柒、

本章節 4022 字
更新於: 2020-08-14
柒、

楚云溪倚著東宮殿的門柱,看著生活了二十多年的處所。
不知這算不算一個父親對兒子最後的寬厚?令多年伺候的太監朴晉將他帶出天牢,說皇上恩准太子能把殿內之物帶至流放地。
「最後的……親情嗎?」楚云溪倚柱低喃。
庶人,平民。
想問問那些歷代朝被黜離東宮貶為庶人,同樣曾是貴為太子的人究竟懷抱怎樣的心情走出這堂皇富麗的宮殿?
不甘?怨恨?憤怒?冤枉?
抑或像是刻下的他,只有不知如何描述的茫然?
「殿下,只需帶這些嗎?」朴晉的聲音穿過濃沉的思緒,傳入楚云溪耳中。
「這些就夠了。」
楚云溪頷首:「去跟押解的人說,隨時可以上路了。」
「小的這就去辦。」
朴晉走後,幾名年輕宦官來到楚云溪面前,帶著顫抖的泣音下跪:「殿下,請殿下容許小的們跟隨吧!」
楚云溪半跪於地,親手扶起帶頭的年輕宦官,嘆:「我已不是太子,是庶人,你們都是有階級俸祿的宮人,犯不著跟我受苦。」
帶頭的宦官叫做趙央,只因為在帝王盛怒時在殿外當差,便被帝王下令賜死。沒有原因、無須理由,因為下命令的是一國之君。
一句話,一條命。
這是命,是閹割入宮後被前人遵遵教訓,不得不接受的宿命。因為窮苦、因為低賤,所以他連人都做不成,只是個隨時都能被奪去性命的螻蟻。
然而太子改變了他的命運,扭轉了他本該死於那晚的宿命,為了十幾個下人的賤命楚云溪不惜違抗君王攔下侍衛們準備施刑的刀。
不敢問,太子為何救了他們?
身分卑賤,他沒有開口的資格,只能獻上一生忠誠伺候心中唯一的主人。無論是在東宮或者流放地,他曾對蒼天發過誓此生此世只跟隨楚云溪一人絕無二心。
趙央壯起膽子,挺胸直視太子:「殿下您曾經救了奴才們的命,請准許奴才們繼續伺候您吧!」
楚云溪復嘆:「我救了你們是希望你們能好好活著,南疆不比宮裡,連我也不知未來有多少險惡,帶著別人送命的行為,我做不出來。」
「殿下──」趙央再次跪下,激動哭喊。「奴才懇求您讓奴才伺候吧!」
「你這……」
「殿下!奴才們也請殿下允准跟隨。」立在趙央身後的宦官們,同樣激動地跪倒一片。
他們都曾受過楚云溪的恩惠,也許這些事情在太子爺眼裡的只是些隨手為之的小事,可對他們而言,賜下銀兩藥材讓他們得以醫救家人,受誣陷被關入監牢,卻因太子下令地方官必須重審調查而獲得清白的家人……
數不清的恩德,卻因卑賤的身分只能在內心感激,他們阻不了楚云溪被黜流放的命運,然而隨身伺候跟隨效命,卻是他們能報答太子恩德的方法。
「殿下,老奴請您答應他們。」
不知何時,辦妥楚云溪交辦的事情返回東宮殿的朴晉,也站在一群年輕宦官們的後方,看著正因不知該如何勸阻眾人的楚云溪。
「朴晉你這是……」
幾十年來身為負責東宮殿大小事情的總管,朴晉看著太子長大、看著他逐漸散發明主的光彩、看著他仁慈寬厚的行止。所以他懂,懂趙央這些年輕人發誓追隨的渴望。太子就像黑夜中發出亮光的明燈,讓周邊的人在冷風中感受溫暖、在黑暗中體會光明。
讓人,明知送命也願追隨。
「殿下,請您答應!」
又一次,朴晉誠懇地凝視著他的主子,「此行艱險,奴才年邁無法把殿下照顧周全,多幾個年輕小夥子也是好事。殿下您無須擔心他們受不得苦,會入宮當太監的,哪個不是苦孩子出身的?說句不敬的,該如何在民間生活,老奴與這班孩子可比您了解。」
「唉,允了……」
敖不過眾人懇求的目光,楚云溪苦笑頷首,允了趙央等人隨從伺候的請求。
「謝、奴才謝殿下。」
磕頭與感激的聲音繚繞在殿內,久久不散。

₪   ₪   ₪

被廢庶人,一身素服手銬木枷,在官兵的押解下,楚云溪足踏草履,一步步地踏上千里之遙的南疆。
後方,推車負著從太子殿帶走的些許東西,在楚云溪的要求下刪減又刪減,只留了一箱子充滿回憶的物品,由趙央等年輕宦官輪流推運。
一路上,百姓夾道哭送,這些年來太子在帝王的苛政下,替老百姓們努力掙了些許得以存活的空間,官員們忘了訟狀上都載著人命與他們憂心如焚食不下嚥的至親。可太子沒有忘記,許多連刑部都不屑批審的小案,也不知是如何被其知悉,或派人或親自,替無辜下獄的人平反。
此恩此德,感激的百姓無法傳達,廢黜的皇榜貼出至今,有人日日上廟燒香求菩薩保佑太子一世平安;有的發了願,乞求用自己的命換太子昭雪沉冤。
日日夜夜,京城內外大小廟宇香火紅燭沒有斷過,焚燒祈願籤條的火盆烈焰跳動未曾熄滅,殘餘的灰燼掩過了火盆,然入廟焚化祈願籤條的人群卻沒斷過。
百姓們的淚,雨般落在官道,斑斑點點無限哀戚。
連負責押解的官兵也偷偷抹淚,心想自己是幸運的,幸運有此福分能送太子爺走這最後的流放路。臨行前,他們無不被家人親友一一告誡,要他們照料太子爺一路衣食,絕不能有分毫不敬。
「滾開滾開。」
「他娘的,死小子你嚷什麼。」一拳打去。
「痛,大哥你不是要我開個道嗎?」
「他娘的,我有要你這麼開道的嗎?」再打。
「噢!」腦袋被敲疼的小弟委屈地躲到另一人背後,「將軍救命!」
「唉呀你這死小子,別以為你躲到將軍背後老子就揍不到你。」
「好了好了你們。」一邊鑽過擁擠的人群,對著讓道的人謝了謝,一邊斥喝本來領了個差負責在人群中開道的二人。
「將軍。」大個頭的男人恭敬地對著那人喊道。
「巴鐵,借你肩膀用用。」
「沒問題。」巴鐵咧開一嘴黃牙,對著將軍伸出左臂。
「多謝。」
謝字方落,只見被喊將軍的那人一手握住巴鐵伸來的左臂翻身躍起,兩腳在巴鐵厚實的肩膀上輕輕一踏,飛身彈向官道中央押解的隊伍,在眾人驚呼聲中落在楚云溪面前,雙手負於背後俏皮盯著楚云溪錯愕的反應,咯咯低笑。
「呵呵,原來你還有這種表情哪!有趣。」
「你……」
「來送行的?不是。來看你的?更不是。怎麼,猜得著嗎?」
楚云溪勾起嘴角,不知怎地在見到這人之後,本是忐忑的心,穩了。
「猜不著。」
一如問話的人,讓他從來摸不透、猜不著。
列丹弓撇嘴,暗怨這人一點都不好玩,死板板的。攤手,一付像極夫子對著不受教學生般搖頭嘆氣:「還是長風好玩,你這廢太子啊,差得遠了。」
「少、爺!」
追在後頭好不容易才從人牆中鑽出來的長風,聽見這話立馬跺腳抗議。
列丹弓才不搭理長風的抗議,拇指比著身後一票人馬,笑笑:「吶,流放可是要過苦日子的,怕你憋著給你帶一票猴子解悶。」
「抗議抗議,將軍你說得什麼嘛!我們再怎麼說也比猴子俊吧!」
「就是啊將軍,咱們兄弟可是無怨無悔情義堅金地追隨你耶!怎麼這樣說我們嘛!」
「少爺對你們不錯了,好歹是猴子,哪像我,老被少爺當小狗……」長風垮下的嘴角說有多哀怨就有多哀怨。
列丹弓受不了背後一堆人婆媽囉嗦,轉過頭咆哮:「吵死了!有種就打贏我。」
「……」
「……」
「笑死人,我若打得贏,俺娘嫁王八。」
不知是誰在巴鐵背後冒出這句,登時惹得一群人哈哈大笑,連旁邊本被哀傷與不捨之情籠罩的百姓,也抹著淚不由地笑出聲來,淡了些沉重的氣氛。
楚云溪舉起手上的木枷,對著列丹弓道:「能再見到你,足夠了,快回去吧,莫落人口舌累你招罪。」
他已不是太子,只是罪人,不願因此連累列丹弓。離開前還能看到這張容顏,足夠了。
「回去?老子還身負重任要押你去南疆,我回哪去?」
「什麼?」
列丹弓先是一笑,接著開始在衣袖褲襠摸摸掏掏,弄了半天也不知他究竟在找什麼。
「少、少爺,這裡啦!」長風喊著。
「別吵,東西我不曉得放哪去了。」
「將軍,這裡啦這裡!」巴鐵一班弟兄們受不了地用手戳戳列丹弓的背。
「什麼這裡那裏?」氣,轉頭。
就在列丹弓一腳準備踹上背後某個可憐蟲的屁股前,看到巴鐵手上正拿著自己找了半天也找不著的東西。
「搞什麼,你們拿了居然不跟我說?」
長風搖頭搖得腦袋都快飛離脖子,哭訴:「是少爺剛才飛過來的時候,半空中掉下來的。」
嗚嗚,好心沒好報。
列丹弓嘖了嘖嘴,唰地抖開銘黃聖旨,要讓楚云溪看個清楚。
「瞧清楚沒,皇上命我帶領威平營的哥兒們押你去南疆,順便把那邊紛擾不休的十幾個部落小族給收了。」
「這……」楚云溪傻眼沒了反應。
列丹弓這頭可忙了,把聖旨塞到楚云溪手中後,領著一干人等向著兩旁送迎的老百姓拱手,道:「各位鄉親父老,在下列丹弓,定將太子安安當當保護周全,決不讓任何奸小殘害你們敬重的太子爺。」
「好!」
人群中,有人高舉雙手喝了聲好,高呼之聲如擲石入水,激盪在人群中,聲聲相疊撼動人心。
不遠處的茶館樓上,列辰與夫人含淚目送將去遠方的小兒子,夫妻二人十指相扣,在彼此眼裡都看到了不捨,與對孩兒成長的喜悅。
『孫兒丹弓,決意效忠太子。』
從來不想讓自己踏上所謂「列家人」這條路的小兒子,竟因為一個人改變想法。
「老爺……」
茶館樓上,列夫人用手包覆列辰低頭顫抖的手。「老爺別哭啊。」
「……」
「孩子長大了高飛了,這可是父母的驕傲。丹弓此番受命平定南疆,怎麼說也是領了皇命正正當當地去,總比我倆提心吊膽怕那小子連夜棄職溜走好多了,老爺您說是吧!」
「也是、也是。」列辰笑開了臉,點頭。
他這做父親的還真怕那頑劣小子會拋了官職,像個逃婚的小姑娘一樣連夜跟情郎偷跑,落下一堆破爛攤子與朝臣攻訐讓他操煩呢!
「他這回對老父還算不錯!不過咱們回頭還得去安慰丹郡跟紀敏哪!」列辰眼尾泛淚,轉了話題粉飾內心不捨。
兩個最寵也最疼丹弓的人,怕是早不管什麼男兒有淚不輕彈的鬼話,哭成一團了吧!
列夫人笑了笑,道:「也是,丹郡傻哥哥一個,據說要不是丹弓帶了個大塊頭,就是剛才路中間那個什麼巴鐵的壯漢,花了一整晚的功夫把丹郡灌醉到現在還沒醒來,否則丹弓也沒法脫身,準給丹郡大哭抱著不讓他離開。」
「啊哈哈哈。」想到家裡經常上演的滑稽場面,列辰沒能忍住呵呵大笑。
「不過敏兒那兒,您就甭多事了!」
「夫人偏心,敏兒雖非咱們生養,但我早把他當作自家兒子一般看待,我可不許夫人偏心。」
列夫人給了遲鈍的大老爺幾個白眼,「敏兒那邊丹颺第一個捨不得,才不用你這糟老頭多心!您還是省著點唄!」
「啊?」列辰懵了。
「唉……呆老爺啊……」
列夫人搖頭嘆氣,把目光轉回樓下緩緩離去的隊伍,懶得搭理人稱用兵如神的列老將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