捌、

本章節 3273 字
更新於: 2020-08-16
捌、

雙腿因長時間行走脹得痛人,肌膚下的血管彷彿下一刻便要爆裂表皮;手上的木枷磨破手腕嬌嫩的薄皮,絲絲血痕錯落腕上,連同被粗糙的木枷刺破翻起的皮膚,紅得叫人怵目驚心。
他像個牽著線被人操縱的木偶,無意識地跟著押解的隊伍走著,腳底板處的骨頭似乎沒有皮肉的保護直接踩踏在凹凸的地面,硬碰硬地對抗尖銳的石子。
楚云溪又是一晃,在栽倒的前一刻勉強保住了平衡。
「殿下?」後方,朴晉擔心地問了聲。
「沒事……」
虛弱的迴音未止,隨著楚云溪的身形又一次搖晃,終究撐不住精神與肉體上的過度負荷,眼前一花,就這麼側身倒去。
「殿下──」
朴晉飛身撲倒在地,用自己的背接下楚云溪昏厥的身體。
後頭趙央與士兵等人見狀,連忙停下腳步,幾個人七手八腳地抬起楚云溪,扛到一旁的陰涼處看照。
隊伍最前頭,列丹弓一聽後方雜音紛紛,回頭便見楚云溪昏倒被人抬至樹下的一幕。心頭一揪,掉馬回到押解隊伍的末端,不等收疆勒馬便從馬背上翻身而下急奔楚云溪身前。
「怎麼了?」
長風半跪在楚云溪身側,執起一手扣住手腕的中央凝神審脈,雖不如紀敏那般醫術高超卻也略懂岐黃,南疆之行多有變數,帶個懂醫的人隨行於危難之際比黃金白銀好使。
長風噓了口氣,抹了把額際上的冷汗道:「只是體力不濟暈了,沒什麼大礙。」
列丹弓回頭對著個瘦高的男人道:「小烏龜,前面探路,找間乾淨的客棧民家,咱們得在這兒過上幾晚,順便弄些止血化瘀的傷藥。」
被喊小烏龜的男人黑著臉抗議:「伍桂、伍桂啦!」
不是小烏龜,不是!
「笨烏龜嘮叨什麼?還不快去?」
「知道了啦,嗚……」
伍桂認命應道,誰讓他打不贏這個愛給人亂取別名的將軍。打贏之前他就只能當隻可憐的小烏龜,嗚。
「小、烏、龜──」
濃濃警告的語氣鬼氣森森地飄來,嚇得伍桂忙把疆繩一抖,兩腿夾著馬腹迅速奔去前方小村打點一切。
看著列丹弓指揮自己部下,正打算將楚云溪負上馬背,押解的官兵頭兒趨步走至列丹弓身側,拱手道:「列將軍,卑職有一言提醒。」
「何事?」
官兵頭兒嚥了嚥唾沫,提了些膽子道:「太子是流放之人,按規矩不得騎馬乘車,得一路行至流放地,所以……」
「什麼?」
巴鐵熊步一跨,揪起官兵頭兒的領子,扯著大嗓門怒吼。「他奶奶的,不能騎馬,放馬屁股上也不行嗎?」
「這……這個……」官兵頭兒的腳尖在離地半個拳頭高的地方晃動,脖子被勒得難受。
「鬆手。」
一隻手輕輕拍在巴鐵的臂上,列丹弓搖搖頭,「他也是按令辦差,別為難官爺。」
「哼!」
巴鐵悶氣鬆手,官兵頭兒腳板落地,一個沒站定,連退了好幾步才穩住身子。拍了拍被巴鐵揪皺的衣領,露出為難苦笑。
「多謝將軍。」
列丹弓抱臂思索,「不能用馬載、不能用車……可是再耽擱下去,萬一……」
「將軍,讓奴才們用負的負太子爺去吧!」趙央卸下背上行李,對著列丹弓道。
列丹弓聽了大喜,目光看向官兵頭兒,問著:「如何?這方法可行嗎?」
官兵頭兒苦笑頷首,「可行。」
「將軍,那我──」
趙央的話還沒完,朴晉只覺得背上重量一輕,楚云溪便已經被列丹弓負在背上,兩人的身上還用解下的腰帶紮個結實,就怕急行間不小心讓楚云溪落下他的背。
列丹弓的手緊緊勾在楚云溪的腿彎,迎風一笑,對著手下朗聲喝道:「來啊!練兵,威平營下的弟兄們聽令。」
「是!」
隨行護衛的威平營士兵們一聽是軍令,漢子們各個表情嚴肅筆直而立,齊一的應和豪氣地飄盪在崎嶇郊道。
「讓出你們的馬給其他人騎上,跑最後二十個的,接下來三天不準吃飯,給我啃地瓜去。」
「呃啊──」
「他奶媽的,又是地瓜。」
「老天……」
前一刻還雄壯威武的士兵,一聽又是恐怖的地瓜刑,各個臉上慘白如紙眉角狂抽。
「鬼叫什麼?不想啃地瓜就給我拚命跑,有意見的……」
「打贏你再說對吧?」
繼上回「我若打得贏,俺娘嫁烏龜」的言論,軍伍中武藝最差的紀平,準確無誤地接下列丹弓沒說完的話。
「有問題嗎?小、平、平?」
紀平異於常人高大魁梧的身材狂抖滿身子疙瘩,用著低沉渾厚的聲音對列丹弓討饒:「將軍我拜託你,你這麼叫,你不丟臉我丟臉啊!」
抗議的話招來列丹弓一記掃堂腿,要不是這段日子來時不時地就會給將軍來上這麼一記腿,一開始屢屢跌得狗吃屎,現在倒練就了一番閃躲功夫,輕輕鬆鬆化解了列丹弓猛力的一踢。
「還愣著做什麼?動作快!」
「是!」
士兵們翻身下馬,讓年紀稍長或者動作較緩的人騎上馬背,剩下年輕力壯的則負責搬運物品。列丹弓留下隨行士兵,吩咐那領頭兒維護這些人的安危後,足下一點也不先打聲招呼,負著楚云溪便往村上人煙處,追著伍桂而去。
「啊!偷跑!」
「奶奶的卑鄙!」
「陰險啊啊啊──」
身後處,一群突然看見列丹弓發足急奔,呆愣後狂起直追的士兵們,一邊追趕一邊發出慘烈哀嚎和咒罵。
「兵不厭詐。」
前方,列丹弓頭不回足不停,輕飄飄地落下了這句。
「……」
跟在後頭的九十餘人收起哀嚎抗議,黑著臉加快腳步,只求自個兒不是最後的二十人。畢竟誰都不想受那拉肚拉沒完、放屁放沒完的地瓜刑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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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一步來到村鎮的伍桂辦事俐落,早把這小村上最易護衛的客棧包下,緊跟而來的士兵們剛結束一場莫名其妙的訓練後,被分派在客棧內外四周守護楚云溪安危。至於最後跟來的官差與宦官們,也在列丹弓的指揮下擱放隨行物品停留休憩。長風則從紀平帶回的大堆藥材中挑出幾味,借了客棧後頭的廚房燒水熬藥。
一個時辰後,煎好的湯藥端入房內,由朴晉一勺勺慢慢地餵入楚云溪口中。而專治皮外傷的膏藥,早在一柱香前便從半條街外的店鋪子買來,細細敷在楚云溪手腳破皮的傷口處。
眾人忙碌時,列丹弓始終抱著手臂立於窗邊,時而擰眉時而舒氣。
這些差事他幫不上忙,與其亂手亂腳不如讓朴晉他們慣於伺候楚云溪的人看情況處理。
只是這道理雖明白,也讓出空間站在窗邊觀看,可心頭卻不由得隨著楚云溪的狀況而起伏。見他傷口上藥時皺眉忍疼,心頭便收緊;見他喝下湯藥,情緒也隨著緩下。幫不上忙卻只能在旁乾著急的情緒,似乎打從認識這廢太子後,便成了他列丹弓最常體會的事情。
夜深,太陽西落後才開始活動的蟲兒發出獨特的聲音,或覓食或求偶,於寧靜中交錯,鋪成大自然的曲調。
客棧裡外兩層負責守夜的人,換到了第二輪,列丹弓椅著床頭,就著朦朧的月色凝視著床上呼吸平緩的俊容。
漆黑的房間,列丹弓又一次抹去頰上的淚。
只有在這個時候,他不是指揮若度的將軍、不是少年老成的將軍,只是個易感的少年,一個擔憂如焚卻不能在他人面前展露脆弱的少年。
「讓你擔心了……」
床榻上,楚云溪輕啟眼簾,黑暗中雖然看不清楚列丹弓此刻的表情,卻從空氣中輕微而壓抑的氣息,知道有人為他擔心落淚。
心疼,外人眼中意氣風發沉穩老練的少年將軍,胸中壓抑了多少無法與人傾訴的苦。
或許是那夜大殿上舞劍救人時,察覺了列丹弓不若表面鎮靜的惶恐,近身而處後,對於他的心疼只有倍加毫無減退。
舉起手,吃力地想要探向列丹弓的臉,卻被另一隻手攔了下來,負氣地將楚云溪的手放回榻上。
「身體還沒好就別動,省得浪費他們辛苦找來的藥。」
「別哭……」
「誰哭了。」列丹弓撇頭悶哼,引來楚云溪不住輕笑。
「可惡,你笑什麼?」
「我沒事。」
「真的?」
「真的。」
「……」
列丹弓咬咬下唇,掙扎了一會,終究決定順從自己的意念。
於是,他離開座椅,坐在床緣,傾身將耳朵貼上楚云溪的胸口。
心跳聲傳入列丹弓耳中,直到此刻才終於安心,逾矩的動作卻讓楚云溪心口一暖,似乎只要有這人在身旁,便已滿足。
「列……」
「讓我靠一下……」
卜通跳動的兩顆心,漸漸地契合了鼓動的拍子,齊一鼓動。
楚云溪無意識撫上垂散在胸口處的髮絲,用指尖細細梳理,列丹弓亦享受這安撫的動作,閉著眼微笑枕在楚雲溪的胸口。一人的指勾繞著另一人的髮,沉睡在彼此起落的呼吸之中。
未覺察,羈絆的絲線便在這一夜、這一刻起,將二人緊緊纏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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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留二日,眾人稍做休息,木枷子銬出的傷僅是皮外傷,上了藥結了痂,也就無啥大礙。二日後,押解的隊伍再次上路,隨行的人物依舊,不同的,是楚云溪臉上的笑容,隨著隊伍前行的步伐,一日日淡去。
隊伍向著流放地,前行、復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