歡迎會 ─Weapon Of Choice─
本章節 15467 字
更新於: 2020-08-20
──別被我的聲音震撼,你可以檢查看看,這是首選武器。
「新曆230年,教廷首度將精神錯亂者關進被神明捨棄的漂流船,送向大海的彼端,最近一次是距今十八年前,唆使流放的主教被指控籠絡異端,被處以火刑……瘋狂的形成,真有脈絡可循嗎?」
長有似魚尾巴的少女輕輕闔上手中滿是補釘與拼補痕跡的舊冊,將書本插回一塵不染的架上。建成已數百年的圖書館內,四處都畫有褪色的英雄肖像與創世傳說,能看見海平面的落地窗間,掛著一對作工精巧的仿製劍,日落時的餘暉越加稀微,與劍身交叉投在地上的影子漸漸混成昏暗的夜色。她靜靜地望著海景吞沒晚霞,當最後一抹黯淡的橘紅色熄滅,城市街巷那金黃的燈火不約而同地點起,以人工白晝驅散拜歐蘭本島的夜晚。
「零星閣下,您方才放回架上的,莫非是早已遭火災焚毀的《亞特之劍》?」
渾身彷彿以肌肉塊組成,魁武似熊的廚師不知何時已雙手抱胸立在圖書館門口,他解下與滿臉橫肉格格不入的白色高帽,稍微發白的鬢角與低沉嗓音,使他話中每個字都傳達出厚實的重量。
「抄本而已,忘記是哪批船隊帶回來的。」
「您似乎樂在其中。」
「我的表情看起來很愉快嗎?若無法置身事外話,看閒書的樂趣也隨之蕩然無存。」
零星嘴角掛著毫無喜悅的笑意,自落地窗外照入的燈火使她面向廚師的側臉有一半被蓋在陰影之中,唯獨綠柱石色的瞳孔與白珊瑚般蒼白的頭角反映著內斂的微光。
「是為了追查三寶會的源頭?」廚師瞇起眼縫。「我在街頭巷尾聽到一些對我們不利的傳聞,說浪花屋勾結三寶會入侵拜歐蘭,西海岸的防線才如此薄弱。」
「誰知道是真是假呢,或許散佈消息的人別有居心也說不定。」零星的嘴縫間露出一排似鯊的白色利齒。「抓老鼠很讓人不快,你說是吧?」
「敝人並不願打擾您思索的興致。與鐵匠工會共用晚膳的時間到了,閣下。」
「隨便替我想個理由矇混過去,今晚我想一個人待在這裡。」
「請饒恕敝人向來不擅長說謊。」
廚師猛地拉開上衣,以隨身攜帶的水果刀抵住滿是刀疤的胸口。
「你這是什麼意思?」
「敝人懲罰不了任性的您,只好懲罰無能的自己。」
儘管零星伸手制止,他依舊選擇劃出自殘的血線。
「……我知道了,把刀放下。拜歐蘭人不喜歡見血,也不想看見任何一條海鰻被端上桌。」
「閣下儘管放心,凡是肉質不夠新鮮的,全都已經化成了藻屑。」
「我聽到翅膀拍動的聲音,鐵鳥造成的損害呢?」
「召喚日蝕的騎師性格相當謹慎,並未對機體或運輸船造成多餘損傷。」廚師瞇起眼。「需要我替您把帳記在黑鋼那兒嗎?」
「賣珂賽特斯人情並沒有意義,就像你無謂的自殘一樣,只要是無法帶來利益的事情,就不該做。」
零星用尾巴末端整理些微皺摺的袖口,朝廚師自殘造成的傷痕嘆了口氣,她試圖伸手去醫治那條血紅刀痕,卻被廚師婉拒。
「無須閣下同情,這是敝人必須承受的代價。」
「把思考的重量分擔給他人吧,數志也。」零星踮起腳尖,輕拍廚師肩膀。「我和祖父不同,看到血也不會興奮。」
「閣下的話中總是帶有深意。」
「是這樣嗎,那麼不妨來聊聊今晚菜色?」
「首先開胃菜是黃昏時剛撈上來的蒜辣淡菜。不知道閣下是否嚐過銀星坑產的香料,有名偉大的魔導師住在那裡,專門種植新品種植物……」
主從兩人並肩漫步在寬廣的街道上,數志也滔滔不絕地講解著一道又一道精心設計的料理,半魚半人的少女不時點頭微笑,眼神始終朝向遠處港口,兩道粉色船影正隨夜晚的漁火搖曳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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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是瘡痍的粉紅色巨輪像是個慘遭痛毆的宮廷女裝弄臣,駛著如跛足般緩慢的速度進了港,船體周遭不時會落下擠壓變形的裝甲板,甲板上的血汙流過船身,引來圍觀民眾們驚呼與議論。與其形成鮮明對照的是,另一艘停泊在港內,彷彿同個模子鑄造出來的新造船,以光鮮亮麗的無損船身,嘲笑著方才搏命奮戰的帕特里西亞。
「熊熊泡泡號竟然有兩艘,多麼衝擊的事實,太厲害了拜歐蘭,不愧是全大陸最繁盛的商業城市!帕特妳看妳看,被譽為『伊錫比安畫布』的拜歐蘭洋很漂亮對吧?」
梅絲毫沒察覺到帕特里西亞蒼白的臉色,雙腳甫踩上陸地,便吸飽氣讚嘆起拜歐蘭本島壯闊的海都城景。
「伊錫比安畫布指的是西方海景,我們下船的位置是東岸啦……為什麼妳可以這麼起勁,我們顯然是被當成備品對待喔?」
「別想太多,肯定只是一艘船坐不下,我們才被安排到另一艘船。」
「恕我得戳破妳樂觀的想像,這怎麼看都是把對教廷較為重要的成員,安排在沒有對外宣布啟航日期的首航船。」帕特里西亞認分地嘆氣。「唉,我不該掃興,結果論上平安就好。」
──起碼我們沒事。
帕特里西亞腦中一瞬間閃過被海鰻撞得支離破碎的屍體景象,她苦思是否該為這樣自私的想法而感到愧疚,但很快地接受自己應該早日習慣血腥場面的事實。
「帕特妳是不是一整天都沒吃東西啊?走啦走啦,既然都到了拜歐蘭,怎麼可以錯過當地的現撈海鮮?」
「妳現在的首要任務,不是到商會繳交藍圖嗎?」
「我雖然也是千百個不願意,但如果不先填飽肚子,腳是走不遠的。」
「劍理會到底為什麼肯派妳護送貴重物品啊?請收起任性快點去報到,我還有任務在身,沒辦法陪妳遊山玩水。」
渾身血漬的帕特里西亞拉著試圖先尋找餐廳的梅,正面走向人群,嚇退迎接船入港的群眾,群眾後方站著約莫十來名身穿純色長袍,胸口繡有銜尾海龍圖樣的港務官,一字排開展示出所屬商會的家徽旗幟。
「劍理會的契約方是法爾席家族,帕特妳是?」
「浪花屋,不過好像沒看到旗子跟接待員。」
「哇哇哇那正處在三寶會最常攻擊的西岸耶!」
「我並不是很在意。」帕特里西亞低頭看著被海獸血浸透的推薦信。「不管到哪,人的性命都沒有我想像中堅強。」
「是啊。」
「臉色突然沉重起來,怎麼了嗎?」
「嗚嗚……沒吃飯餓到說不出話來。」
「拜託請先完成妳的任務,再思考吃飯的事情。」帕特里西亞硬是擠出疲軟的笑容。「好好保重自己,有機會再一起聊天吧。」
「等任務完成,我一定會完成答應過的約定,讓妳和家人團圓。」
「不用擔心我,我沒有家人也過得很好。」帕特里西亞小聲地咕噥:「而且我們也沒做過約定,完全是妳擅作主張啊……」
帕特里西亞將梅拉到綠底旗幟旁,旗上畫著象徵法爾席一族的螃蟹。正當帕特里西亞好奇為何是螃蟹而非她熟知的獅鷲時,兩名護衛騎士自蝦頭人身的港務官旁走來,用結實的鋼製槍柄攔住帕特里西亞。
「這位是赫爾巴托的梅,負責護送劍理會交付的──」
「我知道,身為人類卻替魔族做事的叛徒給我閉嘴,別以為拜歐蘭是中立地區,就可以頭抬高走路,教廷法只禁止武力衝突,可沒有說我不能教訓妳。」
蝦頭人身的港務官以成熟的女性嗓音打斷帕特里西亞,她臉上骨碌碌轉著的兩顆黑色眼球讓人感到渾身被窺視。
「請妳對我的朋友抱持尊重!」
梅皺起眉頭,用手撥開護衛騎士的槍柄,故意把劍理會推薦函揉成廢紙塞進蝦頭女子的懷裡,誰知蝦女竟然連看都不看,直接把紙團丟到地上,用加厚的皮製靴子蹂躪成糊。
「妳的朋友在拜耶爾可是叛國賊,我這是在替妳保住工作,懂嗎?」
「這裡不是拜耶爾。」
「所以才更該照著我們的意思行事,法爾席家族被稱為『人民的騎士』,怎麼可以和這種下賤的罪犯扯上關係?」
蝦女與帕特里西亞四目對望,帕特里西亞識相地轉過身離去,水手們已經把她的機關馬自船上卸載,乘員陸續領走自己的行李,剩下帕特里西亞獨自組裝著她的機關馬。不遠處的梅望著騎士獨自在晚燈下與無生命馬匹對話的背影,若有所思地搖頭。
「葛蕾絲代表,就算妳是法爾席大人的代理者,也不該在公開場合散播仇恨言論。」
「搞清楚,我們來自王國,在海都擔起防禦整片大陸的責任,那群魔族跟背叛者做了什麼,篡奪我們的土地,教廷願意忍受牠們,我可──」
「有意思。就憑妳,何德何能代表法爾席一族?」
梅原先軟弱的語氣驟變,使得本來打算繼續嘲弄的葛蕾絲,被她眼中短暫閃過的憤怒制止。她貼到葛蕾絲的耳邊,說得非常小聲且緩慢,冰冷的語氣讓每個單字都扎實地刺進蝦頭女的耳裡。
「妳究竟是在替哪邊說話?」
「自己動腦想想,搞不好我是騎牆派。」梅撿起被踩得稀爛的推薦函,臉上掛著燦爛的笑容,強硬地將濕搭搭的紙糊塞進葛蕾絲掌中。「請多指教,尊貴的人民騎士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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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浪費半個多小時在港邊尋找商會的接洽人員之後,帕特里西亞認分地和咕嚕咕嚕叫著的肚子做出妥協。她循著環港道路,費力地辨識一面又一面位置不對齊的雜亂路標,勉強找出一間較熱鬧的酒館。
「歡迎光臨!」
「呃……」
光是推開木門,帕特里西亞就差點被酒館裡濃烈的魚蝦與酒水味道沖得昏死過去,她在走過餐桌時稍微打量了桌上菜餚。拜歐蘭被譽為全大陸最考驗腸胃的地方,料理為了襯托海鮮的味道,在調理過程中不惜加入各種考驗味覺的香料或調酒,她連忙伸手摀住口鼻,很快地又不好意思地放下。
繫著圍裙的半獸人酒保勤奮地在吧檯後招呼著客人,他一邊替剛喝完酒邊吐邊咳的森精靈妓女結帳,一邊將桌上的嘔吐物擦乾淨,替帕特里西亞騰出座位。
「小妹妹妳是第一次來拜歐蘭的話,我推薦妳點本店的特餐魚泥。」
「魚泥?」
「就是把新鮮魚肉打碎,放進馬鈴薯跟香料攪拌,最後加入調味用的鯨魚酒。」
酒保指著酒櫃裡一罐又一罐深灰色的液體,分別標記著年份以及帕特里西亞不敢直視的價格。
「我記得鯨魚酒是拜歐蘭海鯨胃液經過發酵製成的飲品。」
帕特里西亞快速地瞥過牆上的菜單,盡是魚、魚、魚,還有蝦,她努力想找出蔬菜或是任何四隻腳的畜牧肉類,但努力是徒勞的。
「保證臭喔!」
「沒關係,我還不餓。請問貴店是屬於浪花屋的商家嗎?如果不是的話,有什麼方法能夠聯絡到該商會的人呢?」
「我們這兒免費的東西只有微笑。」
半獸人酒保露出兩排泛黃的獠牙,大得像熊掌的右手在帕特里西亞面前晃呀晃的。
「抱歉,是我一時著急,忘記基本的禮儀。」
帕特里西亞從零錢袋裡翻找出三枚嶄新的銀幣,整齊地疊在桌上,在拜歐蘭本島與沿海地帶,被稱為派西斯的銀幣是最有公信力的貨幣,但由於鑄幣技術的差距,派西斯之間也會因為材質與純度,而存在價值的落差。
「高純度白銀的派西斯……妳是個值得人信賴的孩子吶。」酒保將銀幣笑嘻嘻地收進自己的口袋。「喝點什麼?這杯我請,妳慢慢喝,我慢慢講。」
「可以的話,我想要牛奶。」
「妳這孩子真有趣。」
酒保端上乾淨的玻璃杯,以及盛著白色液體的玻璃壺,施過術式的壺表面凍著一層薄薄的冰晶,他熟練地將液體倒入杯中,欣賞著帕特里西亞滿溢著期待的綠色瞳孔。
「感、感激不盡!」
「別急著道謝。浪花屋那群瘋子最近忙著在西岸和老害火拚,大概沒空搭理妳。如果妳是那條魚龍新聘的援手,那別說沒人勸過妳,別拿小命去換錢。」
「魚龍?」
「妳不知道嗎,浪花屋的首領有海龍血統,在外名聲向來不怎麼好。」酒保壓低聲量。「勸妳找機會溜走,和那條瘋魚扯上關係準沒好事。」
「原來是這樣,感謝您的提醒,不過這份工作是加爾岡圖亞市議會和樂聖殿替我安排,我沒有拒絕的立場。」
「妳的上級要不是很恨妳,就是壓根兒不知情。這是當地人才知道的小秘密。要不是他們給五大家族的錢夠多,好不容易才保住一點面子,否則早該被掃地出門了。」
「是這樣啊……」
「我建議妳在這過夜,明早先到中央廣場,再往西岸找到W07船塢,盡量挑老人少的地方走。三寶會昨晚暗殺掉兩名五大家族的首領,我不懂這群敗類到底怎麼辦到的──」酒保在此時注意到偷偷從門口溜進來的老乞丐,連忙大聲驅趕。「滾出去,你這老不死的廢物,給我去投靠你那群生吞嬰兒,半隻腳踏進棺材裡的惡魔!」
帕特里西亞看著半獸人拿起藏在櫃台底下的獵槍,對準那名滿臉無辜與無奈的老人,老人瑟瑟發抖,轉頭想跑卻跌了個狗吃屎,其他店內的酒客們陸續加入怒罵與投擲剩菜的行列,乞丐被剩菜打得渾身都是食物的腥味,但他不但沒抹去臉上的污漬,還連忙將能抓進掌裡的食物都塞進嘴巴,顛簸地爬出酒館。
「如果那名乞丐只是普通的老者,那他被誤認成三寶會所遭受的羞辱,不就是平白無故的嗎?」
「孩子,這世界上沒有無辜的人。」
「請給我一盤魚泥。」
帕特里西亞略加思索,將幾個銅板疊在一起,放到桌上。她摀起耳朵,不願聽見店內酒客們的閒聊與咒罵,酒保不消五分鐘的時間便端上熱騰騰的魚泥,讓原本以為這是道冷盤的騎士瞪大雙眼。
「這樣才上道,請慢用。嘿,妳端著魚泥要上哪去?」
「既然我付了錢,就該有權利決定要與誰分享。」
老乞丐想必還沒走遠,帕特里西亞端著散發酸味的魚泥跑出酒館。她第一眼便瞧見自己的機關馬被拆解成整堆的廢鐵,浸在不知名的黑色液體中,散發出刺鼻臭味。
「把手舉高,恭喜發財。」
滿臉白鬚的老乞丐叼著菸,背對皎白的月色,右手持著漆黑的左輪槍,木製的義手則握著整把火柴。他的左眼已盲,露出滿布血絲的慘白,扁平的鼻子顯然被刀削過,半邊扁平,另一半則長滿疙瘩。
「……」
遭受生命威脅的帕特里西亞雙手舉高,把魚泥端過頭。
「原本我只需要燒掉妳的馬,現在妳知道太多了。把那盤噁心的東西倒掉,否則我一槍打穿妳漂亮的小臉蛋。」
「好。」
魚泥倒在地上,活像是剛被人從胃裡嘔出來的模樣,老乞丐以眼神示意帕特里西亞跪下。
「我聽說過妳,妳是該死在那火車上的小婊子。」獨眼的乞丐怒喝。「學狗舔那團泥巴,求我饒妳一命。」
「你們對魚泥到底有什麼意見?」
「閉嘴!我手上有──」
當老人發覺到帕特里西亞的雙唇並沒張開時,他握槍的右手掌已經隨著一道鋒利的光弧被拋上半空。
「看清楚點,你手上沒有槍。」
披著破爛斗篷的少女將泛著兇光的匕首收回皮鞘,滿覆黑鐵色鱗片的尾巴接住了在半空翻轉的左輪槍,以槍把毆打老人的鼻樑。
「索尼亞......?」
帕特里西亞立刻認出眼前這套殘虐卻有效的手法,但她的喊聲卻被迸發的槍響蓋過。
「真是抱歉,可惜現在不是感人重逢的時間,你說是吧,老頭!」
半龍人脫下斗篷,讓沖天的頭角更加顯眼,她將槍口靠至老人耳邊,連續對空擊發,直到子彈耗盡。火藥爆鳴的聲響在拜歐蘭夜裡迴盪,但卻沒有人膽敢探頭出來湊熱鬧,她看著被嚇得魂不守舍的老人,露出戲謔的冷笑,抓起老人後腦杓剩餘不多的頭髮,把他不斷流著血的臉孔壓進地上稀爛的魚泥中。
「冷靜下來,妳這樣會殺死他的!」
「我沒有不冷靜啊,既然我還能用雙重否定句,代表我很冷靜吧?」
「不冷靜的人都會這樣講。」
「跟魚道歉,否則我會讓你他媽該死的脊椎變成兩段。」索尼亞一腳踩住老人後背。「你可以殺死這個沒用的騎士,但是我不允許任何人侮辱魚泥!魚泥哪裡噁心?它惹到你,多賺你幾個臭銅板錢了嗎?你照過鏡子嗎,洗澡的時候有好好地翻過耳朵後面,把臉湊到自己的大腿之間,聞過自己胯下的魷魚味嗎?如果沒有,你就沒有資格推論、指責、誣賴、詆毀或批評魚泥!」
「我、我有心臟病!我快沒辦法呼吸了!」
老人快速地喘著氣,卻沒博取到任何一絲同情,反倒使半龍人的腳踩得更加用力。
「快把魚泥吃了,魚泥治百病。」索尼亞彎下腰,把臉湊到與老人四目相對的位置。「是誰讓你動手的?」
「我說,我說!是、是……」乞丐冷不防以手裡緊抓的火柴摩擦地面引火。「是妳媽在床上叫我殺死妳這個孽種!」
「帕里,庇護所!」
「『驅散黑夜的光柵啊,我是你地上的木枝』。」
藍白色的光絲自半空浮現,交織成整齊的網格,覆蓋住老人的身軀。點燃的火柴燒到盡頭,火苗竄進木製的掌心,引爆義肢內藏的火藥,防禦術式阻隔住擴散的爆炎,當光網瓦解,原地只剩下炸得粉碎的炭塊,空氣中些微殘留著魚泥的焦臭味。
「這一切都越來越不好玩了。」
半龍人看著焦黑的屍塊,用手摀住嘴巴打起冗長的哈欠。
「妳是指三寶會,還是指這樣的展開?」
「都有吧。妳到底是蠢到什麼地步,才會連續兩次被騙啊?」
「非常抱歉。」
「算了,沒事就好。」索尼亞的嘴角微微上揚。「只知道勾引男人的大蝙蝠和樂聖殿的獅子大概什麼都沒告訴妳,我就是負責接待妳的浪花屋成員。」
「妳什麼時候加入商會的,為什麼妳會在這裡?」
「一個一個來,妳在著急什麼啊?我沒加入浪花屋,只是女王命令不能不遵守,加上我剛好欠不少錢,非常時期只好賣身還債囉。」索尼亞搓起手指做出討錢的手勢。「不然日蝕的維修費是要我上哪去搶?」
「意思是……」帕特里西亞握緊拳頭。「『維護大陸和平』並不是加爾岡圖亞市議會的主要考量。」
「那個啊,大概有百分之十五吧,另外百分之九百八十五是為了還債。」
「妳的百分數為什麼是三位數啊?」
「不要質疑龍族的數學,再怎麼說我們可是比人類還早出現的。」索尼亞用尾巴戳了戳帕特里西亞的手臂。「雖然我很討厭公事公辦,但還是勉強忍一下吧,把推薦書交出來。」
「沾過海獸的血,有點難辨識章印。」
帕特里西亞出示帶著濃重海鰻血腥味的推薦函。
「沒關係,簡單幾個問題就可以知道妳是不是本人囉,姓名?」
索尼亞故作姿態,以略帶輕浮的目光檢查著推薦信。
「帕特里西亞。」
「姓氏去哪了?」
「我是孤兒。」
「職業?」
「星完駒技工,必要時也能駕駛機體上戰場。」
「這上頭寫妳近期接受過充實的搏擊與槍械訓練。」
「是,骨折的感覺並不好受。」
「非常好,我的意思是訓練妳的人技術非常好。」索尼亞忍不住笑出聲來。「胸圍是?」
「妳再繼續調侃我的身材,日蝕上頭就會多出妳無法控制的自爆裝置。」
「哇,照這反應判斷,妳很顯然是本人!」半龍人徒手撕爛羊皮紙,撲上前抱住帕特里西亞。「太棒了帕里,妳沒死真是太好啦!」
「妳難得會關心我啊……」
帕特里西亞聞著索尼亞髮絲間汗水的味道,感到一股使她安心的熟悉,雙手也輕輕環繞住半龍人纖細的腰際,卻又因為酒吧裡的客人們陸續出來圍觀,使她不好意思地放開雙手。
「當然啊,我可是押注半個月的薪水賭二號船不會沉。」索尼亞以假惺惺的造作語氣感嘆道:「雖然把最親愛值得信賴的手帕交當成賭注有失道德,但是妳搭的船如果沉了我就會賠錢,這也算是生死與共啦。」
「等等,妳拿我去賭錢?」
「別用這麼可怕的眼神瞪我,拿妳賭錢的又不只有我。」索尼亞粗魯地推開帕特里西亞,從懷裡掏出賭票,向圍觀的酒客們炫耀。「乖乖付錢吧,王八蛋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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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帕特里西亞抵達位在水都西岸的工業地帶時,高聳在城市中心的大鐘塔,也正好敲響午夜的十二次鐘聲,沿路店家泰半已打烊,西港口工業區的白煙卻仍未停歇。不同商會之間的土地以旗幟與設施塗裝色做出區隔,浪花屋的騎用軍械廠座落在靠近海岸的峭壁上,以深藍色岩礁砌成的堅陣石壁,環繞著不時傳出蒸氣與鋼鐵敲打聲響的廠房。
「好漂亮……這些全都是皇家賽馬協會限量生產的紀念款耶!」
半滿的月下,數十架做工精良的機關馬,依照出產年分整齊排列在以深藍色海石鋪成的石雕廣場前,廣場正中心樹立著一架渾身披著精雕甲冑的星完駒塑像,雕像背後附有如鷲般的寬闊雙翼,指天的劍身沐浴著星斗光華。帕特里西亞左顧右盼,被各式先進的設備與精良的鋼鐵鍛造技術惹得眼花撩亂。
「喜歡的話自己挑一匹,把妳那頭全身沾滿燃油的畜牲換掉噗啊!」
索尼亞輕浮地用手肘頂了帕特里西亞坐騎的屁股,隨即被一記紮實的後踢腿踹上半空。
「自己設計的機關可不能說拋就拋。」帕特里西亞扶起頭下尾上的半龍人。「浪花屋打算把日蝕改裝成適合海戰的星完駒,還是加強飛行能力?」
「哪個大嘴巴告訴妳的?」
「整備日蝕是我少數的存在價值。」帕特里西亞一邊安撫躁動的機關馬,一邊挖苦自己。「可以的話,我也想拔劍戰鬥。」
「往好處想,沒人會強迫妳去冒生命危險啊,多活幾年不也挺好?」
索尼亞粗魯地抓過帕特里西亞隨身的行李,走在前頭帶路。
「那還真是多謝妳的安慰。」
忙著觀察四周的帕特里西亞這時才發現,索尼亞的尾巴末端捆著被壓扁的麵包,她輕輕地抓住滿是尖銳鱗片的鐵尾,解下麵包狼吞虎嚥起來。
「尤瓦爾有提到哪門子好玩的事情嗎?」
「影窩煮一道窯整僧產佛祖的嗡叉。」(頂多只提到調整生產模組的公差)
「這樣啊。」
「怎樣?」帕特里西亞將滿嘴咀嚼過的麵包吞進喉嚨。「又打算把我蒙在鼓裡?」
「等等自己用眼睛看吧。」索尼亞毫無幹勁地聳肩。「好陣子不見,妳是不是講話越來越衝啦?」
「距離妳獨自去拜會女王,也才10天而已。」
「是這樣嗎,我倒是覺得好像過了幾年的時間,還是說妳在伊錫比安那兒被帶壞了?」
「不是我想潑妳冷水,但是不管我嘗試再怎麼禮貌跟友善的應對,結果都只會被妳消遣而已。」
「好像也是,可惜我不會住手。」
兩人踏進軍械庫,入口大門被大排壯觀的青色火焰防護著,火舌像是有生命般活潑地跳動,卻沒有散發出炎火應有的灼熱氣流。
「希萊兀神殿的鎮殿術式──『驅散之路』,為什麼會在這裡出現?」
「防止一些偷窺別人秘密的使魔,還有術式操控的魁儡、屍體,魔像之類。」索尼亞不懷好意地竊笑。「搞不好妳早就已經死了,現在只是具被操縱的屍體。」
「不勞妳替我操心。」
帕特里西亞小心翼翼地用手指輕觸藍色的火焰,一陣寒意自指尖擴散至全身,彷彿體內的熱量遭受吞噬,她不自覺打起寒顫,雙手抱肩迅速地躍過火牆。
「別這麼粗魯,這套術式的租借費可不是某人可憐的薪水賠得起,別把它弄熄了。」
「浪花屋竟然有辦法得到希萊兀神殿的援助啊……」
「他們最近缺錢……當我沒說,他們永遠都在缺錢。」索尼亞稀鬆平常地牽著機關馬穿越過火牆。「這東西的設定會被重置喔,趁機換點零件吧?」
帕特里西亞的機關馬在火焰中停止步伐,無力地垂下頭,索尼亞只好雙手抱住馬身扛進廠內,熟練地將機關馬還原回成堆的零件。
「索尼亞,妳是從哪裡學到拆卸機關馬的技術?」
「某人大概忘記了我時常在旁邊看。」
「我以為妳在發呆。」
「那不叫發呆,叫佯攻。」
與飽受海風侵襲而略顯老舊的外觀相比,建築物內部被保養得一塵不染,像是剛建成不久,數十隻戴著防護頭盔的哥布林搬運工正辛勤地穿梭在形似手腕的機具之間,將原料固定上切割台,讓機具將金屬片壓製切裁成整齊的零件。
「喂,妳怎麼又不戴護具了,黑鋼?」
頭盔上貼有領班標誌的哥布林氣沖沖地帶著兩組頭盔與護目鏡小跑步而來,短小的腿跑步的模樣讓索尼亞忍不住竊笑,立刻被帕特里西亞從旁捏住臉頰。
「呦吼,今天也加班嗎,橡膠鼻史奈德?」
「這叫自願趕工,自願!」史奈德面紅耳赤大喊。「我是自願工作的,沒有人逼迫我,妳的護具在哪裡?」
「這個嘛,因為我是龍──」
「妳他媽是龍又怎樣,眼瞎了嗎,還是第一天來?把牆上規定念一遍!」
「呃,『注意安全』?」
「戴上!」
「我有頭角是要怎麼戴帽子啦……」
「不肯護著腦袋那就把角剁掉!」
「是是是……」
半龍人被罵得滿臉都是哥布林的口水,她正打算繼續耍嘴皮,但看到哥布林手裡的扳手,很快地打消了念頭,乖乖用手把帽子壓在頭上。
「妳就是那個被三寶會襲擊的技工?」哥布林緊盯著帕特里西亞的胸部。「果然跟傳聞中一樣。」
「您這樣是明目張膽的性騷擾喔。」
帕特里西亞接過帽子戴在頭上,正好在此時,她看見一片尖銳的鐵片自切割儀器中噴飛而出,嚇得她趕緊穿戴上笨重的護目鏡。
「妳們的卡利古在工廠最深處,搭升降梯到地下三樓。」
「卡利古?」
「哥布林對星完駒的稱呼。」索尼亞小聲地咕噥。「別放在心上,有一天我們會用正統亞特語滅絕這些該死的部落語言。」
「我倒是覺得這樣挺有特色……」帕特里西亞忍不住彎下腰。「那個……史奈德先生,可以不要再看著我的胸部了嗎?」
「看啥,我幹嘛在意妳的奶長在哪?看看我,身高120公分不到,難道我他媽得拿把凳子跟妳說話?妳倒是把臉長低一點啊!」
「啊啊,別管這傢伙。」索尼亞見到有機會搧風點火,連忙插起嘴。「這傢伙是個該死的人類本位主義者。」
「意思是我可以把她的馬拿去熔解掉。」
「對、對不起,請不要熔解我的馬。」
「但那是舊型號。」
「三個月前還是新型號啊……」
「機關馬的技術革新是很快的,妳身為技工還不懂面對現實嗎?」史奈德抓了抓滿是肉疙瘩的大鼻子。「交給我們一晚,包準它從驢子變成悍馬!」
「這大叔的一晚通常至少要三天,之前他跟老婆說要出門找朋友喝酒結果──」
「黑鋼,閉上妳多餘的嘴巴。」
史奈德毫不猶豫地跳起,在空中用扳手痛擊索尼亞的頭角。帕特里西亞在這瞬間對眼前的哥布林領班興起一股莫名的景仰之情。
「痛痛痛……再怎麼說我好歹也是最強的幻獸,稍微留點尊重不行嗎?」
「最強的幻獸是我老婆。」史奈德不耐煩地從工作服裡掏出一本剛印製好的小冊。「別弄丟了,這是要繳給零星大人的檢修報告,在最後一頁簽名。」
「為什麼那傢伙的名字後頭可以加『大人』啊……」
「如果妳這吃軟飯的長尾東西會付我錢,那我也會叫妳大人。」
「嘖,別把我當成整天沒事幹四處晃的閒雜人士。」
索尼亞將整本報告塞進帕特里西亞的懷裡,換來不滿的瞪視。忙著工作的史奈德草率地打發兩人,回到崗位上繼續督促(正確說是辱罵)其他哥布林,他們都是自願趕工到半夜的,有幾隻哥布林將妻子與小孩的畫像擺在工作桌旁,不時因沉重的勞動露出精疲力盡的哀號。
「那些零件是預計用來對付三寶會的嗎?」
帕特里西亞跟著索尼亞的腳步,往工廠更深處而去,她必須拉高音量,才能勉強在逐漸嘈雜的空間內與索尼亞正常交談。
「是啊,用來轟炸老人。」
「欸,照口徑看起來,應該是設計來對星完駒裝甲用的吧?」
「妳太天真了,那些老人不炸得粉碎,就會不知死活地繼續掙扎。」
通道的左右兩側隔著十來間以術式強化過的鋼鐵門,帕特里西亞透過門上玻璃看進另一端,門內的擺設宛如先進病室,病室內擺著鐵製的解剖台,以及透明的水缸,不同的水缸內泡著魚類、人體、損壞瓦礫,不明大型生物的內臟以及幾隻正在玩水的企鵝。
「為什麼會有企鵝?」
「用來維持內心平靜,否則成天待在這裡會悶出病。」
索尼亞用尾巴輕敲角落的玻璃窗,吸引帕特里西亞的注意。
「那是……」
病床上靜躺著一名赤身裸體的老人屍體,因長期泡在海水中而呈現難看的浮腫模樣,負責解剖屍體的是兩名報喪女妖,以及體格似曾相識的半獸人,他們的臉上戴著防護用的面具,難以辨識出長相。
「哼哼,自己看吧。」
索尼亞的冷笑聲中帶有濃厚的鄙視。窗戶的另一端,半獸人以手術刀刺進老人的肚子,醬紫色的屍體竟痙攣起來跳至半空,揮舞起腫脹的手腳,無條件地襲擊周遭的活物。
「死靈術?」
「傻子,這些屍體進來前可是先用『驅散之路』淨化過。」索尼亞的語氣聽起來並不怎麼驚訝。「這位老兄上個禮拜埋伏在魚市想襲擊我,結果失手後逃掉了,屍體在海岸邊被發現,也不看看自己爛成什麼模樣,竟然還能動呢。」
「我比較在意的是妳竟然會當場放過他。」
「當時我在跟紀念品商店的老闆殺價,沒空拔劍嘛。」
兩人一邊稀鬆平常地聊天,一邊看著窗戶另一邊的報喪女妖,拿著鈍器痛毆老活屍的腦袋,半獸人則一派鎮靜地寫著觀察紀錄。
「在來水都的船上,我遇見了菩提.B.布拉克,是個比傳聞中還要棘手的死靈術師。」帕特里西亞拿出生鏽的海鰻鱗片。「不對,那甚至不算是死靈術……與其說屍體被操縱,不如說是在理應死亡的腐敗狀態下還能繼續活動。」
「為啥要大費周章幹這種蠢事?」索尼亞不耐煩地踹開房門。「打擾啦,馬圖克,洗衣板幫你帶了土產。」
「等等,我還沒說完──」
「把問題推卸給專家,就是最好的解決方法啦!」
房門敞開的瞬間,醬紫色的活屍像是聞到食物味道的鬣狗,腦袋轉了一百八十度朝著半龍人,緊張兮兮的帕特里西亞正想擺出應戰架式,索尼亞的拳頭就已經痛毆在屍體臉上,且趁著屍體摔倒在地的時候,俐落地把海鰻鱗片拋給眉間滿是倦意的半獸人,隨後關上了門。
「為什麼加爾岡圖亞的大學教授也在這裡?」
「沒辦法,還是讓妳知道會比較好,否則整天問東問西吵死人了。聽好啦,事情很簡單,三寶會掠奪的村莊裡好死不死有女王的故鄉。老太婆這次氣炸囉,她親自吩咐我們要把三寶會首領的皮扒下來,帶回去給她當廁所踏墊。」
窗戶另一頭的半獸人朝帕特里西亞揮揮手,做出打氣的手勢,繼續與詭異的活屍搏鬥,帕特里西亞只好以尷尬的苦笑回應。
「讓馬圖克教授應付活屍真的沒問題嗎?」
「別看他那樣,年輕時好歹也非禮過女騎士。」
「……真的還假的?」
「當然是假的,那只是個下流的刻板印象笑話。」索尼亞幸災樂禍地竊笑。「我跟妳說過馬圖克單戀那個流浪樂師的悲慘故事嗎?」
「謝謝妳的好意,我不擅長應付悲劇。」
「那可真是不好意思,我就只記得讓人難過的故事。」
一人一龍搭上位在工廠最深處的升降板,往被挖空的地底空間緩慢下降。「我認為那個死靈術師有能力操縱比海鰻更大的屍體。」帕特里西亞輕咬指節。「例如──」
「五十年前,在拜歐蘭海戰中被討伐的厄穿龍艾塞格迪烏斯?」
「也許只是我多慮。」
「放心啦,厄穿龍只是個捏造來賣玩具的傳說而已,根本沒有那種東西,拜歐蘭的背叛者只要有奧申維辛一條就夠了。」
「是這樣嗎?」
「與其猜測以前的老故事,不如想想下一頓飯要吃什麼。」索尼亞停頓了一會兒,話鋒一轉:「即使不把那個死靈術師算進來,三寶會的新型星完駒也已經夠麻煩的。」
「妳是怎麼得出這個推論?」
「拜歐蘭群島的西南方,有個叫做德希達的小島被一夜滅絕。附近的漁民說他們在捕魚時看見在海水上行走的怪獸,渾身冒著白色的霧氣,口吐火焰,轉眼間便把整座島燒成灰燼。」
升降板停止的同時,整座升降裝置發出惱人的「卡鏘」聲響,展現在帕特里西亞面前的,是規模前所未見的星完駒工廠。
為了存放體積龐大的星完駒,浪花屋開鑿岩基,騰出寬闊的地下樓層,高約二層樓的吊臂憑藉魔導式盤旋在半空,搬運著沉重的機關組件,高溫焊接的火光四射,密閉空間的溫度隨著工匠們的吆喝聲變得更加悶熱。帕特里西亞的視線跟著就近的吊臂,轉向被懸吊在半空,展翅約莫五十公尺寬的黑鋼猛禽。原先收納在雙翅內部的長劍懸掛在巨鳥兩側,分別由兩組老練的矮人檢查著劍體表面的傷痕,稍早被召喚的部位單獨被拆卸分解,黏附在裝甲表面的海鰻血肉已經被清理得一乾二淨,打磨指爪的作業仍在進行,一名身材壯碩的男人,穿著與現場格格不如的廚師圍裙,像是座雕像般默默監看著工程的進度。
「這就是日蝕的整備現場……好厲害,可以的話請務必讓我在旁見學!」
「別一看到機器就整個人變一副模樣啊。」
索尼亞本想用尾巴絆住帕特里西亞的腳踝,但看見帕特里西亞閃閃發亮的雙眼,頓時打消惡作劇的念頭。
「宇埋數志也,浪花屋主廚,請多指教。」穿著廚師服的男人伸出粗壯如熊的手掌。「敝人代替屋主向您問好,並傳達重要的訊息。」
「請多……指教……」
帕特里西亞被男人簡短有力的介紹震懾,連忙驚慌地伸手握住廚師的手掌,一邊祈禱自己的右手不會被眼前披著人皮的熊握得粉碎。
「我們歡迎妳的到來,妳是我們邁向勝利的最後一片拼圖。」
出乎意料,廚師握手時恰到好處的力道與粗獷的外觀絲毫搭不上邊。
「恕我冒昧,但您這裡想必有許多整備的名手,為何如此看重我呢?」
「那是客套話,最後一片拼圖可以有很多片。」一旁的索尼亞冷不防插嘴。「喂,切魚佬,不用對她太客氣,會啟動她的自卑感開關喔。」
「這並非恭維,而是純粹敘述事實。」數志也向操縱吊臂的矮人揮手。「卸除鐵鳥的外裝甲。」
懸掛著日蝕外裝甲的吊臂緩慢地往外移開,展示出機體破損的內構。部分斷裂的關節軸已經替換上白鐵色的新品,但做為整架機體核心的駕駛室與機關室依舊維持著先前損壞時的破爛模樣。
「無法修復嗎……」
「正如您所見,已經沒有同規格的備品可以修復日蝕。」
「意思是,要修復完成,就必須移植其他星完駒的零件。」
「骨架部分,可以沿用先前珂賽特斯王室報廢的『好歌劇』,駕駛室則是已經發單新造,然而最大的問題在於機關室……如您所見,舊時代兵器終究有其極限,既然無法原樣修復,不如趁機翻新規格。」
「您的意思是,得同時操控機體平衡、變形機構,甚至加裝魔導增幅系統。」帕特里西亞深深吸了一口氣。「有一架星完駒的機關室符合。」
「正是由您故友所設計的『天文學家』。」
「天文學家已經不存在於這個世界上。」帕特里西亞的面色凝重。「在那場雨裡,我親自動手讓它自毀了。」
「如果敝人說藍圖仍存留於世呢?」
「這是真的嗎?」
帕特里西亞轉頭看向不發一語的半龍人,索尼亞先是愣了幾秒,接著嘴角露出了匪夷所思的冷笑。
「天文學家的設計者在生前,曾將她的構思藍本寄送給劍理會以及教廷。」數志也自圍裙裡取出一封墨跡些微褪色的信函。「鮮少有人認真看待她的研究,但如果是妳的話,或許能夠繼續她未完的夢想。」
「……又是這樣的發展。」
二話不說接過信函的帕特里西亞,辨識出上頭熟悉的筆跡,以及部分只有她與桃樂絲之間慣用的暗號。
「如果是妳,肯定能讓日蝕重新成為大陸最強的星完駒,鎮壓三寶會愚昧無知的老害。」
「索尼亞,妳怎麼看?」
「別問我這麼複雜的問題,這次是女王的命令,我能怎麼辦,汪汪。」半龍人刻意別開眼神。「當然我很希望日蝕可以再強一點,但是……啊啊啊別逼我表態啦,會被減薪啊!」
「請給我一些時間考慮。」帕特里西亞將信函放回數志也手中。「即使我只是個外人,依舊能理解您良善的立意,也很感激浪花屋長期以來對於加爾岡圖亞的金援。」
「但是妳正猶豫。」廚師拍了拍騎士的頭頂。「畢竟天文學家曾經被運用在錯誤的方向。」
「是的,非常抱歉。」
「明早有海都的各大家族合會,您不妨旁聽過後再下決定。」廚師語重心長地呼籲。「我們的時間不多,如果等到三寶會造成大規模傷害才決定採取行動,那些屍體的份量並不是一人或一時得以消化。」
「我知道。」
「敝人並不希望讓妳承擔這麼重大的選擇,但有時候,能力越大的人,也得承擔越大的苦痛。」廚師嘆氣。「歡迎妳隨時到廚房用餐,敝人會盡全力招待妳最上等的海鮮,提供妳健康的飲食建議,但除此之外,敝人無能為力。」
「不,這是我遲早必須面對的選擇。」
帕特里西亞恭敬地行禮,找了個空曠的地方,坐在板凳上,默默地望著日蝕的整修作業。夜越來越深,工作的人員也陸續減少,當最後一名工匠離開廠房時,寂靜的地底空間內只剩下無法入眠的帕特里西亞,以及躲進陰影中注視她的半龍人,一道自天窗流瀉進來的月光,照在日蝕的劍身表面,在地上反射出一道白色的光弧。
「喂,帕里。」經過漫長的忍耐後,索尼亞忍不住開口。「如果不想幹的話,假裝答應後再把事情搞砸不就好了?」
「怎麼可能,不要勸我做出背叛他人信賴的選擇。」
帕特里西亞繼續保持著沉思的坐姿。
「妳的這位朋友,倒是出乎意料地有趣啊。」
身穿東方異國服飾的少女,帶著毫無歡喜之情的笑容自日蝕的機影中走出,反射到地面的月光,照著她頭上那對如白化珊瑚般毫無生機的頭角,一條似魚般有肉鰭的尾巴拖過地面,細小的鱗片磨出沙沙的響聲。
「您是──」
「我啊,姑且算是浪花屋的吉祥物吧。」少女蹲下身子,握住帕特里西亞沮喪的手腕。「妳可以叫我零星,或是自創任何我們之間有默契的稱呼方式。」
「為什麼拖到現在才跑出來?」索尼亞咋舌。「妳不是去跟鐵匠們吃飯嗎,我的酒呢?」
「剛吐掉,我不想讓妨礙思考的東西留在身體裡太久。」零星自顧自地說著。「主廚和我回報過狀況了,而我願意尊重這位朋友的想法。」
「有啥好尊重的?」
「帕特里西亞有著近乎潔癖的道德操守,然而這在拜歐蘭是比糞土還不值的東西。」零星話鋒一轉。「這種人一旦認知到自己的天真,就會發揮出妳我都無法比較的價值。」
「她就坐在妳旁邊,不用這樣打高空講話吧?」
「但是她不想與妳我對話,既然這樣就當作我們兩人隨意聊天,不也輕鬆自在?桃樂絲設計出來的,是將魔力源以幾乎無損耗的方式,轉換成動能的『失落機關』,這個名稱在二十五年前,由宮廷科學家依普絲隆提出,然而在她提出理論三個月後,無頭屍體就被人發現陳屍在王城內的觀星塔上。很有趣吧,一名被謀殺的學者,其理論被年幼的天才繼承,其藍圖被開發出證實有用的實品,然而卻很可能被埋沒在歷史的洪流之中。」
「不要這樣挑釁帕里,那個機關害她失去朋友,還差點被全劍折磨得人生一片光明。」索尼亞搖了搖頭。「好啦,後面那個聽起來其實還不錯。」
「您是怎麼得到那份藍圖的?」
帕特里西亞突然開口。
「妳們在米達拉普,曾經偷出一疊全劍親騎統喬爾與特定人士來往的密函,經過查證,確實是與法爾席家族之間的製造契約,以及部分的裝置藍圖。」零星刻意停頓,觀察帕特里西亞表情的變化。「也就是說,天文學家的零件是在拜歐蘭訂製,法爾席手上握有相關技術。我讀過其中的部份製造藍圖,與依普絲隆當年提出的學說比對,最後得出相當有趣的推論。」
「桃樂絲是繼承了科學家智慧的何蒙庫魯茲!」
索尼亞興奮地握拳,似乎很篤定自己的答案是正確的,卻立刻遭受零星搖頭否定。
「可能沒那麼有趣,我有時候很羨慕妳天馬行空的想像力。」零星坐在帕特里西亞身旁。「妳相信業因果報嗎?」
「那是啥,聽起來很複雜。」
索尼亞歪頭。
「過往犯下的惡行,遲早會反噬己身。」
「像是全劍對榭莉亞幹過的髒事嗎?這可無關相不相信,欠錢就該還,還不起就去死。」
「是的,黑鋼,正如妳所說,我們遲早都得償還過往種下之惡因。桃樂絲同樣也承擔著她必須償還的惡因。」
「那個死掉的技工做錯什麼,值得妳在意到這種程度?」
「誰知道呢。」零星親暱地摟住帕特里西亞的腰際,將嘴唇貼至她的耳邊「妳的朋友和依普絲隆遭遇到同樣的下場,她們為完成失落裝置,全都變成了『亞玻倫』的一部分。」
「桃樂絲『成為』亞玻倫的一部分,是什麼意思?」
「等等,妳們兩個可以快點去睡覺嗎,現在時間是兩點半耶。」
「很好的提議。」零星故作親暱地輕拍帕特里西亞的大腿。「這位遠渡重洋而來的朋友,想必也已經倍感疲倦,需要妥善的休息。」
「我並不太睏……」
「那是妳,跟我們沒關係。」
被索尼亞潑了冷水,帕特里西亞這才意識到自己的焦急,不僅對事態毫無幫助,甚至還可能招來嫌惡。
「這麼說吧,因為個人的理由,我並不打算將有關亞玻倫的情報免費奉上。」零星話鋒一轉。「但如果帕特里西亞願意提供自爆裝置的相關資料,我很樂意交換。」
「為何您需要自爆裝置的設計圖?」
「我對於毀滅天文學家的手法很感興趣,如果這項技術能夠註冊為專利使用,甚至量產,想必能替妳賺進一筆可觀的收入。」
「恕我無法答應,如果桃樂絲發明的裝置被運用於遙控引爆,那將和殺戮毫無分別。」
「是這樣嗎,我不會強人所難,但仍希望妳能審慎思量。」
零星從容起身,優雅行禮道過晚安,輕盈地跳上日蝕懸掛在半空的零件,轉眼消失在黑暗中。
「為什麼零星閣下不搭升降梯呢?」
帕特里西亞揉著乾澀的雙眼,打起哈欠。
「八成是討厭腳底不安穩的感覺。」索尼亞用尾巴搔起後腦。「園丁協會盡是些怪傢伙,別看她長得活像是被養在玻璃缸裡的觀賞魚,三席的名號可不是靠錢買來的。」
「妳的意思是……」
「沒錯,女王和她有一腿,簡單說就是屁股交——」
自黑暗中冷不防飛來的扳手精準命中索尼亞的前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