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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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0-08-15
野那(Yānakk),粟特語,意為「最喜愛的人」。粟特人常見的稱呼名字,男女均以此名聲明人們對美麗的人的讚歎。

在靈武才住了一個月,坊間就傳聞四起,說西市橫空出了一個舞女,一曲柘枝舞觀者如山,終了紛紛泣下如雨,傳以為神。
「常以紅羅覆面,怎知是胡人?」
「叫做野那,不是個胡名么?」
酒肆地面上骯髒的污漬,彷彿是木板中泛出的朵朵黑花。野那,赤腳踩過,每踏一步,衣角金鈴發出一陣碎響。
她的衣裝太過粗鄙。坦領的襦衫;間色的羅裙下鑽出滾圓瓷白的腳趾。通身廉價的的黃銅飾品零丁作響。牛血色的劣紗中,透出她漆黑髮亮的乳頭和恥毛。尖尖的小帽垂下紅羅,如堵的觀者——千百個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唯獨無法看見的是那張面孔。
她從一面畫屏後走出。步態不知為何有一種奇異的從容與輕盈,這是靈武的好事者、登徒子和閑漢們從來沒有在其他舞女身上見過的。她的現身甚至製造了一陣短暫的寂靜——一反常態:人們不知如何表態,反而屏住了呼吸。
這一瞬間過去;山呼襲來。
「野那——!野那——!」

狂歡開始。
琵琶響,羯鼓動。她輕輕地揚起臂膀和足尖,將這具幾乎再沒有任何束縛的身體,狠狠地揉進那作為某種無盡的享樂主義象徵的音樂之中。她知道,教她跳舞的是一個少年郎,因此纖柔的身體,跳出的柘枝卻充滿攝人心魄的力量感。
瘋狂的旋轉,然後是猛烈的下腰!彷彿被什麼東西刺中,所有人齊齊發出一聲吃痛的嘆息:擲錢的消遣最後完全演變成了一場對舞者肢體的頂禮膜拜。野那在這聲千百聲的嘆息中,不為人所察地微微顫抖了一下。
這絲顫抖的緣由,是她的忽然頓悟。是的,她猛然間頓悟了過去那個少年的舞姿中所隱藏的真諦——肉體的真純。這用儘力舞動的身體所完成的言說,超過了所有的語言:大眾的攻訐、親密的誓言,無論是怎樣登峰造極的語言,又哪有她此刻的言說來得更加接近真理?最真純的心靈,不是最應該猛烈地追求身體的快樂嗎?那些她一生都因無緣涉及,而不敢想象的,都將在此刻被原諒、被奉為圭臬——這頓悟一下向她撞來,使她著急;她前所未有地舒展開自己的肢體,想要傾訴更多……她沒有辦法再繼續保持平衡。此時,琵琶的一個長輪尚未結束。
野那一下子跌在地上。
樂聲停止了。
剛剛上任一個月的舞女,儘管已經是舞中之魁,卻缺少從容應對演出事故的經驗。她伏在地上,沒有動靜,惶惶地停在尚未消逝的頓悟的餘韻之中,彷彿是在漫無目地等待。
人群中的議論是逐漸起來的,一瞬間就變成了大聲吵嚷;大家互相推搡、爭辯,向台上擲來雜物。她被一個酒碗砸中,疼得腳趾蜷縮在一起。鮮血從額角緩緩淌下。一個回鶻人推開人群,衝到她的面前,揪住她單薄的前襟,將她如一只家禽一般從地上提起。
她不敢抬頭,只能看到回鶻男人黑色圓領袍上的團花。男人沒有說話,抬起手,一下將她的覆面巾扯了下來。
吵嚷聲忽然消失了。她慌忙用雙手把臉緊緊捂住,無論如何也不肯放開。那回鶻男人便攬起她過分纖細的腰,不停地親吻她的手指、她手指的縫隙、她額角的傷口、她透明泛紅的耳朵。最後她怔怔地放下手。人們終於看到她的臉:雙頰酡紅、眼中泛著淚光。一瞬的驚心動魄——那是一張似是而非的胡人面孔,到底是個胡姬,還是個唐人?窒息中人們想不明白。只是一瞬,男人將她的面孔藏進自己的懷中,抱起她揚長而去。

李俶是一個長情的人。任何關於女子的話題都使他聯想到沈氏的丟失。對參將校尉們口中的舞女傳聞自然也並不感興趣,直到他了解到這個傳聞的全貌。
宮人哭著稟報:壽安公主來到靈武后,日日都偷偷地離開府邸,扮成胡姬,去不入流的酒肆跳舞。今日忽然被路過的回鶻使節擄走。
然後是內官充滿懼意的怒火:行冊封儀典不足一月,就出了這等難以置信的醜事,公主府涉事人員都可以洗乾淨脖子等死了。
李俶出了神。在這樣不可思議的異聞中,他竟然並沒有感到太多的驚訝和憤怒,他甚至有些後悔。後悔沒有順著參將的揶揄,踏進西市看一看那個叫野那的舞女。他想,冊封大典那天,她也去酒肆跳舞了嗎?清晨穿著繁複的朝服,傍晚身著透體的薄紗。他想,他一直想哪怕是模糊地回憶起,那曲真正屬於野那的柘枝。但僅是如此,他都必須要極盡想象的所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