鬱積

其一：
唐明皇寵壞了那個來自西域的舞姬——不就是腰身細些、體態輕盈些、又擅長柘枝舞么？竟然說身輕不能勝衣，勾得聖人用龍綃裁了衣裳給她穿！真是太過奢靡……叫什麼名字？來自曹國，被稱作曹野那姬。
李俶容姿端正，嚴肅地坐在席間。七歲的小冬郎，英俊已經初現端倪，但性格意外地板正無趣；坐在父親身邊，像一只小貔貅，對眼前的一切聲色香饌無動於衷。
那名胡姬款款地從鑾座邊走下來。龍綃輕薄，透過三重紗衣，能夠看見她肩胛上的一粒紅痣。她鬢間插著一枚火紅的山花，席間儘是名花奇卉爭插頭的命婦名媛，嘴角於是無不露出一絲鄙薄的笑意。
「妾曹野那，為聖人獻柘枝舞。」
鼓點響了三聲，胡姬抬起手臂，起舞。山花的無名冷香驟然來襲——那腰肢過分纖細，偏偏一下到底；整個人宛如直聳的馬陸。李俶的背脊上寒慄直起，連摁住膝頭的雙手也微微顫抖起來。下首席間，一位初嘗雨露的年輕妃子受到這色慾與幻夢的感召，輕嘆一聲，在激動中昏厥過去。
宴會這還怎麼辦得下去？一時間，六宮風靡的宮妝是：山根畫影，使鼻樑高聳；拋蛾眉樣，改畫長飛入鬢的黑煙眉。全都是她的影子。李俶想到學過的《易》上說，「亢龍有悔」；他想這位胡姬的愛與美，過分的剛猛熱烈，就恐怕她難以在世上長存。果真她產後不能舞蹈，兩年而殞。

其二：
至徳二載，東都收復，李俶在洛陽掖庭找到了他那失落在戰亂長安的夫人。後來李俶北討，東都又陷。安祿山據東都稱大燕帝；住在宮中看著洛陽白梅的沈氏，又一次被他不慎丟失。
可憐的兒子又沒了母親，變得間歇性郁躁，每天把送來假冒母親的投機人士踹翻在地。整整十年，李俶從太子變成皇帝，一直尋找沈氏的下落，簡直就像尋找桃花源的漢太守一樣瘋狂。后位空懸，他時常想起第一次挽著懷孕的沈氏去問卜的情形，三清殿的小姑姑看到夫人的掌心，悄悄地嘆了一口氣；他卻無從知曉她的劫難。

這是害死了母親的蟲娘和丟掉了夫人的李俶，在同一個宮廷里毫無交叉的命運。這其間的時光，似乎是大明宮僅剩的平易；連通著過去與未來，鬱積了過多無所稱道的情緒。他們的相遇似乎是為了一種抵抗，但具體為了抵抗什麼，又不可用語言明狀。一切都已隱藏在盛夏的榆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