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深藏的記憶

當人群都在山腳下的廟會逛街時，被許言抱怨「丟包自家姐妹」的三人組正在情神廟上俯視全場。
　　佟佳曦、伊絲雅將嫣喬夾在兩人中間，三位神坐在情神廟的橙瓦屋脊上一同眺望萬家燈火。遠方明燈點點，光華浮動，彷彿繁星墜落人間，又似螢火蟲飛舞於夜幕舞台之上。
「我們把凌霜就這樣丟給許言好嗎？」
　　嫣喬雖然樂於與姐姐們安靜欣賞夜景，但把御森神社最讓人頭痛的兩神都丟給別人照顧這點還是讓她有點良心不安。
「放心吧，阿漣現在應該跟他媳婦躲在哪裡逍遙吧，而且霜仔這種小孩子個性交給老師對付最剛好了。」
　　伊絲雅笑著揉亂嫣喬的髮頂，毫無丟包自家小孩的心理負擔。
「該擔心的不是他們，而是另一對吧？」
　　佟佳曦對這兩神的情感關係早已不再過度干涉，畢竟一個歷經久別重逢、另一個甚至還結過婚，根本不用她多擔心。
　　真正的家人不會過度干涉你的生活，但只要你回頭，他們永遠都在原地等你。
「說到另一對……進度還真慢啊，看得我都想動手推他們一把了。」
　　伊絲雅假裝嘆氣，一手輕捏下巴，眼神繞有興致地向下觀望。
　　雖然距離山腳還有好幾百公尺，伊絲雅卻仍清楚看見在星神殿前保持距離的兩人。方如筠正試著找話題跟謝譯聊天，另一個人表面上雖然愛理不理，但仔細觀察會發現，謝譯對每句話都有好好回應，一點都不馬虎。
「感情是急不來的，細水長流的相處才能讓兩人走得更久更遠。」
　　嫣喬也注意到那兩個人的狀況，不過她更注意的是躲在角落裡的潘梵。半透明的他獨自站在離兩人都有點距離的陰影處裡，周身繚繞淡淡的黑光。
　　三人物理上巧妙維持著不近不遠的距離，心理上其中兩個人正在彼此靠近，剩下的那個人只能默默退場。
「即使過了百年，依舊有人成為感情裡的犧牲者……」
　　腦海略過一幕幕本已深藏深處的畫面——少年背對世界的冷清、獨自一人的孤絕、閉眼祈禱的少女……兜兜轉轉的命運，終究還是把緣分重新牽起了。
　　任憑時光長流靜逝，不散的是人心的執著。
　　嫣喬閉上眼，良久後仰望夜空。
　　神不是萬能的，祂們也有無力的時候。所以祂們唯一能做的只有守候，守候凡人伸手抓住自己的幸福。
「他們會沒事的，畢竟人類一直都是很堅強的生物不是嗎？」
　　佟佳曦像是察覺到嫣喬的不安，輕輕將手放在嫣喬交疊的雙手上。嫣喬轉頭，對上佟佳曦安慰的笑容，心裡那點不安也漸漸散去，臉上重新展露笑容。
　　今天的天空雲不多，秋夜的墨色比前些日子濃了不少，寥寥數星點綴其間，新月垂眸小憩，正好作為潑彩的最佳背景。
「煙火要開始了。」
　　伊絲雅話音剛落，一聲響亮的長鳴從遠處響起，開啟今晚最盛大的表演序幕。
　　最先是由一朵亮金色的豔花盛放於墨布上，緊接著無數朵各色繁華相爭綻放，彷彿春天草原上百花齊放，耀眼得讓人移不開眼睛。
　　一長串流瑩依序飛舞於空中，淺如藍天的色彩點綴在繁花之中，如同輕盈的蝴蝶在漫天花海裡輕歌慢舞，與隱匿在夜空裡的秋星跳起最愉悅的華爾茲。
　　煙火持續施放了十分鐘，縱然盛開只有一剎那光景，謝譯卻深深將它印在腦海深處。
　　不只是時隔多年再次看到煙火，更是因為身旁那個人的存在——煙火的光芒落入似夜晚的眼眸裡，點亮她溫柔的側臉。
　　他在她眼裡看到了繁華煙火，也看到了他喜歡的全世界。
　　隨著最後星型煙火化為煙燼消失，今年的祈神日也宣告結束。謝譯默不作聲收回視線，轉身就要離開。
「謝譯，你要回去了嗎？」
「妳不走？晚點人多要走麻煩。」
　　謝譯轉頭看向一臉茫然的方如筠，冷聲解釋，後者先是愣了一下，才小跑步跟上謝譯身側。
「一起走吧，大家也是看完就各自解散了。」
　　剛看完煙火，不少人慢慢往門口移動，而他們為了不跟人群擠上，改往樹林小徑走。這是當地人才知道的秘徑，只要穿越小樹林就能直接抵達門口鳥居所在。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這條路沒有任何街燈，只能靠手機照明和外面的燈光一點一滴探路。謝譯拿著手機在前頭照路，方如筠和潘梵跟在後面。
　　小樹林上方的枝條錯綜盤結，遮擋了來自天上的光華，平常的小樹林多少還會有月光引路，今天不知為何格外壓抑，腳下乾枯的落葉被踩得沙沙作響，空氣裡瀰漫一股沉悶的氛圍。
　　涼風刮過樹梢，不但沒有吹散空氣裡令人發慌的黏稠感，反而引出來自心底的焦慮與恐慌。
「小譯……你感覺到了嗎？」
「嗯，這裡不對勁。」
　　潘梵最先察覺不對勁，立刻飄到謝譯身邊低語。三人停下腳步，謝譯銳利的視線掃向四周，方如筠不自覺靠近謝譯，下意識伸手輕捏對方的衣角，另一手則緊緊抓住脖子上的項鏈。
　　咚……咚……
　　沉悶的腳步聲從黑暗裡傳出，像是重物落在地面發出的悶聲，隨著距離不斷縮短，耳膜裡的震動也越加清晰。
　　謝譯拉住方如筠抓住他衣角的手，帶著她一步步後退，被抓住的那隻手冒出點點冷汗，甚至連呼吸都變得格外急促。
　　可是謝譯無暇注意方如筠的變化，因為「那東西」從黑暗裡出現了。
　　那是一團糾結在一起的黑影，身軀與四肢像是大型犬類，頭部卻是人類的樣子，那張臉不斷在不同人之間變化，唯一沒有改變的便是那雙發紅的血色眼睛與因憎恨而扭曲的痛苦模樣，渾身濁氣裡充滿對獵物的惡意。
　　他們非常明白，自己就是那東西的下個目標。
「怨靈……」
　　方如筠喃喃出聲，全身在看到它後不由自主地顫抖。尖銳的刺痛從大腦裡發出，似乎有什麼東西正在她的腦袋裡瘋狂叫囂，理智與靈魂相互拉扯，幾乎要奪取她所剩不多的意識。
　　怨靈，謝譯曾在方如筠借給他的書裡看過。
　　當靈魂困於人間太久而無法釋懷離開時，心中的執念會將他們的理智吞噬，變成由慾望掌控的惡念。它們會無意識去吞噬流連人間的靈魂，試圖讓自己恢復理智，而被吞噬的靈魂會在痛苦掙扎中逐漸被同化，直到被解放的那天到來。
　　平常它們不會主動攻擊靈能者，但只要他們有足夠力量時也能危害到靈能者的生命安全，昏迷不醒、發燒，甚至死亡都可能發生。
「我一說跑就往星神殿跑，不管發生什麼事都別回頭。」
　　謝譯壓低呼吸，不去與那雙帶著血色怨念的眼睛對視，怨靈也在無聲觀察他們。胸腔裡的心跳不斷加速，冷汗從髮絲流下，順著髮尾弧度下滑，最後脫離髮稍落在地上。
「跑！」
　　在猛獸撲過來的瞬間，謝譯用力拉著方如筠繞過身後的大樹，用盡所有力氣逃離這片黑暗。
　　偌大的樹林裡，凌亂的腳步聲劃破墨黑裡的寧靜。劇烈的喘息與瘋狂追趕的腳步交錯在垂落的枝條裡，驚起重重落葉飛塵。
匆忙的步伐背後，是看不清的恐懼，是暗夜裡咆嘯的怨恨。
「謝、謝譯……」
方如筠心跳飛得快躍出胸口，喊個名字都帶著說不出的恐懼。同樣的黑暗、同樣的怨恨……記憶裡那抹揮之不去的恐懼與此刻重疊，讓方如筠奔跑的腳步愈發慌張。
「我在，不會讓你出事的。」
謝譯的心跳也亂得無措，緊緊牽著的手卻握得更緊的了。他們不斷繞過一棵又一棵大樹，試圖靠這點來妨礙後面追趕者的行動。
　　怨靈雖然是由靈魂構成，但它們的怨念卻讓他們無法像靈魂一樣自由。它們不能穿牆、不能交流、無法在陽光之下自由行動，活著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意識與怨恨的撕扯，自我厭惡的感覺鯨吞一切求生的希望。
「為什麼你要背叛我？我們不是互相愛著嗎？」
「不要拋下我，不要留下我一個人！」
「我哪裡做得不夠好，為什麼這世界要這麼對我？」
「我也想好好活著啊，為什麼……」
　　耳邊呼嘯而過的風裡灌入許多陌生的聲音，每一道聲音都是一個苦苦掙扎的靈魂在絕望求助，想擁抱光明卻被迫困於黑暗，向外求助的手硬生生被扯下，身後的恨意緊緊糾纏，化作最堅固的牢籠將所有對光明的渴望扼殺在墮落裡。
　　潘梵飄在兩人前面替他們指路，他能感受到那些被吞噬者的痛苦求救，卻無力拯救他們，現在的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指引謝譯和方如筠逃跑。
　　他相信，一定，這世界一定有人能幫助那些靈魂的。
「如果這世界真的有神，拜託請救救他們。」
　　不信神的他，第一次祈求神的幫助。
　　遠處星神廟的燈光已經照進視線盡頭，差一點他們就能逃出去了。
　　謝譯和方如筠兩人加快腳步，情急之中，方如筠卻被地面突起的樹根絆住，直直往地上跌去，謝譯回身抱住她，避免兩人跌倒在地。
　　但在這幾秒的瞬間，怨靈蓄勢發力，張開的血盆大口撲向來不及逃跑的兩人。
「小譯！」
「如筠！」
　　潘梵焦急大喊，這時他背後猛然爆發一陣白光，強勢蓋過所有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