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夢醒∙ 神擁抱的最後記憶地-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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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於: 2020-07-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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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我認識班教授開始,他已經成了一個失憶的狂人。臉上帶著可怖的火傷和不停研究所謂「靈魂容器」。

他沉醉在尋找三個大魔法師滅世前的所有線索。那模樣,彷彿他曾失去過唾手可得的東西,所以追逐幻影中的另一個終點,宛若他曾見過王族金色飾帶上的榮光。

我曾以為他的瘋狂與失憶來自他是烈月夜的受害者,殊不知他才是烈月夜背後的始作俑者。我對他留下印象不是因為他特別關照我這個學生。相反的,他從不理會自己的學生,只會在課堂上和自己的研究室埋頭苦讀與動物相關的文獻。

我猶記得某次我替賽米爾老師送資料到他的研究室。裏頭黑暗一片,只有他背對我坐在一缸以藍色魔晶能源映照著的魚缸前。

「妳看。」他背對我指向裏頭一條金色的魚,回頭對後頭意興闌珊的我問:「妳認為這隻魚的眼神,現在在思考些什麼?」

班無時無刻都在觀察。他相信沒有語言的生物使用的溝通方式,比人類來得更為進化。

好比蜂的擺尾舞蹈──一隻蜜蜂可以靠擺尾走動出來的線,和星球的引力線形成角度。

那幫助它們將蜜源所在地傳達給蜂窩裡的其他同伴。當然,人類也可以倚靠工具辦到這種連蜜蜂都可以辦到的事。

但那只是一種自大的驕傲。人類沒有像動物一樣擁有特殊進化的五感。這也是之所以班總是為「與生俱來」這四個字深深著迷。


胡桃木製的桌面上,零亂擺著古代都市買回來的木雕、各種不同品種的鵝毛筆,和以零亂文字記錄下來的羊皮手稿。

我將賽米爾老師的資料整整齊齊地擺上他一團混亂的桌面上。

「妳有沒有見過似曾相似的畫面?」他懶懶散散的聲音宛如變了個人:

「似曾相似的風景,似曾相似的氣味,似曾相似的人……那是刻印在靈魂深處,啟動過去記憶的開關,所謂的『鑰匙』。或許大魔法師其中一個人的靈魂,此刻就躲在這條魚的體內也說不定……」

我不發一語地盯著他的背影。他自顧自的繼續說道:「只要以強烈的再現風景去刺激『身體』這個容器,妳會流下連妳自己都不知道原因的眼淚。」

原本已經要走的我不禁停下腳步,回頭望向那依然半彎著身體凝視魚缸的身影。

「你觸碰了禁忌?」

我記得我離開前如此問他。那是下意識,連我都不知道理由的直覺。

所謂強烈的再現風景肯定是與死亡或悲痛相關的情感。這句話啟動了他的開關,他從垂垂老矣的模樣發出唧唧像白骨骷髏般的笑聲。

「賽米爾的弟子啊,妳的老師總無所不用其極的反對我尋找大魔法師滅世的真相,真是吉爾利斯的敗筆。挖掘古代的秘密有什麼錯?禁忌才是通往真理的鑰匙。大魔法師毀滅的其中一個原因,是他們所愛之人因他們受到被剁其血肉的極刑,這正是最好利用的強烈再現風景不是嗎!

死一、兩個人有何關係?實現理想本就需要流血犧牲。我的理論證明再現風景能引出傳說為我們所利用,而他們所愛之人是我們最好的護身符,這樣的做法肯定不會有錯!我沒有錯,妳難道不這麼認為嗎?」

「不…」我低語,嘲諷道:「我終於懂得賽米爾老師為什麼始終跟你水火不容了。你犧牲別人成就自己理想的想法,就算只是想法,也讓我感覺噁心。」


那一天,我只是透過班教授觸及了這片拼圖的邊際。然而這一切完整的真相,都被芭克蘿將之收集在鏡世界的古老桌盤上。

希維亞、我、梅緹與裴恩露西法的記憶,都是一片片的拼圖,而芭克蘿坐在生成蛛網的石桌前,將之利用,拼湊出連吉爾利斯資料庫都不能全然看清的真相。

那是千年前大魔法師時代的悲劇。

某個黑暗力量正靜待在陰暗裡,利用這場悲劇等待重新崛起復活的機會來臨。


──對妳而言,愛的本質是什麼?

又一次的,我聽見那個溫柔的聲音在腦海中問我。

我答:一旦我對某個人許下承諾,我就算跨越千年也會完成。

我必須救希維亞。我,後悔……
「當時」我沒有辦法救她?

──既然妳已經很清楚妳後悔了。

那聲音溫柔而慈悲的告訴我:

──帶著我的力量扭轉一切,帶她「回家」吧。

裴恩露西法......


****


直到最後,我並不曉得那個與我內心對話的聲音到底是誰。

我知道我身為擁有永恆記憶的真知一族,我知道我被喚作「獵者」。然而,我卻不知道我靈魂曾經有過那一世的「身份」到底是誰。

裴恩露西法……在終於認知到這個隱藏起來的身分瞬間。我突然感覺到身體像被高溫燒烤一樣的發燙熾熱。

我猛然睜開雙眼。

一個銀髮高挑的身影,正從競技場中四處噴發的火柱之間向我走來。

原本囚禁她的鐵鳥籠被她輕易打得支離破碎。

希維亞……不,銀髮的大魔法師梅緹──曾身控尤利安所有自然魔晶能量基礎的她,紅色的雙眼不停流轉著某種汙濁的黑墨。

今生希維亞的人格,終於因為最後記憶的解放被梅緹給徹底吞沒,她此時只剩下希維亞外表的容器空殼。

我感覺到她渾身充滿憤怒熾熱正朝我逼近。

我立即往前爬,想抓住掉在我面前的聖堂槍,這時她右手向上抬,做出一個像抓住什麼東西的動作,隨即,火焰纏繞上她的手臂。下一刻轟然巨響,那旋轉的火焰如同出鞘的箭一般將我擊飛出去。

我自半空中摔落地面翻滾了好幾圈,咳出血撞上燃燒著的競技場石壁。


──這就是妳留到最後的武器嗎……芭克蘿……


我勉強撐起半身,血從唇邊不停流下。最後,我在炎熱中不支趴倒在地,原本和希維亞對戰後的殘破身體,我知道自己根本無法和魔力強大的梅緹糾纏。

我趴在發燙的地板等待她下一次的攻擊襲來,這時有個尖叫聲,突然在我前方擋住了逼近的她。

「主人,主人!!……妳快點清醒,快醒過來!!」

我在朦朧中睜眼。不遠的前方,失去主人的銀髮使魔少女正張開雙手阻擋在我的面前。而希維亞──不,梅緹只輕輕抬手就將少女直接浮空。最後她手一抓,少女的頸項立即如磁鐵一樣撞擊進她的手心。

「怎麼……」她狠掐住少女的脖子冷聲說著:「連創造召喚妳聖物的初始者,妳都不懂得尊重嗎?」

「我只認得我的主人!!」少女在被高舉的半空中嘶聲哭泣的掙扎。

「妳離開主人!!──妳快離開我的主人!!把主人還回來給我!!」

「我才是妳的主人……」毫無感情的口吻低語:

「還不給我住口?君主絕望的黑海,不需要妳這種不聽話的東西。」

少女尖叫著用力扳開掐在她喉嚨上的手。

「妳才不是主人!!主人不會用這種語氣跟我說話!!主人很溫柔,她從來不會叫我『東西』!!」

「廢物...」

惡狠狠的咬牙切齒說道:「…給我去死吧。」

鏗鏘的清脆聲。

毫無猶豫像丟棄垃圾的冰凍,凍結了使魔少女全身掙扎的動作。


……


──好冷。
身體……動不了了。

以愛唯生的使魔,在即死的冰凍中回想起她與自己最喜歡的主人初次相遇的過去。

她在劃破天空的慘叫聲出現在地面。當第一眼終於見到長年與她對話的主人,見到的是掉落在主人身旁,綻放炫目白光的戒指為她開啟引導的路。以及因芭克蘿入侵而從銀髮漸漸轉回為原本的金髮,抱頭在地面慘叫打滾的身影。

四處遍佈高熱的火焰,紅月照耀的森林,就像被血染紅一般令眼前看到的所有如同煉獄。斬發現另一邊,有另一個灰髮男人倒在一個老人的屍體旁,同樣抱頭在地面打滾慘叫著。那一刻她只知道,必須帶主人逃離這個可怕的地獄。

她抱起主人騰空飛向紅月,冰冷的風打在臉上,她第一次感受到擁有實體的奇特感覺。

她抱著主人躲進北邊的喀爾巴札山區。失去重要記憶的主人蜷縮在山頂的一棵樹旁。

只有紅月的天空,連一顆星星也沒有,靜得只有主人心在發抖的聲音,以及一個人無處可去的孤寂。

她輕擁住那個不停發抖的身影,悠悠且憐憫的說著:「哭吧……」

主人沒有依她說的哭,感覺找不到哭出眼淚的理由與記憶。或許也知道就算哭了,那種內心空洞成一片的痛苦依然不會離去。

「……為什麼我會變成這樣?」

因為芭克蘿而記憶變成了破片,失去了構成所有人格和自主性的所有理由。

斬此時此刻清楚,這顆空洞的心必須重新開始建構新的人格,要不然她會跌入黑暗,會放棄現在的生命選擇跳下這座懸崖,選擇步向死亡的。

「那些記憶殘影就深印在您的內心,那些回憶和話語整個填滿您的心……要是您不把那種悲傷哭出來一點點……」她傷痛的低語:「未來您怎麼裝得下其他的人和回憶?」

我什麼都不要…主人輕聲地說。

斬將給予主人的擁抱越收越緊,數年來的對話讓她傾力將溫柔全力灌注進那冰冷的心。

「我捨不得您。就算您要到任何地方……請別丟下我,封閉您的心。」

以愛情唯生的使魔,在她已經近乎絕望而心死的主人面前,在她唇上印下一個充滿淚水鹹味的輕吻。

不知不覺的…主人縮在她的懷抱裡,像哭累的孩子一樣平靜下來,閉上了眼睛。

「我會往前走的…」

像是要深鎖起所有無法回想起的過去,她抹掉主人眼角靜靜滑下的眼淚,與她相擁。


希維亞──她的主人是最溫柔的。溫柔到幾乎是她生命之火唯一的連結。


但如今……主人與她意識的連結……已經消失了。無論她剛才怎麼嘶聲叫喊,主人都沒有再從那個長相一模一樣的身體裡──回應過她了。

銀色的眼淚流下。

冰得連心都可以凍住的冬季,主人當時身體傳來的溫熱,是她唯一感覺到自己存在價值的證明。

我愛您……

要是,您不在了……

我──也沒有繼續存在下去的理由了。


……


磅噹一聲。

被大魔法師擊碎的冰塊少女,幻化成炫目的星光碎裂在空氣裡,與點點燃燒的火星融為不停飛舞向上的塵埃。


──西絲緹……

在點點的光芒中,傳來少女迴音般輕柔的細語。


──如果我真的能像莉莉姐姐說的,有一天,學會了什麼叫愛……


那就是求求妳──

請妳替我……

救回我的主人。


……


……


「現在……輪到妳了,裴恩露西法。」

大魔法師梅緹──一個美得令人屏息又恐懼的黑色存在。她甩開使魔少女殘留在她手上的殘餘碎冰。像觀察小動物一樣居高臨下看著趴在地面的我。接著,我感覺到自己從趴姿緩緩浮起,等漂浮到她面前時,她一把猛掐住我的脖子。

「要是因為脆弱沒有守護好該守護的,那就努力變得更強。如果沒有學習去愛,我們永遠看不到起源和光──記得妳對我說過的這些話嗎?」

喉嚨被巨力給束得死緊。體力盡失的我幾近無法呼吸的回抓住她掐在我脖子上的手拚命掙扎著。

「很好,妳確實不應該反駁。因為我用兩次生命向妳證明那全是錯誤的謬論!人類根本不該擁有可以愛上的事物,才不會在失去的時候感覺如此痛苦無助!」

我注意到她說話的唇色漸漸變得蒼白。希維亞的身體承受不了梅緹的強大能量。我哽著聲音看向她眼中彷彿被什麼未知黑暗侵襲的墨色,竭盡力氣地說:

「……就算,不被世界所接受……我也會……盡了力……去追求。」

梅緹露出冷笑。「啊啊對,果然,從妳口中說出來才真像個天大笑話。妳這個沒學到教訓的笨蛋,妳一直想拯救的那名噴水池少女就在這鏡世界的盡頭。但是這一次妳無法活著到那裡了。妳馬上就要死在相信妳的愚蠢話語,這個可笑的我手上!」

我手摸到大腿槍夾中的銀槍,拔出槍朝她射出最後一枚無力的子彈。但她一揮手,子彈反向戳回我的下腹,我扔下槍慘叫出聲來。

「妳讓我們三個人在罪惡中承受痛苦,步向自我毀滅。都是因為相信妳口中那愚蠢的愛。……去死吧,裴恩露西法!!」


我想起莉莉潔兒告訴我,她愛上那個人的夜晚──
我想起那天她背對我請求我拯救她喜歡的那個人時,打從心底哭泣的聲音。

我想起方才消失在空氣中的使魔少女。
就算被親手打碎了生命,她唯一的心願,還是希望我守護好她珍貴的主人。

為什麼這些愛會變成是錯的?為什麼愛被利用造成了可怕的悲劇,這些愛本身就會變成是錯的?

「不可能有錯……」

為了加入吉爾利斯而選錯路的萊茵,為了控制希維亞而傷害萊茵的班教授──

「愛不可能有錯……」我發抖從外套內側中拿出莉莉潔兒給我的試管,無法抑止的對眼前的她流淚大吼:


「──錯的是去傷害人!! 絕不是愛!!」


鏗的一聲,無數粉紅色的光點在我使力捏碎瓶身之後在我們彼此間噴發飛散。接著,那些光點開始閃耀燦爛的黃色光芒。在那片燦爛而漸漸轉化為溫暖的光之中,我看見大魔法師愕然愣住的神情。



......to be continued 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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