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幕結構 ─Knights Of Cydonia─
本章節 19535 字
更新於: 2020-08-20
──我會讓你見到怠工的神,當愚者也能稱王時,你要如何取勝?
明朗陽光從頭頂的玻璃窗直射透下,時有飛鳥掠過上空,在石磚地上抹過轉瞬便消失的黑線。壁面的成排小孔流著不間斷的清泉,規律流水聲一點一滴地搬運著一分一秒。大多數由教廷出資的建築,都設有天花板透明的簡約小房,雖說原先用意是給予信徒告解與自我反省空間,但最近越來越多民眾,開始預約房間用來享受全裸日光浴。
獨坐在神殿自省房內的帕特里西亞正專注研擬書函。
「勤勉且品性高貴的艾爾斯明.布朗格先生,我很抱歉這封信捎來的消息使您心碎。您親愛的祖母,同時也是伊錫比安市終生榮譽市民──史提芬妮.陳老太太,已於今天上午安詳地離開這個世界。我們保留她生前積蓄並且在包裹內附上遺囑,遺囑內指名你繼承她的小屋與獨門食譜。史提芬妮是個終其一生為國付出的祖母、母親與廚師,她一輩子賣新鮮的鮭魚派,只為替家人圖溫飽。希望您在求學路途上,能夠時常感懷這慈祥、慷慨,且終其一生誠實的老人。」
帕特里西亞擱下嚴重磨損的鵝毛筆,將兩枚手掌大的劣質金幣塞進信封,以熱蠟蓋住信封開口。伊錫比安神殿的修士正好在這時送來慰問茶點,她把餅乾泡進茶杯,聆聽著神殿外民眾的歡呼聲,一時之間思緒被捲入狂熱的群眾吶喊。
「『上頭』希望我來和妳打個照面,如果那張醜臉還沒治好,請不要直視我。」莉莉安奴無聲無息地推開門。「恭喜回到久違的人類社會。」
「口無遮攔的索尼亞也就算了,就連妳也把消遣我當成樂趣。」
帕特里西亞回過頭,讓莉莉安奴確認剛治好的臉蛋,便又賭氣地轉回去。
「不要浪費時間慰問殺人犯的家族。」莉莉安奴走至桌旁,拿起已經封好的信。「史提芬妮這老不死的毒婦,竟然把磷水母觸針藏在派裡頭,她的任何遺產都不值得傳承,這樣太便宜她。」
「她的孫子並不知情。」帕特里西亞伸手抽回信封。「交接儀式結束了嗎?」
「對我而言,蒼樂聖頭銜永遠只屬於普拉希多老師,我拒絕參加。」
「這種發言怎麼想都不該從祀水騎士嘴裡說出來。」
「老師是我擔任騎士唯一的理由,既然理由已經消失,那麼我剩下的任務就只有一項。」
「呃,成為老師期望的稱職人才,報效國家與教廷?」
「復仇,我在尋找一個使用雙劍的老人。」
「妳是指在蒼樂聖胸前留下交叉傷口的兇手嗎?為什麼能果斷認定是老人所為呢?」
「普拉希多大人臨終時曾說過,他在遇襲前聽見拐杖聲。」
「也有可能是年輕的殘疾人士吧?」
帕特里西亞不免質疑這推論,是否源自於莉莉安奴曾經被老人利用同情心殘忍殺害的創傷經驗,但要是說出口肯定會遭白眼。
「男女老幼無論是誰,我會找到那名雙劍使,被他破壞,或是將他殺死。」
「很少人會選擇用雙劍當武器吧……決鬥短劍暫且不論,兩把等長的劍身很難同時在攻擊與防禦之間切換。」
「我對劍理沒有興趣。」莉莉安奴無視了帕特里西亞失望而下垂的嘴角。「魔界有雙劍使嗎?」
「據賽門大人所說,能使出那樣劍技的,可能只有晶爪族的格雷涅瑟拉,跟直屬於女王管轄的第三席園丁吧。」
「八月十二日那一天,他們在哪裡?」
「格雷涅瑟拉在北海濱釣劍角海豚,三席則是近幾個月都沒離開過水都。」
「有辦法證明嗎?」
「格雷涅瑟拉釣了一隻四公尺二十八點五九公分的海豚不含角,北海漁民可以作證。三席則親自參加當地新船塢動工典禮。」
「這又是誰提供的情報?」
「到場扔雞蛋抗議製船工法不環保的抗議民眾。」
「聽起來我只能繼續尋找那隻老鼠不小心露出來的尾巴了。」
魔導人偶露出咬牙切齒的可怕微笑,她渾身的人造機關都因為憤怒而加速運轉,發出細微的摩擦聲。
「果然呢。」帕特里西亞忍不住嘆氣。「應該不是我想太多,總覺得身邊朋友都是從地獄爬上來復仇的惡鬼。」
「別把我跟汙穢的壁虎相提並論。」
「復仇就是復仇,不分高低貴賤。」
「等妳的至親之人被殘忍地殺害,再來跟我談論這個話題。」莉莉安奴用鄙視的眼神瞪著帕特里西亞。「把茶喝完之後,到地下水路的珊瑚廳集合,妳可不是來渡假。」
「至親嗎……我不想強調過往遭遇,但是桃樂絲的事情,妳應該也知道才對。」
「妳替她報仇成功,這樣還不夠滿足?」
莉莉安奴以咄咄逼人的姿態,將臉湊到帕特里西亞面前,帕特里西亞試圖迴避眼神,卻不自覺地觀察起莉莉安奴以精緻工藝造成的深藍色瞳孔,瞳孔內淺白色的幾何曲折紋路,使她過分追求完美比例製造的外觀顯得更加不自然。
「我並非懷抱著那樣的想法在與喬爾、杭特大人,以及妳戰鬥。」
「是嗎?」莉莉安奴的視線如同尖銳的冰錐。「如果妳依舊認為,身為一名騎士的職責是關於高尚的情操,那麼我勸妳快點放棄比較好。只要握起劍,就只配活在仇恨與利益的蛆蟲堆裡。」
「莉莉──」
「快點把茶喝掉,我不想浪費時間陪妳閒扯白淨的夢想。」
「是……」
聽著祀水騎士斤斤計較著被「浪費」掉的時間,帕特里西亞只好點頭如搗蒜,目送莉莉安奴離開自省房。
──她在自省時,都想著些什麼?
帕特里西亞才剛興起些許好奇,便馬上想起如今已散在茶杯裡的餅乾糊,她原本很期待薰衣草口味餅乾配上拜歐蘭海域的海草茶會是什麼滋味,但這下全搞砸了。
「『這杯茶就像妳的人生,爛得一塌糊塗啦,哈哈哈哈哈哈。』」
帕特里西亞試圖模仿索尼亞嘲笑自己時的語調,忍住黏膩的塊狀口感,硬是將整杯餅乾糊吞進喉嚨。
味道意外還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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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同於隨時維持整潔明亮的地上建築,伊錫比安神殿的地底區塊,圍繞著常年昏暗的地底湖建成,據說在王國建立的更遙遠之前,女神伊錫比安在此開闢出城市的第一座甘泉,並將祂的力量與智慧封入聖石,交與不知名開拓者使用,將貧瘠的沿海地帶開發成如今繁榮的大型港都。伊錫比安市承繼女神之名,也保留住開拓之初的水源,如今有許多親水的動植物們生活在這裡,並倚仗著信徒善意熱鬧地繁衍著。
「那個……為什麼要選在這樣潮濕的地方召開會議呢……」
當帕特里西亞渾身溼答答地走進珊瑚廳時,她頭上多出了一隻藍灰色相間條紋的大蛞蝓。
「要是被拜耶爾國王知道教廷在他們的地盤上,和魔界談合作條件,全劍就不得不出面捉回妳了。」
莉莉安奴雙手交叉在胸前,隨意地翹著右腳,坐在會議桌的主位。
「宗教建築的地表以下不屬於國家管轄,而是教廷獨立聖域。」帕特里西亞很快便理解狀況。「那個……這孩子好像很喜歡待在我頭上。」
「妳運氣很好。」莉莉安奴隨意地敷衍。「據說被什麼顏色的蛞蝓黏附,就會得到來自對應神祇的祝福。」
「殿內修士有說,只要拔下來就等於拒絕女神的祝福。」
再怎麼樣都不該在神殿管轄範圍內,做出等同削人面子的事情,帕特里西亞恭敬地站在靠內側的牆邊,忍受著在頭上休憩的軟體動物,一邊等待著會議主要人員的到來。珊瑚廳雖冠著華麗的名字,但說穿就只是在地底鑿出來後打磨平整的石室,沒有設置任何裝飾物的壁上鑿有二十四個整齊的通風口,光源則來自鋪在地上的淡藍色古珊瑚。帕特里西亞不禁思索起這些珊瑚究竟是被搬運來,還是城市曾低於海平面的證明,這陣子她迷上閱讀來往於大陸各國之間的學術論爭,顯然那比起動輒召喚出星完駒,把彼此的人生破壞得塵芥不留,要來得有趣且文明得多。
「呼啊,交接儀式啥的,真是累死俺啦!」
粗壯渾厚的嗓音從遠處傳來,莉莉安奴不知為何倒抽一口涼氣,滿臉不耐煩地讓出主位。
「俺早跟老禿說過,他要是嫌教廷人員死得還不夠,就儘管繼續舉行慶祝儀式,結果?」那聲音繼續自顧自地說著。「他聽不懂那是反諷!」
粗眉大眼的高壯莽漢勉強擠過夠帕特里西亞與莉莉安奴並肩通行的廳門,雜亂的棕色鬢毛像是火焰般往臉頰外擴張,要不是他那宛如鈍刀削過的方鼻子旁沒有長鬍鬚,帕特里西亞差點便把眼前的男人誤認成一頭用雙腳走路的雄獅。
「您似乎比預計時間還要晚到十五分鐘又二十八秒。」莉莉安奴毫不留情地指責起來。「既然身為新任樂聖,就該拿出承接責任的相應態度,凱澤爾閣下。」
「這麼多年不見,小妹妳看起來氣色還是很不錯啊。」
新任樂聖──凱澤爾豪爽地抱拳向兩名騎士分別行禮,便雙拳靠在腰間,坐上專為他準備的特大號主位。
「託老師之福,這副身體暫時還不會粉碎。」莉莉安奴不客氣地將雙手放上石桌。「我想師兄應該不是那種,因為覬覦樂聖職位而攏絡三寶會的騎牆派吧?」
「哈哈,不可能不可能啦,俺可還沒老到要彎腰殺人呢。」
「大家早哇,有人在找騎牆派嗎?」
一道黑色的身影自天花板落下,莉莉安奴警醒地抽出長劍,踏上桌面朝黑影橫掃揮去,鋒利的長劍在半空中被三隻強勁的翼爪接了個正著。她使勁將擋住劍刃的魔物甩開,卻被搶先回踢一腳。
「接受合作要求卻企圖偷襲,妳這是做何打算?」
莉莉安奴面露不甘地再度架起武器,指向滿臉無辜雙手舉高的魅魔。
「等等等等等,我只是跳下來而已。因為等人很無聊──」
「所以妳就隱身埋伏在樂聖席正上方?」
「凱澤爾可不像妳這種硬梆梆沒幽默感的過時騎士喔。」魅魔冷不防轉向帕特里西亞的方向。「妳也幫我說幾句話嘛,叛國賊。」
「恕我直言,但是尤瓦爾議員您這動作怎麼看都像是在挑釁。」
帕特里西亞連忙九十度向凱澤爾鞠躬致歉。
「停!給俺把頭抬起來!妳沒做錯事情憑什麼道歉,道歉是給輸得一敗塗地的人在幹,沒輸到連腸子都脫掉前,妳不需要對任何人彎腰!」
「說得不錯嘛,既然彼此之間都認識,讓我們來交換一些見不得光的髒東西吧。」
穿得像是普通農婦的魅魔從容地入座,身為高等魔物而自然散發出來的壓力並沒有因為隨興穿著而減緩,反倒使得在旁護衛的莉莉安奴更加謹慎戒備。
「交給妳來開頭吧,小妹。」
凱澤爾拍打桌面,將說明責任推卸給莉莉安奴。
「不許叫我『小妹』,我和你並非家人。」莉莉安奴深吸口氣,調整肅殺的表情。「三寶會幾乎清一色由高齡者組成,在近三個月內暗殺八名教廷高等聖職人員,很可能也參與暗殺我與凱澤爾的老師──蒼樂聖普拉希多。」
「現在是要比死亡數嗎?糟糕,我們這可是整村魚人部落被下毒,還折損掉兩頭負責調查兇手的高等犬魔喔。」
「自從赫爾巴托血腥列車事件後,老年人的犯罪比率便以倍數攀升。經過教廷武裝傳教士的調查,總算是掌握到一點線索。」
「來,情報費。難得咱們有共同敵人,請安心收下我的大禮。」
尤瓦爾毫不吝嗇地掏出沉甸甸的麻布袋,拋到莉莉安奴手裡。
「貨幣?」
莉莉安奴將麻布袋裡的東西一股腦地全倒在桌上,裏頭裝著一顆又一顆泛黃或磨損的金牙,粗估約有四五十顆,牙齒上還黏著沒洗乾淨的血塊。
「從玩命三寶會的巢裡硬拔出來的,這些老東西跟糞溝裡頭的蟑螂一樣殺不完。」尤瓦爾自認表示了足夠的合作意願,將手掌平舉向莉莉安奴。「請繼續。」
「三寶會是個潛伏已久的犯罪組織,底下分為拜耶爾的瘋狂三寶會,珂賽特斯的玩命三寶會,以及近日頻繁洗劫水都的三寶會總壇。據說除去支部會長以外,沒有人知曉總壇首領──『太君』的真面目。」
「被伊錫比安眷顧的各位,打算怎麼讓三寶會彎腰?」
「俺提議正面攻擊,發狂的老人沒法自己游太遠。只要攻下總壇的海上據點,就不會有新的老害登上史提歐特大陸。」
凱澤爾提到老害一詞時,額頭青筋也隨之浮現。
「海上據點是指拜歐蘭群島?」
帕特里西亞搶先發問。
「俺得到的情報是一艘巨大的舊式帆船,隨著洋流漂浮在海上。拜耶爾與珂賽特斯軍並不擅長海戰,且雙方無法達成共識,所以只能以增援方式,加入水都的武裝商旅。」
「只有一艘船,要怎麼造成這麼大的威脅,人力又是從哪裡來的?難道──」
「三寶會的成員中,有星完駒的騎師。」凱澤爾緩慢地點頭。「教廷需要妳的協助,水都外港區已經部分改建成建造迎擊兵器用的工廠,要是妳願意前往,肯定能起到作用。」
「只有我嗎?」
「是的,水都是由教廷保障自由貿易的商業城市,雖然王國和魔界都不能在水都動手,但魅魔大姐的身分和身材有點太招搖了。」
「給我等等。」尤瓦爾用力一拍,在桌面拍出裂痕。「獅子男你開玩笑的嗎,這是教廷的意思?」
「基於同樣規則,全劍方的爭議人士也無法出手援助海都。教皇不希望在三寶會還沒鏟滅前,魔族和全劍就已經找到破壞城市的藉口。」
「帕特里西亞不也是爭議人士嗎?」
「水都商會有提出正式書面申請,希望富經驗的技工能夠支援整備。」凱澤爾的語氣滿是自信。「俺和全劍商量過,要是帕特里西亞不幸殉難,全劍願意撤回叛國罪,將她光榮埋葬。」
「我總覺得這應該好像肯定絕對不是我死後該怎麼辦的事情……」
「不然這樣吧。」尤瓦爾豁然開朗地拍掌。「如果她死了,我們可以拿到多少錢?」
「身為蒼樂聖,俺的委託必須立於絕對的誠信。如何,不妨以身親試?」
凱澤爾取下腰間的配劍,邀請尤瓦爾伸手觸摸。
「先說好,我很怕痛的喔。」
魅魔以手握住劍鞘的同時,自劍鞘的金屬表面突然噴濺出鋒利的水柱,刺穿了她的手心,她冷笑著將手掌抽回,水柱已瞬間凝結成冰,維持著串刺瞬間的形體,上頭沾著溫熱的血。
「年輕的騎士啊,這便是蒼樂聖代代傳承的全劍──『一蓮托生』。俺衷心地將它借予妳護身,若妳無法歸來,那俺願一同承擔遺失全劍的罪責。」
「凱澤爾,剛當上樂聖就毫不掩飾發狂的思想了嗎?」
見到凱澤爾將劍慷慨交出,莉莉安奴立刻大聲喝斥。
「發狂?俺覺得這籌碼很公平,更何況這是老師交代的。」
「普拉希多老師不可能做出如此無謀的決定!」
「但是這女孩頭上有藍色的魔法蛞蝓。」凱澤爾反問。「妳的頭上呢?俺只看見失控的仇恨。」
「一蓮托生不只是單純的武器。」
「普拉希多老師已經死去,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人能啟動『聖泉』。如果妳對於俺的決定有任何不滿,俺隨時歡迎妳以實力證明自己。」
凱澤爾將劍橫放在石桌上,站起身向後退開。
「那只是普通的蛞蝓而已。」
莉莉安奴走上前,握住一蓮托生的劍鞘,大量且尖銳的冰柱刺穿她的手腕,將整截機關製成的義肢粉碎。她憤怒地將劍甩向帕特里西亞的方向,帕特里西亞出於本能接住了劍鞘,雙手卻仍然完好如初。
「莉莉……」
帕特里西亞彷彿聽見莉莉安奴內心尊嚴碎裂的細響,她輕輕地將一蓮托生放回莉莉安奴面前,換來冰冷的瞪視。
「少同情我。」莉莉安奴以僅存的左手朝帕特里西亞甩了狠狠的巴掌。「妳是最特別的那種人,最特別使人厭惡的那種人。」
「我多少能理解。」
「不要再說出那句話,否則就當作是在逼我鄙視妳。」
莉莉安奴像是團劈啪燃燒著的薪柴,用披風裹住一蓮托生的劍鞘,拉回自己手中,她忿忿地推開帕特里西亞獨自離開會議。帕特里西亞原先想跨步追上,卻被凱澤爾從後掐住馬尾。
「停下來讓腦袋冷靜點,魔界的騎士。」
「是……」
帕特里西亞沮喪地癱回座席,不由得厭惡起總是無法很好應對莉莉安奴的自己。她想起一蓮托生劍鞘上裝飾的藍寶石,裡頭的菱形紋路如流水緩慢旋轉著。
「俺是故意利用妳來刺激小妹,生氣的話儘管發火也沒關係。」凱澤爾那副威武如獅子的面孔,一瞬間透露出不該被人看見的哀愁。「一蓮托生是伊錫比安神殿之至寶,亦為維護海域和平之象徵。小妹就拜託妳了,以她現在的心境,想必無法掌握一蓮托生,一不小心甚至會自滅。」
「請問您與莉莉是兄妹嗎?」
「只是收養關係上的親人,俺的老師時常幫助無家可歸的孤兒,他的死對我們而言,是非報不可的仇。」
「別著急啊獅子男,你現在是樂聖,隨便出手可是很難做人喔。哎呀,剛剛還不小心把鎮殿全劍隨隨便便交給一個連人都不是的東西,要是落到老人手中的話可糟糕囉。」
尤瓦爾忙著端詳剛癒合的手掌有沒有留下疤痕,一副事不關己的悠哉態度。
「如果小妹無法控制一蓮托生,那麼即使是女神親賜的全劍,也只是廢鐵。」
「恕我直言,您這樣的行為並無法樹立教廷作為信仰基準的模範吧?」
「事情不會放著就自行解決,仇恨也不會,總得有人先流第一滴血,把路的痕跡鋪出來。撿來的命,扔掉也只是還回去,她還沒有體認到,想替老師復仇需要犧牲多少事物,甚至是身為人的自我。」
「您在設局考驗她。」
「俺也不喜歡,是老師在遺囑中吩咐,要我繼任樂聖,卻得把樂聖才能繼承的一蓮托生交給小妹,這不是擺明要俺難堪嗎?」凱澤爾伸手摘掉帕特里西亞頭上的蛞蝓。「明早五點整,殿內的修士會帶妳前往港口搭船,記得先寫好遺囑,水都商人懂得算錢,也懂得拿人命換錢。」
「這點請您不必費心。」帕特里西亞取出隨身不離的紙卷。「我身上隨時都帶著兩份。」
//
凌晨三點整,胖鴿子們仍在睡夢之中。帕特里西亞身著樸素的麻布技工服,抱著不防水的老舊木頭行李箱,悄悄地從伊錫比安神殿的廚餘處理門離開,她這才想起自己還沒能駐足半刻欣賞這海濱城市的繁榮,忍不住又開始哀聲長嘆。
「年輕人別老是嘆氣,會死得特別快喔。」
「為什麼您會坐在上頭,尤瓦爾閣下?」
帕特里西亞仰望頭頂聲音的來處,生著寬廣雙翼的魅魔蹲踞在環繞神殿的大理石裝飾柱上,柱頂照理該分別立著三女神與三龍塑像,但其中一條龍的位置不知為何空了出來,不稍微費心觀察,還真難分出在上頭眺望街景的有翼生物,是號稱已在拜耶爾王國境內絕跡的高等魅魔。
「大概是想替妳送行吧。」
「我很快就會回到加爾岡圖亞。」
「省省吧,妳不擅長說謊。」
尤瓦爾輕盈地從石柱頂端跳下,精湛地空翻兩圈,四平八穩雙腳著地。
「……也不擅長理解仇恨。」
帕特里西亞勉力在嘴角擠出一絲虛弱的苦笑。
「還在意著昨天的事?」魅魔打起哈欠。「那具人偶太高估自己的能耐,,妳遲早會在路邊撿到她的殘骸。」
「恕我失禮,但您不愧是索尼亞的養母。」
「意思是老娘說話尖酸刻薄嗎?」尤瓦爾用小指挖起鼻孔。「挖乾淨耳屎聽好,這才是現實,現實的彩虹只是水氣,夜晚也只是行星的循環,和惡魔沒有關係。」
「您這樣支持祛魅的觀點,會招致教廷憤怒。」
「教廷老處男們本來就不喜歡我們這群淫亂的榨精兇手。」
「意思是您昨晚該不會忙著……」
「繼續亂說話就折斷妳脖子,老娘可是很專情的。」
「您似乎心情並不太好。」
「嗯,我沒說過?看到妳心情就會變糟。」
「因為我的不成熟,以及過於理想化的思考邏輯?」
「是呢,有夠噁心。而且妳長得實在有點像是某個讓人火大的傢伙。」
魅魔將巴掌大小,以防水牛皮紙包裹起來的堅硬物體塞到帕特里西亞手裡。
「這個是……?」
帕特里西亞拆開紙袋,裏頭躺著一條嵌有暗紅色寶石的項鍊,她暗自慶幸尤瓦爾挑選的禮物不是幸運兔腳,她向來不敢相信從動物身上拔下的部位有何護身效果可言。
「防火護符,有經過火精靈的加護。」尤瓦爾冷不防用手指彈了帕特里西亞的額頭。「這可不是從地攤買的,敢弄丟就把妳攔腰折斷。」
「我會妥善保管。」
「別太認真,會犬死喔。」
「您剛才所說,長得和我有點像的人,是指?」
「啊啊,很久以前,我也認識一個長得跟妳很像,金髮綠眼的女騎士。」
「恕我冒犯,您與她是什麼關係呢?稍微有些在意。」
「也不算,就只是朋友,『前』朋友。」嘴利心軟的魅魔壓下帕特里西亞翹起來的髮尾。「她在和妳一樣的年紀時,冒險就結束了。」
「原來是這樣的原因……」
騎士連忙彎腰道歉,卻被魅魔用膝蓋踢回直挺挺的站姿。
「不要老是道歉,妳的羞恥心也太便宜了吧?有時候不用盡力也沒關係。水都的浪花屋跟我們算老相識,到了那裡第一件事就是保護自己,妳的工作是技工,只需要窩在工廠裡敲敲打打。沒事少拔劍逞英雄,也不要妄想跟三寶會的老鬼們正面對槓,妳的腦袋瓜可沒有我們家那條雜種蜥蜴堅固。」
「欸,那配給對彈鎧甲的用意是?」
「怕妳吃飽沒事幹跑去前線當戰場聖女,老娘不想潑妳冷水,但以妳的身手,連保護自己都有困難。」尤瓦爾不耐煩地用指甲颳起自己頭上的犄角。「啊啊啊煩死了,沒事就快點滾,繼續跟妳對話下去皺紋會變多啊。」
「遵命。」
帕特里西亞知道尤瓦爾從不在意禮節,卻仍然對著她的背影鞠躬,將笨重的行李扛上機關馬,向遠方港口出發。伊錫比安市坐落在拜耶爾王國的邊陲地帶,東接漁產豐沛的奇奇穆拉淡水湖,西南方則是遼闊的拜歐蘭海域,多數居民靠著捕魚或養殖水產維生,長年與自然搏鬥的歷史,造就此地居民強悍團結的風氣。蒼樂聖普拉希多之死,雖對外宣稱是年歲已大的自然離世,但對於熟知內情的凱澤爾與莉莉安奴而言,這筆帳或許還真的得算到天涯海角才肯罷休吧。
街角夜燈的照明漸趨黯淡,時能見到運送漁獲的馬車夫疾駛而過,海風的氣息越來越濃厚。
「長得和我有點相似,金髮綠眼的騎士……」
奇妙的思緒縈繞在帕特里西亞腦中,她放任身體憑直覺與經驗操縱韁繩,兀自想像起家族團圓的老套戲碼──可惜金髮綠眼的人到處都是。這簡單的現實很快澆熄帕特里西亞內心抱存的,一絲細微的僥倖火苗。
帕特里西亞所能夠回溯的最早記憶,是約莫十年前,蟬鳴不止的夏日黃昏。自己渾身是血倒在河床上,只記得名字,卻想不起來自哪裡,唯一帶著的東西,只有胸前的深刻傷痕。
晚秋早晨的海風鹹濕且寒冷,慵懶的羅蕾萊信天翁們成排貼在灰白的廣場石雕上打盹,當機關馬踩踏過磚瓦早已老舊龜裂的大道,便會驚得牠們胡亂拍打滿覆鹽結晶的翅膀,灑下鹹澀的鹽花。伊錫比安盛行漁業,被奉為神聖象徵的青藍色海鳥們生活安逸,久而久之甚至省下捕魚習慣,大辣辣地住在港口設施,或運貨馬車行經道路上,等待著市民餵食。
「有空時做一隻信天翁送給莉莉好了。」
帕特里西亞粗略記住海鳥的特徵,隨即輕踢機關馬側腹,順著下坡快速地穿越清晨鮮少有人的大道,直奔商港而去。褐鐵色的老舊漁船一艘接著一艘以鐵鍊拴在岸旁,漁夫們無所事事,乾脆在岸邊聚眾賭博起來,往年晚秋期間,照理該是漁民們興高采烈製作伊錫比安白塘魚乾的季節,但因為連日海盜與三寶會侵擾,在岸邊卸貨船旁所見到的盡是些不起眼的蝦米,或是近海專以排水道糞水為食的屎鯛。帕特里西亞小心駕馭著機關馬因興奮而速度加快的步伐,自馬鼻與臉側排熱孔散出的熱氣在空中留下灰白的線條,像是在指引著她前往遠處宏偉的巨型粉紅色運輸船。
「禁止騎乘機關馬。」
一架形似田裡稻草人的簡陋機關人偶攔住帕特里西亞,毫不客氣地動手搜身。
「切到自動步行模式就可以吧。」
帕特里西亞敏捷地跳下馬背,安撫起原地踩踏前腳的機關馬。
「前往水都拜歐蘭本島的支援人員,請依照推薦書或雇傭兵委託證明,前往對應船艙。」
「請問你見過一名攜帶武器的祀水騎士嗎,身高大概比我多兩公分?」
「這個問題的答案並無紀錄在我的術式板。前往水都拜歐蘭本島的支援人員,請依照推薦書或雇傭兵委託證明,前往對應船艙。」
「等等我還有問──」
「盡速通行,否則我有權撤銷妳的通行資格。」
機關人偶面無表情地讓開道路,以平舉的手指示意帕特里西亞往前。
「總覺得自己像是足球一樣,被踢來踢去……」
──被送進別人家網子裡還會得分。
帕特里西亞窩囊地嘆氣,拖著不安分的機關馬,走向漆得遍體粉紅的三層貨船。這艘顏色怪異的運輸船,前身是約莫五十年前,在拜歐蘭海防衛戰一役成名的傳奇軍艦「拂曉號角」,如今它被王國廉價出售給拜歐蘭當地富商,拔除武裝與軍員宿舍,改裝成面目全非的「熊熊泡泡號」。
粉色鋼鐵船安穩地停靠在長方形軍港最外側,由於龐大的排水量而無法停靠進港灣,船體兩側的裝甲是後來以魔導技術焊接上去,傳聞連拜歐蘭飲血鯊的刃鰭都無法刮傷它美麗的粉紅塗裝。
「可以的話能不能別搭這種東西出海啊……塗裝這麼明顯難道不擔心被當成目標打劫嗎?」
即便嘴巴抱怨著,帕特里西亞依舊向負責貨物託運的水手出示樂聖殿推薦書,親自將機關馬拆卸成十來塊方便裝箱的部件,交給上衣因胸肌發達而無法蓋住肚臍的強壯水手。港區內另外有數十隻緩慢移動的巨蝸牛來回拖曳著沉重的貨櫃,從貨物箱外編號,可以看出裝載有新型的星完駒組件,帕特里西亞本能地摸了摸腰間空蕩蕩的繫帶,自豪的新武器不幸地損毀,朋友們也不在身邊,她開始想像自己是一隻游向鯨魚嘴裡的磷蝦,很快會跟這艘船上的乘客們一起死於荒謬的飛天鯊魚襲擊,或變成老年海盜的俘虜。
「好心的騎士大人,請救救不幸的小女子吧!」
背後冷不防被柔軟的觸感壓住,她連忙甩開肩膀上的兩隻手腕轉過頭,與高出她半顆頭的金髮女子對上眼神。
「妳是……全劍劍理會?」
帕特里西亞一時不知該怎麼回應,對方穿著滿是皺褶的吊帶褲,側腹口袋裡插著滿滿的尺規工具,一枚刻有交叉劍戟的白鐵色勳章,被歪斜地別在她豐滿的胸前,邋遢的瀏海蓋住她的左臉,有氣無力的嘴角掛著軟趴趴的微笑。
「太好了!妳好棒,不愧是年僅十五歲就取得見習騎士資格的資優生!」女子唐突握住帕特里西亞的雙手。「嗚嗚嗚啊啊哈哈哈我就知道神沒有放棄我,我是劍理會製圖員,來自赫爾巴托的梅,請多指教!」
「等一下,我還沒有答應要幫忙妳,不要在近距離大聲嚷嚷。」帕特里西亞警戒地壓低聲量。「妳既然來自全劍劍理會,應該要尋求當地全劍協助吧?」
「不行,一百萬個不行!直覺告訴我這麼做會死掉!」
「人的直覺沒有妳想像中可靠喔。」
「不要這麼無情嘛天文學家的騎師……至少看在我們都是金髮份上?」
梅的腰意外地柔軟,馬上鞠躬懇求起來,她窩囊地低著頭,頹廢的模樣與高佻的身材,使得她胸前威名顯赫(或惡名昭彰)的劍理會授勳頓失信服力。
「金髮並不是一個珍貴到值得同類相聚的特徵吧?」
對於被人低聲下氣地拜託,有股難以言喻的不適感,帕特里西亞連忙抓住製圖員的肩膀,把對方扳回直立姿勢。
「怎麼會這樣,既然這樣……我就只好──」
「如果打算動用武力的話,請您做好玉石俱焚的覺悟。」
「等等等等等先不要握拳,反對暴力!我的意思是如果不接受鞠躬那我只好下跪了!」梅慌張地舉起雙手擺出投降手勢。「天文學家的召劍是我們修復的,我一點都沒有想要賣人情的意思拜託妳不要動用暴力!」
「是這樣的話,那召劍的劍芯替代材質是?」
「直覺提醒我是布雷茲奧爾鋼!」
「含碳量呢?」
「三點二七一五八!」
「抱歉,是我太神經質。」帕特里西亞鬆一口氣。「醜話說在前,我現在的身分是叛國犯,和我有所牽連真的好嗎?」
「我現在可是處在對方是兔子或是魔族都肯下跪的人生低點,就算是一盤魔導燉菜我都願意跪!」
「不要把人拿來跟會說話的燉菜比較……請問您需要什麼樣的協助?」
「我需要錢跟能保護我的騎士。」
「這種厚顏無恥的主張根本沒有解釋到任何事情,請好好負起責任說明狀況。」
「我不小心把護衛高崙的契約交易掉,變成了弱女子。」
「交易換來的錢呢?」
「一不小心就花光了!」
「『一不小心』?護衛高崙的價格跟中階騎士坐騎差不多耶,那筆錢呢?」
護衛高崙是用搗碎的紅陸蝸背殼重塑而成,這些硬梆梆的大蝸牛,原本是只生長在拜耶爾王國東北地帶的特有種,為適應火山周遭的高溫環境,而具有格外堅硬的礦質蝸殼與防火皮膚,雖然牠們的爬行速度頂多也就和成年人快步行走差不多,但在市場上通常可以賣出草原陸蝸三倍以上的價格,說是有錢人專用的魔導材料也不為過。
「在港口的製圖用品店看到非常罕見的墨水,所以就。」
「就?」
「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把旅費透支光,還不小心跟酒館簽下賣身契,被迫用青春的肉體還債,我只好把高崙賣掉逃了出來……」梅淚眼汪汪地望著帕特里西亞。「所以拜託幫幫忙吧,要是被劍理會知道我又搞砸任務,肯定會被開除啊啊啊啊啊!」
「我應該沒聽錯,但是妳剛剛說了『又』。就算我現在幫助妳,之後妳還是會因為衝動購物而搞砸事情,這樣的話我有伸出援手的必要嗎?」
「肯定有,下次肯定會改過!我身上帶著很貴重的行李,要是被老太太襲擊怎麼辦?」
「那是妳自己該想辦法解決的事情。」
「嗚嗚嗚,冬天好冷,果然像我這樣成事不足敗事有餘腦袋不管用雙手管不住都已經二十一歲還沒人來提親的人渣就只配把工作辭掉帶著兩張藍圖跳海自殺或是找間修道院幫忙倒尿壺……」
「兩張藍圖?」
帕特里西亞內心興起不好的預感。
「是啊,劍理會捐贈兩把試製全劍的藍圖,希望能交給拜歐蘭當地較有聲望的法爾席商會完成,作為防衛武器運用。」
「劍理會難道找不到其他比妳可靠的人?」
「其他比我可靠的人,都忙著處理血腥叢林的越線問題。」梅展示她掛在腰間的整串乾燥兔腳。「我可以分一點幸運給妳喔。」
「身上帶著兔子腳的話,遇到兔人族時必死無疑吧?」
「直覺告訴我路上不會有兔子人!」
「聽起來挺安全。」帕特里西亞用平淡的語調隨意打發。「請憑藉那過人的直覺保護自己吧。」
「沒想到妳年紀輕輕就有一顆鐵打的心,姐姐我好難過……」
「只要妳發誓不要再亂花錢,我就不趁火打劫,免費護衛妳到拜歐蘭。」
「沒問題,太簡單了!」
帕特里西亞對於梅的樂觀抱持著深刻懷疑,她不禁好奇梅是怎麼在劍理會內存活下來,熊熊泡泡號高響的蒸氣笛聲在此時揚起,彷彿向整座城市宣告著即將到來的凱旋。
「希望妳能跟我分享一點樂觀的直覺。」
臉上掛著苦笑的帕特里西亞,在送行者們的歡呼聲中登上粉紅色鐵甲船,出自於內心無法言喻的不安穩感,使她在踏上甲板的同時,不由得想像起自己犬死於海中的數百種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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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熊泡泡號像是落在果茶裡的一片裝飾花瓣,行駛在廣闊的深藍色海洋上。傳統船隻運輸時,常因為船體搖晃造成器物損失或船員的生理噁心感,因此買下船隻的富商耗費重金,加裝減少橫向搖晃的魔導裝置,這大大改善海上航行的不適,船艙內的嘔吐味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睡得香甜的乘客,以及定時推著餐點與茶水經過的侍者。帕特里西亞選擇靠近底部的船艙,換上舒適的連身裙,窩在溫暖的羊毛被裡,一邊被梅以各種騎士團兵器的話題轟炸,一邊被迫玩著骰子與標示物足以將整面桌子淹沒的棋盤遊戲。
一切都進行得太不可思議的順利。
對於帕特里西亞來說,這反倒讓她有點無所適從──沒有謀財害命的老奶奶,沒有突然踢開艙門闖進來的海盜,棉被裡也沒有跳蚤,桌上的花草茶也還沒翻倒。
「輪到我的攻勢,使用召劍的效果,召喚星完駒『歌劇院』。擲一顆二十面骰來決定攻擊傷害,以及瑪麗安娜.雪伍德小姐的命運。」
喀啦。
自帕特里西亞手中脫出的多面骰子,落至木製棋盤平滑的表面,在畫有嗜血兔人與原始叢林要塞的圖畫方格間跳動,最終平穩地停住,數字「19」穩妥地朝上。
「怎麼會這樣……照我的直覺,妳應該會擲出失敗才對。」
「比起直覺,我更相信客觀機率。」帕特里西亞拿起遊戲說明書。「骰出十九。我看看喔……魔導灼燒砲成功對兔人功夫大師造成38點傷害,能與妳一起遊戲是我的榮幸。」
相較於梅目瞪口呆的佩服神情,帕特里西亞反倒顯得不怎麼在意,她打起慵懶的哈欠,用指尖推倒棋盤上的木製兔子小偶,將目光投向窗外遙遠的海平面。
「帕特好厲害,短短的半天內就把『劍與魔法與桌上暴動』幾乎全部的劇本通關了!妳研究很久了對吧,我可以把妳介紹給遊戲設計者喔,他是我們劍理會的史學家!」
劍與魔法與桌上暴動,是某群熱愛研究歷史與遊戲的學者,耗費數年時間研究出來,結合軍棋操演與團康性質的桌上遊戲,每隔幾個月就會出版新的劇本。打從帕特里西亞在加爾岡圖亞市政廳工作以來,她開始發現被人類稱為魔界的國度,並沒有她原先想像的落後,對人類文化感到興趣的魔物並不在少數,在大學任教的半獸人馬圖克甚至收購了三組限量千盒紀念版的金屬骰子:收藏用、遊玩用,以及預防被半龍人索尼亞借了不還的備品。
「不……我對這遊戲並沒有特地研究,只是朋友每次玩遊戲缺人的時候,都會強迫我參加,只要懂得計算期望值,遊戲並不是很困難的事情。」帕特里西亞在此時發覺被壓在棋盤下的遊戲劇本書。「『法爾席的崛起』,是講述平民騎士的傳奇嗎?還真是碰巧,既然在拜歐蘭也有法爾席一族的商會,要趁機再玩一局嗎?」
「沒有必要。」梅發覺自己的語氣變得冷漠,連忙緩頰。「不不不,我的意思是說,平民騎士的故事我們都聽得很熟,再玩會很膩吧?」
「是、也是呢。」
帕特里西亞對於梅方才一瞬間的態度轉變感到困惑,但繼續追問也只是有失風度,她只好將寫有法爾席故事的劇本書移開,繼續遊玩剩餘的劇本。
遊戲結束之後,兩人一齊收拾桌上的雜亂,梅突然開了新話題,勸誘起帕特里西亞。
「回來拜耶爾王國吧,帕特!像妳這樣優秀的騎士,放在魔界長蟲實在太浪費了!」
「我覺得現在的生活還蠻充實。」帕特里西亞舉起手掌婉拒。「視察都市建設、破壞天然障礙、追捕特殊罪犯,還有討伐天然災害等級的魔獸,雖然很危險也沒有豐厚的利益跟頭銜可言,但至少在這裡有朋友。」
「我可以找到更多人來當妳的朋友!」
「這不是數量問題啊……再怎麼說,王國給我的壞回憶已經夠多。」
帕特里西亞耳邊彷彿迴盪起天文學家粉碎之日的雨聲,以及桃樂絲按下自爆裝置時的爆鳴。梅察覺到帕特里西亞變得蒼白的臉色,連忙合掌道歉。
「那妳的家人怎麼辦?」
「請不用擔心,我是孤兒。」
「意思是只要找到家人,妳就會考慮回祖國對吧?」
「是個有點難達成的假設呢……」帕特里西亞不經意地用手指捲起馬尾末端。「那得看我的家人。」
「意思是如果家人都是酒鬼窮光蛋,妳會拒絕認親嗎?」
「恕我沒能表達清楚。」帕特里西亞勉強自己堆出笑容。「如果爸爸跟媽媽刻意遺棄我,那我又有什麼臉回去見他們?」
「難道妳不恨他們?是我的話肯定會很生氣,會想教訓他們一頓!」
「雖然我常常生氣,也容易對周遭的事情感到不舒服,但是要做到怨恨還挺困難。」帕特里西亞擠出一絲自我調侃的苦笑。「起碼我自認沒怨恨過父母。」
「寧可相信他們有苦衷,是這樣嗎?」
「或許吧。這樣我才能說服自己,說服自己內心的空洞是可以被諒解的。」
家人一詞只是毫無記憶的畫布,就連怨恨與懷念的情緒都無法附著。
「等這趟任務結束,我就來替妳調查身世吧!」
「為什麼?」
「就當作酬勞嘛,只要用劍理會的權限調動戶籍資料,比照各地的失蹤人口清單,我想還是很有希望的!」
「謝謝妳的好意,不過這種話還是別太早脫口比較好。」
「妳想要說那句俗諺:『死神喜歡有志向的人』對吧?」
「死神也喜歡有才能的人,還有不該死的人。」
「什麼啊,原來帕特妳也有迷信的一面嘛,妳看海面這麼平靜,怎麼可能會有什麼危險呢?」
「請不要再說下去……」
「帕特妳的內心創傷也太多了吧?」
「我對於任何可以載人的運輸工具,都抱持著很深的不信任感。」
「妳害怕馬車嗎?」
「在檢查哨遇過假扮成稅務官的山賊。」
「魔導列車總可以吧?」
「差點被強盜老奶奶集團殺掉。」
「欸欸欸,那綿羊怎麼樣?綿羊很可愛,總不會有危險吧?」
「雖然綿羊不是交通工具,但是我遇過擅長駕駛星完駒的綿羊。」
「哇,妳的生活好精采喔!」
「可以的話,我倒是希望能平淡就好。」
「放——輕——鬆,緊張的時候就該吃點甜食。」
梅悠閒地哼著歌,向推著餐車經過的侍者要來兩份沾滿糖漿的鬆餅。
「感謝妳的好意,我還是喝茶就好。」
帕特里西亞將盛著香甜鬆餅的盤子推回梅面前。
「連鬆餅都可以給妳心理創傷?」
「不,我最近在減肥。」
帕特里西亞尷尬地看向窗外,想藉由蔚藍的海浪沖淡關於體重的尷尬話題,但不碰巧地,有條渾身是刺的怪魚,在此時猛烈地撞破窗戶跳進船艙,摔在桌上,朝著梅吐出髒水。
「咿啊!」梅撥開滿是泥汙的金髮。「帕特,這條魚是妳點的嗎?」
「不是我,海魚的味道不管吃幾次都不習慣。」
帕特里西亞警覺地打開隨身的木箱,拿出腕甲穿戴在手上,小心翼翼地抓起魚尾巴端詳,翻白眼的魚以近乎痙攣的抖動持續在她手中掙扎,從嘴裡吐出的泡沫混著骯髒血色,還隱隱約約散發出腐爛臭味。
「這隻魚好像生病了。」梅偷偷聞起自己頭髮的臭味。「噁,我還以為拜歐蘭海域的魚都很可愛。」
「要生存還得長得可愛,是很困難的事情吧?」帕特里西亞捏住鼻子。「這隻魚似乎不只是生病那麼單純,牠的內臟已經腐爛了。」
就這樣跟散發惡臭的魚大眼瞪小眼也不是辦法,帕特里西亞拿出船上附贈的嘔吐袋,想將仍跳動的怪魚包起來,卻被反吐了滿臉髒水。怪魚趁亂從窗戶的破洞跳了出去,前一刻仍平靜的海面此時竟像是被無形的力量翻攪,興起紊亂的漩渦,自漩渦中心竄出一道黑色的巨影,轉眼便消失在船體下方的陰影之中。
「剛剛那個是什──」
梅還來不及說完話,船身已遭受劇力衝擊,在乘客驚慌失措的尖叫,與彷彿將人五臟六腑都能摔傷的劇烈震動中,船內的警鐘響起了。
「敵襲警報!」負責傳令的水手狼狽地衝進船艙。「本艘船目前遭受來路不明海洋生物攻擊,請能夠作戰的人員盡速集合至甲板應戰!」
「塗成這麼醒目的顏色,想不被盯上也有難度。」帕特里西亞無奈地苦笑。「心理創傷又多了一道啊……」
──還是說打從一開始,目的就是被盯上?
帕特里西亞驅散掉腦中一瞬間的狐疑,龐大的黑影遮住窗戶,從船艙內往外看出去只能辨認出海獸長條形的身體,與生長在體表無數尖銳的藤壺與刺狀鱗片。騎士不假思索翻找木箱,將鎧甲穿戴在身,雙手捧起壓在箱子最底下的制式長劍,深深吸了口氣。
「走吧帕特,讓我們一起解決這條怪物,筆比劍更有力!」
身為製圖員的梅試著從行李中搬出看起來富有殺傷力的工具,卻只找到一把稍微大一號的圓規,以及兩支昂貴的鋼筆。
「……麻煩妳留在這裡避難。」
「別看我這樣,再怎麼說也是劍理會的一員,我受過八小時專業近戰訓練。」
「梅,我無意潑妳冷水。」帕特里西亞拿出手帕擦拭梅的臉頰。「短期訓練只能增進信心,對於戰鬥幫助不大。」
「好吧,不過妳要答應我,不可以為了救任何人受傷或是犧牲喔。」梅的目光與帕特里西亞堅毅的眼神交會。「我沒有付錢給妳,所以只要哪裡不對勁就快逃。」
「我量力而為。」騎士的語氣混雜著些許振奮。「比起最強的幻獸,海獸沒什麼值得畏懼。
「最強的幻獸是指麒麟……?」
「以前我也這麼認為,不過現在的答案應該是龍。」
//
當帕特里西亞爬上甲板,已有約莫十來名訓練有素的重盾兵與水手,集結成抵禦巨獸的方陣隊形,阻擋在渾身纏著海草的蛇形海獸身軀前,海獸以肉眼無法估測大小的龐然身軀,盤捲並擠壓著熊熊泡泡號厚實的外裝甲。
由老練衛兵組成的陣列抵禦住海獸數度撞擊,甲板上四處散落著暗色的金屬質魚鱗,海獸身軀屢次遭到重盾擋下,不僅絲毫未退縮,反而加強衝撞力道。
「小妞,這裡不是妳該來的地方!」
一名渾身是傷的衛兵嘴角滴著血,以近乎嘶吼的聲量威嚇帕特里西亞。
「任何手中有劍的人,都有義務參加戰鬥。」
帕特里西亞咬破右手拇指,雙手交叉拔出腰間的兩把制式劍,接連擲向海獸體表,外表看不出眼睛長在何處的海獸警覺地甩動身體,躲開第一把劍的軌跡,卻不偏不倚地被第二把劍刺穿體表。負傷的海獸仰頭朝天,試圖以軀體重量壓垮甲板,卻被嚴陣以待的衛兵們推回。
「謝啦,小妞。」衛兵的士氣高昂起來。「咱們也拿出真本事轟轟烈烈地用肉體碰撞吧!」
「一口氣撞倒對手後,請直接朝反方向撤退,我要召喚星完駒。」帕特里西亞高舉右手。「『綻開吧,醜惡的鋼鐵之花』!」
晴朗的天空傳來雷鳴,插進海獸身軀的劍突然爆炸開來,飛散的金屬破片牽連巨獸的血肉,組成約成人體長的圓環。一只機關拼裝成的白色巨掌自圓環中心憑空出現,抓握住海獸滿覆蓋海草的頭部,將牠的腦門往甲板表面重摔。
「喂,妳這倒尿壺的小妞,想把整條船都拆了是吧?」
「非常抱歉!」帕特里西亞反射性地鞠躬。「不過這是當前最有效的手段。」
白色巨掌往反方向抽回,隨著金屬圓環的瓦解消失在半空中。沒有氣息的海獸橫躺著,骯髒的血液從顱骨裂縫間流出,被撞出大片凹陷的甲板上響起此起彼落的歡呼聲。
「看到了吧大海,我們征服妳了!」
「接下來一鼓作氣用結實的肌肉撞倒三寶會吧!」
「回程之後我就要回老家結婚開麵包店!」
「……不行啊,全部都是禁句。」
聽到其他人樂觀的勝利宣言,使得帕特里西亞忍不住渾身竄起雞皮疙瘩,她默默地在一旁看著水手們齊力搬起海獸頭顱,暗自禱告著海獸不會突然復活吞掉他們。
「嗨,美麗的小花,一個人嗎?」
穿著花俏蓬鬆長褲的男人從船艙裡走了上來,興災樂禍地吹起口哨,瞥了一眼死去的海獸,隨即伸手搭住帕特里西亞的肩膀。
「恕我冒犯,請您停止輕浮的搭訕行為。」
「搭訕?妳別誤會,是有人要我捎句話給妳。」
皮膚黝黑的男人臉上留著兩撇如昆蟲觸角般的鬍鬚,形似尖鉤的鼻上掛著誇張的紅框大眼鏡,鏡片是不透光的黑色,使人無法確認他的眼神。
「請問是誰,又是怎麼樣的消息?」
「妳爸媽說他們在地獄等妳很久啦!」
男人粗魯地用嘴角鬍渣摩擦過少女的臉頰,狠狠地將她推倒在地。在帕特里西亞翻覆的視界裡,本應死亡的海獸竟再度抬頭,暴虐地撞開身長能及範圍內的衛兵,牠奮力以上下顎外張的力道,掙脫海草箝制,顯現出駭人外貌。數不清匕首大小的金屬鱗片覆蓋住牠的身軀,體表光禿的部分露出長滿不規則疙瘩的灰色表皮,在深海生活的習性使得海獸雙眼處僅餘兩個蒼白窟窿,嘴中利齒毫無規則地雜亂交錯著,縫間還殘留著無法辨識的生物殘渣。
「錆海鰻?」
帕特里西亞單手撐地站起身,以大幅度跳躍避開男人的下盤踢。
「不錯嘛,小花,妳是第一個能認出我寵物的女孩,但那對妳的人生沒有幫助!」
男人伸手試圖毆打帕特里西亞胸口,卻先一步被騎士毫無猶豫的正拳打斷鼻樑。
「你就是造成動亂的犯人嗎?」帕特里西亞抽回沾著鼻血的拳頭。「現在命令你的海鰻放開這艘船,我可以考慮不打碎你身上剩餘的其他骨頭。」
「妳的稱呼太缺乏戲劇性,這是一隻殭屍海鰻!」
錆海鰻感知到主人的危機,張嘴朝甲板吐出腹中濃稠的強酸物質,迫使帕特里西亞放開犯人改採防衛。
「『驅散黑夜的光柵啊,我是你地上的木枝』!」
淡藍的光絲自帕特里西亞五指的末端釋放,交織成奪目的光網,彈開足以腐蝕鋼鐵的酸液,但其他甲板上的傭兵與衛士卻無從抵禦,被噴濺到的骨肉盡數融化成冒白煙的肉糊。
「不錯嘛,天文學家的騎師,妳比起我先前聽說的軟腳蝦,要來得強上不少。」男人輕浮地拍起手。「當妳悽慘地倒在屎尿坑裡死去之時,請務必記得,是全大陸最優秀的戲劇評論家毀了妳。」
「我對戲劇學沒有涉獵,也沒有興趣。」
「意思是妳絲毫不肯發自內心佩服我的海鰻,以及牠富有典故的名字?」
「恕我失禮,但我確實沒有興趣。」
帕特里西亞撿起甲板上失去主人的長劍,二話不說斬向操縱海鰻的劇評家,卻在半根指節寬的極近距離失了手。
「NO!妳怎麼可能無視殭屍對於神性的褻瀆,這是一隻早該死去的海龍,卻被我用禁咒復甦,成為只剩下凶暴本能的棋子,難道這樣的情景不夠諷諭,不足以激起半點不勝唏噓的感嘆嗎?」
男人躲進海鰻身體陰影處,嘴角揚起狡黠的冷笑,他鼻上的血已經乾涸。
「既然你自己清楚,那就別復活牠啊……」帕特里西亞揮去額前汗水。「你就是菩提.B.布拉克對吧?」
「不錯啊,小花。妳也是我的忠實讀者?」
「因為令人厭惡的特徵全都符合。亞玻倫曾經提過你的名字,所以我私下做了些調查。你在十五年前,由於復活教宗繼任者而遭到全大陸通緝,別名『自身難保的泥菩薩』。」
「小花比我的乾女兒還要好學,妳想炫耀自己很聰明,有資格讀大學是吧。」菩提咋舌。「妳究竟是什麼,象牙塔裡的理想主義者?」
「只是個人生正好被你們弄得亂七八糟的技工。」
「嘿,這麼快就進入狀況,對我來說可不是齣好事啊。」
「為什麼要襲擊運輸船,先前搶奪源龍殘骸目的又是什麼?」
「我們開門見山吧,聰明的小花。」死靈術師伸出雙手。「把一蓮托生交給我,否則妳會死得非常不痛快。」
「一蓮托生不在我這裡。」
「妳肯定以為自己聰明到可以哄騙我!」
「一蓮托生真的不在我這裡。」
「別妄想用低俗的伎倆哄騙我,我是專業的戲評,任何拙劣的演技都逃不過我犀利的雙眼!」
「你的眼睛如果夠犀利,就該看清現實。我不知道你是從哪得到情報,但是劍的持有者不是我。」
「既然不是妳,那肯定就是席爾德蘭的雜種,不然就是那個機關玩具吧?」
「……這是怎麼得來的結論?」
「因為妳半夜下床替她們倒尿壺!」
「這是子虛烏有的指控。」帕特里西亞感到喉頭發熱。「你的目標不在船上,無謂的犧牲對你並沒有好處。」
「不行,去妳的,掛在牆上的槍就得發射,這是個隱喻!」菩提怒喝。「妳們已經看過我的劇本,現在我得殺死所有人來防止我的創意被剽竊。」
「是隱喻就不要說出來,恕我無法接受這樣的發展。『傲慢的新芽啊,我是你蒙昧的土壤』。」
無路可退,無處可逃,帕特里西亞面對海鰻的血盆大口,卻是連眼也不眨,她握緊胸前的護身符,虔誠地詠唱術式。海鰻蜷曲身體,壓得船板嘎嘎作響,自喉頭發出低沉的咕嚕聲,吐出墨綠色的濃稠胃液,帕特里西亞毫無退卻之意,以盡可能最小動作躲開胃液噴濺,胃液溶解掉以鋼鐵拼接而成的甲板表面,被腐蝕部分發出令人膽寒的嘶嘶作響。
「瞧瞧那副咬牙切齒的後悔表情,是不是引以為傲的武器,在伊錫比安市壞掉啦?多麼愚直,妳因為沒有看得上眼的劍,只能赤手空拳面對我的奧賽羅,是不是很想找個洞鑽起來啊?」
「並沒有,我早就習慣拙劣的挑釁了,比起索尼亞,你還差得遠。」
帕特里西亞壓低重心,拔腿奔向甲板上殘留的血水灘,刻意讓前腳以不穩的姿勢踩上濕滑的地面,利用海蛇重量造成的船體傾斜,往海獸下腹部滑鏟而去,躲開腐臭胃液的噴濺。
「壓爛她,我雄壯的奧賽羅!」
「『剛烈的鱗獸啊,汝之爪牙與我同在』,燃燒吧!」
「沒有武器還妄想用附魔劍?」
「附魔不需要武器,只要求媒介。」
死靈術師的冷嘲熱諷,聽在帕特里西亞耳裡比起呼嘯的海風顯得微不足道,她平舉手掌刺穿海鰻柔軟的腹部,逸散而出的腐氣嗆得她流出眼淚,在指尖召喚而出的熱能無從集中,轉而附往海鰻毫無防備的皮下組織,引燃海鰻腹內蓄積的瘴氣,腐敗的內臟脂肪迅速燒熔,只餘本能的海獸蜷縮身軀,試圖啃咬女騎士的身軀,但燒焦的肌肉組織無從承擔龐大重量,迫使牠攔腰斷成兩截。
「八分,還可以更高!」
菩提輕盈地在撞上甲板前自海鰻的前半段跳離,他不但沒有氣餒,反而還以誇張的大幅度動作拍手,活像隻分外笨拙的海獅,就在帕特里西亞注意力被短暫吸引的瞬間,斷成兩截的海鰻突然改變攻勢,自身體斷面噴出宛若有意識的腸臟,朝騎士雙腳襲去。
「死靈術不可能做到這樣精細的動作……這到底是什麼手法?」
「驚恐?驚懼?驚嘆!這就是我獨創的操作術式『R.U.R』──Rossum's Undead Robots!讓我好好欣賞妳的眼神!啊啊……這是何等堅毅卻不安,我看到宿命,是的,這橋段已經足以讓人預測將來的發展。成長後的妳突破了我設下的困境,然而這也將成為我反撲的契機,睜大眼睛看著吧,看好這經典的三幕結構!」
「眼不見為淨。」
帕特里西亞踢開海鰻的內臟,在雙腳被勒斷前,搶先踏爛粗水管般的腸子,噴濺而出的酸液沾上她的護腳,在精煉的白色鋼鐵表面留下燒焦的痕跡。
──這樣下去不是辦法。
打從最初便意識到久戰不利,卻無法有效地對早已死亡的海鰻造成有效打擊,縱使將目標集中在菩提身上,也得先突破海鰻的阻攔,這是個雞生蛋蛋生雞的無謂迴圈。
「怎麼啦小花,體會到自己的渺小,想要放棄了嗎?我會把妳的頭顱做成最棒的酒杯,裝滿我的尿供在妳爸媽墳前。」
「住口,下流的敗類!」
帕特里西亞血氣衝腦,竟疏忽防備,被一具無頭的屍體自後方擒抱住。甲板上的屍體陸續向她爬行而去,轉眼間便纏得她動彈不得。
「哈哈哈哈哈!剛剛是誰說已經習慣挑釁的呢,妳要提醒我是誰嗎,小花?」菩提興奮地狂笑。「咬碎她,奧賽羅!」
海鰻張開雙顎,兩根粗壯的大牙自叢生的細牙中緩緩推出,在牠即將刺穿帕特里西亞身軀的當下,束縛住騎士四肢的屍體竟劇烈燃燒起來,海獸的大牙僅僅刺穿了化為焦炭的屍體。
「是呢,我早就習慣下流的挑釁。」
藉著防火吊飾的效力,自餘燼中毫髮無傷站起身的帕特里西亞,冷淡地撥開身上焦黑的屍骸,五指持平以筆直的突刺擊穿了海鰻的咽喉。
「妳這樣做只是──」
「『把自己當成佳餚獻給我偉大不凡的奧賽羅』,你是打算這樣說吧?」帕特里西亞將手深深貫入海鰻的咽喉。「斬斷牠,『日蝕』。」
包覆著騎士手腕的鎧甲在耀眼的光芒中龜裂,隨著清脆破裂聲刺進海鰻的血肉,召喚機關巨人的術式在海鰻體內展開,黑鐵色鋼翼憑空現形,從中把巨獸的身軀一分為二,大量腐敗肉末沿著切割的直線噴濺,甲板上頓時下起暗紅色的血雨。
「妳這喪心病狂的婊子,竟然連鎧甲都摻進召喚材料!可惡可惡可惡,我很想佩服妳的創意,但是這對我太不公平了!」
見到大勢已去的菩提拔腿就跑,殺紅眼的帕特里西亞試圖追趕卻失衡摔倒,只能眼睜睜看著惡名昭彰的死靈術師躍入海中。
甲板上再度恢復寧靜,正要西下的太陽泛出些微橘紅,在帕特里西亞眼裡,天空與海洋彷彿都燃燒著。強化術式解除後的疲乏感在此刻毫不留情襲上身體,她眼前一片昏黑,朝著甲板嘔吐出方才喝下的茶水與灼燙的胃液。
「帕特,撐著點!」梅的大喊聲自身後傳來。「我馬上就過去把妳拖回來,可是甲板上到處都是屍塊,我可能需要一點時間克服自己的心理障礙!」
「我沒事,只是術式的副作用而已。」
嘴裡儘管逞強,渾身無力的帕特里西亞卻只能匍匐地爬行至梅的腳邊,抓住她的腳跟大口喘氣。
「妳剛剛對自己做了什麼,難道是鈍化術?」
「把無助於戰鬥的感覺遮斷掉,果然是可行的……」
帕特里西亞翻過身子,望著慘紅的天空,努力思考著為什麼自己總得把場面搞得如此狼狽,最後她得出了一如往常的該死結論。
──瀟灑帥氣的騎士,果然只能存在於童話故事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