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光與距離

「身體還有哪裡不舒服嗎？頭還會不會痛？」
　　伊絲雅伸手扶起方如筠，佟佳曦也傾身向前詢問，方如筠輕輕搖了搖頭，眼底還帶點剛醒來的迷茫。
「我記得我剛剛在小樹林昏了過去，然後夢到很多以前的事……」
　　方如筠視線慢慢從在場所有人面前掃過，輕輕唸出每一個人的名字跟身份。
「佳姐是命運之神，絲姐是星神，漣哥是雨神，霜姐是冰神，喬姐姐是情神，寒哥是老師，謝譯跟潘梵……」
　　方如筠露出一個溫柔的笑容。
「是我很重要的朋友。」
　　謝譯的心跳在看到她笑容的剎那亂了拍子，耳尖悄悄泛起一抹紅暈，不過他也沒因此漏掉話裡的重點。
「妳說，除了老師以外他們都是神？」
　　謝譯複雜的眼神由左至右將對面的人看了一遍，除了佟佳曦、伊絲雅、嫣喬看起來比較有身為神明的沉穩氣質外，另外兩人……
　　一個是個性傻的不像神，一個是脾氣糟的不像神。
「對啊，佳曦是大姐，我是二姐，阿漣是三弟，霜仔是四姐，喬喬是老么。」
　　伊絲雅噗哧一笑，像是從謝譯的目光裡讀出他的懷疑，笑著幫方如筠的話做更深入的解釋。
「雖然是姐弟妹，其實我們並沒有血緣關係，只是剛好遇到就互相照應了。」
　　其實就算伊絲雅不加解釋，謝譯也能從他們的座位排序分出輩分大小，而且五人長相一點都不像，個人氣質更是差了十萬八千里，完全找不出一點相似的地方。
　　就在謝譯分神時，潘梵抓到了另一個重點。
「景先生是雨神的話，是不是關於水的部分都是他管？」
　　潘梵這句話像是火箭炮一樣，直直轟在謝譯大腦裡「最不想回想的尷尬回憶」那部分，炸出許多以前被他認為是「巧合」的意外。
　　被學校跟神社的錦鯉噴水、走路踩到水差點滑到……　
　　謝譯和景漣隔空對峙，空氣裡火藥味與濕氣漸濃，直壓得一般人喘不過氣。
「整你不過是順手而已，誰讓你不尊重神的存在。」
「因為一句話直接動手？一點肚量都沒有的神我還是第一次看到。」
「是誰先說神不存在的？我只不過是教你一點基本禮貌而已。」
「我的禮貌我自己懂，不需要你這個死古板老頭來教。」
　　潘梵一臉尷尬，完全沒想到自己一句無心話能挑起這麼大的風暴。四位女神表情各異，唯一的相同點都是坐在一旁不語，似乎完全不擔心這兩人可能會一言不合拆了星神殿。而她們不擔心是因為……
「漣！」
「謝譯！」
　　方如筠從旁邊拉住謝譯的左手，凌若寒則伸手把景漣的臉扳過來面向自己。
「拜託你冷靜一點。」
　　兩人同時開口，表情是如出一轍的無奈，顯然已經處理過多次類似的事件。
　　景漣收起眼裡的嘲諷，輕聲哄著面前的凌若寒，表示自己不會在這裡動手。
　　謝譯不屑的眼神轉移到方如筠握著自己的手上，眉眼半闔，沉默不語。
　　內心某部分尖刺像是被暖流包裹，輕輕捧在手心呵護，不懼怕被自己傷害，只是一心一意關心他，單純的目光只注視他一個人。
　　想到這裡，謝譯的眼神不自覺軟化，連著聲音也輕了許多。
「嗯，時間不早了，我們離開吧。」
　　方如筠愣了一下，似是沒想到謝譯今天這麼好說話。換做平時的他一定是沉默撇過頭，偶爾還會給她一個冰山臭臉看。
　　不過既然謝譯都自己跳開話題了，她也不好拉回剛剛的尷尬場面，只能順著臺階收場。
「絲姐，還有各位，我們先走了，今天抱歉麻煩大家了。」
「不麻煩，回家路上小心點，身體還有不舒服記得再跟我們講。」
　　佟佳曦笑了笑，揮手向三人道別。
　　等到三人背影化作遠方模糊的小點，凌霜終於憋不住表情，毫無形象地倒在地上放聲大笑。
「哈哈哈……漣仔你被譯仔嘲諷是老古板啊哈哈哈……，譯仔怎麼這麼會說話哈哈。」
「凌霜妳給我閉嘴！」　
***
　　回去的路上三人一路無話，心中各懷心事。
　　謝譯的腦袋還沒從自己喜歡方如筠這件事上想通，隨後便被捲入怨靈與方如筠的過去，一時間也忘了自己的心事，直到此刻的安靜才讓它從腦海深處再次浮現。
　　方如筠的記憶才剛恢復，腳步沉沉的，墨色的眼睛望著道路，又像是看著更遙遠的世界，昏黃的燈光灑入後繼而無聲淹沒在陰影之下。
　　潘梵飄在兩人身後，思考剛剛遇到的怨靈們。他們被世界遺棄，被人間拋棄，內心卻掙扎著、渴望著光明。
　　他們沒有錯，他們只是想保有自我而已。身在黑暗太久，零星光芒都能讓他們趨之若鶩，即使代價是灼燒靈魂也在所不惜。
　　腳步放得再慢，路總是會有盡頭的。三人走到方如筠家的門口外，頭頂上亮白的燈光自門口屋簷照下，把靠近門的道路區分成兩個世界。
　　方如筠站在燈光下，謝譯站在燈光外的黑暗裡。
　　剎那間，兩道視線剛好對上。
「謝譯，其實我很怕黑。」　
　　方如筠看著謝譯，不願移開目光。良久，她像是下定決心，左手抓緊鎖骨上的星型項鏈。
　　項鏈在她找回靈魂那刻已經失去保護作用，而方如筠還是不想拿下它。對她而言，這項鏈已成為她另一種精神寄託。
「在失去靈魂那段時間，我很怕黑的地方，就連睡覺也要點上夜燈才能入眠。我的父母工作很忙，沒辦法照顧我的情緒問題，所以我都是靠自己一個人度過黑暗。」　
　　謝譯沒有開口，只是靜靜凝視方如筠的面容，無聲鼓勵她繼續說下去。
「其實我到現在還是很怕，不管是之前試膽大會還是今天遇到的事，但這兩次都有因為你在，所以我才不再害怕。」
「謝謝你，謝譯。」
　　謝謝你沒有拋下我，謝謝你陪在我身邊，謝謝你成為我的光。
　　方如筠露出今天最燦爛的笑容，一切無聲的話語都包含在彎起的眉眼裡，而謝譯在這一刻明白了自己為什麼會喜歡上這個人——
　　她說自己是她的光，她又何嘗不是他的光。
　　黑暗裡的兩人迷惘過、心灰過，獨自一人走到了今天，然後遇見了彼此。
　　她向他伸手，在拉住對方的同時也拉了自己一把。
　　光是互相的，救贖也是。
「不用謝，今天早點休息。」
　　謝譯收起心緒，嘴角輕輕勾起一抹弧度。
　　心的距離，一點一滴拉近了。
***
　　御靈節三天假期很快就過去了，謝譯假期最後一天待在家補眠，放空思緒，也幸好他跟方如筠不同年級，他才能避免馬上遇到她的尷尬。
　　即使弄懂自己為什麼喜歡她，謝譯還是不想告白。
　　不只是因為年齡上的差距，更是因為自己不配。曾經墮落過的自己，又怎麼能配得上那麼溫柔的她。
　　學姐與學弟，學霸與混混，溫柔與冷漠，光明與黑暗。
　　如果說方如筠是純潔又溫柔的白雲，謝譯就是陰暗又冷漠的塵泥。她應該值得更好的人，而不是自己這種染上髒污的塵土。
　　白雲和泥土，本來就是兩個世界的存在，隔著天與地，隔著跨不過的距離。
　　黑暗裡的人總是嚮往遠處的太陽，躲在角落裡小心翼翼的仰視，深怕即使是瞻仰也會玷污那份純潔。
　　謝譯抬起手臂擋住頭頂上的燈光，潘梵出門散步，現在家裡只剩他一人，寂靜讓思緒放大在空間裡，迴盪不歇。
　　
　　出門的潘梵心情也不怎麼好，他漫無目的遊走在一條又一條街上，來來往往的人們看不到他，明明他就在這裡，卻彷彿整個世界都將他遺忘。
　　最後他來到自己的墓前，周遭是趕著最後一天來掃墓的人群，自己的墓前卻是一片空蕩。他沒有見過他的親生父母，更沒看過任何一個親友來祭拜。
　　感情是很薄弱的，經不起時間的考驗，口頭上感情再好，長久沒有聯繫後也會淡化，變成最眼熟的陌生人。
　　他的第一眼記憶就是恆恩墓園，沒有父母記憶的他也怪不了他們的無情，或許他們曾在路上擦肩，卻因為沒有記憶而路過。
　　他人生的第一道光就是年幼的謝譯，是他一切的歸屬，更是他與這世界的聯繫。
　　他曾經騙謝譯跟方如筠說自己不知道自己的執念，其實他是知道的。
　　靈魂的執念是他生前的最後一個願望，但對一開始就結束的他根本不成立，所以只剩醒來後的第一個願望。
　　他的第一個願望……希望能陪伴謝譯一輩子，不論謝譯後來去哪裡或是跟誰結婚，他都會在離他最近的距離陪著他。
　　以家人的身份，以朋友的身份。
　　隔著生死間最遙遠的距離，站在離那個人最近的距離上。
　　這就是我們的距離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