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

本章節 19087 字
更新於: 2020-08-20
拾、

『我對你……很是喜歡……』
『是嗎?』
『我是認真的……認真的喜歡……這樣的情感,你……能接受嗎?』
『想抱我?』
『咦?不、不是。我並不想像父皇那樣……強迫你……』
『我不介意。』
『我介意。』
『這不難。』
『耶?』
『我抱你。』
笑。
『……』
呆滯。
『不願意?』
大笑。
『……』
『不願意便算了,我技巧不錯,本想讓你嚐嚐。』
『願意……』
聲如蚊蠅。
『嗯?』
『我說……我、我願意……』
『……』
被驚得語塞的人,換成了另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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褪去迷惘,楚云溪走入百姓的生活,同他們幹一樣的活、吃一樣的苦,也同他們一塊兒歡笑。
卸下了虛浮的名號,擺脫朝廷卑鄙的陰謀陷害,抹去皇族的姓──楚──以一個人的身分,活得自在。
在這裡,他是孩子口中的云溪哥哥、是忙於農家男兒把酒言歡的云兄、是巴鐵、伍桂、紀平等威平營猛將們,繼列丹弓後躍躍欲試希望哪天能打敗的對手。
連趙央、成玉、衛七等隨侍宦官,在楚云溪表明不願讓人知悉其身分後,惶恐而苦惱地開始管楚云溪為「大哥」。
起初聽見主子要求希望他們能喊他聲大哥,這些自幼入宮當奴才的,一個個幾乎要昏了過去。冒著冷汗抖著腿,好不容易才把大哥兩字抖著嘴唸完,下一刻又覺得冒犯立刻跪地請求饒恕,比起巴鐵等人一口一個大哥咧牙喊得親暱,當場被列丹弓兩手插腰大肆狂笑,指著楚云溪的鼻子得意地笑說這些人還不如自個兒手下的流氓強盜。還說喊個被廢絀的太子一聲大哥有什麼了不起,哪天等楚云溪當了皇帝還照樣喊他大哥才叫帶種。
趙央等人跪在地上忍不住抹著冷汗,這下才見識到,為何太子對列丹弓的評論只有一個字──狂!
只有朴晉在楚云溪尚未發話前,便揖禮說道:「太子若不想露了身分老奴自當遵從,老奴以後便喊您一聲『少爺』如何?」
楚云溪笑答:「那麼,云溪可有這福分請您操勞這裡的一切,當當我這簡陋小屋的『朴管家』?」
朴晉眼眶一熱,嗓音輕顫。「太子……不,少爺,老奴絕對會用心伺候,請您放心。」
從這一刻起,抹去身分,他們的心緊緊地繫在一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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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云溪揮汗落下一耙,埋下青稞的種子翻土鋪於其上,從腳邊木桶舀了杓水灑在土面,最後用腳將土塊踏得密實。
田邊陸續傳來父母妻兒喊男人們回家吃飯的聲音,每一次都讓楚云溪不自覺地浮露微笑。拄著鐵耙揮手與一起忙了整天的漢子道別,看他們收起農具,牽著老婆孩子或與年邁父母併肩回家。
這,才是「家」吧!
皇子從出生起身邊就繞著無數宮娥與太監,別說和父皇有什麼互動,連和母后也生份地像個外人。尤其他一生下來便封了太子,記得年幼時想見母后一面都得繞過大半個後宮,經常是才剛說幾句話又得依循每日的習課,回到殿閣面對前來授業的太傅。
對著父親,不能喊爹,得喊父皇;對著母親,不能喊娘,須尊一聲母后。
當同齡孩子舉著雙臂喊著要爹娘抱抱的時候,自己在做什麼?
好像在學武吧!又好像已經背熟了千字文,準備開始讀詩經?
身邊的人稱他「太子」、稱他「殿下」,又或者恭恭敬敬跪在他腳下,喊他「太子殿下」。伺候的宮人們會喊他「主子」、父皇母后除了偶爾喊他聲「溪兒」,多數時候都叫他「皇兒」。
記得四歲還是五歲那年,把自己反鎖在燈火通明的東宮,在鋪了滿地的白紙上一遍又一遍書寫自己的名字──楚云溪──像是怕自己也要忘了這個名字似地,只覺得有股無法形容的恐懼,讓他不得不發了瘋地書寫自己的名。
在這裡卻完全不同,錯肩的人們會笑著舉起手臂揮舞,大聲又開心地喊著他的名字。有的喊他「云溪哥哥」、有的喊他「云兄」,有的喊他「云大哥」。
從前,幸福僅是加總起來二十多劃的字;如今,幸福俯拾即是。
它埋在烈日灼曬的泥土,一釘耙就刨了出來;它伴隨在人們親切喊他名字的聲音,只要舉臂回應就能感受。
搬磚頭是幸福、教孩子們讀書認字是幸福、就連在大雨中奔跑卻失足摔跤,被巴鐵一干人不給臉狂笑,也是幸福。
離宮前曾惴惴不安,只覺前途茫茫無處容身。可現在覺得自己像是擁有一座寶山,奢侈收藏不斷冒出的幸福。
心改,念轉。
覺得自己就像埋在土裡十多年的蟬,如今鑽出泥土爬上枝枒,正一點一點蛻碎身上的殼,逐露薄翅等待高飛。
「該回去了。」
看著天邊緩沉的夕陽,楚云溪閉眼自語。
他深深吸入飄了土味的空氣,而後睜開雙目收拾耕作的農具,滿心期待回去那雖用稻草磚頭砌成,卻著著實實屬於自己的──
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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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裡,陋屋外來了個意料外的人。
焦急又匆促的馬蹄聲踏破夜晚寧靜,紀敏一身布衣盡染塵泥,疲憊與憔悴寫滿了他的臉。勒馬收韁的下一瞬,一人一馬再承受不住連日的奔波累倒在磚屋前的空地。
白天裡列丹弓領著軍營的哥兒們上山狩獵,一邊給晚膳添菜,也順道練練他們的腳程與箭術。晚上火堆一升,白天打來的野味就成了美味大餐,再配上幾人用俸祿用工活掙來的幾吊錢換來的酒,夜空星子、野味薄酒,屋後處的小坡就成了他們高談暢飲的歡樂地。
是以當遠方馳來馬蹄聲時,值夜的人在飲酒高歌下失了平素的警戒,卻恰巧讓紀敏毫無攔阻策馬奔至屋前空地。
倘若換了平日,由列丹弓或其營下將士輪值夜守,對上有人策馬急奔而來,急於攔阻下就算刀劍沒傷了紀敏,也會因為要將人攔下朝著馬兒攻擊。
急馳之馬兒驟受襲擊,自保的本能下或揚蹄人立、或折腿側倒,無論何種狀況都將導致馬背上的人因此受傷。
況且紀敏連日趕路體力早已殆盡,若再於奔馳間被摔拋下馬,馬兒在驚慌之下重蹄亂踏……
後果如何,讓人不敢去想。
所以說天下之事無巧不巧,如果這些情況果真發生,那麼讓紀敏不得不連日疾行的「原因」也將因變故而無法讓楚云溪等人提早得知。
因果相依之下,也許楚云溪一干人等、甚至天下人的命運,亦將扭轉成不同的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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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娘的,誰讓馬亂奔亂跑的?」
趙央一腳踹在紀平的小腿肚,跟這些與其說是軍官不如說是流氓的男人們混久了,近墨者黑下就連原本斯文的趙央也學了粗口。
紀平縮回被踹疼的小腿,一臉委屈,「小央子你不公平,今天負責給大家栓馬的明明是將軍,你幹嘛不踹他老踹我?」
列丹弓偷嘿了聲,拎著酒瓶一副事不關己地在旁邊看好戲。
「哼,我就看你不順眼,怎樣?」
「不公平不公平不公──」
「噓,噤聲。」
啪!
「閉嘴!」
大個子帶著酒意的抗議還沒說完,楚云溪和列丹弓兩人,一人一手遮住了紀平的嘴。只不過列丹弓在遮住紀平的嘴前,在他右臉上多颳了一巴掌。
嘶嘶──嘶──
兩道人瞬間從草地上拔起,飛身奔至屋前查看。兩人落地停足時,看到的便是紀敏連人帶馬軟倒在空地上的一幕。
「紀哥?」
焦急一呼,列丹弓奔至紀敏身旁鬆開纏繞在他手腕上的粗韁,將人抱離馬背。墨黑的駿馬失去昔日光彩側倒在地上劇烈噴出熱氣,一看這光景就明白有壞事發生,否則三哥怎捨得自己心儀之人如此不要命地連日奔馬。
「小弓……京城……京城……」紀敏的疲憊早過了限度,見到列丹弓的臉後心下一鬆,才說了幾個字便閉眼昏倒列丹弓胸前。
「他是?」
楚云溪疑惑的聲音由背後響起。
「將軍將軍,這到底是?」
「紀大夫?」
「天哪他怎麼跑這兒來了?」
「大哥?將軍?喂,倒是快說話啊你們。」
緊追而來的一群人也被眼前的情況嚇了一跳,巴鐵幾人曾與紀敏接觸幾回,對這長得比娘們兒還美、嘴巴毒心腸好醫術又高超的軍醫打心底喜歡。見紀敏虛弱成這德性心下大駭,究竟京城那發生了什麼事情,需要紀大夫不要命地奔波百里?
絕對,不是好事。
列丹弓抱起紀敏,轉身向屋內走去,同時吩咐:「巴鐵、朴晉。」
「是。」
「去把黑風照顧好,還有沿著紀敏來的方向逆回去走一遍,把路上所有的痕跡都給抹去。」
二人頷首領命,顧馬的事情巴鐵自動攬了去,消抹馬匹痕跡的工作則讓細心的朴晉負責。
幾乎同時間地,楚云溪轉頭向成玉、衛七:「你們立刻去鎮上買些退火降燒的草藥。」
「是。」
「大哥,那我……」
紀平看看楚云溪,又看看趙央。
「一人各打兩桶冷水往自個兒頭上澆去,醒醒酒,今晚你二人負責守夜。」
「知、知道了……」
一想到得把冷水往頭上淋……唔,光想就覺得冷。
趙央捲起袖子往井邊走去,回頭一看紀平竟然還定在原地沒動,怒得扯開嗓子劈頭就罵。
「死大個兒,你是沒聽見大哥的命令嗎?還不快來幫忙打水?」
「唔……可是小央子……這井水冷啊……」
「你是打算違抗命令嗎?那好,我這就去跟列將軍告你的狀。」
「呀啊啊啊,別別別──」紀平急得直抹汗,拽著趙央的腰帶死也不敢讓他離開自己半步。
趙央甩甩頭髮壞笑道:「想讓我不告你的狀也成,大哥吩咐了,一人兩桶水,總共要四桶,這打水的差事就你來辦。」
說完,拎起井邊的水桶一個個往紀平身上用力扔去。
左撈右鉤,穩當接下趙央砸來的四個木桶子,紀平苦著臉哀嘆:「知道了,你就在旁邊等著吧!」
趙央詭計得逞,樂得清閒,隨便挑了塊地方便坐了下來,斥斥喝喝指揮著可憐的大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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駐守軍營的長風被急召至小屋,把過脈象後確認紀敏只是兼程奔波導致體虛氣弱,身子底倒無啥大礙。聽了長風的話後,列丹弓懸在心頭的情緒這才稍緩,也才查覺紀敏衣襟下夾藏一物,伸手探入衣內摸出個油布包,解開包裹上緊繫的繩結,打開後竟見一紙火漆密封的信函。
「這……」楚云溪站在床旁,瞧見此物登時一愣。
一屋子的人除了楚列二人,只有長風驚訝地啊了聲,其餘人皆不明所以,只感覺屋內被一股沉重的氣氛籠罩。
信函甚是普通,是一般常見的樣式,不普通的是上頭那枚火漆印。
印記的圖騰是皇帝賜給列辰所用,當年下賜印時甚至表明了無論是否係軍國大事,只要列辰用上此印縱使千里關外各地驛站均須視同皇令,百里加急不論晝夜直送帝王手中,若違此令違令者斬,並且無論信上所求所告者為何人何事,皇帝無不允諾也絕不質疑。
這枚火漆印,列辰只用過三回。
十五年前承武一戰,主領大軍的是已故太后的親兒,京城內他是囂張跋扈的王爺,連皇上看著太后的臉面,都得容著這異母兄弟三分。
那年王爺自纓請命願往承武一戰,不僅奪去列辰在三日前皇帝欽令授予的帥位,行兵出征後剛愎自用,治兵領將亂無章法,明明只需數月即可結束的仗,硬生生拖成一年。一年之中因為他錯誤決策枉死的將士百姓,卻扭曲成一筆又一筆捷報與戰功。
若非列辰苦苦勸諫甚至不惜忤逆王爺無數次魯莽之舉,承武一戰,怕是不僅僅只多一年,而是成為邊防上的一個破洞,終致堤潰水崩。
可惜列辰的相勸都只是一時甘露,問題終究是出在王爺手上的軍權。於是,列辰第一次動用了這枚火漆印上奏天聽,二十日內拔了王爺的軍權,信上款款罪狀最後奪去王爺的命,也造成太后因悲臥病的驟逝。
第二次,火漆印將一個被深囚禁宮內的男子救出帶往遠地,男子究竟是何身分?姓誰名誰?又為何被囚於深宮?之後男子又被送往何處?
列辰未曾吐露隻字片語,就連面對盛怒逼問的帝王,亦然。
第三次,是三關之危。
列辰以此印奏請朝廷急調兵馬赴援,卻沒想到自己的么子竟混入軍旅,行了奇險之招意外解了三關之急。
這次,火漆印送交之人並非皇上,而是自己的親兒。用上火漆印只為讓列丹弓明白情勢有多麼危急險惡,無論是否願依照信上所說的辦法行事,都需速做決斷,不可片刻耽擱。
列丹弓揭了火漆封印,抖開書信匆匆一覽……
屋內擠了一堆人,全都都秉住呼吸,使空氣中凝重的氛圍更加沉甸,他們都靜靜看著列丹弓的臉,與他的反應。
瀏覽完信上內容後,列丹弓痛苦閉眼,努力平穩情緒,捧著列辰捎來的信恭敬遞予楚云溪。
他的手,在抖……
書滿墨字的白紙,也在抖……
「父親說,待你看完此信後,一切事情由你決定。」
列老將軍沒派部將送信,卻要親如家人的紀敏銜命奔波,兼以信上豔紅的火漆印與列丹弓的反應……
心底,已有覺悟。
沒有接過列辰的信,而是帶著不知該讓人如何形容的表情,淡淡地問了句:「宮裡的人何時會到?」
「你──」
列丹弓倒抽冷氣,把夾在指尖的信紙一角揪抓得幾乎要破損。
「這結局並不意外,不是?」
鎮定的外表下,內心意外平靜。
無怨、無恨、無悲,或許有那麼一點點的嘆息……
嘆史冊載了無數皇子的命運,落到自己頭上時竟然只有一絲無奈。無奈仿若無形之繩的宿命,也將他牢牢栓縛,最後奪走他的命。
「大哥?將軍?你們到底在搞啥鬼……耶耶耶?小心!」
巴鐵一拳擂在列丹弓肩頭,本只想討個答案,卻不料到自個兒稀鬆平常的一拳,按往例早給將軍輕鬆閃去,卻將列丹弓推彈而出,連退數步也沒能穩住身形,直往地上倒去。意料之外的情況讓巴鐵錯愕,伸手要把向後倒去的列丹弓抓回,卻因驚訝失了平日的敏捷,連個衣角也沒撈著。
一屋子的人就這麼眼睜睜看著列丹弓跌坐於地,先前湧起的不安頓時化為不祥。
火漆封信的紙脫離列丹弓的指尖飛舞於屋內浮動的氣流,飄呀飄地落到了長風面前。長風伸手一取,見信上勁筆疾書默透紙背,許多筆劃幾乎分不開地糾結成一團,潦草得連自幼長於天寧府的長風也快認不出老將軍的筆跡,不難想像這封信是在多麼匆促的狀況下急書而成。
再端詳信上內容,卻竟然、竟然是……是……
「陛、陛下……」
「陛什麼陛?你再不說話老子就揍你。」
巴鐵提肘威嚇,不識字的他只瞧見紙上東一團黑西一團黑,急得不得了。
長風偷看了眼楚云溪,得了允諾後才開口道:「皇上下令,近日內派使臣賜毒酒給流放南疆的前太子,命其自盡。」
「什麼?」
巴鐵眥目欲裂聲如洪鐘,恨不得奪走長風手上的信撕個粉碎。「這皇帝老兒是瘋了嗎?大哥是誰?是他兒子,父親殺兒子?像話嗎?」
「……」
長風無法回答這一串再簡單不過的問題,只能搖頭,只能嘆氣。
是啊!親父殺兒違逆天倫?
常言不都說「虎毒不食子」,何況人乎?
只是這再尋常不過的道理,是平民百姓們的道理,卻非皇家的道理。
生在皇家,再荒誕的事,也都不那麼荒誕。
撞上「權」這個字,一切都變得不同。
權字當頭,父子不只是父子,更是君臣。
所謂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若不死便是大罪,逆上大罪。
沉默,縈繞在歡樂慣了的小屋之中,直到楚云溪開口:「你們都先出去,我有些話想單獨和丹弓談談。長風你讓朴晉在屋外候著,有些事情要吩咐他去辦。」
「遵命。」
長風躬身而去,不忘把仍在忿忿不平的大漢一個個也推到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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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所有人接退出屋外,楚云溪走向列丹弓半跪在他面前,捧起那垂首深埋於髮絲間的容顏。
「丹弓?」
兩行淚水,無聲地從眼眶滾落。「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丹弓……」
「都已廢了你太子之位,為什麼還要奪你性命?為什麼?」
楚云溪抿唇苦笑:「這個問題,我真不知該如何答覆。」
要讓問題永遠從世上消失的辦法,只有一個──斬草除根、趕盡殺絕。
楚呂向來以此為信條,所以他殺皇族、削封藩、克北疆、盪南亂。在他眼裡,敵人就是蔓生野地的雜草,只要留存一線生機,縱然千頃良田也終將被雜草取代。
兩人相對無言,鼻尖呼出的氣息拍打在彼此臉上,楚云溪墨黑的眸子沉了沉,帶著歉意閉上眼簾。
「怎了?」列丹弓問。
「我……」
咬咬牙,驟然睜眼,將列丹弓緊緊抱入懷中。「我捨不下你……捨不下……」
換作以前,他能默默接受這違逆不了的皇子宿命。
可如今,他貪生了、怕死了。多麼想延續這段日子以來與這人相處的美好,就算並非兩情相願,但總還能以摯友的身分與他切磋武藝、與他把酒言歡,與他並肩仰躺漫天星子下靜看星辰推移。
他,不想死。
只要能與這人相伴他可以不要太子之位,做一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農夫。可為何,父皇連這小小的希望都要捻熄?他究竟礙著父皇什麼?連一條活路也吝嗇施予親兒?
微鹹的淚,潰堤似在楚云溪的臉上縱橫。
兩人對泣,從彼此的眼中都看到了不捨,與濃濃的情……
唇,一分一釐拉近,彷彿從相見的第一眼,就等著這一刻來臨。
想起了,那一天……


『果然是老將軍的兒子。』
『什麼意思?』
『之前我也曾誤會你,直到方才相見才知道自己錯斷,你並非佞幸之流。』
『喔,我不是嗎?』
『你的眼睛,不是佞幸之人的眼。』


大殿上,為救重臣他不惜孤注一擲,將自己當成牲口,獻祭予貪婪的王──

『高招沒有,微臣只是覺得無聊想跟陛下借把劍來玩玩。微臣在他們每個人身上各刺百刀,若人沒死算老天保他,不過臣最近老窩在宮中許久沒練劍了,待會要是沒到百刀人便死了,您可不能怪罪微臣。』


白衣輕動猶如天仙下凡,劍身銀光閃動像條銀帶隨風飛舞,比那傾國花魁的舞姿多了十分的艷麗、添了百分絕塵未染的純,仿若傳說中瑤池的蟠桃仙酒,連仙人都要醉倒。
可他看到了,看到一個少年扛著宴席群臣不齒譏諷的目光、扛著帝王貪婪掠奪的凝視,用薄如秋之枯葉的身軀,戰戰兢兢地舞。
舞著那柄長劍、舞著醉人身姿,舞著……枯葉墜地身不由己的輕嘆。
那晚,宮柱暗處,他拋去禮法束縛,只為了一句勸阻,卻被人當頭澆了桶冷水。


『別去?請問殿下有何能耐與帝王抗衡?又能改變什麼?
連萬民您都能閉眼不聞不救,區區一個列丹弓又算什麼?
你可知道今日帝宴,木樁上的老臣們不過是提味小菜,真正的利刃指的是樹大招風的列家軍、指的是邊關戌守的無辜將士與邊民百姓。丹弓若是不服,王上便欲撤列家的權、奪列家的兵,若是到那般地步,邊關無人能守外敵虎視眈眈,邊關一旦被破送命的只會是無辜的百姓,不是那些從來不知救民水火的迂腐朝臣。
而你,堂堂太子殿下,連自己的父皇都阻止不了,連自己的子民都保護不了,憑什麼站在這裡阻止我的決定?』


字字椎心,字字控訴,震得他無法言語。伸了手想拉住暗夜裡顯眼的黑,卻連衣角也沒搆著,茫然看著列丹弓走向帝王滿載慾望的臂膀。
之後,東宮殿內,那人翩然而至,給他說了個故事──


『微臣有一事不明,請太子賜教。』
『何事不明?』
『微臣前些日子遇到一個坐擁萬貫家產的富豪,他穿著最華麗的衣服配戴最精美的飾品,乘著最昂貴的畫舫去遊湖。遊賞間替他撐船的舟夫失足落了水,這富豪明明水性不差卻遲遲沒伸手去救那名舟夫,任由他載浮載沉在水中掙扎。微臣恰巧也去那湖上遊玩,救下那名船夫,可微臣覺得奇怪,倘若當日沒有碰上微臣,那富豪失了舟夫誰來替他撐船?誰來把富豪安然送回岸上?
於是微臣便問那名富豪,說你這麼做可能連命都不保,畢竟這湖上也不是時時都有人經過可以來救你,萬一今日沒遇上我,你難道就這麼任由那舟夫溺死,自己也飄浮在這湖面性命堪憂嗎?』
『說下去!』
『結果那富豪回答臣,說他也不是沒想救那舟夫,可這樣就得濕了自己的衣裳,也會弄髒這條精心打造出來的畫舫,又或者這畫舫因此損了、翻了、沉了,他費心打造出的美麗畫舫便要毀在那舟夫手裡,到那個時候他又該如何是好?』
『那麼……你如何看待那不施援手的富豪?』
『微臣以為,這個答案在微臣踏入太子殿的那一步時,便給了您答覆。』
『……』
『微臣,想親耳聽到您的答覆。』
『那個富豪會這麼答覆你──他會救!
哪怕舟翻人溺,他也會用他的生命、用他的一切,去救。』
於是,他反了!
平生第一次,怕也是最後一次,違逆了自己的父親,當今的皇帝──


『罔顧百姓生死率性而為、荒淫無道屢興兵戎、縱容奸臣濫施刑責、強徵重賦逼死臣民……這一切的一切早已不是罪不容誅可一言蔽之。而今您又想將百姓推上死路換取所謂的光榮戰績?還想拿百姓的骨血來換城池的數量?
您想得到的究竟是什麼?權勢早已將那個當年抱起兒臣,信誓旦旦要締造強國的父親吞噬。
您現在究竟在做什麼您自己清楚嗎?明白嗎?這麼做只會讓更多無辜的百姓送命、讓一個個年輕的生命葬送在您可恥的慾望。您這還算一國之君?還算天下黎民之父嗎?』


天牢內,少年懷摟著美酒與他被迫下廚做出的酒菜前來,醉暈暈的酒鬼放肆地用指頭戳弄他的鼻尖,一個勁兒地傻笑──

『我不管你是太子還是庶人,就算是罪人也無所謂,從今爾後我列丹弓就只認你一人為王,做你手中開疆闢土的劍,直抵敵人咽喉。
不過你可得好好做……嗝……做一個讓百姓稱頌的聖君……約定了……』


就連身在南疆心情鬱滯之時,也是列丹弓從鬱積的心結裡拯救了他──


『三年前,這片地上被烈火吞噬,征伐南蠻的軍伍踐踏過這裡的每一塊泥土。帶回了千名戰俘、百名婦幼,當著京城百姓的面,在城牆上懸掛南蠻賊子們的頭顱,被斬斷的脖子處落下的鮮血,在南城門下足足滴了半個時辰。
當年,皇帝為此設宴慶功,領頭功的不是帶軍征伐的將軍,而是這一切事端幕後主導之人。此人睿智忠義,京城百姓無不景仰稱讚,道是此人倘若登基,則天下太平海晏河清。
這個人雖然從未踏上南疆的土地,卻憑著展於紙上地形圖,精準無誤地判別南蠻可能設陷攻擊之地,就連對方兵敗逃竄窩身之處,也判別得分毫無差。也因為我朝將領有了此人相助,方得以在半個月內攻克南蠻,取下賊人首級,光耀帝王威儀。
他,皇族,高貴而聰慧,姓楚,名云溪。皇帝陛下的親兒,我朝尊貴的前太子殿下。是你──楚、云、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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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唇摩娑,渴求更濃烈的交纏,列丹弓混沌的腦子突然劈下一道銀光,驚醒幾乎要陷溺這片溫柔的思緒。紅著臉推開楚云溪,雙手摀著發燙的臉輕嘆幾聲,小看了楚云溪對自己的影響,居然在這種急迫的狀況下發這等綺麗念頭。
「怎麼了?」試探的語氣傳來。
抬首,列丹弓臉上紅潮未退,發窘咬著下唇:「都是你,都這時候了還發什麼情?害我也跟著頭昏。」
「噗。」
原以為得到的反應會是拒絕,沒想到答案竟出乎意料。
「笑什麼笑?都快沒命的人了還笑?」
「我還以為……你不喜歡……」
列丹弓呶呶嘴,臉頰的紅暈又深了些。「怎麼可能不喜歡,我還怕你嫌我。」
「嫌你?」
「我可是上了你父皇龍床的人,如今又來對你說喜不喜歡的,你還要嗎?」
楚云溪撇過臉,不敢直視列丹弓的眼:「之前我說不願迫你,可還記得?」
列丹弓笑答:「自然記得,我也說了,若你覺得是在迫我,那麼掉個位置換我抱你也非不可。怎麼突然提起?你不是老逃避這個問題嗎?」
自那日告白心意,這話題再沒出現,二個人也未有親暱之舉,標標準準的哥兒們相處,彷彿那天的對話不曾出現。
「我願意……」
「你?」
「笨小弓,都什麼時候了還談情說愛?」
微弱的諷刺聲從床榻上發出,讓楚云溪更加尷尬。
「紀哥你就不會繼續裝暈嗎?嘖!」
列丹弓嘖了聲,勾下楚云溪的臉,在他唇瓣印上一吻後起身走向床邊察看紀敏的狀況。
紀敏縱使體虛氣弱仍不改毒辣,白了眼紅暈未褪的列丹弓,哼道:「我若還繼續昏下去,你的男人就要送命歸西了。」
「嘖,嘴巴還是這麼毒,真不知三哥怎麼受得了你。」
「哼!少拿丹颺開玩笑,否則我讓你眼睜睜看著喜歡的人死掉。」
列丹弓換上討饒的表情,笑著:「好啦,紀哥你最疼我了,快說,你有什麼好主意?」
「扶我起來……」
紀敏吃力地想要撐起身子,四肢卻像被卸了骨頭似地一分力氣也難施出。
「嗯。」
列丹弓將紀敏扶起讓他靠坐床頭,在他示意下,伸手探入他腰袋內暗藏的小巧銀盒,打開蓋子只見兩粒看似普通的藥丸。
「這是?」
「斷魂丹。」
「毒藥?」
紀敏點頭,「沒錯,是毒藥。」
列丹弓氣得直跺腳,「爹跟哥讓你沒命地趕來,就只為了要讓云溪吃這狗屁斷魂丹?」
「直呼其名了嗎?」紀敏浮露曖昧微笑。
「該死,紀哥你別鬧我。」瞪。
紀敏沒搭理鬧脾氣的列丹弓,眼眸一轉,直視立於列丹弓背後的楚云溪。「殿下,老爺的信您看了嗎?」
「是。」
「老爺要我問一句:您是打算接受皇令一死?或吞下我研製的斷魂丹訛死入軍?」
「訛死?」楚云溪凝視紀敏的雙眼,疑惑。
「是的。」
紀敏手指銀盒,繼續說道:「三五日後,京城來的使臣便會抵達此地,御賜的毒藥我不知藥性,加上這裡地處偏遠想及時救回你的命絕無可能,況且隨使臣而來的太醫將親自驗屍,確認殿下確實死亡後才准收屍入殮。
時間緊迫,無法找一具與你身形相仿的死囚來個偷天換日,所以我們只能兵行險著,選擇最後一種能讓您活下來的方法。」
「紀大夫的意思是?」
「我的想法很簡單,使臣來後你接下毒藥,在飲下毒藥之前讓列丹弓想辦法弄出一場混亂。混亂中你藏起毒藥吞下斷魂丹,一來死亡症狀短時間內大同小異,太醫在混亂之虞怕是也沒那功夫判別真假,之後我再將你救醒。如何?願意拿命賭一把未來嗎?」
依著列辰信中所書,訛死等候機會雖不光彩,卻是躲過此劫唯一的方法。
列丹弓悄悄靠到楚云溪身邊,執起他的手合握於掌心,道:「如紀敏所言,現在有一個岔口,定下後便回不了頭。一是你詐死入軍,靜待時機一舉成功;二是你接下毒藥死得冤屈,云溪,你選哪一條?」
屋內油燈搖曳螢螢之光,雖很微弱,卻仍努力燃燒跳動。
紀敏和列丹弓二人,幾乎是秉住呼吸在等另一個人開口。
等,他的選擇。
就在燈油幾乎燃盡之際,被列丹弓握在掌心的手顫抖卻堅定地給他的答案。
「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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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日後,威平營紮營之處由地方戍官帶頭,領來了一批來自皇城的隊伍,為首的,竟是太子楚勤的人──成松。
「列將軍。」。
成松抱拳拱手笑得客氣,一襲藍金鑲邊的綠袍召告此人位列一品的身分,把手一抬立即有隨從機伶捧來個盒子,揭開盒蓋裡頭滿是金元寶,成色十足果然重禮。
列丹弓見此大禮,面露笑容作場面地將盒子推回給成松,道:「成大人客氣,只是這禮也忒是大了,下官可不好收啊!」
成松復又將盒子推回給列丹弓,笑道:「這是本官的一點心意,給將士們添菜打酒,希望將軍別推卻了。」
「既是給將士們添菜打酒,那丹弓就代威平營下眾將士們,謝成大人美意。」
「好說好說。」
列丹弓一頷首,旁邊小兵躬身收下裝滿金元寶的盒子而後退去。
「軍營地處偏疆,還望大人不嫌棄,請。」
「多謝將軍。」
將成松迎入帳內,放下簾帳阻擋外邊負責護衛的士兵、僕役與隨行醫官。
論年紀,列丹弓比他兒子還小;論官階,成松是上官又是太子楚勤的親信,根本不必如此客氣。會如此忌憚又欲拉攏,看中的自然是列辰手上驍勇善戰的列家軍。
想他擁戴的太子來日榮登大位,豈可不拉攏掌有軍權的列家人?是以他雖身負皇令,但場面上仍來這裡打聲招呼。
列丹弓斟了杯茶遞予成松,疑惑相詢:「不知大人此番前來,所為何事?」
成松接了茶杯卻不急飲下,捏在指尖轉動把玩,壓低聲音道:「本官此行是奉皇上命令前來。」
「皇令?」
「賜死庶人楚云溪。」鷹般銳利的目光,牢牢釘在列丹弓臉上,捕捉他每一絲反應。
「什麼?」
握著壺柄的手重重一震,片刻後震驚散去頹敗地將身體靠在椅背上,久久無法言語。
成松撤下警戒的目光,一抹果如所料的神色閃過他的臉。
滿意,非常滿意,滿意於列丹弓臉上藏不住的震驚。
早在皇令下詔後,太子楚勤便差派人嚴密監守曾經支持楚云溪的大臣們,天寧府自然也在其中。目的是為防堵消息在成松抵達南疆之前走漏,不讓那些人有任何偷天換日暗渡陳倉的機會。
成松長年在黑暗的朝堂上翻滾,雖認為太子做了嚴防理該滴水不漏,卻仍要親自試試列丹弓──這個既是列家人,又被皇上派來護送前太子流放的人──是否在自己開口前,已經知曉他此行的目的。
試驗的結果,讓他十分滿意。列丹弓的錯愕、震驚,與頹敗,在在透著對自己一心追隨之人躲不過命運的無力。
列丹弓眼眸間有些失焦,轉頭看向成松,口乾欲裂聲音嘶啞地問:「何時?」
成松停下把玩酒杯的舉動,仰頭將那杯微涼的茶湯一飲而下,置杯於案。「就這兩天。」
「可否……容我些時辰,孝敬太子最後一膳?」
成松面露為難,佯裝一臉不好推卻要求的為難,支吾好半會後方道:「明日卯時一刻,時辰一到便需行刑,不可再晚。」
「多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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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松前腳方踏離軍營,列丹弓便被巴鐵等人團團圍住。
「將軍!」巴鐵的大嗓門吼得人人耳膜皆俱一震。
「難道就這麼眼睜睜地看著大哥死嗎?」
「事已至此,還能如何?」列丹弓指著成松帶來的大隊人馬。
「大不了咱哥兒們劫人。」紀平舞拳喝道。
「劫人?」列丹弓冷笑,「你劫走人後要往哪兒藏?往哪兒躲?你們的家人將被株連冤死你可想過?況且普天之下莫非皇土,只要皇帝一道命令,除非你們能躲到老死否則終有被擒獲的一天。就算你們運氣好躲到老死也無人認出,可你們的志向、你們的抱負又該如何?難道還像以前那般甘願被扼殺腹中?」
伍桂不服,推開前面的紀平跨步向前,「難道就沒有法子救大哥嗎?」
「有。」
「真有?」
「太好了。」
「就知道將軍定有辦法。」
一個字,像高燙的火焰沸騰一顆顆鼓動熱血的心。
列丹弓看著這群粗漢子藏不住的歡喜,心下一沉,提手制止了他們的鼓譟。
「今晚亥時一到,你們便換裝劫人。」
巴鐵擰眉反問:「可你剛才不是說不能劫囚?」
列丹弓搖頭苦笑,「所以要換裝,換南疆蠻子的裝。」
「蠻子?這兒哪來的蠻子?不過就是些散居的部落罷了。」伍桂撓頭,轉頭看看小狗小豬兩兄弟,見他們也一頭的霧水猛地搖頭。
這兩兄弟一胎雙生,相貌極為相似,若非他二人刻意在言談舉止間做了些區隔,就連伍桂這群朝夕相處的哥兒們也難辨別誰是狗兒?誰又是小豬?
這二人本姓衛,哥哥叫「衛枸」、弟弟叫「衛洙」。名字嘛本也平常,可敗就敗在他們姓衛,這連名帶姓地叫起來就成了「餵狗餵豬」,老被旁人拿來取笑。不過這對兄弟性子倒也開朗,不但不覺得名字被人訕笑有何不好,還說這名字好記又不易忘,回本!
第一次點兵,列丹弓在聽見他二人名字時當場拍桌起身,大喝:「好!餵豬餵狗,就是不餵敵人,更不畏懼敵人,這名字太好了!」
這話震得二人胸口發麻,也從那天起本只打算用自己的命換些軍晌隨便混日子的想法被重重震碎。
想,成為夠資格站在將軍的人。
「哪來的蠻子?」
伍桂得不到回應,耐不住性子又問了遍。
「你們。」
「我們?」
伍桂張大嘴巴,不敢置信:「難道你要我們裝成南蠻,假意越界來犯然後藉機劫走大哥?」
「正是。」留下這句話後,列丹弓隨即反身離去。
此言一出,眾人熱血鼓譟,最先提出問題的巴鐵卻異常沉靜,低頭思索。
「巴鐵哥!」
伍桂用肘子撞在巴鐵的臂上,不耐煩地催促:「沒時間了,咱們快去準備準備,晚上好把大哥給救出來。」
「等等!將軍呢?」
巴鐵抬頭一看,哪還有半分列丹弓的影子?
「將軍說他不能參與,得按規矩給大哥送上最後一餐飯。」
「規矩?送飯?」心底的疑惑越滾越大。
「快走,再不走大哥要沒命了!」
巴鐵心底的疑惑沒時間容他慢慢釐清,伍桂紀平等人領著一甘士兵等他指揮,列丹弓又走得不見人影沒人可問,只好憋著滿肚子的疑問打點接下來的事情,比方該在哪拿南蠻族的衣裳、或是該在哪伏擊等等。
然而,總有個小小的聲音在腦海縈繞──
佯裝南疆人伏擊朝官,豈不更給足了朝廷血踏南疆的理由嗎?
這裡並無外患更沒有什麼殘虐的蠻子,將軍怎麼會狠心將這些無辜的百姓往刀子口送?
這不是將軍的作風,可是他怎麼會下這種決定?
怎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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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緩緩推移,茅草屋外以百步為距繞了滿滿一圈士兵。
名義上是守衛,實則是防亂防逃──防人生亂滋事、防罪人趁機潛逃。
屋內,紀敏手持書卷端坐在角落,藉著燭台微弱的火光翻看。
「要不要我把房子讓給你們好辦事?」
「咳咳咳……」楚云溪冷不防地被自己的口水給噎著。
「怎麼,難道你們還沒?」這下倒換紀敏詫異了。
置卷於案,紀敏愣愣地看著楚云溪,又問了遍。
「真得還沒?」
「沒……咳咳。」楚云溪咳了兩聲掩飾尷尬。
「太珍惜了所以沒有下手嗎?還是因為小弓上過龍床所以有疙瘩?」後半段的話紀敏說得尖銳。
楚云溪笑笑,心道這紀大夫果然如列丹弓提過的一樣,寵他寵得比列家哥哥們還兇。
「不,是怕。」
「怕?」
「怕放不了手……而我,卻是沒有明天的人……」
太子被廢庶人流放遠地,只有兩種命運,一是死;一是在流放地過完下半生。倘若跨過知己與情人分隔的那道線,他確實能得到慰藉與幸福,但這種愛很自私,依列丹弓的性子,自己死後定不獨活,拉人陪葬的事情他做不來。
若為後者,在流放地平淡渡完此生,他有伊人相伴情深意濃日子雖好,卻同樣自私得很。
列丹弓有的是壯志凌雲的氣魄、揮軍萬里的能力,他不該用自私拴住本該展翅飛騰千里九霄的大鵬,成為供他一人觀賞的寵物。
楚云溪未出口的話,紀敏明白,卻也在明白之後嘆道:「你是真的愛他。」
倘若連本質是自私的愛都能割捨,願用自己性命換對方一生自由,那麼即使未來這男人登了帝位也不會將小弓置於佞幸之流,累他背負一身罵名。
「有你這話,我就不用擔心了。」
其實列家上下對於丹弓追隨楚云溪反對最兇的,正是紀敏。
若只是君臣相隨他不會置喙,可他反對的是兩人無意滋生的情愫,無論楚云溪是太子是罪人還是皇帝,世人不敢對其潑的髒水都會毫不留情潑向列丹弓,一如小弓委身入宮時街坊巷議的下流言語。
不同的是列丹弓捨給皇上的只是身子,捨給眼前這男人的卻是真心。而他,不許任何人辜負列丹弓的心。
凝視楚云溪,紀敏不再懷疑,這男人定會護小弓一生,哪怕要用他的命。
「我出去幫他,省得你沒被毒藥毒死卻給小弓的爛手藝弄死。」紀敏帶著笑推門出去。
「多謝!」楚云溪苦笑道謝。
再過幾刻,便要亥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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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人蹲在灶前又是忙著添火又是忙著翻動鍋鏟,還亂無章法指揮朴晉等人切菜燉湯。
一會兒唉唷一會兒喊燙,掌廚的尖叫連連,行軍打陣也沒見這人如此慌亂,想來「行大事如烹小鮮」這話說得不對,該說這廚房之事難過打仗,否則指揮若定的將軍怎會連切個菜都險些把自個的手指頭給剁了?
紀敏見著這幕笑得不可遏抑,揮揮手讓朴晉等人通通退了出去,挽起袖子用菜刀把那些被列丹弓肆虐過的爛菜全都掃到一旁,抓了把洗好的青菜俐落切成數段。奪走鍋鏟把鍋子裡烏漆嘛黑不知道在燒什麼的鬼東西勺起來,放了些菜油後將青菜下鍋翻炒幾回,沒一會兒色香味俱全的家常小菜便已上桌。
甕裡放水養著的鮮魚也在紀敏的巧手下刮鱗烹煮,甜中帶酸的口感襯著鮮嫩的魚肉,就連負責掌廚料理的成玉等人也不得不佩服紀大夫的好手藝。
但凡被列大將軍肆虐得慘不忍睹的菜餚,全給紀敏扔在一旁全部重做,唯獨乾巴巴黑焦焦的一盤魚乾被留了下來。
列丹弓垂頭喪氣指著那盤魚乾,「紀哥,這個留不留?」
「留著吧!」
列丹弓兩眼一亮,大喜:「所以說我的手藝也不太差嘛!」
紀敏白了眼,冷聲道:「因為只吃這盤還死不了人,而且我累了懶得多幫你再做一道。」
「嘴巴好壞,真虧三哥受得了……」
捧著那唯一一盤他自己弄出來的東西,癟著嘴委屈低唸。
「你說什麼?」
濃濃的威脅聲從前方傳來,列丹弓打了個冷顫,堆了滿臉的微笑討好道:「我說三哥真是了得,有紀哥這麼個賢會的好媳婦,出得廳堂入得廚房上得大床,三哥真幸福,喔呵呵喔呵呵。」
「列、丹、弓!」
紀敏一字一頓,陰森森地唸著死小孩的名字。
「紀哥……紀哥我錯了……紀哥你別過來……別過來,啊啊啊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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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菜一湯加上一盤黑焦焦的魚乾和一碗白飯,比不上從前宮內精美的膳食,卻有著讓人眷戀的味道。
「這便是『家』的味道吧!」楚云溪夾了塊魚肉放入口中,閉目品嚐。
「呸!鬼才跟你一家人呢?紀哥是三哥的人,你甭打我嫂子主意。」
「……」
楚云溪險些哽了喉嚨,對著不懂得知情識趣的人搖頭直嘆。「我啊!遲早被你的話給哽死。」
嘴角一揚,列丹弓挾了條焦黑的魚乾送到楚云溪嘴裡。「嚐嚐,有沒有比上回好些?」
楚云溪嚼了嚼,點頭。列丹弓樂著正打算給自己歡呼幾聲,冷不防地飄來一句。
「上回魚乾中央還是生的,這回進步多了,好歹裡面是熟的。」
「……」
掌廚的人斜眼切齒,鍋巴都沒他的臉黑。「你的嘴比紀哥還毒。」
楚云溪噗哧一笑,挾了最嫩的青菜尖放入列丹弓碗內,「吃吧!」
滿滿一桌菜全給兩人吃空見底,一點也沒有臨死之人的懼怕或食不下嚥,不時從草屋內傳出的笑聲,讓廚房內負責收拾的宦官們忍不住背過身去偷偷拭淚。
便在此時,周遭突然發出震天馬蹄奔走刀槍互擊之聲,屋外負責守衛的士兵們提刀環視,想在黑暗中辨明敵方究竟打何處而來。
『烏拉古──滅嘰──』
『烏拉古烏拉古──』
彎刀在月光下反射出森冷銀光,嘶吼的蠻族奔馬偷襲,夾雜著聽不懂的蠻子話響徹夜空。
朴晉見這不尋常的一幕,雖不知為何冒出一群蠻子,護主心切下只急著奔往陋屋拍門大喊。「主子快出來,有人來襲。」
「朴晉。」
「是。」
楚云溪平淡的語氣透過門板傳出,「退下。」
「可……」
「退下。」發下的,是不容反駁的命令。
「是……」
趙央成玉心急如焚,就要不顧楚云溪的命令衝入屋內,朴晉手臂一伸橫擋在二人胸前,冷冷地制止他們的舉動。
屋外,刀劍碰撞聲刺耳得很,蠻子的臉上各個圍了條黑巾遮臉,猛烈的攻勢逼得護衛的士兵們縮小的百步之距,漸漸朝陋屋退去。
「揭地網!」
清冷的聲音自茅草屋裡傳出,原本被敵方殺得不斷退守的士兵們驟然間精神一震,翻身滾至草屋外十步之距,齊力將用沙土隱藏的鐵網一把掀起,形成一道網牆讓敵人無法近身搏殺。
五百步外,早早埋伏於外圍的護衛也從地上揭起一道鐵網,一前一後包夾住趁夜來犯的敵人。
成松從外圍包夾處走向鐵網,拍手喝道:「好!精彩!不愧是列將軍。威平營的勇士們,本官等你們很久了。」
咿呀一聲,草屋的門被緩緩推了開,露出列丹弓俊美容顏。
「幸好將軍提醒本官,否則本官可要吃上欽犯潛逃的大罪了。」
列丹弓隔著兩張鐵網,抱拳朗聲:「成大人客氣,還望大人遵守約定,莫要為難我手下的人。」
「自然、自然。」
成松滿臉喜色,震臂一揮,「來啊!撤網上酒,本官要好好款待這些威平營的猛將。」
紀平悲憤難抑,揭去臉上黑布直指列丹弓大罵:「將軍您竟然背叛我們與這狗官勾結?您還算人嗎?」
此言一出,其餘偽裝成南蠻偷襲的威平營將士們,亦氣得揭去遮臉黑巾與身上南蠻人的衣物,眥目欲裂怒視著列丹弓。卻聽見熟悉的聲音,用冷漠的語氣下了讓他們心冷欲死的軍令。
「以下犯上,杖責三十;為首者,鞭五十。」
列丹弓一揮手,內外兩層鐵網落回了地上,隨同成松前來的士兵竟在不自覺間聽了列丹弓的指示,壓著紀平等人拖至遠處,按其所下軍令執行。
「狗娘養的!」
「老天爺你狠毒啊!」
「列丹弓你不得好死!」
臭罵聲從遠處飄來,距離遞減了刺耳的音量,卻減不了字字句句間挾雜的怒氣與憤恨。
列丹弓擰眉苦笑,向著成松下跪:「丹弓御下不周釀成大錯,還請大人責罰。」
成松趕忙將他扶起,勸道:「下兵不懂規矩,將軍也罰了他們,這事就這麼算了。」
「謝大人。」
「將軍別謝我,只不過……」
成松朝四周張望了眼,在列丹弓耳邊壓低聲音道:「本官奉了皇命而來,若是真有個什麼萬一,本官不好擔待。可否麻煩將軍通報一聲,請他速速接旨吧!」
列丹弓胸口一痛,央求:「約定的時辰還沒……」
「丹弓,別說了。」
高大的身影越過門檻,制止了列丹弓的話。「時辰早晚,有何區別?」
成松抱拳行禮,「謝謝您體諒下官為難。」
楚云溪點點頭,舉步走向空地上鋪好的草蓆,脫鞋跪坐於草蓆,道:「成大人,煩您降旨。」
聖旨上,數落罪人條條犯行,但顧念父子之情御賜毒酒,留其全屍。
朴晉等人齊齊下跪接旨,一輩子在宮內伺候,銘黃錦布看過不少接過不少,卻沒料想今日接的卻是皇上賜死主子的聖旨。
抖動的雙肩,承擔不了沉重哀慟;奪眶的熱淚,宣洩不去胸中苦痛。他們伺候著、景仰著的天,崩落……
這個時候,老天爺不都該降下悲憫的大雨,洗刷太子爺身上的冤屈嗎?
為何無雨?為何?
難道蒼天也盲了?
盲得分不清忠愚、辯不明是非、理不清對錯?
草蓆上,隨從太醫端來了一碗濃稠的湯藥,黑漆漆地像是要將人吞沒似散發著死氣。黑色的湯藥被恭敬盛在白瓷碗中,隨著太醫蒼老的腳步在碗裡搖晃,最後,被放置在楚云溪跪坐於地的膝蓋前。
「等等!」
列丹弓回身入屋,從桌上捧來方才來不及享用的美酒,扯去髮髻任由黑髮在背後飄揚,舉步踏向那方草蓆。
頭一回看見列丹弓放下他的髮,竟是這般地柔順光滑,就連最高貴的絲綢都比之遜色的色澤,楚云溪著迷地用指腹觸碰著、梳理著,也……眷戀著……
「原來你的髮,這麼美。」
列丹弓笑笑,傾身環抱住楚云溪的頸,道:「那我以後都這麼散著給你看,可好?」
「好。」
鬆開手臂,將那盅不及共飲的酒舉到楚云溪面前。「方才來不及喝,要嗎?」
「好。」
一旁,老太醫面有難色地瞅著眼成松。
按規矩,罪人在接旨後是不得碰任何飲食,就連一口水也不得喝,令人連服毒自殺也無從為之──因為,罪人必須死於帝王所賜的毒藥之下。
成松暗暗搖頭,列丹弓連自己營下將士起事之舉都預先告知了自己,於情於理這小小的通融他必須給予。何況情勢已不可逆,縱使仙人降世亦是如此,未來還有用得著列家的地方,這等微不足道的通融自然給得大方。
老太醫得了成松的暗示,默默退下。
卻不知於此同時,列丹弓早將暗藏的丹藥偷偷投入酒盅,仰頭一飲,摟著楚云溪的頸,上身橫過那呈了毒藥置於地上的白瓷碗,口對口地將盅內唯一的一口酒,連同紀敏配置的丹藥一併渡入楚云溪口中。
抽氣聲隱隱自四周響起,連成松也在心底暗道列丹弓果然佞幸,上了龍床不說,連楚云溪這個廢太子也能搭上。
雙唇相接,熱度隨著含了藥丸的酒漿滾落於腹,有那麼瞬間楚云溪走了神,忘了紀敏交代的事情。手背上忽地一疼,卻是列丹弓發現楚云溪未按計行事,竟被虛假的吻恍了神,好氣又好笑地用指甲狠狠在他手背掐下,才清醒已走神的人。
「失火了失火了!」
驚呼聲連迭四起,成松等一干人等莫不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音驚得回頭。
同時間楚云溪利用列丹弓遮住白瓷碗的姿勢,迅速將碗內湯藥灑在草蓆上,給罪犯送終的草蓆自然是粗糙濫造,也因為粗糙濫造所以草蓆上的孔隙較大,湯藥滲透孔隙恰恰被下方的沙土給吸收。接著再把暗繫於列丹弓腰側的皮囊旋開蓋子,將紀敏備妥的無害藥汁倒入碗中。
失火的是楚云溪流放後所居住的草屋,火舌自後方連結的廚房處為始迅速竄燒到了主屋,只見跟隨著廢太子一併離開東宮伺候的宮人們忙著汲水救火。成松縱使心下暢快仍不得不擺出一臉焦急之相,指揮著身邊的士兵們協助撲滅火勢。
威平營等人只是轉移成松等人戒心的第一枚棋、塑造出「列丹弓與廢太子有染」則是第二枚棋、走水救火則是第三枚……
『如果想守住寶物,最好的方法就是準備看上去比它更好的東西放在四周,這樣便容易遮住旁人的眼,而忽略真正的寶物。
武功招式也是一樣,虛虛實實、實實虛虛,虛實有別容易應付,難應付的是實招中挾雜了唯一的虛招,而這唯一的虛招卻是力道精集之處,這實中雜虛,虛卻為實,才是能夠讓對手最容易輕忽而中招的手段。』
這是列辰在給每個兒子講習兵法時,最先傳授的話,沒料卻在今日成了護下楚云溪的錦囊之計。
楚云溪的手抵上列丹弓的肩,旁人眼裡只是他推開或者拒絕這一吻的,只有約好暗記的列丹弓與紀敏知道,這表示計畫已然完成。
「丹弓,別這樣。」
明明被推開,心下卻是大喜,恨不得吼叫奔跳發洩心中痛快,卻仍依著計劃咬唇露出難堪與悽然的表情,端起瓷碗遞去,目光膠著於楚云溪的臉龐。
「你……走好……」
楚云溪長嘆一聲,對成松道:「請大人轉告皇上與太子一句話。」
成松拱手,問:「您請說。」
「百姓是天,仁德天下方為君王之道。」
成松臉頰一抽,不屑之情滿溢卻仍依禮回答:「下官自當轉述。」
一手捧起那白瓷碗,一手眷戀地貼在列丹弓的側臉,又是一嘆。「保重……」
語畢,仰頸灌下那不知該如何形容其味道的假湯藥,沒多久,腹中藥丸正是溶解散發藥效之時。
腹痛如絞四個字絕難形容腸子被人硬生生擰成千百段的痛,痛得他倒了滿身冷汗濕透衣襟、痛得他白眼上翻幾乎想就這麼咬舌自盡、痛得讓他都快忘了這仿若無止盡的痛苦能換得他唯一生機。
身體倒臥不斷抽搐,血,沿著七竅淌出,最後猛力一彈,摔回粗糙的草蓆。
不到一盞茶的時間,列丹弓比任何時候都覺得煎熬,紀敏始終未提服藥後的反應,就是怕說出口後列丹弓捨不得讓楚云溪服下。
沒有一個人能忍受摯愛活活慘死眼前──那怕明知是假──畢竟死前猙獰扭曲的掙扎,真實得揪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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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想,自己與他相識也不過區區數月,頭一回見面,記得是在宮裡頭吧!
那時候他好像說了句什麼來著?


『太子?你確定?』


對了,正是這句。
真是的,自個兒都挑釁到這般地步了,堂堂太子居然不生氣?
不是該跟一般皇親國戚一樣把臉面看得比命還重要嗎?
不是應該喝斥無禮,然後叫侍衛把他拖下去杖責嚴懲嗎?

『果然是老將軍的兒子。』
『什麼意思?』
『之前我也曾誤會你,直到方才相見才知道自己錯斷,你並非佞幸之流。』
『喔,我不是嗎?』
『你的眼睛,不是佞幸之人的眼。』


天!
這人要老實到什麼地步?
快被這耿直的傢伙氣暈了!
那夜殿上舞劍,從頭到尾都無法忽視從上席處投射而來的目光。
是挑釁、更是招搖,非親手逼出那惺惺作態的男人潛藏在體內的獸。


『別去。』

見那人攔阻於帝王的寢宮前,心中痛快;看他臉上藏不住的難受,更是暢快得讓人想高歌。
明明有的是救民於水火的權勢、明明有的是佈行仁政的資格,卻偏偏選擇視而不見、選擇用愚蠢的孝道取代對天下百姓該盡到的忠。


『你不知道皇令嗎?』
『知曉又如何?皇上只說了不許你出來,沒說不許別人進去。』
『微臣,想親耳聽到您的答覆。』


傻瓜就是傻瓜,就不能想出兩全齊美的辦法嗎?
犯得著直衝帝王顏面?犯得著因為區區一個什麼都不是的男寵惡意挑釁,用自己的太子之位用自己的生命下注嗎?
笨蛋笨蛋笨蛋,罵他千萬遍笨蛋也不夠。

『有酒有菜,是給我的?』
『廢話,不給你難道餵豬?天牢又不養豬。』
『呵!』
『笑什麼?都被關入天牢了居然還笑得出來?』
『本宮被關到這,難道你不開心?』
『我怎麼可能開心……』
『本宮答應過你,會用自己的命去救,只可惜舟夫尚未救著我這富豪已入了囹圄。如何?如今的我,是否還值得你效命追隨?』
『都是你都是你都是你,一棒子打翻我琢磨了一輩子的計畫……都是你……』


當初如果有人提醒他笨蛋是種比瘟疫還可怕的傳染病,或許他不會無聊到去衝撞一個笨蛋。
不過,也可能即便重來一回,仍是同樣的結果。


『如果沒有你,我的人生不知道有多平和。可我,嗝,不後悔遇到你,殿下……』

是的,不後悔。
雖然要因你捨下許多,依然──不悔。


『別哭……』
『誰哭了。』
『可惡,你笑什麼?』
『我沒事。』
『真的?』
『真的。』
『……』
『列……』
『讓我靠一下……』

從沒想過,一個男人的胸膛竟是如此寬闊,寬闊得讓人心安。難怪嫂子們總說女兒家找丈夫,一定要找個有肩膀有胸膛的男人。
他雖非女兒家,卻也為這片寬闊感受到被呵護的心安。


『我對你……很是喜歡……』
『是嗎?』
『我是認真的……認真的喜歡……這樣的情感,你……能接受嗎?』
『想抱我?』
『咦?不、不是。我並不想像父皇那樣……強迫你……』
『我不介意。』
『我介意。』
『這不難。』
『耶?』
『我抱你。』

最後三個字可足足讓楚云溪在面對自個兒時窘了好一陣子,沒想到欺負個大男人如此有趣,怪不得二哥老說若真有一天哪家的姑娘被他看上,對方可真倒了八百輩子的霉。
果然,欺負喜歡的人有趣極了。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丹弓……』
『都已廢了你太子之位,為什麼還要奪你性命?為什麼?』
『這個問題,我真不知該如何答覆。』
『怎了?』
『我……我捨不下你……捨不下……』


是啊,真捨不下……
云溪,你是我這輩子最捨不下的人……

『原來你的髮,這麼美。』
『那我以後都這麼散著給你看,可好?』
『好。』


身子,好冰……
疼嗎?等等我一定幫你去罵紀哥,居然沒跟我說這藥會讓你這麼疼。
臉,好蒼白……
你還活著對吧?
等使臣們一走我馬上把你救回來,你必須活著,必須要活著。我們還有共同的理想要達成的不是?我們還有許多困難要一起克服的不是?我們還有許多許多抱負要施展的不是?
所以你一定要活回來,絕對不能就這樣捨下我離開。
頭髮,我放著等你。
等你醒來後為我梳理、等你替我整髻,在你醒過來前,我的髮,就這麼散著。
等你。
是的,我會等,耐心地等,等一個叫做楚云溪的男人……等你……
因為──
我……
愛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