結衣那邊聽說了,她說這是文藝社的傳統,每年的新生入社的時候都會被這樣戲耍一次,是非常惡劣的傳統。」

  啥?「不不不,只有笨蛋才會被騙。」

  「你去年就被騙了吧?」

  這倒是真的,雖然不知道結衣跑出去跟她安慰了甚麼,看來至少是關於文藝社的好話的樣子。此時蘭斯洛特從書包裡拿出一本筆記本,那是我去年所做的關於揭穿騙局的分析報告書。

  「我後來又回到了教室,不過你不在,所以我就擅自把它拿來看了。這是你創作的東西吧?我可以……問你問題嗎?」

  她的眼眸閃爍一抹光輝,好像她剛剛閱讀完一本完整的小說,內心滿懷壓抑不止的澎拜情感。不,我說為什麼要那麼認真讀那種東西……

  「你花了多久時間完成它的?」

  「一個多月,超浪費時間的。」

  「你……幹嘛寫這種東西?」

  跟偽造事實不同,要戳破謊言只要找到一個破洞就行了,不需要完美的體系:剪貼的舊的報紙正本、重現仿造的手法、參考的仿製的照片、可購入文物的商店、用語及文法上的明顯錯誤——只要能找到幾個破綻就夠了,不需要全部,那樣就足資證明那些寶藏的線索是假的。

  「……如果我一開始跟妳說那東西是假的,妳相信嗎?」

  「咦?」

  「我一開始也是呢。不管是我的話語也好,以前人留下的日誌也好,妳不覺得那跟那本近乎完美的謊言比起來,薄弱的不值得一提嗎?我那時候比妳更蠢呢,社長跟我解釋我卻抱持十分懷疑的態度,我想了很久才終於明白其中道理——文字的『真實』跟『力量』是兩回事。」

  ——那東西是假的。明明是傳遞真實的一句話,但卻因為太過簡單,反而沒有人相信。

  明明是假的寶藏,在經過精心雕琢之後,卻彷彿真實的存在。

  那就是『他的創作所傳達出來的力量』。

  「我發現了這件事,突然感覺自己很不能忍受,就算我像其他學長姐一樣在日誌上留下記載,以後的人也許也寧可相信他而不是相信我。有種好像被他擊敗的感覺。要對抗力量就只能依賴力量,沒錯吧?所以我也作了一本筆記,分析他的陷阱所存在的破綻,好讓以後的學弟妹相信我而不是相信那個騙子——如果文學社以後還有人的話啦!」

  浪費時間,簡直就像在為沒人要看的書寫書評一樣,有人說評論家的工作就是殺死文字兩次,完成這本筆記的我也算捅了學長一刀了。聽了我說明的理由,少女卻噗哧地笑了出聲:

  「真是無聊的理由,聽起來像是傻瓜。」

  「吵死了。」

  不要對無聊的評論再發表一次評論,文字會哭泣的。蘭斯洛特很快收起笑容,敞開心胸似的,一邊稍微臉頰泛紅正眼望向我。

  「你沒有我原本想像的那麼糟糕嘛,啊,雖然你寫的這個東西很厲害,不過我可不會這樣就對你抱有好感的!我說真的!其實我……早就知道這裡的學生會知道我的真實身分卻假裝不知道還刻意讓我加入文藝社的事了,不過反正我本來就打算找你就是了。」

  「甚麼?」

  那是甚麼意思?

  「你……一定認識山田同學沒錯吧?就算你們說好假裝不認識也沒用,會讓他說出『那種話』的人,一定是他很要好的朋友!我才不管你喜不喜歡我,總之你要說服他讓他相信你對我沒意思,然後利用你跟他的交情幫我使他能重新接受我和我交往。」

  原來,那就是蘭斯洛特死命要待在文學社的目的。

  面對少女漾開的期盼的表情,我突然開始有點後悔了,早知道是該讓她去佳里灣山挖地的,她所說的話比學長留下來的謎題還要難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