玖、
本章節 3528 字
更新於: 2020-08-18
玖、
曾經,奏摺上的南疆,是個地勢險惡、遙處偏僻、毒物猛獸流竄,且瘴氣重重傷肺蝕腑的地方。
居此之人未受教化野蠻如獸,時時犯境劫掠殺伐。
眼前,悶熱的空氣雖透濕氣卻不至讓人難受;不若北方宏偉壯麗,散發柔和娟秀之美。
耳畔傳來蟲語鳥鳴,安寧平和毫無血腥殺氣;四周身著迥於中原的服飾,豔麗色彩織成的服裝一如這些人面上溫和帶笑的容顏,熱情招呼外來陌生的隊伍。
楚云溪披垂散髮頸銬木枷,在朝廷勢力的土地上,被厭惡鄙夷的目光焦炙。路過的人不知眼前之人身分何許只看見象徵罪犯的木枷,在他們的認知裡,凡被木枷栓銬者就是惡人,於是用自認「善良人」的高傲不問被銬之人身犯何罪?何以犯罪?不問過往、不問緣由,一廂情願將世俗的評價如同那木製刑具,惡毒地、牢牢地銬在對方身上。
反觀被朝廷視為奸惡野蠻的南疆人卻有著寬闊包容的心胸,他們看到的只是個不知名的男人。
至於這男人身上的木枷,也僅是個束縛他自由的道具,沒有任何負面意義。他們認為一個人是善是惡需接觸後才能評價,你好,便認定你好;你壞,縱使巧言美詞華服高爵,依然是必須驅離這塊土地的惡人。
或許貧困、或許沒有廣大遼闊的土地,可是他們知足目前所能擁有的,努力地生活、自在地生活。
樂天知命,是他們真正的樣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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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踏上這塊土地,這片曾是奏摺上描述為蠻荒未開的南疆,楚云溪心頭的陰影愈加沉重。有時候站在青稞田裡看著抽苗的黃土發呆;有時候端坐大石望著白雲消磨一日;更多時候連他也不懂自己在做什麼,只是看著土地上辛勤生活的人們,心頭空盪一片,佇立在眼前的景緻外,像在看一幅幅鮮活生動的畫……
站著看著,直到朴晉等人來喊他回去用膳就寢,像個斷線的繩偶,茫然隨著晨晚推移,默默渡過流放地的每一天。
這一切,伺候的人看在眼裡,擔憂一日深過一日,唯恐楚云溪一個念頭衝不破想不開做出什麼傻事。朴晉對於主子的舉止不知該如何勸,只能默默讓隨侍照料的宦官們暗中留神,若有什麼異常行為好立刻阻止。
這一切,列丹弓也看在眼裡。
沒有言語、沒有安慰,每日每日在結束整頓軍隊後,無論多晚他都像木偶的影子,靜靜站在楚云溪舉臂可及之處。
楚云溪坐,他坐;楚云溪站,他站。
一個楚云溪,一個列丹弓;一具木偶,一個影子。
讓旁邊看不透的人更加摸不著頭緒,不知道這兩位主子演得究竟是哪齣戲。
這一人一影的戲碼足足演了一個多月,三十多個日子,旁人從錯愕擔憂、猜想揣測,到後來淡得沒有感覺,各人忙著手裡的活兒,不再成天提心吊膽害怕他二人往絕路走。
這天,列丹弓查核完軍營糧晌,閱完幾批昨日呈上關於幾簇小部落爭奪良田的報告,一如這三十多天來的慣例回到茅草磚頭闢搭的陋屋。
推門踏入沒見著楚云溪的身影,剛在腦中搜尋他可能會去的幾個地方轉身正要離開之時,高大的黑影遮去門外透入的光線,也擋了列丹弓的路。
「你難道不問,這段時間我在想什麼?」
列丹弓抬頭看著眼前高大的身軀,抿唇笑道:「何需要問?」
「你知道?」
「我又不是你肚子裡的蛔蟲,哪曉得你想什麼?」
「那你……」
一天又一天,不問不疑地陪在我身邊,又是為何?
列丹弓似乎明白楚云溪眼裡的質疑,笑答:「我雖不懂你心裡在想什麼,可看你的表情,我能猜出你的掙扎……和懊悔……」
「為何?」
就連父皇都不懂他所思所想,這人,難道真得知曉?
列丹弓沒有回答,捉著楚云溪的手奔出陋屋,直到二人奔出了汗來不及換氣才停下腳步。
列丹弓指著坡腳下收拾農具準備日落歸返的農夫、指著結實纍纍的田園,嚴肅開口:「三年前,這片地上被烈火吞噬,征伐南蠻的軍伍踐踏過這裡的每一塊泥土。帶回了千名戰俘百名婦幼,當著京城百姓的面在城牆上懸掛南蠻賊子的頭顱,被斬斷的脖子處落下的鮮血,在南城門下足足滴了半個時辰。」
「……」
無視楚云溪自責蹙眉,列丹弓就像個茶館拍案的說書人,娓娓說起三年前的慘烈……
「當年,陛下為此設宴慶功,領頭功的不是帶軍征伐的將軍而是在幕後運籌帷幄的人。此人睿智忠義京城百姓無不景仰稱讚,道是此人倘若登基則天下太平海晏河清。
這個人雖然從未踏上南疆的土地,卻憑著展於紙上的地形圖,精準無誤地判別南蠻可能設陷攻擊之地,就連對方兵敗逃竄窩身之處也斷得分毫不差。也因為我朝將領有了此人相助,方得以在半個月內攻克南蠻取下賊人首級,光耀帝王威儀。」
列丹弓扳正楚云溪的臉四目相對,字字句句如鞭如笞,狠狠抽打在楚云溪愧疚懊悔的一角。
「他,皇族,高貴而聰慧,姓楚,名云溪。皇帝陛下的親兒,我朝尊貴的前太子殿下。是你──楚、云、溪!」
楚云溪眥目欲裂,自責、懊悔、憤恨、屈辱……百般滋味雜陳於心,胸口上猶如被大石重壓無法呼吸,可拚命吸入的氣好不容易入了肺,卻彷彿每一口氣都附滿尖刺,一但吸氣便狠狠扎入心肉痛得叫人背脊發汗,卻又無法阻止再一次吸氣的動作。
木偶,從四肢末端起始,迸裂、折斷、粉碎……
這些日子裡被膿血層層包裹不願直視的潰爛,被列丹弓拿著尖針不留情地戳爛,擠出黃膿、噴出黑血,卻有種輕鬆的舒坦。
化了膿的傷,惡臭、潰爛、生蛆,卻被摀著掩著,爛了心志、潰了抱負。
出宮前允諾列丹弓的話,被忘得一乾二淨,自怨自艾沉淪在往昔造成的慘劇。
不出宮門,不識江山。
流放路上,所聽所聞,每每超出原本的認知。
原本自負認為他不若父皇蠻橫殘暴而心繫百姓,一心只求能有所作為,減輕百姓勞苦,讓他們都能擁抱幸福安康。
卻原來,他只是一廂情願。
不曾走入人群、不曾踏上百姓養生送死的土地、更從來不曾問過任何一個他的子民,想要的究竟是什麼?
只是蠻橫且粗淺地以為百姓們會要什麼,可從來不曾問過任何一人,這個想法是否正確?
就像南疆慘劇,三年前接了駐守邊將的上奏,聽了將領憤慨怒訴南疆賊子如何囂張跋扈亂我邊城殺我百姓。於是在九重深闕的太子殿內,一道又一道的軍令連夜南下。
如今冷汗重思,卻質疑當年的自己,為何沒有片刻想過,找個信得過的人前赴南疆一探究竟,探將領之詞是否可信?
若可信,可信者又有幾分?
攻克、擒賊、得勝……
自以為維護了我朝黎民的安危,然而那一顆顆滴血的頭顱,可能只是此時此刻,自己眼前那些揮汗收拾工具的無爭農民,與一旁歡笑迎接他們返家的妻子兒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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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孽,怪不得隱瞞實情,欲藉機巧取戰功以謀陞官厚賜的將領。
信了片面之詞的是他、未曾疑惑派人探查實情的是他,乃至最終下達軍令討伐的也是他。
羞愧自厭如火灼焚,楚云溪舉手掩面惶恐顫抖。身後,傳來列丹弓獨有的嗓音……
「我這麼說,只是要你認清真相,不讓你逃避。自責也好、愧疚也罷,時光不能倒流,做過的事情無法挽回只能彌補。
你若能活下去重返朝廷,還這片土地數十年不受戰火波及才是對枉死之人最大的安慰,因為他們的親人、他們的族人,都將受惠於你的德政,而擁有屬於他們的幸福。」
一語驚醒,當頭棒喝。
楚云溪轉身看著佇立夕陽下的列丹弓,看著那俊美無儔的容顏,心中大愧。「我不如你……」
虛長數歲,卻被這少年屢次開導。
晚風中,列丹弓一縷衣帶被風振起,輕掃在楚云溪的左手。楚云溪張開手心,抓了幾回都沒能將那縷衣帶握執掌中,失失落落,就像他到此刻仍抓不住列丹弓的心一樣。
「謝謝……你這段日子的陪伴……」
列丹弓露出調皮的笑,戳戳楚云溪高挺的鼻尖。
「別把我想得太高了,我可沒比你強到哪去,方才的話是我爹在臨行前再三吩咐,要我適時在你面前說出。」
「列辰將軍?」
「是啊!」列丹弓俏皮笑笑。
「爹要我提醒你不可失志。還要我跟你說,為人君者並非毫不犯錯。真正仁德之君,是即使犯了錯也能坦然面對、盡心補償之人。」
深吸淺吐,如此反覆數次,楚云溪走出迷障,先前如墜大霧惶惶不安,刻下思緒清明後暗謝老將軍一番用心。
要知道方才那席話,也唯有列丹弓才敢直衝衝地對他托出;也唯有列丹弓,才能把列老將軍想要透過兒子轉達給自己的話,一字一句牢牢刻印在腦中。
楚云溪再次翻掌一握,這回輕鬆地將那縷隨風飄揚的衣帶握入掌中。
「丹弓……我可以……這麼喊你嗎?」
夕陽映照在楚云溪臉上,分不出他臉上的色彩是夕陽的紅光或是他無措的紅暈。
走不出的迷惘,其實有兩層。
一層,在老將軍的開導下,悟了;另外一層,他得用自己的手將之扯去。
列丹弓咯咯笑問:「怎麼突然問這種古怪的問題?」
「那……那你的意思是……可以嗎?」
「當然,你願意喊我的名字,我歡喜都來不及呢!」
楚云溪臉上表情一緊,深深吸了口氣後,才又開口道:「我……」
「怎麼?」
「我對你──」
「對我?」
列丹弓歪著脖子,狐疑看著楚云溪欺向自己的臉。
「唔……」
顫抖的唇瓣,帶著怕被拒絕的惶恐,緩緩印上列丹弓微張的唇。
鼻間呼出熾熱的氣息,撲打在彼此的臉上。
夕陽一點點隱沒在地平線,地面上,兩道交疊的影子隨著夕陽西下,越拉越長……越拉越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