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陰

李俶第一次見到那個少女時，她正趴在石桌上睡得忘形，一邊的臉頰像芄蘭柔軟的枝條一樣被擠扁，露出一段雪白的頸子。
「師娘，快醒醒。」
李俶看見她嘴角蜿蜒而下的一絲晶瑩的液體，想要推她的手便懸在了半空。
小道姑睜開眼，手裡的《乙巳占》掉在地上。她看到挽著夫人手臂的李俶似乎有一瞬間的迷茫，一息之後，認出廣平王的服飾。她好整以暇地擦了擦嘴角的口水，竟還能從容不迫地嘟噥道：「大明宮裡怎麼會有陪著女眷一同來問卜的人？恐怕要背上柔茹寡斷的名聲。」
李俶看著她蜣螂蟲一樣的面孔，深目高鼻，一個似是而非的胡人樣貌——少女勢如破竹的美麗席捲而來，以致於他一時間都無法開口應答。他想起宮台里的傳聞，這才默默地在心裡認出了對方。
李俶有些難為情地說：「我夫人懷孕了，聖人讓她來三清殿問一問卜。」
兩個少年人尷尬地等在門外，如同宴席上兩個名聲煊赫又彼此陌生的遠親由於主人家的疏忽意外被安排在一席，就算有心迴避也無法抽身。最後小道姑悄悄地說：「你會有個好兒子的。」
「妳是蟲娘姑姑。妳在這裡，過得還好么？」他還是忍不住問了出來。
「挺好的……吧？」寬心中又帶著這樣的遲疑，讓李俶的心一下子鬆動了：她還是個孩子啊，他這樣想道。於是他們輕快地交談起來，情不自禁地穿行在宮觀盛夏的榆陰之間，手舞足蹈；羽衣鼓盪，李俶察覺到少女異常柔軟纖細的腰枝，他回憶起一支柘枝舞……最後他們談到玄秘的天象。
「角大則兵起，不知道哪一天戰事就會從東邊襲來。」
「若真有這樣一天，我會請兵迎擊的。天恩與唐軍同在，不至於讓家人流離失所。」
廣平王板直的身形中拔出一種少年人的自信。穠艷的云層折射出的斜陽照在三清殿輝煌的金瓦上，他小小的背影后投下一片狹長的影子。好一個盛夏。

後來，戰亂的秋天，李俶風塵僕僕地趕到成都。父親在靈武即位，祖父被迫成為太上皇，他前來將消息告訴昏聵的祖父。
最後的場面就是，兩個不知如何自處的男人默默相對無語，他們從對方的眼裡讀出一種對自己的無能的妥協——李俶當年臂彎里挽著的夫人，沒能夠從戰爭中陷落的長安城裡隨大家一同逃出；而祖父在出逃的途中，被暴動的軍士逼著親手縊死了最寵愛的妃子（還是被自己的懦弱？）。他們感到彼此之間的空虛，因此雙方反而都很平靜。退位的唐玄宗沒有表現出過多的無奈。
成都的秋雨怎麼這樣黏密？在巨大的沉默中，李俶聽見了雨聲。他的目光搜尋著，直到落在祖父背後的某個角落。蟲娘低垂著頭，她仍然穿著簡樸的羽衣，彷彿一只離群已久的赤壁鶴。大家的目光都追隨著廣平王殿下，一齊看向這名怪異的女冠。蟲娘彷彿感覺到什麼，緩緩地抬起雙眸，向廣平王報以一個目光。他們好像是陌生人，又有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親近之意。似是而非的螓首，她二十五歲了，長得更加肖似漢人，但那些異域的要素也並未消逝，因此她的美達到了一種似乎超越了一切可能性的巔峰。目光之間，秋雨的濕氣匯成一片湖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