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之四 幻夢所往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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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0-09-15
半闔的窗簾外,透過晶瑩的玻璃球看出去的景色說不上景色,高速移動的蘇卡欽第一線快車窗戶只顯示飛射的殘影,隨後不知第幾次,一團明亮刺眼的鮮黃咒焰燃起,擋住了窗簾和糊成一團的畫面。
我吐出一口氣,揉揉腦袋,皺起眉頭。此刻的火焰怎麼看都不比剛開始接觸時燒得旺盛,跳動的火焰就和我的心情一樣,在不斷拉抬浮球無果後失望地萎靡了下來。
從白天坐上快車接觸浮球後,我馬不停蹄地練習,已經能勉強控制最大的球飄離手中短短幾公分的距離,但這結果對雲太而言尚不達標,他認為維持的時間和高度仍需要再增加,聽了我不禁有點灰心了,因為我現在再怎麼使勁也無法再讓球升高,反而開始掉回去。
「一天練到這樣算不錯了啦,妳練下來法力消耗太多,效果本來就會變差。」
雖然說我還需要進步,剛起床的雲太揉著惺忪睡眼,還是讚賞了一句,翻身下床,在旁邊幫忙監督我練習。他一望窗外,忽然發現什麼似地驚呼:
「等等,妳早上都沒休息直接練到現在嗎?這麼拼?」
我跟著望去,快車正好到站停下,顯露出靜止的風景已經變黑,我猛然驚覺天色已經暗下來——我完全忘了要叫他起來吃飯這回事。
「對不起,我忘了叫你……可是我沒看到有人來送午餐欸。」我趕緊道歉。
「妳沒聽到敲門聲吧?到了供餐時間他們一定會送來的啊。」
雲太朝通往車廂走廊的門走去,我順著看過去,發現在兩個按鈕旁邊還有一個不知道是做什麼用的、嵌在牆壁上的喇叭,掛在更上方的木牌偶爾會浮現一串發亮的文字,顯示所到達的站名,此時它的字跡閃了閃,在快車又開始移動後恢復成空白的樣子。
他走到牆前,敲敲喇叭,對著喇叭口開始說話。
「喂喂,有人嗎?中午的時候你們有送午餐來嗎?」
原來那是跟車上的服務人員通訊的。
「請問閣下大名?」喇叭裡傳出了回應,是一個成熟女性的聲音。
「山月雲太。」
「好的。由於現在是晚餐供應時段,請稍候,我們將盡快為您服務。」
服務員沒有針對問題給出回答,只給了個不明所以的指示,便不再出聲,雲太走回我對面的椅子坐下,臉上卻似乎帶著滿意的笑容。
「看來他們真的忘記了,等等可以期待一下。」
「什麼意思?」我不解地問,忘記送午餐跟他說的服務有關係嗎?
「偶爾會這樣啦,忙起來就忘記哪些人的飯要另外送,不然平常快車的三餐是在外面的餐廳,讓客人自助的。我自己本來都在外面吃,不過妳說妳不喜歡人太多的地方,我就換掉了,他們大概忘記了吧。讓客人餓肚子,他們老闆不會開心的,晚餐應該會多送東西當作補償,說不定有好料可以吃喔。」
他剛說完這一段話,房間門便被敲響。說是請我們稍等,我覺得他們來的速度其實算快了,看來平常是有客人呼叫就立刻抵達,十分有效率。
雲太招了招手,讓我一起過去開門,一位穿著制服的年輕短髮女性就站在外頭,手裡提著一個大紙袋,微笑著遞到我們面前。
「讓兩位久等真的很不好意思,這是今天的晚餐,另外方才向快車廚房確認過了,確實有不慎漏做了客人餐點的狀況,為表示我們的歉意,老闆特別請廚師製作了特別的點心及特別招待券作為補償,日後我們會更慎重注意送餐的品質,不會再有疏漏,感謝您的反映。」
我從服務員手中接過有點重量的餐點,她深深鞠了一躬,禮貌地道過歉後便離開,我們趕緊回到桌前,打開紙袋看看裡面究竟裝了什麼。
「好多東西欸。」
雲太早就迫不及待,率先把袋裡的物品全清出來——有兩個一大一小、用漂亮的藍色餐盒裝的便當,從外面就能聞到烤肉和蔬菜的香味;兩個只有掌心大小的紙盒,看著像是用來裝甜點用的;以及兩個用透明薄膜密封的杯子,裡頭是類似汽水一樣冒著泡泡的草綠色飲料。最後是壓在最底部的兩張銀灰色紙卡,是服務員說的招待券,說明欄小字寫著我們可以拿這張卡去自助餐廳另外買東西吃,全額免費。
餓了一餐的雲太馬上開始狼吞虎嚥,我打開餐盒,香味瞬間溢滿了房間,裡頭微焦的烤腿肉和炒香的三色蔬菜經過巧手擺盤,把底下的白飯全部蓋住,我還看見菜葉上放著我最愛吃的煎蛋捲,剛才專心練習操控浮球還沒有感覺,現在飢餓感全衝了上來。
我等不了先看快車老闆招待了什麼點心,也捧起餐盒先吃再說。
快車便當的食物料理得宜,味道不輸朵思街上的高級餐廳,且不知是不是湊巧,放的全都是我喜歡的菜,我也發現我和雲太的飯盒裡的食物大不相同,他吃的不是我這種飯肉和蔬菜俱全的便當,盒子裡全被肉類佔滿,看不見任何蔬果類的東西,份量更比我的大上一倍,我看他一塊一塊厚切牛排往嘴裡塞,看來也吃得非常開心。
「他們是不是知道客人喜歡吃什麼?」我不禁產生這個小小的疑問。
「厄就物他們厲害的度方。」雲太塞了滿嘴肉口齒不清,他把嘴裡的肉吞下去,又繼續說:「我遇過幾個同業的也跟我說過,快車餐廳好像會客製化乘客的三餐,從客人喜歡的食物裡去調配營養比例,身體不好的都吃到變健康了,真的很神奇。」
好厲害,難不成快車的員工裡有人會讀心術?
我記得當初行政人員對我使用特殊束縛咒時,那人光從咒術光色就分辨出我是否在說謊,這世上應該有像那樣能分辨人心緒的其他咒術,但我看不出快車上有類似符咒的東西,或是在施法的人,不知道他們用了什麼方式。
填了點肚子後,我放下便當,拿起兩個甜點盒——我很好奇老闆送了什麼樣的點心,我希望是蛋糕或布丁,這兩樣都是我在甜食中最愛的;而且,不是說快車員工好像會讀心嘛,我想看看裡面會不會真的出現我最愛的東西。
懷著測試和期待的心情,我掀開了盒蓋,一股甜甜的味道飄出來。
「喔喔!」雲太首先驚呼出聲,手裡扒肉的動作也暫停了,好像看到什麼稀奇東西似的瞪大眼睛,放下餐盒湊過來看我手裡的甜點。
不過……這是什麼甜點?盒子裡放著的是一朵鵝黃色玫瑰花,葉片墊在整朵花下面,一片片花瓣舒展開來,灑上星星點點的金色亮粉,是正值盛開的模樣,散發出的香味除了玫瑰的花香,還帶著淡淡的蜂蜜香氣。若不看旁邊附上的小叉子,真會以為它只是朵普通的花。
「你知道這是什麼嗎?」我問。
「幻夢玫瑰。」雲太說,「這很難找,因為長得跟普通玫瑰花一模一樣,就算長在路邊也看不出來,算是很高級的甜點,聽說味道很特別,老闆也太用心……我想吃吃看欸,我沒吃過。」
「那你吃一口,我先看看另一個是什麼。」結果真的是花啊……雖然我很想吃,如果另一個也是不錯的甜點,把這朵花讓給他吃也可以。我把黃玫瑰推過去給雲太嚐嚐,打開另一個盒子,結果裡頭裝的也是幻夢玫瑰,只不過是淡藍色的,同樣綴有葉片和金粉,散出玫瑰花香和藍莓的香味,我立刻認定這朵藍玫瑰才是我的最愛,二話不說將整朵黃玫瑰讓出去。
不過,我們還是互相試吃了對方的甜點,我用叉子小心剝下一片最外圍的黃色花瓣,送進嘴巴,濃濃的蜂蜜味自舌尖炸開,彷彿花瓣瞬間融成了一灘濃稠的蜂蜜,很甜,可說甜到有點過頭了,即便嗜甜的我也受不了這麼高的甜度。
「喔……也太酸了吧!」
雲太吃了一口藍色花瓣,也做出不適的反應,整張臉酸到皺成一團,似乎兩朵花味道都不算好。
「太酸?」我皺起眉頭,拿過那朵藍色幻夢玫瑰仔細看了看,也叉了一片花瓣放進嘴裡。
……
哪裡太酸了?根本超好吃的啊!
花瓣在嘴裡融化成藍莓酸酸甜甜的汁液,在砂糖的顆粒感和雪水的冰涼感中,竟然隱約嚐到了酒精的氣息,令我想起了La Bar裡香小姐給我的那杯酒,以及我喜歡點的雪莓汁,松雪草和藍莓恰到好處地融合成懷念的味道,並不會醉,反而全身都因此溫暖了起來。
路沐哥哥……還有流沚、楊、老師,不知道他們過得好不好?
閉上眼睛,思緒飄回了長年綠意盎然的木幽林,那裡是擁有充沛木元素力量的地方,小時候哥哥會把我揹在背上,帶我視察草木和森林的小動物們。大批的羽鴿飛繞在我們身邊,停在哥哥和我的頭上,七嘴八舌向我們報告那個地方又來了迷路的旅人,這個地方又誕生的新的一窩雪絨鼠,哥哥總是溫柔地微笑,專心聆聽牠們說話,教我聽懂小動物們的語言。
森林的生物們都很尊敬哥哥,常常帶來一些果實花草來給他,莓果類就是禮物之中最多的,也養成了我自小和哥哥分享禮物,產生愛吃甜食的嗜好。
在旅途中,我對雲太扯了個謊,說我不喜歡熱鬧的地方。
我確實不習慣人太多,但,習慣了身邊有人陪伴的感覺,我巴不得立刻跑回酒吧裡去,再一次和大家一起聊天小酌,或是回到我離開已久的木幽林小屋,繼續被哥哥照顧和關心著,過著無憂無慮、毋須煩惱躲避追殺和如何賺吃飯錢的生活。
什麼都不用想的平淡日子,真的很幸福。
我從幻夢玫瑰勾起的思念中回過神來,看向正在吃黃色花瓣的雲太,他的表情貌似有些沉鬱,含著叉子若有所思,眼睛不時偷瞄我,被我發現後訝異地眨眨眼,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直接問:「妳那個……味道怎麼樣?」
「很好吃,不像你說的那麼酸,但很難形容。」我說,「它很像我以前喜歡的東西的味道。」
「妳也是這樣?」看來雲太吃到的也並非單純蜂蜜的過甜感,「它的味道是我以前在族裡常吃的東西,但只有我們白虎族能做,這裡的廚師不可能做得出來的,我本來還懷疑是不是我舌頭有問題……難怪是高級甜點,效果太特別了,吃對了基底就會在不該想的時候想起很多事。」
「你想到了以前的事情嗎?」
「差不多。」
雲太神情複雜,幻夢玫瑰激起了過往的記憶,似乎對他而言並不開心,那雙銳利的虎眼憂鬱地垂了下去。他含著叉子品嘗殘餘的花瓣氣味,卻不再動手叉下一片起來吃,只是拿起餐盒繼續吃飯,室內頓時沒有了雲太說話的聲音。
晚餐用畢,我繼續練習操控咒力浮球,白虎青年就趴在一旁觀看,面前還擺著那朵只少了一片花瓣的黃色幻夢玫瑰,放著半天仍然沒有要吃的意思,空氣中的蜂蜜香氣依然存在,但已開始逐漸淡化。
「你不吃了嗎?」我不免問了一句,除了香味變淡,我還看見幾片花瓣起了褶皺,邊緣出現深褐的斑點,很明顯幻夢玫瑰的保存期限快過了,再不吃實在浪費了老闆的心意。
「給妳吃吧……啊不對,妳說太甜,那我冰起來給別人吃。」
雲太翻出一塊繡有奇特圖紋的布,把裝著玫瑰的甜點盒包裹起來,塞進背包。
唉,要不是味道太甜,我很想幫他吃掉的說……
也許吃飽了有力氣了,也可能是快車餐廳做的特殊營養調配奏效,努力了一天都飛不高的浮球居然能輕易抬起來了,將精神全部集中於鮮黃的咒焰,沉重的玻璃球一點一點地越升越高,終於勉強讓球到達了基本的高度。
「還好妳只是一時忘記,很快就找回功力了,接下來就是等到那裡以後用這個東西。」雲太十分滿意地點了點頭,從衣服裡拿出一張粉色的大符紙給我看,上頭密密麻麻寫滿了咒文,還有很多我看不太懂的圖形,幾乎要覆蓋掉紙張本身的顏色。
「連接符到時候要怎麼用?」我邊問,接過符紙細細觀察,上面的咒文真的很複雜,字體歪來扭去的,拿遠點看才能看出一點規律,不知道還以為是誰在符紙上亂塗鴉。
「要是留一個人在外面聯絡就太慢了,所以我預計是我們兩個分頭去找人,然後請一個夏露村的村民在外面待命。」雲太說著,用手指輕彈連接符,「這張符可以隨時感應被連接的人的位置和聲音,這樣不用存音咒就能隨時通訊,如果找到人了,就趕快鎖定村民的方向出去;要是不小心連接斷開還是發生意外,就發送存音咒給他,叫他找村裡的駐點傭兵救我們。」
「可是……你不是說連接符只能兩個人用?」我記得他跟我說連接符是兩人合作使用,需要一定的操控能力,也才會叫我練習咒力浮球,那村民呢?第三個人怎麼辦?
「啊,兩個人用的意思不是真的只有兩個人啦,我用這個說好了。」
雲太連忙搖搖頭,似乎我誤會了他的意思,他從浮球盒裡拿過三顆玻璃珠,呈三角擺在桌上,端正坐好指著浮球們解說:
「假設這是我,這是妳,這是到時候來幫忙的村民,連接符的效用是它會鎖定我們三個人,我們就可以知道彼此的位置和情報——原本只用在大家都站在原地,符會自己維持效果,但我們的用法是需要移動的,那就得另外花力氣隨時調整連接符的鎖定位置,而且至少要有一個鎖定位置是固定的,不然連接符發現鎖定的位置全部跑掉,就會自己解除。」
「之所以說只能兩個人用,是因為鎖定的人越多效力越不穩定,村民待在原地就可以當作我們出來的指引了,只有我們兩個人移動的話,用起來效果最好,真的要三個人用也可以啦,但是我找不到那麼多人。」
雖然他解釋得有點亂,不過消化後我大概可以理解,這符的效果就好比把我們當作木樁,並用繩子連繫起來。我們兩個在人魚棲地搜尋,就類似拔起來到處亂跑的樁腳,我們得隨時用法力和村民這位固定的樁腳聯繫,讓連接符知道樁腳還在,才不會讓聯繫效果斷裂。
「只要中途沒有跳出什麼干擾,應該是沒問題啦,我記得報酬還挺高的,妳之後就算暫時不工作,休息幾個月也算充裕,妳也不用一直待在夏露村裡,去別的地方玩玩也不錯啊。」
聽起來還不錯。我想想錢包裡剩下的錢,粗略扣一扣以後的住宿費、飯錢和車資,頂多再花一兩週就會見底,這一跟雖有被發現的風險,但得到了意外的收穫,足夠支撐我逃亡到更遠的地方。
對於欺騙了雲太我是逃犯這件事,我在心裡小小的向他道歉,同時我也打心底向他道謝,感謝他給了我在校外走跳、順帶得到學習新知的機會,也感謝他給了穆伊老師他們更多的時間。
即便他可能不知道,他服務的學校存在著不擇手段的既得利益者。
現在我要做的,就是好好扮演一個稱職的傭兵,協助他完成這份工作,取得他的信任同時與他平平順順地分別。
相處幾天下來我們之間的氣氛都很和樂。我認為雲太是個認真工作、認真對待夥伴的一個好傭兵,他的所作所為讓我想起學校裡一直引導著我的老師和同學們,我很喜歡他。要不是礙於身分,我很希望能和他交個朋友,偶爾一起做任務和吃個飯什麼的,也許還能介紹他給其他人認識,流沚會想找他切磋的。
但如今的我,連也許也無以想望。
要是在不知多久的以後,雲太知道了曾經和他一起短暫工作過的夥伴,其實是他的上級下令追捕的人,他會怎麼想呢?
欺騙人的感覺不好受,被當成犯人看待的感覺,更是讓人不舒服,我實在不願意再經歷一次。
哥哥有說過,緊急的時候為了顧全大局,扯點謊和耍點小手段無傷大雅,但如今我光是要保持警覺,精確判斷周圍人的好壞、想方設法巧妙隱瞞自己的身分,我就感到心臟像壓著一塊大石,這樣隱姓埋名的生活若我得過上好幾年,我不確定我受不受得了。
如果雲太這麼善良的人也是個陷阱,我該怎麼辦?
我還有誰可以相信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