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Family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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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0-07-29
第十三章 Family
「千封,聽說你有一個姊姊?」
進入研究所三週後,千封逐漸習慣研究所的生活和例行公事。
每天早上會固定注射營養針,每週三固定抽血檢查,每天輪流訓練打靶、體術,以及實驗。
今天是星期三,現在費利爾正看著研究員幫千封抽血,不知為何突然心血來潮,開始閒話家常。
他並非有什麼企圖——不,應該說,他「本來」沒有企圖。但當他開口問出這個問題後,腦中隨即產生一個想法。
沒錯,這麼簡單的事情,他為什麼直到剛才都沒發現呢?
——這就是所謂的當局者迷嗎?
而千封原本只是靜靜看著手臂的血流入針筒,卻因為費利爾這句話,手指反射性發出微微的顫動。
這時費利爾再度開口:
「跟爸媽還有姊姊分開,你不會寂寞嗎?我看要不要讓姊姊也⋯⋯」
「——我沒有姊姊。」
「嗯?」
一道宛如將隱忍的情緒從縫隙擠出的聲音,突兀地蓋過費利爾。
「那種人不是姊姊,我也沒有爸媽。」
費利爾不動聲色地看著千封說出這席話。儘管臉上罕見地浮現一抹細微的訝異之情,卻沒有人注意到。
就算是他這麼冷血的人,也沒有想過一個五歲的孩子竟能如此切割和血親之間的感情。
他曾經以為世上所有的小孩子不管發生什麼事,都會持續攀附著父母。因為作為一個生物的本能,再小的孩子都明白——一旦離開父母的庇佑,還只是幼芽的自己,根本不可能繼續生存在嚴苛的世界上。因此為了活下去,就算父母是無可救藥的人渣,小孩子也只能選擇依附他們、討好他們。
但此刻,千封卻推翻了費利爾一直以來的認知。那讓他很是驚訝。
抽血結束後,研究員收起針頭,同時替千封貼上止血用的棉花和透氣膠帶。
千封見流程結束,收回手臂,按壓著採血點,抬頭看著費利爾。
「我知道你想研究我。」
因為這句話,費利爾回過神來,定睛看著千封。
他的眼神還是老樣子,明明是漂亮的藏青色,卻像黑洞似地,不見一絲光芒。那雙幾乎轉化為一片漆黑的眼眸,現在正不帶任何感情地盯著費利爾,給了費利爾一瞬間的顫慄。
「我是不知道做這種事有什麼意義,反正我也只是利用你離開那個家,所以你想做就做,無所謂。這就是你們大人常說的『各取所需』吧?」
「真虧你知道這麼艱深的單字⋯⋯」
聽費利爾語帶感嘆的發言,千封的心裡不禁冷笑一聲。
他當然知道。
因為千世生日那天,他就是大人們「各取所需」的籌碼。有人示範給他看,他更是親身經歷,這輩子大概想忘也忘不掉了。
「不過,這樣啊⋯⋯你討厭你的家人⋯⋯不,你討厭那些人,是嗎?」
費利爾以溫柔的語氣問道。途中還因為提及令千封不悅的「家人」二字,讓他立刻改口。
「⋯⋯⋯⋯」
千封沒有立刻回答。
他原本仰頭望著費利爾,卻因為腦中浮現某一段記憶,低下頭默默看著自己的手。
他想到了什麼呢?
這點費利爾並不清楚。但費利爾知道,這對他心目中想完成的冷血兵器而言,並不是一個好現象。
兵器就該冷漠看待一切。聽從主人的命令就是他們應當履行的責任。
聽了千封剛才的話,費利爾以為他已經自己拋棄親情了,但看來在他心中,還是有一份無法割捨的感情。
「愛的反面是冷漠。」
「⋯⋯?」
千封因為費利爾突如其來的一句話,再度抬起頭。
「如果你討厭他們,那就代表你心中還有他們。」
憎恨是由愛情衍生而來。費利爾自覺自己是最明白這個道理的人。因為他的身上就有許多從愛情轉化成憎恨的情緒。他對過去越是執著,恨意就越是強烈。
「⋯⋯你想說什麼?」
「我再問你一個問題,千封。」
費利爾伸出食指,然後緩緩開口:
「你的姊姊有跟你一樣的能力嗎?」
「問這個幹嘛⋯⋯」
千封不悅地回應。
讀不懂費利爾的心思讓他覺得煩躁。
「你回答我就是了。」
「⋯⋯如果她有,你覺得那種父母會只賣我一個人嗎?」
儘管沒有正面回答,卻是正確的邏輯。
千封說得沒有錯。如果今天千世也擁有這種能力,沒有道理只有他一個人受到這種對待。
費利爾聽過執行部的報告,知道那個家是如何對待千封。當他想起這件事,這才覺得自己真是問了個蠢問題。
「好吧,你說得很對。」
費利爾舉起雙手,做出投降的手勢,表示他不會繼續死纏爛打。千封見狀,也從椅子上站起,轉頭準備回到自己的房間。
不過——⋯⋯
「千封。」
費利爾再度叫了他一聲。
千封聽了,煩悶地回過頭,心裡思量著費利爾到底還想幹嘛?
「你還沒回答我的第一個問題。告訴我,你討厭『那些人』嗎?」
「⋯⋯這很重要嗎?」
「只是要拿來當日後實驗的參考。」
費利爾聳了聳肩,滿不在乎地再度靠近千封。
「說吧,你討厭他們嗎?」
「⋯⋯⋯⋯」
千封瞇起眼睛,經過片刻的思量後——
「你說的大概是對的。」
「嗯?」
「愛的反面是冷漠。我現在對家裡兩個大人的確沒什麼感覺。」
為何會如此——千封自己也覺得詭譎。
他曾經以為他討厭自己的家人,所以才要遠離那些可憎的人們,讓自己心裡好過。他不想再因為那些人興起負面情緒,他覺得那種卡在心頭無法消融的情緒非常難受而且噁心,只會不斷傷害自己。所以他要捨棄那些令人厭惡的人們,他要自己選擇自己的居所。
可是現在想起他們,千封卻沒有任何感覺。
當初明明充滿鄙夷、厭惡,如今想來,他卻突然不懂自己過去為何要有那麼大的反彈?
曾幾何時,那些討厭的人們已經昇華成陌生人,不會再觸動他的心弦。
過去他無條件付出「愛」的家人,如今已經什麼也不是。
當初父親一句話就切割了他們之間的關係,千封還不解為何父親有辦法做到這種事。現在想來,他似乎稍稍能夠理解,而且認為這是一件好事。
可是⋯⋯
「可是只有一個人⋯⋯我恨她。」
千封摸著自己的胸膛。
他感覺到自己心中還留有一份黏稠的情緒。那是一股憎恨。
一股針對千世的強烈憎恨。
「那女人的臉一直在腦海裡⋯⋯煩死了⋯⋯」
「這樣啊。」
費利爾抽出放在白袍口袋的手。
「那可不行啊。」
「咦⋯⋯?」
千封抬起頭,費利爾的大掌便遮斷他的視線,他的視野頓時失去色彩,陷入一片黑暗。
在黑暗佔據視野前,他聽見了一句話:
「你是兵器。兵器不該有感情。」
——就算是憎恨也一樣。
當千封再度睜開眼睛,發現自己就躺在房間床上。
「咦⋯⋯」
他馬上從床上坐起來,環伺周遭。
灰白的牆壁,灰白的床照和棉被,鐵灰色的桌椅、垃圾桶,以及一扇鐵灰色的對外窗。
這裡的確是研究所的房間。
「我睡著了⋯⋯?」
千封撥開瀏海,輕撫著額頭,疑惑地呢喃著。
他記得他剛才應該是在研究中心採血,之後——⋯⋯
「⋯⋯⋯⋯」
想不起來。
千封對採血之後的事一點印象都沒有。
唯有一句話——
「兵器⋯⋯」
費利爾在最後說的那句話,莫名清晰地烙印在腦海裡。
「我是⋯⋯兵器。」
說出這句話的他並沒有發現——他眼底的色彩不知怎麼的,已經超越漆黑,變得空洞無神。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