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所教導我的事(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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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0-08-31
「我喜歡妳。」
望著姜於婕的滿臉淚水,嚴子喬內心悵然若失,有種,被背叛了的感覺。
喜歡是噁心的、是醜陋的,這個觀念從她兒時就深植在她的心中,一刻也不曾動搖。
「哇,子喬阿,好久不見了,妳長高了不少呢。」
頭髮灰白的婦人,笑容可掬地彎下有些豐腴的身子,先是摸摸嚴子喬的腦袋,然後詢問牽著嚴子喬的女人:「惠玲,她現在是在念小學五年級吧?跟妳真的越來越像了,母女倆都是不折不扣的大美人。」
「沒有啦,是您過獎了。」
嚴惠玲清麗動人的臉蛋上幾乎看不見歲月留下的痕跡,光潔的額頭、深邃的眼眸,光是隨意地站在那兒,都能輕易的吸引其他人的注目。
美麗而具有氣質的母親,溫柔的像拂面的春風,幾乎每個人都是這麼認為的吧?
只有她知道,那精巧面具下所隱藏的事物。
嚴子喬抬起頭,仰視嚴惠玲的側臉,從這角度,她可以看見母親嘴角微微揚起,甜美、優雅、令人不寒而慄,她最害怕看見母親的笑容,因為那往往代表新的恐懼和陰影,即將襲來。
在下過雨的午後,她一如往常的背著書包,沿著潮濕的道路向家的方向前進,她的家位在苗栗裡相對熱鬧的區域,巷弄裡不管白天還是夜晚都充斥著打扮花俏的觀光客。
拐過街角被不久前被機車撞歪了的郵筒,透天厝前停放著的黑色賓士,讓她的心一沉。
「回來啦,今天我們要出去外面吃飯,快去房間把制服給換下來。」
一開門,迎面而來的就是嚴惠玲堆滿笑容的臉龐,嚴子喬往沙發看去,那裡坐著一個西裝筆挺,梳著油頭的男子。
在嚴子喬遲疑之時,嚴惠玲伸手輕輕推了她一把,低聲催促了她幾句,她只好張嘴對男人喊了一聲:「昌叔好。」
柳昌叡露出和善的笑容,對著嚴子喬點點頭,可以看出他那梳得整齊的頭髮裡,已經有了幾根銀白,叫人想忽略也忽略不了。
進到房間,她拿出書包裡的掀蓋式手機,傳了封簡訊給通訊名為『珍臻』的女人。
內容只有短短一句:今天昌叔來了。
送出簡訊,她匆匆換好便服,趕在嚴惠玲上樓敲門前回到客廳,跟著母親及柳昌叡上了賓士。
「我在市區預約了一間很不錯的餐廳,就是離這裡有點遠,不過我想子喬會喜歡那裡餐點的。」柳昌叡邊發動車子邊說,嚴惠玲坐在副駕駛座,拿著小圓鏡補妝。
嚴子喬敷衍地嗯啊了幾聲,她正專注地望著車窗外的一對年輕夫妻,他們牽著一個比她還小的男孩,從麥當當裡走了出來,男孩懷裡抱著兒童餐的紙盒,跟父母有說有笑的。
真好。
看著那一家三口的背影,她木木地想著。
到了目的地,就如同柳昌叡所說的,那是一家非常高檔的餐廳,足足五層樓,牆面貼著純白的大理石,柱子上掛著鮮紅的旗幟,連她這個小學生都看得出來,裡頭的每一座雕塑和裝飾絕對都要價不菲,銀製的燭台、百合白色的絲製桌巾,處處瀰漫著奢華的氣息。
在服務生的帶領之下,他們三個在四樓的包廂坐定位,母親與柳昌叡肩並肩坐在她的對面,不時頭靠頭嘀咕些什麼。沙拉上來的很快,嚴子喬低者頭,熟練地用餐具叉起番茄,自進入餐廳後,她就不曾說過任何一句話,只希望能藉此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她怕極了在那二人的口中---不管是柳昌叡也好,還是母親也好,聽到自己的名字。
可惜天總是不從人願,在她好不容易捱過了前菜和湯品之時,柳昌叡話鋒一轉。
「說到子喬,妳現在不是五年級了嗎?離國中也不遠了,教科書之類需要的東西應該會變多……啊,還有可能需要補習吧?生活費的方面會不會不夠?」
嚴子喬握著刀具的雙手,僵在了半空中,她幾乎是下意識地看向嚴惠玲的那雙眼睛。
嚴惠玲臉上做著類似微笑的表情,眼裡卻沒有一絲的笑意,只有空洞與冰冷,像在警告著她。
她不禁打了個寒顫。
「……確實有點,我最近也有在考慮補習的事,教、教科書變多了好多好多,媽媽她應該也很煩惱,所以錢真的不太夠了……」
柳昌叡聽了嚴子喬的話,半是欣慰半是責怪地對著嚴惠玲道:「妳也真是的,錢不夠怎麼不跟我說呢?」
嚴惠玲垂下眼簾,似乎是要遮去眼中閃爍的淚光:「畢竟你那邊也有其他人要顧,我不想總是麻煩著你,對我來說,只要你來看我們母女,我就已經很開心了,子喬也是個懂事的孩子,大不了拮据一點,我們母女也是能---」
「唉,傻瓜,說什麼麻煩不麻煩的,再怎麼說妳也是我很---」柳昌叡說到這,急急打住,飛快看了嚴子喬一眼,「----要好的朋友,子喬又是妳的女兒,我怎麼可能放下妳們不管呢?錢的話,我下星期……」
他們接下來說了些什麼,嚴子喬都沒聽清,或者該說是她故意不去聽。
她和母親根本不缺錢,才小學五年級,教科書的費用能有多少,成績優異的她,也從來沒動過補習或是學習才藝的念頭。母親每個星期還都會跟那些所謂的姐妹淘一同去百貨公司買各式各樣的奢侈品……
母親,是第一個教會她說謊的人。
結束這令她難受的一餐後,她回到位於透天厝三樓的房間,打開摺疊式手機。
『珍臻』已經回了她的訊息:是嗎?柳昌叡來了?這樣的話也沒辦法了,我明天再去看妳。ps:要是真的受不了他和妳媽,就乾脆不要理他們。
後面那個小小的附註讓嚴子喬心中一暖,有種她不是一個人的感覺,她回傳了訊息:謝謝妳,阿姨,一言為定。
放下手機,深吸一口氣,她房間所在的三樓並沒有附設廁所,想使用的話就必須要下到二樓或是一樓使用,她睡前習慣先去趟廁所,但唯獨此時,她不是很想下去,準確來說,是不想經過嚴惠玲的房間,因為---
「……你老婆那邊,你是怎麼說的?」
「我跟她說,我今天和明天都要出差,我已經叮囑過小彭了。」
「那就好……」
嚴子喬內心暗自後悔,為什麼不乾脆走遠一點去一樓的洗手間,因為即使她再怎麼努力摀住耳朵,還是阻止不了母親和柳昌叡的低語透過薄薄的牆壁傳到洗手間,進到她的耳裡,最後她選擇棄甲投戈,默默地在洗手台前洗完手,然後踏著無聲的腳步上樓。
反正也已經習慣了,不是嗎?不管是『昌叔』的固定來訪,他與母親之間交談的那些事。街坊鄰居私底下所談論的閒言閒語……
你聽說了嗎?叫做子喬的那個女孩,她---
次日早晨。
柳昌叡依舊是一身筆挺的西裝,嚴惠玲站在玄關,細心地替他把領帶繫上,而嚴子喬重新換上制服,一手抓著書包,一手抓著手機,慢吞吞地從樓梯上下來,她已經努力的拖到不能再晚了才下樓,卻沒想到柳昌叡還沒有走。
「嗯?子喬,妳那手機還是舊的那種傳統手機,我看也該改換智慧型的了。」
柳昌叡眼尖的看到了她的手機,想也不想就說出了這句話,嚴子喬沒說話,她最討厭的就是柳昌叡的這一點,總是自以為是的替別人做出決定。
柳昌叡的賓士駛出了街區,嚴惠玲轉過身,溫柔的神情全在一瞬間崩塌,只剩下了一臉的輕蔑。
「男人。」
嚴惠玲厭惡地『呸』了一聲,隨手將帶點咖啡色的長髮挽起,然後用川劇變臉的速度換上慈母般的神色,對嚴子喬柔聲低語:「要出門了嗎?上學的路上要小心喔,因為,妳可是媽媽最珍愛的寶石喔。」
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嚴惠玲說這番話時,手指輕撫過纖細手腕上,那串用鑽石和拉長石製成的手鍊。
多虧了早晨的這一段小插曲,一整天,嚴子喬的心情都糟糕到了極點,唯一令她期待的就是放學後阿姨答應要來看她的事。
可還沒等到那個時候,下午的第一節下課,在一個調皮的男生第四次把橡皮擦屑丟到她頭髮上時,她就忍不住爆發了。
「喂,賴仁傑,你不要太過份了!」
「好了啦仁傑,你沒看到人家都已經很不高興了嗎?你再這樣,我就要去跟老師報告了。
鄰座的楊宗儒皺起眉頭,放下手裡捧著的英文習作,怒視嬉皮笑臉的賴仁傑。
男生都是一種很幼稚而且喜歡捉弄人的生物,從小嚴子喬就是這麼認為的。
楊宗儒大概是唯一的例外, 每次當賴仁傑又對她開些令她不開心的玩笑,他都會第一個站出來替她說話,也因為兩人回家的路有很長一段重疊的部分,所以她也常常和他一起放學,他們之間總是有說不完的話。
嚴子喬承認,她很在意他,也對這樣溫柔的他懷抱有超乎友誼的好感。
他是她第一個喜歡上的人。
賴仁傑聽到楊宗儒的話,有些不爽地道:「關你什麼事,一天到晚威脅我們說要去跟老師告狀,只會在女生面前裝好人,我就是偏要欺負她。」
他伸手去拉嚴子喬的頭髮,嚴子喬驚了一跳,把賴仁傑的手大力地揮開,賴仁傑被她這麼一甩,重心不穩地往後退了一步,手肘就這麼撞到了嚴子喬桌上的水壺。
『磅』!
玻璃制的水壺碎了一地,全班頓時陷入一片寂靜,所有人都看著這邊。
賴仁傑自己也被嚇到了,他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對、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要打破妳的水壺的,我只是想跟妳開個玩笑,可是卻不小心撞到了……真的很對不起,我、我---」
他慌亂地想撿起地上的碎片,卻反而被尖銳的玻璃刺傷了手。
嚴子喬臉上沒有任何的表情,但微微顫抖的唇卻透露出了她心中的憤怒。
就像要連同昨晚和今早累積起來的壓力都釋放出來似的,她終於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放聲大哭。
幾分鐘後,在導師辦公室。
「……好、好,謝謝您,我會轉告他們的,打擾您了,再見。」
導師掛斷電話,長歎一口氣,然後轉過椅子面對兩個站在她桌旁的學生:「仁傑,我已經通知你母親這件事了,她說會替你賠償子喬的水壺,這件事確實是你做錯了,即使不是故意的,你還是得向子喬道歉。」
「嚴子喬,對不起。」賴仁傑兩隻眼睛腫得跟核桃一樣,抽泣著向嚴子喬道歉。
「子喬,仁傑他也不是故意的,妳就原諒他吧,來,拉拉手,以後還是好朋友,好嗎?」
在導師的催促之下,嚴子喬心不甘情不願地伸手跟賴仁傑握手言和。接著,導師讓他們先回去班上上課,嚴子喬卻留了下來。
「怎麼了嗎?」導師問。
嚴子喬語氣裡帶了幾分的委屈:「我有話要問老師,為什麼賴仁傑他老是捉弄我呢?明明我什麼也沒有做阿。」
導師輕輕地撫摸她的臉龐:「這個嘛……大概是因為仁傑他喜歡妳吧。」
「喜歡我?」嚴子喬完全聽不明白。
「是啊,因為他喜歡妳,所以希望能夠吸引妳的注意,只是他用錯了方法,反而招致了妳的厭惡,但我相信仁傑他是沒有惡意的,這一次他應該也學到了教訓,以後要是他再這樣的話,妳就來跟我說,我會好好訓斥他的。」
導師柔聲安慰完依舊不發一語的嚴子喬,便讓她先出去了。
「喬喬,妳沒事吧?老師是怎麼說的?」
蒯蓉是嚴子喬在班上交情還算不錯的朋友,現在已經是下課時間,所以她早早就守在導辦的門口,等嚴子喬出來。
「老師說賴仁傑是因為喜歡我才欺負我的,他沒有惡意,所以要我原諒他,什麼跟什麼嘛。」導師的解釋非但沒安慰到嚴子喬半分,反而讓她更加的火大,但蒯蓉聽完後卻不以為意地笑了起來。
「哎呦,大家都看得出來賴仁傑他喜歡妳嘛,雖然他這次做的有些過火,但也是因為他喜歡妳的呀?不用那麼生氣啦,妳有點太小心眼了。」
小心眼?或許是這個詞觸怒了她,嚴子喬一反平時和氣的形象,毫不客氣地反駁:「所以妳的意思是說,只要打著喜歡的名義,就可以隨便的做出讓別人覺得不舒服的事嗎?拉我的馬尾、偷藏我的鉛筆盒、打破我的水壺,如果一旦被人喜歡,就必須要視容忍這些事為義務的話,那我寧可永遠不要被別人喜歡。」
說完這些話後,她甩下滿臉錯愕的蒯蓉,逕自走了。
沮喪使嚴子喬一整天都打不起精神,她不明白,難道說,不顧當事人想法、自私的接近,這就是『喜歡』的定義嗎?
收拾好書包,她疲憊地用手遮住臉,想要將旁人的話語全趕出自己的腦袋。
「妳還好嗎?」
她回過頭,是楊宗儒,他背著書包,正關切地望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