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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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0-08-01
肆、

那晚後帝王對列家人明理暗地的制肘撤了大半,或許覺得列辰連獻子入宮這事都做得出來,就算手握兵權也興不了風浪。
列丹弓未如一般人所想被收入後宮侍寢,反被扔了支混了降兵流寇與罪犯的雜牌軍歸入他名下,算是勉強襯了列丹弓「威平將軍」的名號。大殿上接旨謝恩的列辰,臉上的誠懇和感激讓其餘臣子看了莫不搖頭,道這又是一樁貶抑列家的舉動,列辰已然老邁無用,竟還口稱皇上賢德。
列辰的臣服,大大稱了帝王的意──朕,沒有收服不了的人。
此舉一出坊間傳聞鬧得沸沸揚揚,巷尾街頭紛紛議論,說老將軍胡塗啊,獻了兒子給昏君當男寵還不夠,居然連貶損列家所賜下的雜軍也興然接受?這不更證明了先前流言的可信度,列家軍雖有戰功赫赫,卻仍舊免不了被權勢矇眼的命運。
就在世人們道聽塗說妄加揣測,各有各的看法、各有各的見解時,天寧府裡被議論的人正悠哉側躺在舒服的長椅上,一手枕著後腦一手接過身旁青年剝皮去絲遞過來的甜汁鮮橙。
「長風……」
「是。」
「把籽去掉。」
「什麼?」
列丹弓青著臉低頭咳出卡在他喉嚨差些沒哽死他的白色籽粒,提起手當場就在長風後頸上巴了掌。
「你是想謀財害命還是為民除奸?這麼大的籽也不給我挑掉?想噎死我啊你?」
「嗚嗚嗚……冤枉,那粒仔埋在果肉中間誰看得見啊?那些看得見的不都被我挑掉了嗎?」
「哼!」列丹弓吞了那片橙肉,坐直身子看了看正午偏照在門前小院的陽光。「走,也該是時候去瞧瞧我那些兵了。」
「你、你要出門?」
「怎麼?誰規定我不能出門了?」
「長風不是這個意思……」
「那你什麼意思?」
長風摸摸發疼的後頸,說得支支吾吾。「我說……你現在出門……會不會不太方便?」
「不方便?有什麼不方便?你若不想頂著大太陽跟我出門就直說,支支吾吾繞了半天還沒說重點,真是夠婆媽的你。」
長風白了眼列丹弓,指著門口道:「別忘了你現在可是『皇帝的男寵』,街上傳了很多不好聽的,這會兒若是上了街,聽了什麼不高興的就別拿我來撒氣。」
「喂!我說你這人到底還是不是爹派給我的副將啊?這麼婆媽!嘴長在別人臉上我能管得著他說啥嗎?而且當男寵有什麼不好?
好吃好住還有人巴結,他們那些不入流的貨色沒能爬得上龍床是他們沒屁用,哪能跟我相比?別的不說,單看我這嫡傳了娘親的臉蛋,還有還有,我這腰身……嘖嘖,就連我自個兒照鏡子都不禁會想,要是我遇上這麼個美男子,沒把此人拐上床簡直浪費。
我說了這麼一大串你到底懂不懂啊?唉,瞧你這模樣就知道你不懂。
不懂不打緊,畢竟要生得像本少爺如此風度翩翩優雅俊美那可是人間難尋,你能明白才有鬼。總之不管你懂還是不懂,現在馬上跟我出門,我要去瞧瞧皇帝到底派了什麼樣的雜牌兵給我。」
「……」
長風黑臉腹誹派他擔任副將的老將軍,順便暗罵在他來之前大肆讚揚列丹弓是少年英雄天縱英才能跟他身邊是他長風上輩子修來的福氣云云的大夫紀敏。
你才婆媽吧?
我七句話,還沒你一句話的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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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行至鬧街,果不出所料,別說是茶館說書,就連街旁唱戲賣藝的伶人,說的演的全都是將軍獻子為君寵的段子。尋常百姓沒見過列丹弓的樣貌,卻憑著自己的想像,將那話本劇曲中的列家幼子化作媚世妖人。
更有為了掙取高額賞銀的說書人,將列丹弓說得淫浪嬌媚,道他床上功夫如何如何了得,像是自己就站在龍床邊看了一夜的活春宮,口沫橫飛說得台下的男人們無不大吞口水,各自幻想這剽悍英勇的少年將軍若能躺在自個兒身下該是多麼銷魂浪蕩。
啪!
「你幹嘛?」列丹弓按下長風拍桌大怒的右掌,斜眼看去。
「這些人忒是過分了!」
列丹弓收回放在長風臉上的目光,扔了粒去了膜的花生到嘴巴裡,「剛才也不知道是哪位仁兄還要我別往他身上撒氣的?怎麼,我這正主兒還沒氣呢,你倒先上了火?」
「可我……我……」長風洩氣坐回椅上,面上仍存三分怒意。
「氣不過?」
「是!」
「你是氣不過『我』被人汙辱,還是『列辰的兒子』被人汙辱?」
「這……不都一樣?」長風不解,消了三分怒意換上濃霧罩頂的迷惑。
列丹弓笑了笑,抓起長風的袖子抹去嘴巴上的花生屑,「如果是為了『我』生氣,那你免了唄,我都沒生氣了輪不到你出頭;若是氣了我自己會找人出拳爭理更輪不到你。若是為了『列辰的兒子』,那你現在就回歸我爹帳下,副將的位子我另外找人來坐。」
長風越聽越納悶,腦袋晃得厲害,道:「不明白。」
列丹弓遞了個讚賞的眼色,拍拍長風的左肩,指著自己的胸口道:「我,列丹弓,要練出一支屬於我的兵。我要的不是我爹的人、不是哥哥們的人、更不是楚呂老頭的人。我要創一支只聽命於我的兵,如果你不能把我跟列家軍分開看待,那麼我不需要你,我寧可空懸副將之位,也不要一個分不清該聽命於『我』或該聽命於『列家』的副將。」
列丹弓此語宛若狂雷直劈長風的腦門,胸腹間熱氣奔騰,彷彿有股強烈氣旋挾著他衝凌雲破九霄,敲震沉眠心口的鈞天豪氣。
突襲而來的強烈感受讓長風不由自主向後一傾,連人帶凳仰天翻倒於地。
「長風?」
沉穩的聲音拉回長風被震懾飄盪的心魂,視線緩緩凝聚在列丹弓的臉上。忽然驚覺,明明是同樣的臉怎麼之前都沒察覺,在那俊得過火的容顏下,讓人失魂的不是皮相,而是皮相下潛藏的凌雲豪氣。
「有的人是天生的將材,而列丹弓,則像是千百個這種將材萃煉出的奇才。百年……不,可能數百年都不止,你若見識過真正的列丹弓,就會明白我這句話的意思。不只我,老將軍、丹颺他們四兄弟也都這麼說過,跟著他是你的福氣,可你若真想跟隨他,便須有扔命的打算。」
恍惚間,紀敏的一席話乍現腦海。
「長風,你可決定了?」
再回神,長風靜靜看著列丹弓帶笑的眼,撩起衣襬屈膝跪在列丹弓面前,靜靜地、緩緩地,開口──
「長風此生除你之外,再不聽命第二個人,即使那個人是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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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平營
列丹弓與長風抬頭看著竹子紮成的軍營柵欄,該是入口處的地方飄著面旗,上頭繡著威平二字。低頭往營裡瞧,躺在長椅上曬太陽的曬太陽、喝酒的喝酒、聚賭的聚賭,應是將軍的帳內坐著十來個大漢,身邊居然還有八個不知打哪招來的青樓花妓正明目張膽陪酒調笑。
長風瞠大了眼,八歲入營至今十年他都是在紀律嚴明的列家軍,何曾見過這等地痞流氓毫無紀律的兵。
列丹弓斜眼瞟見長風的反應,低頭輕笑,當胸擂了長風一拳,道:「記得你發過的誓,從今天起你只能接受我的命令,也只能接受我練兵的方法。」
「長風明白。」
長風頷首,既已決定追隨就該遵守諾言,將從前關於列家軍的一切全都忘掉,訓練自己成為『列丹弓』的副將。
「好乖好乖。」摸摸摸。
列丹弓顛起腳尖摸摸比自己還高出半個頭的長風,惹得長風一陣尷尬,卻又躲不得。
長風垮臉求饒:「能不能別、別這樣啊?嗚,我不是狗也不是小孩子,我一個大男人被這麼摸來摸去挺沒面子的。」
列丹弓挑眉一笑:「等你哪天能打得贏我再說。」
「……」
長風垮下雙肩,放棄抗議任由魔爪繼續在自個腦袋上肆虐。
打贏?怎麼可能?
他連丹郡將軍也沒贏過半次,更別提他嘴裡頭老叨唸比自己還強的小弟,也就是列丹弓了!
「唷,這哪兒?瞧這是把軍營搬去了妓院,還是把妓院弄來了軍營?」列丹弓抱臂立在大帳外,摸著下巴興味瞧著裡面足以氣暈一群夫子的畫面。
突然出現的兩人,讓帳內男人們停下了荒淫的行止,詫異看向陌生的列丹弓和長風。男人們互使眼色,得到的反應全是疑惑搖頭,沒人認得帳外二人。
帳內一人翹腳靠坐角落,兩臂各偎著一名青妓,腮上參差的亂鬍遮了那人原本的樣貌,卻是帳內唯一一個打從列丹弓發話到現在,始終打量著他的人。
人與獸類無異,只要數量足成群體便會有個領頭,練兵與訓獸的道理沒啥兩樣,只要讓自己成為領頭,則處於低位者便會服從。
沉默在列丹弓和鬍子壯漢間流動,成一股令人難受的壓迫,帳內拿酒瓶的不知何時擱下瓶子、抱女人的推開身邊女子,悠閒休憩的亦睡意驟消。所有人不自覺地把目光焦
灼在沉默對視的二人,即使無形的氣勢壓得他們胸肺難受,仍被那股在二人間流竄的氛圍吸引。
一刻鐘後,列丹弓先收了周身散出的氣,擊掌笑讚:「能與我對視這麼久,不錯!」
大鬍子爽朗一笑,暗暗抹去藏於背後從掌心發的汗,衝著列丹弓抱拳開口:「你小子厲害,老哥叫巴鐵,小子怎麼喊?」
列丹弓趨步走向巴鐵面前,左掌一揮,在四周男人喊著「大哥不好」的驚呼聲中,那掌拍在巴鐵合握的拳頭上,緊緊包覆巴鐵粗糙的手。
「御賜威平將軍──列、丹、弓。」
「什麼?」
「大將軍的兒子?」
「老天,居然是將軍?」
「哼……咳……」
驚愕中夾雜著幾絲鄙夷,只是鄙夷卻顯得底氣不足,才剛親身感受列丹弓那股逼人威勢,就算曾聽過街坊巷議的閒言碎語,也沒那勇氣對眼前的人來上一句「下賤男寵」。
巴鐵一把推開要貼回他身上的女子從椅子上站起,魁梧的的身軀比列丹弓遠遠高了許多,低頭看向只及自己肩膀高的青年,冷哼。「將軍又如何?瞧你弱不禁風的身子板,想當咱哥兒們的頭?甭做夢了!」
列丹弓但笑不語,身形一動,挾風而去便是數十拳讓人避無可避的攻勢。只瞧那濃綠布衣的影子在大帳中旋了個圈,人人只看到列丹弓腰間垂著流蘇的玉飾來到面前,下一刻自己身上的致命處便已中招。
那些被喚來伺候的青妓雖雜在男人們四周,卻沒一個被碰撞推倒,唯有被風撩起的衣帶裙角,證明有人從她們中間閃身掠過。
呼痛聲此起彼落,巴鐵渾身帶勁握掌成拳,就等著列丹弓對他發招。哪知流暢飄動的人影竟在他面前停下,心中疑惑方閃,列丹弓嘴角挑釁勾起提腿一撂,只聽得倒地聲轟然響起,下一刻巴鐵就跟其他哥兒幾個一樣倒在黃土地上。
陰影緩緩罩在巴鐵身上,巴鐵趴在地上,後頸傳來陣陣讓人顫慄的威迫,列丹弓虛踏在他後頸處的腳只需稍稍用勁,隨時都可輕易踏斷頸骨取他性命。
列丹弓收回踏在頸骨處的腳,問:「服不服?」
巴鐵俐落從地上翻起拍去衣上沙土,瞪眼看著個子還不到他鼻子的青年,哼了聲:「不服!」
「哦?」列丹弓饒富興味抬頭看向身材魁梧的大漢。「為何?」
「你小子若不姓列,能當得上將軍嗎?」
「嗯,這倒也是。」
列丹弓嗯了聲,點點頭認了巴鐵挑釁意味濃厚的話,倒讓說話的人張嘴發楞沒了反應。
目光流轉帳內數人,想起一路來太過安靜的軍營,問:「威平營一共有多少人?」
「一百人。」
聲音由巴鐵背後響起,開口的是個比巴鐵還高的漢子,沉穩中多了分謹慎。
「你是?」
「紀平,見過將軍。」
紀平嘴上雖尊其將軍,語氣卻全無尊敬之意,顯然與巴鐵一樣仍有不服。不只這兩人,帳內其他漢子亦是如此,看得列丹弓甚是滿意。
他本就沒想過楚呂會給他一營乖乖聽話的兵,就算是他也不要,就像他對長風說的,他要的是他列丹弓的兵,只服於他、也只聽命於他。越是滿身反骨他越是滿意,他喜歡跟自己一樣,桀傲不遜的人。
列丹弓挑了張躺椅一屁股坐下,還勾手招來兩名驚魂未定的妓女一左一右捱著他坐,翹著腿一手勾著一個衣衫不整的妓女對著帳內幾人笑笑。
「以前什麼來歷?」
「打劫的。」
「殺過人的。」
「幹徒匪的。」
列丹弓聽著連連點頭,笑意隨著入耳的答案越來越深,聽完帳內所有人的來歷後,眼神直勾向巴鐵,問:「你是這兒的頭?」
「沒錯。」巴鐵兩手插腰,氣勢凜然。
「嗯,好兵。長風,去把人全都召來。」
「是。」一直守在帳旁的長風領命而出。
列丹弓的話一出,所有人全愣了。
你這小鬼有聽見咱們方才的話嗎?咱們可都是人見人厭的傢伙,全營上下也只有一百個人,更別提每個都幹過不光彩的事情,還有些是從死牢放出來編入這營的。
居然說這樣的兵,好?
列丹弓瞧著幾人古怪的眼神,瞭然笑笑,反問:「怎麼?說你們是好,不開心?」
「殺人放火打劫,還有不少人是從死牢裡放出來的,也就你這小子會對咱說咱們是好兵。您要不要爬回皇帝老子的床吹吹枕邊風,讓他給你換批人,不然可枉費了將軍您身為列家子弟的高貴身分。」巴鐵插腰嘲諷。
「哦?」
列丹弓興味掃視一張張目露鄙夷的臉,臉上的笑容又深了幾分。「不錯嘛,連我上了皇帝老子龍床的事情也敢當著本人的面說,帶種!」
列丹弓豎起的大拇指在幾人眼裡看得十分扎眼,從沒見過這種人,明明可用身分壓人卻不用?明明被人當面嘲諷卻不怒?明明是辱罵他的言語卻被稱讚?
所有人全都瞪大了眼,一時間不知該如何反應。
列丹弓摟著妓女的腰,招來其餘女子然後走向帳簾,揭起帳簾對著女子們道:「這是最後一次妳們踏入威平營,回去告訴各家青樓主人,往後誰敢讓姑娘們踏入我威平營半步,誰家的姑娘就會死在我的劍下,聽清楚沒?」
前一刻還溫柔微笑的人,下一刻笑容未變卻散發寒意,女子們嬌笑的臉龐驟然僵硬嚇得兩腿打顫,臉色蒼白再不敢在此人面前多待半刻,逃命似奔離威平營。
列丹弓步出帳簾,空地外聚集了不滿百人的威平營士兵,不若列家軍只消聽見召集便是軍容煥發的威風,這些兵渙散得讓人忍不住要搖頭嘆氣,服儀不整還算其次,最重要的是這些人的眼裡,無神。
列丹弓暗嘆,嘆得卻不只這些兵,而是他年少時被母親轟出家門,在江湖上隨古怪師傅歷練的那些年裡,最常在老百姓們臉上看到──
沒有表情的,表情……
若只是貧苦,人的眼裡還有希望求活的光彩;但若身處一個沒有未來甚至會在下一刻死去的世道,人的眼裡只有空洞,沒有其他。
所以他氣,氣那身主東宮的太子;所以他怨,怨那個明明心懷抱負又有能力讓老百姓們重拾希望重拾眼中奪目光彩,卻踟躕裹步不願伸手的太子。
於是決定賭一回,在短時間內把只有一百人的營練成只聽從他命令的兵,用這批士兵作籌,賭太子心中名為「抱負」的獸沒有死絕。
他相信這盤賭,能贏!
「你們全都給我聽好了,從今天開始,我就是這裡的將軍,不管你們以前是混蛋還是流氓,是殺過人還是劫過財,從現在開始我說的話就是軍令,誰膽敢不從一律按我的規矩來罰。
今天起,你們是我的兄弟,你們的命是我的,沒我允許誰都不能比我先死,別人看你們是人渣、是死了也被喊活該的人,可在我眼裡你們是最優秀的兵,三個月後我會讓你們一個個都變成鐵錚錚的漢子,不再是被人瞧不起的賤貨。」
列丹弓一字一句如槌撞鐘,重重撼動每個人的心。
如果不是非這麼做就活不下去、如不是因為身分低賤遭受屈辱打壓、如不是這世道對於他們太過殘酷,誰想鋌而走險殺人越貨?誰想打家劫舍淪為死囚?
誰不想在人前抬得起頭挺得起胸?誰不想得到本該屬於一個人該有的尊嚴?
「以前的你們在踏入威平營後已經死了,從這一刻起你們是我的兵、是我列丹弓的兄弟,沒有人可以輕視你們、沒有人可以屈辱你們,能屈辱能輕視你們的只有你自己。
不願意留下來的現在就給我滾,滾回去當從前被當作人渣看待的傢伙。願意留下的,我會給你另一種人生──一個,尊嚴的人生。」
從帳內步出的巴鐵等人,一個接著一個走入隊伍之中,他們眼中閃爍著光。隊伍裡有幾個人默默地退後,卻在軍營的柵欄前停下腳步,彷彿在地上看見了一條線……
彼端,是從前的自己,沒有未來、沒有希望、沒有尊嚴。
此端,什麼都有,只差追隨的決心。
幾人在柵欄前彼此對看,在彼此眼裡都瞧見了猶豫與掙扎。
也瞧見,自己內心的決定……
於是回身邁開腳步,用一生從未有過的速度奔回隊伍。
一百個眼底重燃希望的漢子,挺直腰桿排列在列丹弓面前。
選擇離開的人──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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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日子裡威平營依舊如盤散沙,閒漫地連被派來察看的探子在回報皇帝時都充滿不屑,道威平營仍是那群只有地痞流氓的爛兵,卻不知他們看到的表相都是為了讓人忽視這支兵真正的實力。
威平營內真正的訓練不在校場,而是看似普通的砍柴燒水打石頭狩獵殺豬殺鴨。沒有人明白何以這些看似普通的事情能讓一個個壯如牛的大漢天天累倒在床上?
砍柴,練技巧也練力道,每隔十日更換工具來砍,練得是對每種兵器的掌控;燒水的目地在練氣,因為得用嘴對著竹筒往火堆裡吹氣,氣足了才能發揮更長時間的力,也就能比敵人多堅持耗費體力的近身戰;打石頭練的是暗器的準度、狩獵練的是箭術眼力與臂力;殺豬殺鴨,練的是對致命部位的拿捏,方能輕取敵人性命。
每一樣不起眼的訓練都比普通練兵還苦,卻沒有人喊苦逃跑。因為只要威平營的士兵苦得想放棄訓練時,在前方永遠站著一個人,一個從發號施令後便第一個動手,直到下令結束亦最後一個停手;一個明明背負男寵罵名,腰桿卻挺得比誰都直;一個明明出身名門公子,這些訓練卻撐得比誰都要久;一個明明武藝高強早不需要如此辛苦操練,卻仍與他們一起從零開始。
一個,名叫列丹弓的漢子,他們的將軍。
關於「何須如此」的問題,從來沒有人開口去問,從來沒有。
只要你抬頭看看那個背影就會知道答案,一如他曾經說過的──他把所有的人,當作他的兄弟。
兄弟,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兄弟,生死與共,不棄不離。
沒有人動過離開的念頭,只因他們都想讓自己有那麼一天能與將軍並肩站在齊平的位置,得他信賴、受他倚重,甚至在生死相搏的戰場上,用自己的背替他檔下敵人的劍。
如果能有這麼一天,他們死不足惜。
若沒有將軍,他們只能是被唾棄鄙夷的人渣,不是英雄。
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想當英雄,便得先受英雄們都曾熬過的苦、受他們都曾受過的累。然而無論多苦多累,只需抬起頭就能看見一個人,一個值得他們追隨的人──
列、丹、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