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
本章節 6709 字
更新於: 2020-08-10
伍、
午後悶熱,連坐著批摺子也能泛出一背濕汗,無論宮娥怎麼使勁搧扇子,也搧不去繚繞周身的暑氣。
重重宮服下背脊被熱汗蒸得難受,楚云溪審視著桌面攤開的奏摺,提筆白紙寫下幾行草擬交辦的事項,待墨跡乾了便夾入摺子擱往桌面右方,繼續從左方還未處理的摺子小山抽起最上面那本繼續審閱。
伺候的太監們不停在殿內忙碌進出,每份摺子在太子代審後都要送交陛下,陛下若無特別指示便將摺子發往各部讓官員執行。
打扇的宮娥一批換過一批,從天還沒亮楚云溪便已同往常開始翻閱奏摺,連午膳也如往常般孤兒似地被遺忘在桌上,從冒著白煙香氣到最後與盛著佳餚的瓷製碗碟同樣冰涼。
數十個人在太子殿內穿梭,卻訓練有素提著腳跟無聲行走,人人都識相地沒有半點雜音去擾亂正被暑氣與政務煩心的楚云溪。雖說太子仁慈鮮少動怒加罰下人,可伺候久了也知道主子有個不能忤觸的逆鱗──皇上寡仁的政策。
尤其皇上近來又再次大舉肅清,被陷詬下獄或流放或賜死者,月餘來已逾百人,這還不包括文人士紳上書抗議而無辜受害的數目。
朝廷裡支持楚云溪的人,以已故皇後娘家的右大臣一派為首,泰半在此大絀濫刑下被削其勢,反之與太子對立的楚勤卻越來越得聖上寵愛。
楚勤掃蕩嶺南匪寇,將匪寇就地絞殺懸屍城門,凡有通寇嫌疑者均予立決。朝議時楚云溪逆眉怒斥其行止殘酷無德,指其應查明百姓是否真有通寇之疑抑或被人誣陷方能按律定奪;楚勤則譏諷太子婦人之仁過於懦弱,蕩寇平匪本該一舉殲滅否則後患無窮。
二人爭鋒互對,大臣亦分作兩派憤慨爭辯。
就在兩派紛亂不休之際,無聲端坐堂的帝王緩緩開了金口,下令豐厚賞賜隨同楚勤南定匪寇之軍,命太子禁足三月不得踏離東宮殿半步。御令一發,朝廷上下對此聖意諸多揣測,臆度帝王對太子已不如往昔信任倚重。
太子,不過是虛假名號、一個地位、一個身分,但凡皇族子弟都有可能坐上這個位子。而掌握定奪太子位置大權的,不是別人,是皇上。楚云溪雖位主東宮,卻也只是「現在」的太子,今日是太子,不等於你明日還能坐在同樣的位置上,只消聖意一轉,廢立僅在朝夕之間。
「唉……」
鬱結之氣自胸腹吐出,楚云溪擱下手中的筆,側頭望著窗外漸被烏雲籠罩覆蓋的晴空。
機靈的太監頭兒逮了這空頭低身相詢:「殿下,是否給您添壺涼茶?」
楚云溪提手按揉酸澀雙目,道:「都下去,讓本宮一個人靜靜。」
「遵命。」
太監頭兒一揮手,將屋內之人全遣至外邊候著,接著面朝裡地弓身退出,掩上殿門留予太子爺一片清淨。
₪ ₪ ₪
轟隆──
濃厚的雲層發出陣陣悶雷,四周炙熱的暑氣也被襲來的涼風吹散,透人心脾的清涼挾著青草泥土的芳香隨風飄揚。隆隆雷聲徹震天際,隨即白電破劃滿布的烏雲,滂沱驟雨自虛空落下,豆大的雨珠在軟泥上打出一個又一個小窪。
「別去?請問殿下有何能耐與帝王抗衡?又能改變什麼?
連萬民您都能閉眼不聞不救,區區一個列丹弓又算什麼?
你可知道今日帝宴,木樁上的老臣們不過是提味小菜,真正的利刃指的是樹大招風的列家軍、指的是邊關戌守的無辜將士與邊民百姓。丹弓若是不服,王上便欲撤列家的權、奪列家的兵,若是到那般地步,邊關無人能守外敵虎視眈眈,邊關一旦被破送命的只會是無辜的百姓,不是那些從來不知救民水火的迂腐朝臣。
而你,堂堂太子殿下,連自己的父皇都阻止不了,連自己的子民都保護不了,憑什麼站在這裡阻止我的決定?」
又想起,那人放肆無禮的話……
這些日子裡,那晚的話宛若鬼魅,不斷在腦海迴盪。
那個叫列丹弓的少年,雙眸中透射出的乞求讓他胸悶欲窒。是的,乞求,對身為太子的他,重重乞求。
非乞求自己攔下皇帝對他的慾望、非乞求自己救下那班重傷老臣……
這些,少年單憑己力便足達成,甚至連將被男人壓在身下馳騁性慾都沒被那高傲的眸子看在眼裡。
少年向他乞求的,是更沉更重的願望。
「唔……」雙眉緊皺,楚云溪緊揪胸前衣襟扶著窗檯困難吸取空氣。
心中的獸叫囂掙脫,劇烈翻絞。
這頭獸,被同類敏銳察覺而激昂躁動,少年乞求的目光就像野性的狼嚎,牽動被禁錮多年的獸。
牠想嘶吼、想回應同族的呼喚。
「不──」
按著脹痛的胸口,又一次壓下頑固昂起的獸首,逼牠退回封殺牠生機的牢籠。
獸之名,叫「抱負」。
想懷抱一個安樂平和的天下、想擁有一個沒有徵戰廝殺的天下、想朝廷不再結黨相訐、想子民不再顛沛流離、想國強民富人人溫飽,滿足地站在稻浪起伏的田埂上享受秋風暢快春雨滋潤。
想百姓再無勞役逼迫、再無人亡家破、再無嶙峋饑民凍死路旁……
想讓一個又一個的盼望在自己手中達成,卻可悲地只能被深鎖心底,最終凝成名為抱負的獸。
因為要縱其出閘,獻祭的,是父親的血。
若想施展抱負,便須將這天下間至尊的王權握在手中,一個太子握掌王權的方法只有弒君奪位。也許在百姓眼裡死的只是無德昏君,可這昏君,卻是他的父親……
窗外的雨下得狂,卻狂不過楚云溪心頭翻騰縱躍的獸。
₪ ₪ ₪
元宸殿
列丹弓手扶腰後慵懶起身,身下壓的是當朝君王專屬的銘黃衾枕,後庭被磨擦進出了整晚的鬆弛,只稍掙動體內尚未清理的濁液就這麼滑過大腿滴在榻上。
「大人您可起身了?」
殿外,福公公候了多時,聽見殿內衾被細微的摩擦聲,低著嗓子試探問道。
「起來了,讓人進來伺候吧!」
「是。」
福公公欠身應著,一揮手,成排等待伺候的宮娥隨即入內,替列丹弓梳洗更衣,也將凌亂的寢宮收拾乾淨。
任由宮女挽起長及後腰的髮梳理整髻,列丹弓懶懶地打了個呵欠,問道:「皇上可有留什麼吩咐?」
福公公笑了笑,道:「沒,今兒個沒給您什麼吩咐,老奴給您備了熱水,要不先淨身清洗?」
「宮裡的規矩還真煩。」
列丹弓瞧著才被打點好的髮髻衣裳,想到等會洗好後又得再來上一回便忍不住皺眉。宮內規矩繁瑣,前夜受帝王臨幸之人都須更衣後方可踏出殿門,這表示你的身子已經屬於帝王,寸寸肌膚均不得露於他人面前。
這規矩本是給後宮妃子定的,受臨幸的宮妃有自己的殿閣,後殿內間便有浴桶,此番規矩對宮內的女子們自然容易。
可同樣的規矩到了列丹弓身上,侍寢的帝王寢宮雖有豪華寬闊的御池卻只有帝王方可享用,旁人用了便是逆上死罪,犯不著為了偷懶洗個澡就掉腦袋。只不過跨出殿門前得按規矩更衣,繞一段路到閒置的小閣,脫衣清洗後再更衣。
福公公笑笑,對這少年將軍難得露出的稚氣難掩寵溺:「宮規雖繁瑣,但還是請您按規矩來吧!否則老奴不好交代。」
「知道了……」
列丹弓呶呶嘴,提著衣襬步出了元宸殿,來到福公公特地安置的小閣洗去一身黏膩。小閣內霧氣蒸騰,列丹弓披著濕髮跨出浴桶,接過福公公遞來的長巾擦拭身上水珠。
「沒旁人吧?」
「是的。」
「近來宮裡面發生的事情,還請一一道來。」
福公公總是帶笑的臉龐瞬間褪去,仔細將這些日子以來無論宮內或朝廷,所有發生的事情逐一道來。
上自帝王削了五藩郡兵馬糧權,下到仗寵跋扈的寵妃不但懷了身孕還暗地勾結外臣,盟訂倘若生下皇子便要伺機推翻現今太子取而代之。連王爺與太子間的紛爭也沒遺漏,還添上了從東宮殿探來的消息,太子自被禁東宮後本還保有代理親政之權,沒過半月便被楚勤上奏彈劾,道是受了御令須躬身自省的人,豈能擔當批閱朝臣奏摺之責?
彈劾一上,帝王雖未收回太子代理之權,可從那天起太子便再沒踏出宮殿的門檻,鎮日鬱鬱寡歡默而不言。
「是嗎……」修長的指尖隨著福公公的話規律地敲叩膝蓋。
一如當日初見帝王直言而告的那句話,在宮內被列丹弓收買的人自然不只福公公一人。後宮妃子間明爭暗鬥的事情隨便找個家境苦楚的宮女便能得知,寵妃之事他在御醫把脈肯定確有身孕後的一個時辰內便已知曉,至於其勾結外臣欲謀私權亦在意料之中。
福公公是少數貼身伺候帝王的人,且鮮為人知的是,已故皇后曾救過他的性命──得源溯四十多年前,福公公只是個因為家貧而入宮的小太監時──總之雖無表露,但在福公公心中唯有楚云溪才是他的主子。
於是他暗施手腕,借寵妃的嘴升了福公公的職,成了太監們的頭兒,總管宮內大小雜事也總管宮內宮外的情報。
「福公公,得勞煩您領我走一趟東宮。」
「東宮?」福公公頗為詫異地瞅著列丹弓。「可皇上有嚴令──」
「噗。」
噗哧一笑,理好衣上最後一枚盤扣,列丹弓連髮髻都懶得弄,垂著一頭微濕的散髮勾著福公公的肘彎推門而出,邊走還邊咯咯輕笑。「福公公您傻啊!」
「傻?」
「是啊!公公別忘了,皇帝老兒那紙禁令是給太子下的,與我何干?再說了,御令是不許太子踏出東宮殿,沒說不準別人踩進去,您說是吧?」
福公公被勾著手肘疾步而行,有些喘不過氣地加快腳下步子好跟上列丹弓的速度。聽了這話止步一愣,想想這麼說雖也沒錯,可在龍威底下除了這少年將軍外,誰又有膽子敢在王令中挑語病鑽空子?
「您這是……唉……真是的……唉唉……」
連嘆數聲,回應的卻是無辜吐舌的俏皮表情,福公公苦笑搖頭,暗道這少年將軍還真是個奇人,瞧不出城府卻讓人捉摸不透,不端架子卻讓人折服,像孩子般漾著純樸稚氣卻又狠烈決絕不留餘地。在宮裡待了一輩子,什麼樣的人他沒見識過?卻還是頭一回,不知道該如何描述眼前的人。
被拽著在曲折的穿廊間東走西竄,福公公唉嘆了聲,拉住盲頭亂鑽的列丹弓道:「大人。」
「嗯?」
「您走反了,東宮殿在正東方,您從剛才就直打西邊走,再走下去咱們便快到西宮門了……」
「咦咦咦?我們是往西邊走嗎?」
「是啊!」嘆氣。
「啊哈哈啊哈哈──」列丹弓摸著後腦勺呵呵乾笑,白眼瞪向還在嘆氣的福公公,「那你幹嘛不跟我說?」
福公公抬眉瞅了眼列丹弓的臉,再次垂頭嘆氣:「您就這麼拽著老奴,老奴來不及說啊!」
「那……那你可以拉住我啊!」某人仰頭望著落到西方的夕陽,繼續狡辯。
福公公哭喪著臉反問:「您認為憑老奴這身老骨頭,能拉得住將軍您嗎?」
「那你……那你……你……」撓頭撓頭。
「唉,這回請讓老奴在前頭給您領路吧!」
「唔,好。」
被人將了一軍,列丹弓大受打擊委屈垂頭,乖乖地讓福公公幫他領路,總算順到了太子殿。
殿外雖無禁軍把守,外頭候著的宮人們仍捧著等待太子批示的奏摺,足見到今日為止太子的地位還不至難堪,至少派予代掌國政之權尚未被帝王收回。
「列丹弓參見太子殿下。」清亮的嗓音穿過殿門透入楚云溪耳中。
殿外的執事太監被這無禮之舉驚得抬起頭,盯著列丹弓的臉把嘴張得老大,惶恐顫抖著放肆二字,卻只見嘴型而未聞聲音。
「列丹弓?」
楚云溪回神看著緊閉的殿門,詫異:「你不知道皇令嗎?」
「知曉又如何?皇上只說了不許你出來,沒說不許別人進去。」
楚云溪頭疼撫額,心想這人還真不是普通的恣意妄為。禁足三月,自皇令頒布後連平素擁護的大臣都憂心自身被帝王猜忌,戒慎地只剩書信呈遞。在人人都視太子殿為禁地避之惟恐不及時,這人竟然大白天地找來,真狂。
臉上一抹微笑勾起,楚云溪道:「進來吧!」
「太太太、太子爺……這……怕是不妥呀!」執事太監跪在殿門外,竭力阻止這無視皇令的逾矩。
「列將軍請進,其餘人等通通退出外殿。」
「是……」
命令既下,宮人們不敢多言,躬身退出外殿。
₪ ₪ ₪
「微臣參見太子。」
「不必多禮。」
楚云溪跨前一步扶起跪身行禮的列丹弓,心中有著難以描繪的喜悅,卻不知心頭之喜從何而來。
「何事來此?」
列丹弓挺直背脊,直視而道:「微臣有一事不明,請太子賜教。」
「何事不明?」
「微臣前些日子遇到一個坐擁萬貫家產的富豪,他穿著最華麗的衣服配戴最精美的飾品,乘著最昂貴的畫舫去遊湖。遊賞間替他撐船的舟夫失足落了水,這富豪明明水性不差卻遲遲沒伸手去救那名舟夫,任由他載浮載沉在水中掙扎。
微臣恰巧也去那湖上遊玩,救下那名船夫,可微臣覺得奇怪,倘若當日沒有碰上微臣,那富豪失了舟夫誰來替他撐船?誰來把富豪安然送回岸上?」
列丹弓看著楚云溪的表情,不意外地察覺那張俊毅的面容下,深深的壓抑。
他接著道:「於是微臣便問那名富豪,說你這麼做可能連命都不保,畢竟這湖上也不是時時都有人經過可以來救你,萬一今日沒遇上我,你難道就這麼任由那舟夫溺死,自己也飄浮在這湖面性命堪憂嗎?」
「說下去!」
楚云溪越聽臉色越沉,桌案下雙拳緊握,重聲道。
「結果那富豪回答臣,說他也不是沒想救那舟夫,可這樣就得濕了自己的衣裳,也會弄髒這條精心打造出來的畫舫,又或者這畫舫因此損了、翻了、沉了,他費心打造出的美麗畫舫便要毀在那舟夫手裡,到那個時候他又該如何是好?」
故事終了,列丹弓無畏凝視著楚云溪的反應,哪怕細如毫髮的反應也沒放過。
靜靜地、嚴厲地,打量著這位被父親嘆息彷彿封存許久早已塵埃滿佈,否則會是造福百姓猶如明鏡般正直慈愛的君主──太子,楚云溪。
父親的話他打習武的第一天起就聽到耳膩,摻著三分不屑地聽著。在他眼中,一個連百姓置身水火都不在乎的太子,半點也不值得他去敬重,遑論效忠。
連那淫亂昏君都比這太子強,御下的手段雖說強霸殘虐,卻也收了效果,單看王族至今無人敢反抗、朝臣除了趨炎附勢無人敢忤逆聖意──縱使楚呂所行所為天理難容──但不可否認在這紊亂世事,楚呂確實平了王族內亂、弭了外邦邊族的虎視眈眈。
反觀父親期許的太子,卻像個綁手綁腳不敢堅決走出自己的路,只會默默在帝王一次又一次的暴政下強逼自己閉眼不看百姓的哀痛,只會在金碧輝煌的東宮,一次又一次把想要掙脫箝制的慾望深深扼死於心中。
₪ ₪ ₪
靜默,無視時辰的替換,停滯在對視而望的二人之間。
值更的宮人傳響了一遍又一遍,殿外的天空也由午後麗陽褪成星月高掛的夜色。終於,楚云溪斂下與列丹弓對峙的目光,緩緩地、猶豫地,道出了迴盪腦海卻艱澀化為言語的試探。
「那麼……你如何看待那不施援手的富豪?」
列丹弓分毫不掩露於面上的譏諷,輕蔑一笑:「微臣以為,這個答案在微臣踏入太子殿的那一步時,便給了您答覆。」
父兄戍守邊關,自幼他便看盡了百姓的痛苦與無奈,帝王的苛政如烈火般灼燒著每一個黎民本該擁有的平淡生活。
帝王屢興征伐,傳遞軍情的信簡上,草草一筆的勝敗是用多少將士們的鮮血做墨,蘸筆勾劃那慘絕的一筆?一聲令下揮軍拓土,通往邊城的道路上鋪墊的又是多少無辜百姓最珍貴的親人?
問他如何看待故事中的富豪?問他如何看待那端居這座東宮殿的太子?
這問題,當問他嗎?該問他嗎?何不問問失了親人的百姓?何不問問終日耕織卻被重賦壓得寧可一死的白丁?
何不問問──
楚云溪,你又如何看待那名富人?如何看待端坐華麗殿閣只求保身,明明有能力施救卻選擇無視漠聞蒼生之苦的太子殿下?
父親要他以太子為尊,要他輔佐效力於太子,可他看不出眼前這個叫做楚云溪的男人有哪點值得他追隨?值得他賣命?
這男人能給他什麼?能給百姓什麼?能給天下什麼?
他給的只是一次又一次的視而不見、一次又一次的置若罔聞、一次又一次呈了良策被駁卻不上諫、一次又一次蜷縮在這堂皇的東宮殿內嘆息著自以為是的仁慈與不捨──
卻,連一回的據理力爭也吝嗇為之。
炯炯閃爍的清澈眼眸,片刻未移牢牢釘在楚云溪的臉上,列丹弓要逼,要逼出父親口中的聖君、要逼出被死鎖在楚云溪心底的那隻獸。
在初相見的那天列丹弓就認出了那隻獸,那個與自己擁有相同眼神的同類,卻悲鳴被拴束在黑暗中的獸。
如果說他至今仍懷疑著父親對太子的期許,卻讓他無視帝王禁令也要親自前來拜見的理由,便是那短暫的一瞬,那曾在楚云溪眼中看過的渴求、看到的抱負。
所以,他來了。
來親眼確認,最後的確認──此人,是否值得他列丹弓效命追隨!
「微臣已經給您答覆,那麼殿下您呢?」
列丹弓退了兩步,向著楚云溪按君臣之禮深深彎下筆直腰桿。「微臣,想親耳聽到您的答覆。」
關於那個故事的主角、那個對舟夫救與不救,屬於富豪自己心中最真誠的答案。
從列丹弓踏入殿內的那一刻起,自始至終,楚云溪都在乎著這少年將軍的反應,哪怕是被咄咄逼問答案的此刻。從來都沒有人敢如此犀利指謫他的怯懦、更無人會當著他的面血淋淋地將他不願面對的事實剖析於前。
垂下視線,楚云溪攤開自己的雙手,靜靜地看著紋路錯綜的掌心。
一邊,是向父親舉起反旗,下場只會是成與敗,生與死,王與賊。史冊上從沒見過除這二者以外,第三條的路。
另一邊,是在穹蒼下轟轟烈烈施展滿腔抱負,哪怕所行所止連載入史冊的資格也沒有、哪怕到後來發現自己其實並沒有能力承擔這天下重擔,但他仍想替他的百姓、他的子民、他的國家,想讓這片土地上共存共活的人們,掙些本該理所當然屬於他們的幸福……
楚云溪起身而立,用他的雙手托起列丹弓的臉,瞳仁散發懾人光芒,一時間連列丹弓也為之愣怔。字字句句清晰穿透列丹弓的耳膜,憾住他的心。
那個晚上,位主東宮的太子楚云溪,對著只是個毫無戰勳的掛名將軍列丹弓,親口締下未來長達數十年、撼動山河的約定。
那個富豪會這麼答覆你──
他會救!
哪怕舟翻人溺,他也會用他的生命、用他的一切,去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