叄、

本章節 4434 字
更新於: 2020-08-01
參、

流言蜚語阻不了列丹弓不遜之舉,一日皇上大宴群臣,幾個老臣跪倒在興致正歡的楚呂腳下,聲聲無道昏君罵得君王勃然大怒,招來衛兵將幾人綁在木樁上。一盆燒得通紅的火盆放著烙刑的鐵鉗,就在兵士要將紅鐵烙上老臣們被迫赤裸示眾的身子,一襲白衣位坐下首的列丹弓竟大打呵欠,離席步向台階上的君王。
「無聊。」
楚呂饒富興意地看著白衣少年,笑問:「怎麼,難道朕的威平將軍另有高招可以代朕教訓教訓這些老鬼?」
列丹弓懶懶伸直了腰,笑得邪氣:「高招沒有,微臣只是覺得無聊想跟陛下借把劍來玩玩。微臣在他們每個人身上各刺百刀,若人沒死算老天保他,不過臣最近老窩在宮中許久沒練劍了,待會要是沒到百刀人便死了,您可不能怪罪微臣。」
「哈。」楚呂爽朗歡笑,隨後收了笑,目光犀利地看著列丹弓:「你儘管玩,玩死了朕也不怪你。不過你玩開心了,今晚可得讓朕也開心。」
台階下,參與大宴的朝臣不屑列丹弓淫蕩無恥,嘆息列家出了個敗壞門風的兒子。
本在列丹弓起身同時也扶桌欲起想勸幾句的楚云溪,被列丹弓此舉震懾,眼神追著那隨風飄盪的白衣。瞧見那少年看似閒散的氣息、瞧見他狂放不羈的身形、也瞧見那雙交疊後腰的手,在微微顫抖……
莫非?
就在楚云溪心有質疑之際,座上帝王輕輕淡淡動了金口。「來人,取來朕御駕親徵用的狂龍劍給威平將軍。」
淡淡的一句話,卻讓列丹弓心下狂顫,皇上這劍他曾聽父親說過,既沉又利,刀鋒寬逾手掌,別說百刀,怕是不到二十這些耿直老臣便要命喪自己手下。
皇上,看出來了吧!
看出此舉目的在保這些臣子,而非旁人所見,是帝王與男寵的殘虐遊戲。
列丹弓暗自苦笑,笑自己這德行怕是死也改不了,無論表面上如何遊手好閒破禮悖法,骨子裡還是一灘熱血。見不慣不義之舉、容不了無辜之人遭禍。
眼見幾位忠臣就將死於酷刑,不如豁出去為他們拼出一線生機,只是如此一來,月餘來的偽裝全都白費,還得把自己也賠出去。
賠去聲譽,添上罵名……
甩動手臂,列丹弓隱下惶恐揚唇淺笑:「微臣哪如皇上神力舉得了絕世神劍?您那把劍給了臣,臣也只拖著走,還怎麼玩?借御林軍身上的配劍好了,跟微臣平常使的劍挺像,請陛下賜劍一用。」
楚呂目光一沉,喚來階下護衛的一名御林軍解劍交予列丹弓。
列丹弓偷偷舒了口氣,接下侍衛的劍在掌中掂掂,在老臣們悲憤不屑的瞪視下,邁步走向木樁。
「無恥小兒竟替暴君作猖。」
「老將軍昏庸,列家敗壞,天下子民還有誰能依靠?」
「亂世啊……」
咒罵的言語仿若帶毒的蛇牙,張嘴咬在列丹弓的心口。
想開口反駁,楚呂謀權篡位時,你們做了什麼?帝王漸陷權勢腐沼時你們可曾阻止?數十萬大軍橫死荒漠,你們又在何處?百姓顛沛流離食不飽腹,你們想法子解決過沒有?
逆鱗之舉能改變什麼?能換得什麼?你們罵得歡暢自詡忠直敢諫,可你們的忠直敢諫改革了什麼?即使改不了昏君,難道連手下貪腐的地方官吏也改不了嗎?
可笑,太可笑了!
爾等自恃忠良直諫送命,你們送得倒是灑脫,卻可曾想過留著命在自己的官位上多救一條老百姓的命?多添一條活路於亂世?
沒有、通通沒有。
你們領著百姓用血汗用命獻上的俸祿,卻不曾替他們想過、不曾替他們付出,而無視百姓依舊窮苦、國家依舊動亂。
要死,太過容易,劍入心口三分就能魂歸地府。
想活,卻太難。
饑荒的百姓餓死在生了火的灶旁,只需再過半個時辰便能吃到灶裡熬熟的熱粥,卻死在灶邊再也等不到那碗得以活命的粥……
想活,真得太難。
劍尖刮在地上,刮出刺痛耳膜的聲音,列丹弓眸中含怒,憤恨低語:「想死?偏不讓你們死!」
於是舉劍旋身,邁開腳步俯身仰首,舞起了眾人從未看過的劍招。
白衣輕動,姿態猶若天仙偶降凡塵,迴旋下腰銀光閃動,長劍像條銀帶隨風飛舞。比那酒國花魁之舞,多了十分艷麗、添了百分絕塵未染的純,仿若傳說中瑤池的蟠桃仙酒,連仙人都要醉倒。
可在楚云溪眼裡只看見一個少年,一個白衣飄逸的少年,扛著宴席群臣不齒譏諷的目光、扛著帝王貪婪掠奪的凝視,用薄如秋之枯葉的身軀,戰戰兢兢舞著那柄長劍、舞著醉人身姿,舞著枯葉墜地身不由己的低嘆……
繡袍下,楚云溪的拳緊緊收死。
那張臉,該是猖狂桀傲、自信不羈,而非像刻下這般,惶恐不安卻仍強持平淡。
但看那一招一劍,流水輕雲綿密不絕,劍尖入肉的疼不待傷者開口哀呼,下一劍便已刺入軀體的另一處。
「呃啊──」
「畜牲!」
「你不得好死──」
木樁上,老臣們身上斑斑血痕,嘶吼夾雜怒罵與那執劍擊刺的白衣彷彿兩個世界……
寧靜與煉獄,共存。
本等著看上一齣好戲的佞臣們,嘲諷的悠哉盡褪,看著俊美的少年謫仙醉人的劍舞、看著那優美的劍招招穿入皮骨而後抽出、看著不斷從老臣們周身各處流出的血……
無法言語的恐懼,籠罩著席宴上的每一個人。
滴滴冷汗淌下,顫抖的唇早已青得發紫,就連掌管刑部看遍極刑的朝官也抑不住翻胃的噁心,口一張,剛入腹的奢華佳餚下一刻成了讓人掩鼻走避的穢物。
一個接一個,這些平日裡草菅人命的大臣,逃命似地奔出大殿扶著宮柱嘔吐。
沒見過一個人,能受這麼多劍卻不死;沒見過一個人,能從想也想不到的地方噴出鮮血。可今日他們見著了,見著了天仙般的美麗羅剎、見著了那絕艷的血腥之舞。
一招一劍勾人懾魄,引得人人迷失了心智走入那片血腥,看著那一招一劍刺入自己的身體,不及呼救哀嚎劍身已沾肉帶血地抽出,然後……又一劍……再一劍……
活著,通通給我活下去。
活著還你們欠老百姓的債,活著去改變。
活著──
給天下的人,一條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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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急駛在深夜宵禁無人行走的道上,表徵列辰將軍身分的金邊深藍頂蓋,讓巡夜的衙役只抬頭看了一眼便繼續巡視城內的工作。馬兒是受過訓的,高速急奔下仍能領著馬車繞過彎曲官道,就連地上不惹眼的石子也能避過讓馬車內的人不受顛簸。
一盞茶的功夫,由皇城北門奔駛,最後在相府門前停住。
駕車的人不等馬車停穩便飛身落於門前,門口幾名僕役早已等得心慌,一見來人也不回身通報家主,急急讓了條路領人入內。
馬車上,列家三子列丹颺負著黑衣覆蓋的人奔入府內,後頭還跟著提著藥箱的布衣大夫,二人追著早一步入屋打點的家僕繞過三進宅院直奔後方主屋。
主屋內早已燈火通明,罩籠內的紅燭已燃了泰半,燭台下還留有前一枝蠟燭來不及刮除的凝塊……
可見這裡裡外外的燈,竟燃了不下三個時辰。
聞風趕來的青年看見老父滿身染血躺在床上,一旁布衣大夫手上拭血敷藥的動作從踏進屋子後就沒停過。只是老者身上的傷多得讓人心驚,更讓人惶惶顫慄的,是一個人身上有著如此多的滲血傷口,卻還能吊著三分氣。
「該死!」
青年氣怒交加,併步衝至父親床前想要推開那布衣大夫,大夫頭也沒回反手一揮,一蓬銀針鋪天蓋便向青年面門射去。
「敏兒不可!」
列丹颺深知故交脾氣,繫在肩上的斗篷橫力一甩,擋在青年面前攔下那帶著殺意的銀針。
「哼!」
布衣大夫冷冷一哼,依然迅速將老者遍體上的傷清洗敷藥,最後從藥箱內拿出早備妥的大捆紗布,貼著上好藥的傷口細心包覆後,才將擺滿腳邊地上數十罐傷藥收回藥箱。揹著箱子離開床邊,提筆蘸墨寫了十多張藥方子和熬藥餵藥的醫囑。
「惺惺作態。」青年瞪視列丹颺與那布衣大夫,磨牙怒曰。
「名字!」布衣大夫攢擰眉心,厭惡睨著怒罵自己的青年。
「陳固。」
「可笑。」
「什麼意思?」
大夫將藥方交予女婢後,不屑一曬:「這個問題,你不配問。」
「你──」陳固氣結。
列丹颺搖頭苦笑,紀敏護短的性子無論過了多少年、叨唸過幾回都沒法改變。紀敏能容人質疑、容人辱罵,卻容不了任何對於列家人的批評,哪怕是列家的人自己犯了錯,在紀敏眼裡也都是錯有理、錯得好。
眼下陳固的一句話,一聽便知是專對列丹弓殿上劍擊其父而發難。
幾個時辰前,從列丹弓埋在宮內的手下得知大殿上的消息後,列家幾個兄弟便在半個時辰內備妥運送傷者的藥材馬匹,連負責駕車與醫治的人也都在宮外候著,等那些無辜受罪的大臣們被太監揹出宮門,立刻送他們返家治傷。
箇中因果陳固不明,單憑眼見之景與旁人耳語,斷定列家一面放縱列丹弓為得君寵持劍傷人,一面卻又快馬夜遞消息安置幾乎命喪列丹弓劍下的老臣,甚至派出軍中大夫去替老臣們療傷……
種種前後矛盾之舉,陳固只用區區「惺惺作態」四字論斷,已是官家子弟修養自持不出惡言的表率。卻因尚書大人傷勢最重,列辰派來醫病的不是別人,正是醫術最精亦最護短的紀敏,才演變成刻下針鋒相對的局面。
列丹颺伸手攔下紀敏一付鬥雞備戰,大有今日非與陳固辯出個你死我活的態勢,對著陳固躬身行禮,壓低了聲音。
「尚書大人此刻極需靜養,可否先容丹颺與紀大夫把照料事宜對下人們交代個清楚,等大人安然渡過此關後,屆時您若有什麼憤怒不滿,丹颺都一肩子扛下。」
「你……」陳固擔憂地看了眼床上的老父,切齒道:「好,這筆帳陳固改日定登門索討。」
「你這混──唔唔唔……」紀敏氣炸脫口便罵,只是這話還沒說全,就給列丹颺一把掩住了嘴。
「丹颺還有要事,就此告退。」邊說著,邊摀著紀敏的嘴將他拉離尚書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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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帝王步下象徵王權的九龍台階,看著木樁上一個個渾身是血但仍懸三分弱氣的老臣們、看著那謫仙般俊美持劍染血滿身的少年。
少年微微喘氣,任由帝王以指抹去他臉頰處被濺上的血,而後緩了緩氣,嫣然一笑,仰倒在帝王早已等待許久的臂膀。帝王也笑了,一場以殘虐為名的戲,助他抓住了這挑人心魄的少年。普天之下,沒有他楚呂得不到的人、更沒有他收服不了的人──哪怕他姓列。
夜裡,宮娥伺候著沐浴淨身的列丹弓洗去滿身腥味濃血,一桶換過一桶的熱水,累壞了這夜當班的宮人。
一襲暗黑滾金絲綢襯著列丹弓白皙的頸骨,透著誘人將之蹂躪的脆弱。光裸的雙足踏著用兔毛編織的地毯,一步一步走向帝王的寢宮。
「別去。」
宮柱暗處,楚云溪拋去禮法束縛,等著一個名叫列丹弓的少年,只為了一句話──一句懷滿私心的勸阻──等了足足半個多時辰。
列丹弓揮手撤去福公公一班跟隨在後的宮人,裸足離開兔毛地毯的溫暖,踏上冰冷的石板地。對著從宮柱暗處走出的楚云溪,抬臂指向微敞的殿門譏諷笑道:
「別去?請問殿下有何能耐與帝王抗衡?又能改變什麼?
連萬民您都能閉眼不聞不救,區區一個列丹弓又算什麼?
你可知道今日帝宴,木樁上的老臣們不過是提味小菜,真正的利刃指的是樹大招風的列家軍、指的是邊關戌守的無辜將士與邊民百姓。丹弓若是不服,王上便欲撤列家的權、奪列家的兵,若是到那般地步,邊關無人能守外敵虎視眈眈,邊關一旦被破送命的只會是無辜的百姓,不是那些從來不知救民水火的迂腐朝臣。
而你,堂堂太子殿下,連自己的父皇都阻止不了,連自己的子民都保護不了,憑什麼站在這裡阻止我的決定?」
字字錐心,字字控訴,痛得楚云溪無法言語。
伸手想要拉住那抹暗夜裡顯眼的黑,卻連衣角也沒搆著,眼睜睜地看著列丹弓離開冰冷的石板地,踏回柔軟的兔毛地毯。
沒有猶豫、沒有回頭,提步跨入門檻,帶著那股狂傲,在寬臂瞧盼的帝王面前,解下了腰間的繫帶,偎入男人滿載慾望的懷抱。
唯洩一絲無人察覺的嘆息……
嘆,枯葉墜地……身不由己之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