柘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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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0-08-15
李俶覺得這個小姑姑有趣,喜歡帶著她玩。 她才十歲,說話像個老道士。板著臉,纖柔的手攏在羽衣里,沉默寡語;若有興緻,就謅一堆李俶聽不懂的玄門經書;一年中偶爾能聽到幾次數落:「玉的紋理愈綿密,就愈容易折斷;你這樣的性格,在此不是一件好事。」
大明宮所有的宮人都知道,三清殿主持香火的李蟲娘是一個胡姬的女兒。因此她的面孔是那樣的具有陌生感。她的美不同於母親的艷光四射,多了一種幽深的內涵,更加驚動,因此像一個無解的矛盾,順其自然地被藏在了這個政治宮廷的視野之外。少女無聊的時光就像漫長的河流那樣緩慢而無邊無際;而她的大侄子——偶爾到訪的廣平王李俶,同樣是一個無聊少年,只不過在廣平王殿下忙得四腳朝天的日常中,他的無聊更多是指一種心境。他們在一起的時間,就是試圖在這意象式的大明宮內尋找任何能夠脫出其既定涵義的事物。
李俶的注意力長久地停留在蟲娘過分纖細的腰上。他從鞢帶上取出幾隻細小的金鈴,系在小姑姑的衣角。
「蟲娘,妳看著我,像我這樣做。」
他抬起手臂。少年健壯有力的身軀忽然多了一絲婀娜的意味,他的眼神瞥向蟲娘,小姑姑忽略了他的無禮與莫名其妙——這是他們探索趣味的遊戲規則——她很快地跟上了他的動作。這些奇妙的姿態,忽而高舉,忽而低垂;從僵硬到逐漸從容,他們的軀體開始變得叫人聲光目眩起來。一場無聲的旋舞!除卻腳步聲和衣角的金鈴細碎的微響。兩人揮汗如雨,開始進入一段複雜的速踏……舞蹈的最後,是一個深深的下腰,李俶頭暈目眩,在眼前天顛地倒的世界中瞥見了蟲娘:她纖柔頎長的腰枝像某種植物的枝條那樣,在他的眼前緩緩地彎曲下去;下一秒就要折斷!李俶在半空中忽然感到一陣慌亂,背脊上寒慄冒起,他伸出手臂將蟲娘的腰用力地一下子托舉起來——結果是兩個人都失去了平衡,一起狼狽地摔在了地上。過了半晌,他們一起哈哈大笑起來。
「冬郎,這是什麼?」
「這是我七歲的時候,在聖人的宴會上看到的胡舞,叫做柘枝。」
李俶慢慢地把手臂從蟲娘的腰身下面抽出來,感到了一絲羞愧。
「是我家鄉的舞蹈嗎?」
少年沉默了。緊接著他說:「蟲娘,長安就是妳的家,我們都是妳的家人。我們一定會保護妳的,妳相信我。」
他這樣說,非常有可能是出於一種愧疚的補償心理。從他們初見的情形推測,他應該了解她的遭遇。如果他想站在至高無上的祖父那邊,就應該像大明宮中其他的所有人那樣對她敬而遠之,而不是做出這樣輕佻的舉動,走入這位看似超脫實則單純的小姑姑的內心;但他畢竟還小,性格又太溫柔,既對無端的冷漠感到不忿,又為色所迷,認為美麗才是正義的。他沒有迴避大明宮對她的虧欠,而是立下了這樣的誓言……但蟲娘的心理絕不是他這麼簡單就能操控的;她沒有認同他,只是好像縱容他一樣地露出微笑,這使年少的廣平王感到挫敗。此時距離長安的陷落還有十五年,他則暗自下定決心要讓這裡成為一個能夠庇護所有人的歸宿。
李蟲娘九月而誕,引起唐明皇的忌憚。「也不必出嫁了,穿上道士的衣服,住去宮中的道觀里修行吧。」
李俶小心翼翼地迴避父親的話題,但蟲娘依照自己的性情坦而告之。
「是我生得太晚了,我的侄子都比我大五歲。他一開始就離我太遠,我也沒有那麼多的時間走到他身邊了。」蟲娘嘴角還掛著微笑。李俶想:一個自作多情的公主。「即便他不把我當作女兒,我心裡還把他當作耶耶。」李俶心中不忍,覺得她實在也太可憐了,他特地記下這句話,在心裡默念了幾遍,心想有機會或許在玄宗面前巧妙地提一提。
人生逆旅,廣平王少年的家國誓言在戰爭面前終將走向失敗。成都的秋天,他不知為何,在這樣慘烈的失敗中竟然能夠安心地直視她的眼睛——那種沉默的無奈忽然一掃而空。他的眼神中流露出的歉意,一如少年時的懇切。
他微微躬身,回首出殿。「蟲娘是我的女兒。請廣平王帶她同去靈武,為她冊封吧。」疲倦的太上皇忽然叫住他,這樣說道。遲來了二十五年的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