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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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0-08-12
陸、
數日後
邊關來報,呼延一族近年來逐步降服北方三十餘部族,將原先零散分佈關外的族落一一合攏,結成不容朝廷輕忽的龐大勢力。最先興起狼煙的是呼延族向來虎視眈眈的伊召關,對於他們而言只要能拿此關,便能擁有關內一十八郡水草豐美的富饒之地與往來關內外商旅的控制權,更有了對抗中原勢力的屏障。
正因這特殊的地理位置,伊召關自前朝起便是中原與北方兩大勢力相互角逐爭鬥之地,或屬中原、或屬北疆,戰火紛起百姓流離。
楚呂一生戎馬,對於伊召關甚是看重,見呼延小兒竟壯大其力,自是容不下這粒眼中沙。故而縱使消息來報之時已是深夜,卻在半時辰內將所有朝臣宣至大殿論議此事。
大殿上燈火通明宛若白晝,前不久宮內通道上來往著受了皇命帶著朝臣策馬而入的禁衛軍,大臣們被急行至府上的禁衛軍宣奉皇上旨意命其更換朝服,並與前去府上的禁軍即刻趕赴大殿。
半個時辰內無論是已然酣睡抑是或留連溫柔鄉裡,文武大臣全被集結於正殿之上,傳閱來自伊召的急報。
「眾卿以為如何?」
大殿上朝臣們交頭接耳議論紛紛,最後齊聲一致向著座上的帝王道:「微臣們以為,呼延小兒竟敢覬覦我朝疆域,理當興兵討伐。」
「等等!」
一聲厲喝自殿外傳入,伴隨這道聲音之後是宮人們驚慌失措卻無法攔住此人的紛亂勸阻。
宮人攔不了、侍衛阻不了,楚云溪一襲白衣跨過大殿門檻,風一般急行至御座下方,拱手而道:「兒臣參見父皇。」
楚呂見是太子,含怒沉聲:「太子仍在禁足之日卻違逆禁令前來大殿,是不把朕放眼裡嗎?」
楚云溪額際滿是汗水跪於殿上,道:「兒臣聽聞父皇連夜召大臣入殿議論呼延一事,心中焦急奔來,還請恕罪。」
「你既已知罪,就馬上回東宮躬身自省,朕……」
楚云溪截斷帝王未完的話痛聲而道:「兒臣懇請父皇莫再興兵戎。」
「大膽!」楚呂大怒,震袖起身氣勢凜然。
「軍國大事輪不到你開口。」
「父皇!」
楚云溪抱拳抬首,仰視高坐御位的帝王,「平南亂、蕩匪寇、夷東四郡之內亂,我朝這些年來已被內外紛亂消耗氣力,刻下呼延一族並未興兵南下,倘若我朝先行攻伐,不正好給足了他們起兵對抗的理由嗎?兒臣懇請父皇多疼惜我們的百姓,勿率意大興兵戎啊!」
「大膽大膽大膽!」楚呂一臉猙獰大力拍桌,齜目瞪著態度丕變的太子。「你是借了誰的膽子敢在這裡指謫朕的決定?」
殿上文武大臣被懾得連大氣都不敢喘,膽子小的還抹著冷汗偷偷退到別人背後,唯恐皇上的震怒無端波及己身。
楚云溪一身素白,沒得允許卻緩緩起身,打直了背脊無懼無畏,淡然看著他的父親、當朝的皇帝陛下。腦海中浮現孩提時父親寬闊的臂膀將他高高舉起,讓他看著山下屋脊錯落的皇城。
曾經,那個名為父親的人,豪氣地指著山下的景象,這麼說過──
「溪兒,這裡、這裡,還有其他所有的土地,父皇都要征服它,打造出一個無人能敵,強大且富庶的國家,要讓這片土地上的人民都過上好日子。」
為了這句話,他一直在等……
等父皇想起初衷,想起曾對自己、曾對這塊土地發下的豪壯承諾。
為了這個承諾,他一直在忍……
忍父皇所作所為、忍權勢的獸隨著歲月一點一點將曾是氣蓋山河收服天下的父親吞噬,只剩下權勢蒙眼、只剩下強權壓人、只剩下殘虐無德。
大殿上靜得駭人,冷冽的氣息暴風般在兩父子間呼嘯。
所有的人全都看著態度驟然改變的楚云溪,也等著……他的答案……
「您,不配為一國之君。」
冗長的沉默後,楚云溪開頭的這句話,讓殿上眾人驚得抽氣連連。
「罔顧百姓生死率性而為、荒淫無道屢興兵戎、縱容奸臣濫施刑責、強徵重賦逼死臣民……這一切的一切早已不是罪不容誅可一言蔽之。而今您又想將百姓推上死路換取所謂的光榮戰績?還想拿百姓的骨血來換城池的數量?您想得到的究竟是什麼?
權勢早已將那個當年抱起兒臣,信誓旦旦要締造強國的父親吞噬。您現在究竟在做什麼您自己清楚嗎?明白嗎?這麼做只會讓更多無辜的百姓送命、讓一個個年輕的生命葬送在您可恥的慾望。您這還算一國之君?還算天下黎民之父嗎?」
「你──你──你──」
楚呂氣血逆流目眶欲裂,抖指仇視筆直立於殿上的楚云溪,憤怒咆哮。「來人!拿下太子,打入大牢!」
「是!」
殿外禁軍得令,奔入殿內抽出利劍長戟將楚云溪團團圍住,卻是無人敢將他強行拉出大殿,先前楚云溪僅憑一人空手赤拳擊倒數十名禁軍的景象太過駭然,讓他們一時間不知該如何處置。
「沒聽見朕的話嗎?把太子壓入大牢聽候發落!」
御座上再次傳來帝王憤怒至極的吼聲,禁軍們一愣後想起自己的使命,領頭的將士對著楚云溪深深行禮,低聲道:「太子,屬下得罪了。」
數十人壓著楚云溪,將之送往大牢等候處置。
殿上,朝臣們依舊屏息不敢出聲,宛如歷經一場噩夢,人人看著被押走遠去的楚云溪,背上冷汗一片。
太子惹怒龍顏下獄之事,幾個時辰後便已傳遍皇城,連早起營生叫賣稀粥饅頭的小販都聽聞這驚人的消息。皇城四周不時可見疏落行走於街上的路人,壓低聲音互相通傳昨日深夜皇宮內發生的大事。
「天哪!怎麼會……」
不敢置信的語氣夾雜絕望的悲嘆,瀰漫在清晨薄霧未消的皇城。
殘虐苛令的皇帝在百姓心中早已不屬於「王」這個位置,雖不敢表之以言語,但百姓心中都抱著一個希望──他們在等,等太子繼位大統的那天──只要等到仁德的太子登基為王,那麼他們的苦日子興許便可結束,繁榮太平的盛世也能來臨。
然太子入獄的消息卻毀了他們唯一的希冀,除了無法相信耳裡聽到的消息是事實外,更多的……是對身處亂世的絕望……
一迭復一迭的嘆息,漸漸地被浮露天際的陽光蒸發,一如早晨的薄霧消失空氣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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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丹弓拎著一籃子膳食醇酒不情不願來到天牢,拿出枚令牌在守衛的士兵們眼前晃了晃,無人攔阻也沒人檢查籃子內的物品,恭敬替列丹弓開啟大門領他來到禁錮太子的鐵牢。
「將軍,就這兒。」
列丹弓拍拍那名士兵的肩膀,笑笑:「多謝,可否容我單獨跟太子說幾句話?不佔多少時間,我說完便走。這些……就請弟兄們喝點水酒,算是本將軍的一點心意。」
不著痕跡地,將手中暗揣的銀子塞入了士兵的腰袋。
士兵點頭謝道:「將軍放心,屬下就在外頭等著,您最多可待一個時辰,不然咱們兄弟可不好對上頭交代。」
「這是自然,規矩我懂,放心吧!不用一個時辰我就離開。」
「多謝將軍。」
士兵開啟鐵鎖卸下鐵鍊,讓列丹弓提著籃子進入牢內,也不上鎖任由牢門大敞,拎著大串鑰匙叮叮噹噹便即退去。
天牢,關的不是皇親國戚便是朝廷大臣,自不同尋常衙府關犯人的牢獄。與其說是監牢,不如說是多了鐵柵欄的平民房舍,甚至比窮苦百姓居住的房舍舒適許多。有桌有椅有床有榻,裡面的空氣雖說潮了些冷了些,但呼吸起來還不致於讓人難受。膳食一日兩回,負責供應的畢竟是宮裡的下人膳房,雖比不上過往的精緻佳餚,也算得上美味。
這裡所有待遇是守衛天牢的士兵與伺候的宮人們遵循已久的慣例,不為別的,只為這裡面關的人個個大有來頭,而且最後未必獲罪。這裡的犯人是殺是放全憑皇上一念之間,能夠安然走出天牢且官復原職,甚或加官晉爵者,歷來豈止一兩個人而已?
因此天牢內除了沒有自由,飲食起居都有人照料,就連親屬家眷前來探望,若識相地賄賂點銀兩或亮出官位名號,只要不是皇令明言禁止探望之人,通常守衛不太阻攔的。畢竟誰都不想得罪裡頭關著的人,以免有朝一日那人走出了天牢重復官爵,第一個便拿自己開刀問罪。
「喂!還沒死嗎?」
列丹弓擱下食籃兩手在胸前交叉,沒好氣地用腳踢了踢佇立在天窗下,仰頭看著被窗口切割得只剩下一小塊四方形天空的楚云溪。
「看什麼?又看不到外面!」又踢了一腳。
楚云溪抿嘴笑笑,心道這人狂得可以,對他嘲諷大罵不說,得了,現在居然還敢踢他?
可是……他喜歡這樣的列丹弓,不為別的,只為那難得的「真」。
「敢踢本宮?膽子不小!」說歸說,卻掩不去嘴角流洩的笑意。
難得在列丹弓的臉上瞧見不知所措的紅,楚云溪興起捉弄之意,揭開食籃問:「有酒有菜,是給我的?」
列丹弓嘖嘴,撇過頭哼了哼:「廢話,不給你難道餵豬?天牢又不養豬。」
「呵!」
「笑什麼?都被關入天牢了居然還笑得出來?」
笑著取出尚有微溫的菜餚與那盅封泥完好的醇酒,道。「本宮被關到這,難道你不開心?」
「我怎麼可能開心……」
楚云溪揭開酒瓶上的封泥,舉臂遞予列丹弓,道:「本宮答應過你,會用自己的命去救,只可惜舟夫尚未救著我這富豪已入了囹圄。如何?如今的我,是否還值得你效命追隨?」
話到最後,捨了尊貴的象徵,而以一個與列丹弓身分齊平的「我」字自稱。
「……」聞言,列丹弓默而無語。
未曾料到,太子數日前的承諾,竟讓他如今自陷大牢。這人是傻瓜還是瘋子?明明有成千上萬種實踐承諾的方法,卻偏偏選擇了最蠢最可笑的那種。
楚云溪暗自苦笑,不難猜到眼前的人在想什麼。
是啊,他大可無視對列丹弓的承諾,依然漠視漠聞百姓們的痛苦,做個只會躲在太子殿內自怨自艾的人。等到天命歸屬於他,等到他依祖制登基為王的那天,然後才如己所願地施展抱負德治天下。
可他再也壓制不了在心底翻騰的怒火,那把打從父皇變得殘虐暴戾後便未曾熄滅的,憤怒之火。
於是他踏出太子殿的殿門,做了他身為一國太子早該去做卻怯懦為之的事情,以一個臣子與一個兒子的身分,向他的君主、他的父親進上諫言,阻止一場荒唐又無謂的戰火。
楚云溪執起竹筷,苦笑看著一碟火候過頭焦了大半的魚乾。「這菜……」
對楚云溪賞了記白眼,列丹弓拿起筷子孩子氣地戳弄碟子裡焦黑的魚乾。「嫌棄什麼?誰都會有第一次。」
楚云溪愣指那碟魚乾,問:「你弄的?」
「你以為我願意?要不是我四個哥哥聯手把我痛扁一頓,然後被我娘壓著進廚房自己弄下酒菜給你賠罪,誰想跟個娘們一樣在廚房裡動鍋動鏟的?你這太子也真絕了,我隨口說說你當什麼真啊?值得在大殿上衝撞陛下嗎?都是你這個傻太子害的,傻得連我也被傳染!」
一把搶過楚云溪遞來面前的酒仰頭連灌數口,提臂用袖子抹去嘴邊酒漬道:「都是你都是你都是你,一棒子打翻我琢磨了一輩子的計畫……都是你……」
楚云溪聽得一頭霧水,苦笑攔下列丹弓手中的酒,「你不會是醉了吧?」
方才不曾察覺,離得近了才嗅到他衣下透著濃濃酒味,這人究竟喝了多少?聞這濃濃酒氣應該早就倒下,卻還跟沒事的人似地拎著食籃來到大牢。
「才沒醉……沒醉……」
列丹弓曲臂代枕地趴在桌上,也不管對坐的人願不願聽,便自個兒說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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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家的男孩,自打出生便已註定其命運──效忠帝王,戰死沙場。
從祖父到父親,然後是四位兄長,從沒人對這既定的命運懷疑抗拒,列家人彷彿把沙場當作最好的安葬地,無怨、無悔……
亦,無淚。
列辰從不強求兒子入伍從軍,可長子丹毓、三子丹颺、四子丹郡,從小就以自己是列家的男子為傲、以追隨列家軍征戰沙場為榮,就連本打算出仕文官的二子丹齊金榜題名奪下文科狀元之後,竟也捨了朝廷安逸又俸祿豐厚的官職,踏入了列家的軍帳。
唯獨列丹弓不同,叛逆狂傲的性格從他周歲爬上宗祠把祖宗牌位全踢下供桌便可看出。列丹弓被難得震怒的列母提著屁股痛打一頓,還把他當衣服用竹竿晾在院子中整整一天,才周歲的娃兒卻倔強含著眼淚不哭不鬧。從那天後,本是列家最任性的二子丹齊,搖頭笑說原來列家叛逆的根他只承襲了十分之一,另外的九份,全埋在小弟身上。
叛逆的性子隨著年歲增長變得更加狂放,然而列家不是尋常人家,大將軍的名號雖響卻也只是君王的臣子,天寧府的人無論言行都被無數的目光所關注,差池不慎便會讓人曲解成心懷叛逆擁兵自大。
不願天寧府外的流言蜚語壓抑孩子的聰慧,於是狠了心地把才十歲的列丹弓踢出家門。
列夫人只給了小兒子一個包袱,和一句話。「滾吧!兩年內除非你快死了否則不許回來。」
兩年間沒有人知道列丹弓過得是怎樣的生活,只知道兩年後的某一天,身形變得高壯的小弟抱著娘親當年給他的那隻包袱,側臥在天寧府門外睡得酣然自在。
返家後的列丹弓,無論哥哥們如何挑釁試探都不再施展過拳腳也不練武,鎮日遊手好閒在城內晃蕩,直到晚膳時間才會乖乖回家享用娘親的好手藝,然後扛著棉被枕頭躍上屋頂呼呼大睡。
那天起,列丹弓便一付「列家與我無干」的樣子,不習武、不碰兵書,但凡與列家軍有關的事務,能避就避不能避就躲,若真躲不過了就裝傻,因此兄長們都已有戰功在軍中位居要職,唯獨他仍是個什麼官職也沒有的閒逸散人。
外人不明內情,嘆這一門英豪出了個不成氣候的么兒,只有列家自己人知道,列丹弓這麼做不是沒有原因。
將門世家一生為國效命,終而戰死沙場獲得赫赫戰功,豐厚的賞賜讓人艷羨亦惹人眼紅,然而有誰來疼惜那些失了兒子、失了丈夫,默默地守在軍家的女子們,夜裡煎熬流下的淚水?
看著母親熬夜縫補父兄的盔甲,擦拭磨亮一柄炳的利劍;看著大嫂二嫂微笑送走丈夫上戰場後的那個夜裡偷偷躲在房裡擔憂哭泣的身影。可這些付出換得了什麼?不就只有御座上那老頭越來越重的猜忌與懷疑嗎?
已是赤膽忠誠地奉獻,為何還要猜疑列家?倘若父兄真有奪權篡位之心,有的是實力、有的是機會,為何要一次又一次忍耐君王的疑心?百般退讓隱忍的同時還得拋下家人遠赴戰場,用性命拼搏險惡不下於朝堂的邊關?
所以,他不要做列家的人,不要效忠君王,只想好好地用他的雙手守護自己最親近的家人,守著父母、守著兄嫂。
然而一時好奇,偷偷混在紀敏等軍醫的隊伍裡,打算趁機湊合四哥丹颺跟紀敏的關係,卻在三關幾乎要淪陷敵營,後方援兵無人能服眾領兵援助之際,在最艱險的昭青一關、在熱血鼓動下帶著一班兵將採取險招奇行制勝,不僅解了昭青之危,也將援軍順利送至父兄靡下定了三關。
於是,數年來裝糊塗打混的努力一夕間破了功。
受召入宮,他選擇了在龍床上當個人人不恥的男寵,最後又最後地,掙扎地想要回到最初──那個只想守護家人的列家么子。
卻又被同樣胸懷名曰「抱負」之獸的男人,被一個身冠太子名號叫做楚云溪的男人,激起深埋體內永不乾枯的,列家人的血。
氣憤、懊惱、不滿,種種的情緒奔騰得讓列丹弓煩躁。
如果龍椅上的是那個叫楚云溪的男人,他願意、願意成為那男人開疆闢土的劍、願成為那男人抵禦外侮的盾。然而讓自己這般熱血奔湧的禍首,卻為了倫理血緣甘願受縛於東宮殿的樑柱之下。
所以他無視帝王禁令踏過東宮殿的門檻,要親眼見見這個被太子之名壓抑的男人究竟有沒有讓他追隨的價值?
若值得,那麼他列丹弓甘願捨棄平淡,第一次亦是最後一次,用他所有的能力、用他一身列家子弟的血,與這男人共同追逐,追逐名為「天下太平」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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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都是你害的……」
列丹弓撐著桌面站起,搖搖晃晃走到楚云溪前面,揪著他的衣領把整張臉貼去,鼻尖對鼻尖地,開口吐出的字字句句全都染上了酒味:「如果沒有你,我的人生不知道有多平和。可我,嗝,不後悔遇到你,殿下……」
才說完最後一字,眼前事物猛然一旋,雙腿撐不住自身重量便要向後栽去。楚云溪見他身形一晃,伸手攬住他的後腰,才讓醉鬼不至跌坐地上。
醉暈暈的酒鬼放肆地用指頭戳弄著楚云溪的鼻尖,一個勁兒地傻笑。
「我不管你是太子還是庶人,就算是罪人也無所謂,從今爾後我列丹弓就只認你一人為王,做你手中開疆闢土的劍,直抵敵人咽喉。不過你可得好好做……嗝……做一個讓百姓稱頌的聖君……約定了……」
楚云溪看著仰倒在懷裡酣然睡去的列丹弓,搖頭無奈:「真是,該拿你怎麼辦才好?」
抉擇的,是他,列丹弓的話只是個誘因,就像是入藥的引子,是契機,卻非根本。決意斥責父皇無謂之舉的,也是他,可這人偏要把一切攬在肩上,陪他踏上吉凶難料的茫茫之道……
傻的人,是誰?
是列丹弓?還是他?
或許是一個傻子撞上另一個傻子,兩人同樣地傻,傻得懷抱相同的夢?
但他知道,無論答案是哪一個,無論未來的路上如何危險,身邊都將有一人相伴──這個人,叫做列丹弓。
「該讓你回去了。」楚云溪輕嘆。
指腹用著連自己都未察覺的溫柔輕拭列丹弓額角發的汗,不想放手的念頭悄悄在心頭滋長。將手穿過他的膝彎,用雙臂支起屬於一個男人的重量,隔著牢門喊來守衛攙扶,吩咐他們將人送回天寧府上。
牢門外,傳來獄卒告罪落鎖的聲音。
負責伺候的獄卒在上鎖時,想起太子幾天來總有燃燭夜讀的習慣,便問。「殿下,是否需要點燈?」
「不用,都退下吧!」
「是。」
直到所有人都退出天牢再不見任何聲音,楚云溪都維持著同一個姿勢,垂首看著自己的雙臂,沉默。
方才,他的雙臂摟著一個男人;此刻,那人的體溫似乎還留在臂上。
就連列丹弓身上濃濃的酒味彷彿也同他的個性般,固執飄散在鐵牢內的每個角落。
楚云溪枕臂躺上鋪滿稻草的石床,望向牢中唯一的窗,先前還透入的光線不知何時已被黑夜取代。
瞇著眼,費力地想從矩形的一方夜色尋出明亮耀眼的星子,直到明月高掛才失望地發覺今晚,是滿月。
月明則星稀,今夜想要看到星子,怕是難了。
「原來,一個人……竟如此寂寞……」
躺在床上看著斑駁起鏽的鐵窗,最後闔上眼,醉倒在一室酒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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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云溪下獄的第十七天後,帝王當著滿朝文武憤怒扔出一紙詔書,將太子楚云溪廢為庶人流放南疆,東宮之位則由楚勤取代。
消息被方下朝的列辰帶回家中,列夫人拭淚嘆息:「還是……避不過啊……」
嘆百姓所嘆,也嘆列家所嘆。
同老百姓內心所盼望,列夫人也等著楚云溪登基的那天,仁德的太子成了君王定不會屢興兵戎。他是個懂得關心、真心疼惜百姓的人,那麼或許她的丈夫、她的兒子、她的媳婦,也能多一些在家裡頭平靜生活的日子。
可如今楚云溪被黜庶人,換上的是性格如似帝王的楚勤,怎不讓列夫人嘆息?
排行老四的列丹郡毛躁地在屋內走動,時不時握拳敲擊掌心。
列丹毓同樣因為這消息覺得心煩不安,楚勤繼位東宮對列家而言絕非好的消息。
「二弟……」
丹毓挪移目光,看著身邊抱臂沉思的二弟丹齊。
「大哥?」
列丹毓苦笑摸摸二弟的臉,「你跟楚勤……」
記得二弟尚未投身軍旅前,本在文華書院學習,想以一名文官的身分立足朝廷,也好成為在家人背後支撐的力量。當年還是王爺的楚勤不只一次欲延攬丹齊成為他的人,卻也不只一次被丹齊拒絕。
且兩人間的糾葛,似乎比丹齊告訴他們的……還深……
列丹齊拉下大哥的手認真地道:「大哥不用擔心,楚勤初位東宮,就算他再怎麼憎惡列家,在皇上駕崩前不至於蠢到對我們出手。況且邊關紛擾不休,沒了列家東宮之位也難保住,這點我想楚勤自己也明白。」
列丹齊冷靜分析未來的局勢,見列丹郡還在廳中走來走去,皺起眉心拿起几上的茶壺,對著四弟後腦杓使勁砸去。
磅!
「痛──」列丹郡摀著被茶壺砸中的後腦杓,轉身看著扔兇器的傢伙。「該死,二哥你幹嘛又拿東西扔我?」
「死毛猴子,不要一直在那邊轉來轉去,看得人煩。」
「臭蛇,你難道就不煩嗎?」
列丹齊冷哼:「與其只會煩啊煩地鬼叫,你就不會用用那笨腦子想辦法解決嗎?」
「嗚……」列丹郡垮下肩膀,可憐兮兮地走到大哥身邊,靠了過去。「大哥你看他啦!」
反正他就是笨!
臭蛇就是臭蛇,從小就只會欺負他。對大哥好得沒話說,大哥說一這臭蛇死不會說二,對小弟更是疼,連對三哥也是好哥哥的樣子。嗚嗚嗚,就只有對他最壞,一點做哥的樣子也沒有,沒事就罵人、還拿東西砸人。
瞅著列丹郡可憐兮兮的模樣,列丹齊的心情好了一大半,暗暗偷笑。
「笨蛋。」
笨猴子就是笨猴子,對於不喜歡的人,他列丹齊向來不屑瞧上第二眼。從小就喜歡欺負這個傻弟弟,因為啊,只有笨丹郡會有反應啊,呵呵。
長幼有序,欺負兄長這種事他做不出來,況且大哥還有張與娘親相似的臉,只要頂著那張溫柔的笑臉,就算是挖了坑要他跳,他二話不說馬上就跳。
丹颺那小子一點都不好玩,你整他嘛,沒反應;逗他嘛,也沒反應;揍他嘛,他還會當作在跟哥哥較量,認認真真地跟你打上一場。
小弟就更別說了,那個古靈精怪要想整到他還需費好大功夫才辦得到,誰有那種閒功夫去做這麼浪費時間的無聊事?
所以還是丹郡好玩,而且玩起來毫不費力隨便一逗就有反應,有趣得很。
「對了,小弓呢?」
列夫人突然想起,除了丹颺從昨晚就在紀敏那邊沒有返家,丹毓丹齊丹郡都在這兒,那麼丹弓人呢?不是早要下人去房裡把人揪過來嗎?怎麼都大半天了還沒見人影?
一旁,好一會兒沒說話的列辰,舉著茶杯細細品嚐紀敏特地為他調配的養生茶,抽著嘴角道:「翻牆溜了。」
「又翻牆?去哪?」列夫人笑問。
列辰睨了眼笑得十分燦爛的夫人,嘆:「去天牢。都是夫人教出來的好兒子,成天有門不走,就會翻牆。」
唉,自夫人把小兒子扔出門到江湖上歷練了幾年,回來後小兒子就天天翻牆,似乎忘了還有「門」這玩意兒。一開始下人們還會被嚇得驚呼以為有什麼刺客襲府,到後來全習慣了,有時還對著剛翻牆回家的小兒子來上句:「明天似乎會下雨,少爺翻牆的時候小心別滑著。」
聽聽,這還像話嗎?
列夫人笑笑,「翻牆有什麼不好?想當年我可是靠翻牆才嫁到一個好相公呢!」
「咳咳咳……孩子們都還在……」列辰臉嫩,見兒子們通通投以看好戲的眼神,握拳擱在嘴邊賣力咳嗽,暗示夫人莫提當年糗事。
「怕什麼?老爺您臉嫩啊?」列夫人爽朗大笑,雖然嫁了個大將軍做了幾十年的官夫人,卻仍掩不了骨子裡的俠女豪氣。
「咳咳咳咳……我們是不是該讓人去把丹弓那小子捉回來?」
「唉呀,老爺想趁機轉話題啊!真是可愛。」
「嗯咳咳咳──」臉紅。
「唉呀呀,老臉紅了,怎麼辦啊,老爺你真是越看越可愛。」捏捏,摸摸,掐掐,列夫人的手不斷在自家老爺的臉上身上肆虐。
「孩子、孩子們都在看啊──」列老爺哀嚎,努力閃躲夫人伸來的魔爪。
「喔?」
列夫人壞心一笑,挑眉看著兒子們。「你們看到了什麼嗎?」
「有──噢!」
列丹郡乖乖應了聲,那個有字才剛脫口,就被列丹齊曲了肘子狠狠一撞,力道之大痛得丹郡張口哀叫。
「我們什麼都沒看到。」不愧是蛇般滑溜的列丹齊,說謊說得既老實又誠懇。
「咳,那個……娘,我們還有事先走了……」
列丹毓跟列老爺一樣同屬臉嫩一族沒法像二弟那樣把說謊當飯吃,一手一個抓著二弟跟四弟的手尷尬奔離大廳。
列夫人把視線轉回老爺臉上,狡猾笑笑:「瞧,沒人了,老爺您認命吧!」
「夫人冷靜啊──」
「唉呀老爺您別跑啊!」
「不要──」
「嘖,又不是黃花閨女,喊什麼喊哪?」
「夫人不要……」
「乖老爺,認命吧!」
列府後院,被大哥連拖帶拉揪來後院的列丹郡,摀著臉哀嘆:「嗚嗚,爹啊,孩兒救不了您,您……您認命吧……」
「我們真的是那兩位老人家生出來的嗎?」列丹齊捏捏眉心,雖說從小看到大,可對於這個問題還是無解。
列丹毓微笑,摸摸二弟的頭,「爹娘感情好可是好事,家合萬事興嘛!
「家合……萬事興嗎?」
列丹齊咀嚼著這句話,淡淡的傷感悄悄爬上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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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裡,列丹弓自天牢而返,頂著滿身酒氣央求開啟供奉祖宗牌位的祠堂。在列家,每一個男子若欲做下重大決定都需面告祖宗以示慎重。
祠堂內,面對祖宗牌位列丹弓手捻線香正色而道:「孫兒丹弓,決意效忠太子。」
列辰和夫人不意外小兒子的決定,列辰走到兒子面前接過他手裡的香,恭敬插入金漆香爐,不問緣由、不問所以,只問了句。
「太子已被廢為庶人,你如何效忠?」
列丹弓字字清晰,顯然回家的路上已想過數回。「首先,保他活。南疆變數太多,想取他性命的人太多,我必須貼身保護。然後,是等,等時機成熟,盡一切力量推翻當今皇上,讓楚云溪登基。哪怕有一天必須與父親跟哥哥們敵對也絕不後悔。」
「可你如何說服陛下讓你護送,甚至長駐南疆保護廢太子?」
列夫人話說得重,皇上對列家的防心雖減仍存,若直接奏請皇令肯定不行。不僅如此還會讓皇上更加猜忌列家,猜忌他們是否盤算來日擁立太子謀權篡位。
「南疆的話,也許可以……」列辰拂鬚低語。
列辰走到供桌前方,反手在桌腳內側摸找,取出藏在挖空溝槽內的小巧布包,轉身走回列丹弓面前。
「請夫人迴避。」
「好。」列夫人退出祠堂,留下他父子二人。
列辰解開布包外的繩結,擱在手心展開。
布巾上,兩截斷笛與一只竹簪……
「把手給為父。」
列丹弓抬起手,掌心向上,列辰將簪子拿起交放在列丹弓的手心,道:「見到陛下後,你就說這竹簪的主人隱於南疆。」
「這麼說,皇上就會答應?」
「會。」不知為何,列辰的語氣甚是肯定。「尤其南疆不久前才亂過。」
「爹……這竹簪,還有這斷笛是?」
列辰包起斷笛束緊繩結,將布包填回溝槽,蹲身背著兒子開口:「什麼也別問,照做便是。布包裡的故事,你不該知道。」
布包裡的故事,太遠、太沉。
是天子後頸上的逆鱗,卻也是帝王寧扎心口也不願除去的刺──一根,錯雜了愛與痛的刺。
「弓兒?」
「爹?」
「若皇上准允,到南疆後,把爹接下來要說的話,找個機會說給太子聽。」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