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珈琲、香蕉、奇談
本章節 7735 字
更新於: 2020-07-30
「……露咪醬，」盤著髮髻的女孩雖看似面無表情，眉宇之間卻流露著擔心：「真的不需要幫忙嗎？」
放學時刻，四處都洋溢著談笑與打鬧聲時，離開校舍到校門口的路上，玖瑠實正拖著小惡魔翅膀皮靴，在黃土地上蹣跚前行──帆布斜背包被塞得滿到要爆炸，背帶陷進肩膀的和服衣料，懷裡抱著一疊國史、地理、修身之類的課本，還插著幾捲被那些課本壓扁的圖畫紙。
「露咪醬每年都這樣啦。」南蓮把那些圖畫紙一捲捲抽出來，抱到自己的懷裡：「平常都把課本丟在學校，上學什麼都不帶，又不趁這幾天一點一點把東西帶回家。」
「就是這樣才像要放暑假啊！」玖瑠實晃了晃鼓繃繃的書包，展開笑顏：「而且，蓮醬不是都會幫忙嗎？」
「是會幫忙啦……」南蓮望了一眼懷裡的圖畫紙捲。
「所以、今年、也要……」玖瑠實朝校門跨出幾個不穩的大步，踏出校門的瞬間，朝天空大叫：
「放暑假啦啊啊啊啊──！」
棠硯金屬的手指勾起玖瑠實肩上的背帶，義手「汽──」地溢出了一些蒸氣，才把那隻沉甸甸的書包提起來。長著小惡魔翅膀的皮靴這才恢復了原來的輕盈。
「啊，謝謝硯醬。」
「……那個，」棠硯把玖瑠實的書包背帶在手上多纏了幾圈，對兩個好友問：「暑假……通常要做什麼？」
如果只是暑假行程的閒聊，問題應該是「暑假要做什麼」而不是「通常要做什麼」才對，不過，棠硯的問題並沒有錯。
「對吼，這是硯醬轉學過來的第一個暑假吼。」
「……嗯。」其實，不只是在醉潭小學校的第一個暑假，更是棠硯這輩子的第一個暑假。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抱著課本的玖瑠實在兩人面前轉了一圈，讓秀髮在半空中劃出一片扇形：「就讓本小姐教妳怎麼過暑假吧！」
「ramune（彈珠汽水）三枝十仙！」
「十五啦！」
「食屎啦！」
把彈珠「啵」地拍入玻璃瓶，甜蜜沁涼的氣泡瞬間從瓶口湧出，為暑假的開始添了幾分清涼。
玖瑠實彎腰接住流下瓶身的汽水後，沿著瓶身舔了一遍，再啣住瓶口，喝了好大一口汽水，然後，吐出一陣酣暢淋漓的豪氣。
「哈──！暑假就是要喝這個嘛！」
其實不只暑假會喝彈珠汽水的玖瑠實得出了結論。
「……昨天也喝了。」棠硯也喝了一口汽水，感受舌上氣泡的刺激。
……
「這樣跟平常一樣，硯醬會失望啦！」
……我沒這麼說吧。
被南蓮點名的棠硯一愣，明明對手裡的汽水沒有任何不滿，隨口的感想還是讓玖瑠實亂了陣腳。
「欸？對欸！唔……」揉著太陽穴，玖瑠實左思右想，還是想不到比彈珠汽水更有暑假氣息的替代方案。
「對了，露咪醬！」南蓮突然說：「前幾天看到一個妳一定會很有興趣的東西，我帶妳們去看看！」
座落於醉潭街市一處不起眼的角落，紅磚造的街屋攀滿了常綠的爬藤，從玻璃窗往裡頭看去，只看見神秘的幽暗中透著一點星火柔光；側耳傾聽，好像可以聽見一絲絲慵懶的鼓聲。
仰頭看看招牌，南蓮認為茶商千金會感興趣的文字就寫在上面。
「夜月螢……茶店？」跳過一個不會唸的字，玖瑠實讀出不完整的店名。
「以前好像沒看過這家店……」土生土長的南蓮說。
「那不重要，」玖瑠實環起了雙臂，露出不可一世的笑容：「居然敢在西宮茶行的地盤上開茶店，好大的膽子！」
……原來這裡是露咪醬家的地盤嗎？
「硯醬！」玖瑠實握住幫她提著書包的雙手，興奮地甩了兩下：「說到暑假就是探險啦！蓮醬，我先回家放東西，待會在這邊集合，然後在一起進去看看吧！」
「欸？要進去嗎？」
「當……然……啦……」玖瑠實試圖提起自己的書包，吃力地拉長了字句，好不容易才抬了起來，卻踉蹌了好幾步。
「……還是我來拿吧。」
「啊，謝謝硯醬。」
×
「真的要進去嗎……」
「打擾了──！」
無視南蓮怯怯的疑問，玖瑠實「碰」地打開夜月螢●茶店的大門，讓門上的鈴鐺「哐」地響了好大一聲，完全是要來踢館的氣勢。
還沒看清店內擺設前，與玖瑠實完全相反的聲音朝她們招呼：
「歡迎光臨。」
那是一個溫柔、沉穩而悠然的聲音，宛如在吟唱一般，才一句招呼的話語，就讓撞開門的小客人瞬間平靜下來。
「三位嗎？座位這邊請喔。」
愣愣地坐到座位上，這才注意到留聲機播放的西洋音樂，以及店裡擺設的模樣。
暖暖的柔光照亮紅茶顏色基調的裝潢，長長的吧檯上坐了幾個穿著西米羅（西裝）的客人，用透明的玻璃杯啜飲著裝有大塊冰塊的飲料，吧檯後的櫃子上除了各式酒瓶和西洋瓷器，還擺了幾台或有把手或沒有的奇怪機器。
牆上的掛鐘搖著鐘擺，和留聲機演奏著同樣閒適的節奏。
圍著圓桌坐在軟椅上的三人，無論年齡還是穿著，都彷彿與這個空間格格不入。
「三位是第一次來本店消費吧？」
方才招呼三人的女給（註）走到桌邊，身著烏黑基底的和服與潔白的圍裙，秀髮下的臉龐宛如從書畫裡走出來的古典美人。
（註：「女給」是「女性仕給人」的簡稱，簡單來講就是女性服務生的意思）
她彎腰放下三本菜單，就在要起身前，在棠硯身畔頓了一下。
「妳……有種『這邊』的味道啊。」女給在棠硯身旁嗅了嗅，隨後，一段洛語的詩句脫口而出：「一片癡心求非命，換得道法說冥冥；道非生死亦非屍，唯有手足是真情。」
……什麼？
籠上一層迷惑的眼眸望著女給的雙唇，明明不清楚詩句的意思，藏在衣袖裡的手臂卻感到一陣搔癢，讓棠硯不由自主地用機械的手抓皺了衣袖。
「夢花──鬆餅好了──」從吧檯旁的門後傳來老人般的女聲。
「是、三姊，我馬上來。」被叫做夢花的女給應到，隨後有些不好意思地起身：「啊，不好意思，老毛病又犯了，真是不好意思……決定好要點什麼的時候，請再叫我過來……」
「不用麻煩了。」沒等女給把話講完，玖瑠實突然插嘴，拿起菜單在空中晃了兩下：「給我們這裡最好喝的東西跟你們推薦的甜點吧。」
把菜單遞回女給手上，玖瑠實的氣焰果然還是想要來踢館的樣子。
「那麼，請稍等一下。」
就像探險者看著初次發現的巨大古代遺跡一般，擺在三人面前的三層巨塔映在六個瞪大的眼裡，眼裡滿是對人類造物的讚嘆與驚訝──看上去軟綿厚實的圓餅在餐盤上疊了三層，頂上的雪白圓球鮮嫩欲滴，掛在焦香平面上的蜂蜜沿著邊緣垂落，勾出一縷蜜糖的金絲，引誘著對甜食的渴望。
「『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這是今日推薦的冰淇淋厚鬆餅與本店的特調珈琲，請慢用。」
聽了夢花的介紹，三人將視線投向作為飲品端上桌的漆黑液體──氤氳著熱騰騰的蒸氣，帶著把手的瓷杯中飄散著異樣的氣味，和方才的甜點高塔相形之下實在有些落差。
「來、來吃吧！我開動了！」玖瑠實舉起刀叉，對厚鬆餅切下第一刀：「再不快吃的話，上面的叭噗要融化了！」
……欸？這也是叭噗嗎？
沒聽到攤車「叭噗叭噗」的聲音，棠硯懷疑地端詳著叉子上的乳白凝脂；外表像極了在醉潭街頭可以輕易買到的芋冰，但實際上又是如何──配著鬆餅送入口中，棠硯看見的是和醉潭街頭全然不同的景色：
軟綿的冰霜在舌尖化開，融化了蜂蜜與麵粉的暖暖大地；醇厚的奶香浸潤在舌根時，彷彿聽得見嚼著香草的乳牛在耳邊低鳴。
「好吃！」「──！」
閉上雙眼，想像著如此悠閒景色的棠硯被朋友直率的感想嚇了一跳。
「甜甜的好好吃喔──」南蓮說話時，得要托著臉頰，才不會讓表情被美味融化得太過誇張。
玖瑠實又在鬆餅上劃下一刀，這次，她把叉子深深插入層疊的三塊鬆餅，製成一枝「鬆餅串」，在豪邁地一口咬下。
「嘛……（嚼嚼）甜點是真的不錯啦（嚼嚼）如果（嚼嚼）有杯好茶（嚼嚼）就好了……」
「吞下去再講話啦，露咪醬！」南蓮掏出手帕，替玖瑠實抹掉沾了滿嘴的蜂蜜。
「謝謝蓮醬！」玖瑠實道了謝，然後，把目光投向被稱為「珈琲」的漆黑液體：「問題就是這個茶……」
棠硯也望了一眼自己的珈琲。如果捧起來嗅聞的話，乍聞之下是一股陌生的異國藥味，但越是細細品味，越能嗅出其中的醇厚──以棠硯的生活經驗，無法判斷杯中的液體究竟適不適合入口，於是，她望向品茶經驗豐富的玖瑠實……
「這麼黑，是連種茶的土都泡進去了嗎……噁，一股藥味……」
……露咪醬也覺得是藥味嗎？
這麼想著，棠硯更不想讓那杯被形容成藥味泥水的東西入口了，就這樣看著勇於冒險的玖瑠實抿住杯緣，讓杯子微微傾倒……
這時的棠硯還不知道，自己接下來要目擊的是一連串的災難。
「好、燙！」
玖瑠實的座椅向後一彈，反作用力將瓷杯拋出，讓裡頭閃著琥珀光澤的黑色液體在空中溢出一道弧線，在玖瑠實的驚呼聲中，墜向毀滅──瓷杯墜落桌面時，握柄率先脫離，斷成了兩截，然後，承受不住撞擊的杯體在巨響中解體，撒了滿桌的「藥味泥水」。
但災難還沒結束。
正巧從玖瑠實身後經過的女給夢花被椅子這麼一撞，手上失去了重心的托盤向一旁擺飾的花瓶傾覆，原來在托盤上的杯盤就像幾枚砲彈，對花瓶轟炸。
「哐！」
巨響之後，重重摔在地上的花瓶與餐具支離破碎，倒臥在螢藍色的液體之中，而原本花瓶裡的花朵也離水，在一眨眼的時間裡枯萎凋謝。
「『……啊。』」
×
「這可困擾了呢。」
宛如老人一般嘶啞的聲音說著，但從那微微帶笑的語氣聽來，卻沒有語意上來得困擾，有的，只是一股神祕的氛圍。
輪椅輾過地板，輪軸發出軋軋的聲響。
「本店所使用的餐具、器皿皆是不易取得的物品，一旦毀損，就很難找到替代品了。」
「那……」闖了禍的女孩們縮成一團發抖，淚珠盈滿了南蓮的眼眶，顫抖的喉頭訴說著懼怕。
「這下，得要怎麼讓妳們賠償呢？」
「對了，就用妳們的身體來償還吧。」
×
綴著幾片花瓣的圖案，粉色的和服裹在棠硯身上，潔白的圍裙展開荷葉邊的搖曳，繞過女孩的腰際，綁緊。
「喔！硯醬的和服好可愛喔！」
這麼說著，玖瑠實張開袖上有茶花圖案的雙臂，跳到棠硯身邊；圍裙上的大蝴蝶結和酒紅女袴的裙襬跟著一震。
「然後蓮醬……」飛瀑般的黑髮轉了半圈，披散開來。
戴著荷葉邊裝飾的髮箍，南蓮捏皺了白淨的圍裙，對包覆於自己身上的蓮紋和服與葡萄茶色的女袴不是很適應的樣子。
「嗯，蓮醬也好可愛！」
害朋友要穿上這身女給裝束的始作俑者滿意地點點頭。
「原、原來『用身體償還』是這個意思嗎？」南蓮不安地望向兩個好友。
「衣服換好了沒啊？」
這時，神秘聲音的主人從更衣室的門口登場──那是一個看上去只有約莫三歲的女孩，頂著一對包包頭，坐在比自己還要大上數倍的輪椅上，咧開比外表成熟百倍的微笑。
「這不是很適合嗎？」開口，卻是彷彿歷盡滄桑的聲音：「快去外場幫夢花的忙吧。」
「『是，三姊。』」
「不過，妳們知道怎麼接客嗎？」
門上的鈴鐺叮噹作響，店門被推開的時候，站在門口的南蓮吸足了氣，用她畢生最足的中氣，一鞠躬：
「歡、歡臨關迎！」
……講錯了。
久久不敢抬頭看客人的表情，南蓮就這麼定在原地，羞得漲紅了耳根。
「接客有什麼難的，本小姐每天在家泡茶接客就像呼吸一樣。」這麼說著，玖瑠實移動腳步到門前：「蓮醬、硯醬，妳們就在那邊看好了！」
門鈴叮噹作響，客人見到的是一名長髮及腰的女孩，杏臉櫻唇，跪坐於門口的樣子，可說是「立如芍藥，坐如牡丹」──那樣的女孩將雙手擺在膝前，對客人行了個大禮。
……哪裡不對。
棠硯抱著店裡的菜單，到店門口就定位。
「……歡迎光臨。」
正好，門鈴在店門被推開時響起，進門的是一個穿著西洋禮服的貴婦人。她瞥了一眼站在門口的小女給，冷漠的眼神流露出一絲不解。
「……座位這邊請。」複製接待自己的女給身段，棠硯領著貴婦人到一個沒人的座位，然後把菜單放在客人的面前，說：「……決定好要點什麼的時候，請再叫我過來。」
「（硯醬好厲害！）」「（硯醬加油！）」
稍遠的吧檯旁傳來好友的低聲喝采，讓店裡多了幾分小學校運動會的氣氛。
「不用了，我要跟平常一樣的。」然而，貴婦人對這一切豪不在乎，只說了一句話，便把棠硯和菜單打發回去。
……跟平常一樣的？
踩著僵硬的機械步回到吧檯旁，那句「跟平常一樣的」在棠硯腦中翻來覆去，無法解析，只能帶著不存在於菜單裡的原句，向三姊稟報：「……『跟平常一樣的』一份。」
「唉，妳們三個，過來廚房一下。」
三人魚貫走進廚房，看三姊小小的身軀蹲在輪椅上，將拌好的麵糊倒入烤盤。
「妳們，知道接客跟做料理的差別嗎？」沒有抬頭，三姊把烤盤上的麵糊鋪平，在桌上敲了兩下：「在我的『夜月螢喫茶店』其實沒什麼差異──兩者都是為了滿足客人而存在的技術。」
拿起烤盤，輪椅後頭的排氣管噴出一輪白煙，帶著捧起烤盤的三姊往後退。
「那麼，現在問題來了──妳們，有辦法滿足那位客人嗎？」
三個女孩面面相覷，其中，棠硯還在想「跟平常一樣的」到底是什麼東西。
「姑娘食性不知曉，三姊頭疼兼操煩。時時登店常入座，每每未食就先還。」把餐具送進廚房的夢花對三個女孩補充道：「那位客人已經來了好幾次。第一次來的時候，就說自己嚐遍了夜北的喫茶店，口味很刁，但從來沒嚐過一次她點的香蕉鬆餅，就離席而去。」
……原來「跟平常一樣的」是香蕉鬆餅；香蕉……啊。
「……那個，」在難題之前，棠硯把手抱在胸前：「可以借一點麵粉、砂糖、鹽、水嗎？還有油鍋……」
「吼吼？」三姊把圓滾滾的大眼睛瞇成兩條細線，嘴角的淺笑從沒停過：「看來是有想法了呢。」
「我沒有點這個啊。」穿著華麗的貴婦人看見上桌的餐點時，滿臉詫異地對店員詢問：「妳是不是搞錯了啊？」
對此，送上餐點的玖瑠實則不疾不徐地在餐盤旁放上一盞茶。
「喔，這是硯醬特製的『糋弓蕉』跟我泡的烏龍茶，請慢用！」
「硯、硯醬？」聽不懂小女給說的話，貴婦人看了一眼盤中的食物──被油鍋炸得金黃裡帶赤紅的麵衣，包裹著現炸的誘人熱度，旁邊還有一小碟讓人蘸食的粗砂糖，看著總覺得眼熟，但是：「可是我沒點……」
「請慢用！」玖瑠實戴上滿面的職業笑容，重複了一遍。
平常若是香蕉鬆餅的話，貴婦人可是一口也不會嘗試的，但這次，毫無擺盤美學可言的這一塊塊金黃炸物，卻是挑起了她不知從何而來的興趣，於是，她將叉子插入其中一塊酥脆的外皮，蘸了一些粗砂糖，放入口中。
酥脆的聲響從口中傳到耳畔，從那裡頭湧現的甜味與香蕉獨有的香氣，就像迸發的炸彈那樣，從軟糖般的口感飛濺出濃郁的芳香，縈繞口齒，久嚼不散。
「（她吃下去了！硯醬，她吃下去了！）」難掩興奮神情，玖瑠實抱住棠硯，但不敢大聲招搖。
同樣興奮的還有剛才在廚房裡替棠硯打下手的南蓮，不過，看著此情此景的南蓮卻發現，貴婦人的臉上滑下了一道淚痕。
「（硯醬，她……）」
無聲地，貴婦人抽動著肩膀，開始啜泣。
收起剛才的喜悅，三個小女給見狀馬上趕到貴婦人身邊，南蓮掏出自己的手帕替客人拭淚，但淚水還是從眼眶不停流出。
「還好嗎？要喝茶嗎？」
「……是，不好吃嗎？」
棠硯怯怯地問，然而，久久沒得到回應，直到貴婦人終於開口，發出一點喑咽的聲音：
「這個味道……我怎麼就忘了呢……」
貴婦人深深吸了一口氣，仰頭望著天花板，回想起自己的過往，娓娓道出：
「原本只是因為家裡種香蕉辛苦，想著不要成為家裡的負擔，上來夜北討生活。輾轉做了好幾間珈琲店、喫茶店的女給。」
嘆息，浸潤在淚水裡的雙眼一開一閉之間，吧檯後的酒瓶看起來一下清晰、一下模糊。
「只要清醒，就會想起現實的壓力，所以才……所以才忘了以前每年過年都會吃到的味道吧。」
重新拾起叉子，把叉子上被咬過的那塊酥炸香蕉放入嘴裡，這次吃起來除了甜蜜之外，更有了回憶中所沒有的鹹味與苦澀。貴婦人從座位起身，欠身抱住了前來關心自己的三個小女給。
「謝謝妳們……這就是我在尋找的味道……謝謝……」
貴婦人離開之後，店裡回到原本的平靜。
「夢花，也為我寫首詩嘛。」「這……我想想喔……」
夢花和幾個穿西米羅的客人談笑風生的時候，三個小女給只覺得被晾在一邊，沒有需要招呼客人的時候，就在角落排排站著聊天。
玻璃窗看出去的景色模糊，令人亂了時間觀念，不知道過了多久，玖瑠實才想起自己穿上這身裝束的理由。
「蓮醬、硯醬，妳們覺得……我剛剛摔破的東西，有多貴啊？」
……嗯？
「就在想啊，要是她們說東西太貴，一直不放我們回去的話，」玖瑠實蹲了下來，讓兩個站著的好友看不見她的表情：「至少要讓妳們回家，我一個人留下來就好。」
「怎、怎麼可以放露咪醬一個人在這裡！」南蓮連忙蹲下來，一邊說，一邊用手指撫平玖瑠實髮間的毛躁：「要是她們不放我們回去，我們就一起留下來，說服三姊……」
「怎麼？妳們想在這邊賴著不走啊？」吧檯到廚房只有一牆之隔，早就在那裡聽著的三姊聽得「咯咯咯」地笑了出來：「吃過這個就走吧，今天辛苦了。」
黃褐蛋糕捲著雪白的奶油，在刀子切下的時候，柔軟得像一張被暖陽曬過的冬被，軟軟地躺下。
六隻眼睛看得發直，三人都吞了一口口水。
「這是……？」
「三姊特別招待妳們的員工餐喔。」大方地切好一人兩片，夢花對小女給們說明：「畢竟在妳們打破東西之前也是客人，滿足妳們還是本店的責任──棠硯妹妹如果想留下來工作的話，我們也很歡迎喔！」
……為什麼只有我。
「不、不準妳跟我們搶硯醬！」南蓮和玖瑠實打開雙臂，把棠硯擋在背後。
……不會留下來啦。
「好啦，坐下來享用吧──三姊特製『珈琲生乳捲』。」
「『……珈琲？』」聽到名稱裡有那杯傳說中的「藥味泥水」，三人驚訝地叫出聲來，玖瑠實更是露出嫌惡的表情，彷彿那漆黑飲料的味道還停留在舌尖一樣。
然而，擺在她們眼前的甜品卻飄散著些微不同的味道──那是融合了乳香與蜜糖香味的濃純香氣，令人不得不正視其所帶來的吸引力。
三人爬上吧檯前的高腳椅，拿起叉子，輕輕鬆鬆便把蛋糕切出一個小塊，插起，連著奶油送入嘴裡──閉嘴，還不用咀嚼，奶油從海綿蛋糕漫溢出來的口感就已令人滿足，而在門齒切入蛋糕時，微微的苦味烘托著「珈琲」陌生而醇厚的特殊氣味，在奶油的迷戀中逐漸沉溺。
……這就是「珈琲」的味道嗎？
南蓮和棠硯互相交換了一個滿足的眼神，然後，看向長髮及腰的好友。
「珈琲好吃！」
×
「好吃就好。下次，可別再不小心來到這種地方了。」
猶記得要離開時，三姊在背後說的這句話。
不過，玖瑠實並不清楚這句話的意思，留在她心裡的，只有女給的那身制服很可愛、甜點很好吃、以及……甜點很好吃。
明明自認為是茶的代言人，西宮茶行的活招牌，在那次嘗過「珈琲」的滋味後，便有些念念不忘那不同於茶品的獨特苦味──有點像藥，又不太像。
「蓮醬──在嗎──」
暑假開始，在家裡百無聊賴的玖瑠實坐船到了醉潭的右岸，本想要找南蓮玩的，卻發現南蓮家的大門深鎖，店裡也沒好友一家的動靜──才想起來，她上禮拜才說過要去稻江津檢查眼睛。
「食屎啦。」丟下一句口頭禪，悻悻然離開的玖瑠實走向另一個漫無目的的方向，才想到：「對了，那個茶店有沒有開啊？」
循著印象，哼著歌，玖瑠實長著小惡魔翅膀的皮靴小跑步到了印象中的位置。
「蛋糕、鬆餅、冰淇淋……欸？」
座落於醉潭街市一處不起眼的角落，紅磚造的街屋攀滿了常綠的爬藤，從木頭窗框往裡頭看去，只看見……
斑駁的牆面、破敗的桌椅、積雪般的塵埃……
沒有招牌的店面看起來已經好久沒有人拜訪，任由歲月風化的樣貌使人心頭一驚。
而在這裡，最受驚嚇的僵在了原地，一顆小腦袋像機關人偶一樣機械地上、下、左、右，掃視眼前的景象是否會因為看的角度而改變，但毫無反應，那就是一座廢墟。
「蛋糕、鬆餅、冰淇淋……
都是假的嗎！」
2020.07.11手稿
【後記】
大家好，這裡是幻華鼠。
自從改到「原創星球」連載之後也有了一些時日，這裡終於發現想要寫後記就多開一個段落這件事了這樣。
總之先求個收藏推薦這樣m(_ _)m
這次主要是想寫女給，又想寫夏天的靈異，所以就找了兩個台灣的妖怪捏成角色，在喫茶店裡面當女給這樣：一個是劍潭古寺附近的「劍潭詩魂」，一個是三歲就被嫂嫂虐待死的椅仔姑這樣，兩個都……看不太出來呢w
總之就是這樣自我滿足的故事，中途本來想弄個溫馨的劇情的，可是編排得有夠爛，有種「欸？這邊要進不重要的角色的回憶嗎？」的那種突兀感這樣，覺得很抱歉這樣。
那麼，感謝閱讀，這裡暫且擱筆。
2020.07.11幻華鼠
放學時刻，四處都洋溢著談笑與打鬧聲時，離開校舍到校門口的路上，玖瑠實正拖著小惡魔翅膀皮靴，在黃土地上蹣跚前行──帆布斜背包被塞得滿到要爆炸，背帶陷進肩膀的和服衣料，懷裡抱著一疊國史、地理、修身之類的課本，還插著幾捲被那些課本壓扁的圖畫紙。
「露咪醬每年都這樣啦。」南蓮把那些圖畫紙一捲捲抽出來，抱到自己的懷裡：「平常都把課本丟在學校，上學什麼都不帶，又不趁這幾天一點一點把東西帶回家。」
「就是這樣才像要放暑假啊！」玖瑠實晃了晃鼓繃繃的書包，展開笑顏：「而且，蓮醬不是都會幫忙嗎？」
「是會幫忙啦……」南蓮望了一眼懷裡的圖畫紙捲。
「所以、今年、也要……」玖瑠實朝校門跨出幾個不穩的大步，踏出校門的瞬間，朝天空大叫：
「放暑假啦啊啊啊啊──！」
棠硯金屬的手指勾起玖瑠實肩上的背帶，義手「汽──」地溢出了一些蒸氣，才把那隻沉甸甸的書包提起來。長著小惡魔翅膀的皮靴這才恢復了原來的輕盈。
「啊，謝謝硯醬。」
「……那個，」棠硯把玖瑠實的書包背帶在手上多纏了幾圈，對兩個好友問：「暑假……通常要做什麼？」
如果只是暑假行程的閒聊，問題應該是「暑假要做什麼」而不是「通常要做什麼」才對，不過，棠硯的問題並沒有錯。
「對吼，這是硯醬轉學過來的第一個暑假吼。」
「……嗯。」其實，不只是在醉潭小學校的第一個暑假，更是棠硯這輩子的第一個暑假。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抱著課本的玖瑠實在兩人面前轉了一圈，讓秀髮在半空中劃出一片扇形：「就讓本小姐教妳怎麼過暑假吧！」
「ramune（彈珠汽水）三枝十仙！」
「十五啦！」
「食屎啦！」
把彈珠「啵」地拍入玻璃瓶，甜蜜沁涼的氣泡瞬間從瓶口湧出，為暑假的開始添了幾分清涼。
玖瑠實彎腰接住流下瓶身的汽水後，沿著瓶身舔了一遍，再啣住瓶口，喝了好大一口汽水，然後，吐出一陣酣暢淋漓的豪氣。
「哈──！暑假就是要喝這個嘛！」
其實不只暑假會喝彈珠汽水的玖瑠實得出了結論。
「……昨天也喝了。」棠硯也喝了一口汽水，感受舌上氣泡的刺激。
……
「這樣跟平常一樣，硯醬會失望啦！」
……我沒這麼說吧。
被南蓮點名的棠硯一愣，明明對手裡的汽水沒有任何不滿，隨口的感想還是讓玖瑠實亂了陣腳。
「欸？對欸！唔……」揉著太陽穴，玖瑠實左思右想，還是想不到比彈珠汽水更有暑假氣息的替代方案。
「對了，露咪醬！」南蓮突然說：「前幾天看到一個妳一定會很有興趣的東西，我帶妳們去看看！」
座落於醉潭街市一處不起眼的角落，紅磚造的街屋攀滿了常綠的爬藤，從玻璃窗往裡頭看去，只看見神秘的幽暗中透著一點星火柔光；側耳傾聽，好像可以聽見一絲絲慵懶的鼓聲。
仰頭看看招牌，南蓮認為茶商千金會感興趣的文字就寫在上面。
「夜月螢……茶店？」跳過一個不會唸的字，玖瑠實讀出不完整的店名。
「以前好像沒看過這家店……」土生土長的南蓮說。
「那不重要，」玖瑠實環起了雙臂，露出不可一世的笑容：「居然敢在西宮茶行的地盤上開茶店，好大的膽子！」
……原來這裡是露咪醬家的地盤嗎？
「硯醬！」玖瑠實握住幫她提著書包的雙手，興奮地甩了兩下：「說到暑假就是探險啦！蓮醬，我先回家放東西，待會在這邊集合，然後在一起進去看看吧！」
「欸？要進去嗎？」
「當……然……啦……」玖瑠實試圖提起自己的書包，吃力地拉長了字句，好不容易才抬了起來，卻踉蹌了好幾步。
「……還是我來拿吧。」
「啊，謝謝硯醬。」
×
「真的要進去嗎……」
「打擾了──！」
無視南蓮怯怯的疑問，玖瑠實「碰」地打開夜月螢●茶店的大門，讓門上的鈴鐺「哐」地響了好大一聲，完全是要來踢館的氣勢。
還沒看清店內擺設前，與玖瑠實完全相反的聲音朝她們招呼：
「歡迎光臨。」
那是一個溫柔、沉穩而悠然的聲音，宛如在吟唱一般，才一句招呼的話語，就讓撞開門的小客人瞬間平靜下來。
「三位嗎？座位這邊請喔。」
愣愣地坐到座位上，這才注意到留聲機播放的西洋音樂，以及店裡擺設的模樣。
暖暖的柔光照亮紅茶顏色基調的裝潢，長長的吧檯上坐了幾個穿著西米羅（西裝）的客人，用透明的玻璃杯啜飲著裝有大塊冰塊的飲料，吧檯後的櫃子上除了各式酒瓶和西洋瓷器，還擺了幾台或有把手或沒有的奇怪機器。
牆上的掛鐘搖著鐘擺，和留聲機演奏著同樣閒適的節奏。
圍著圓桌坐在軟椅上的三人，無論年齡還是穿著，都彷彿與這個空間格格不入。
「三位是第一次來本店消費吧？」
方才招呼三人的女給（註）走到桌邊，身著烏黑基底的和服與潔白的圍裙，秀髮下的臉龐宛如從書畫裡走出來的古典美人。
（註：「女給」是「女性仕給人」的簡稱，簡單來講就是女性服務生的意思）
她彎腰放下三本菜單，就在要起身前，在棠硯身畔頓了一下。
「妳……有種『這邊』的味道啊。」女給在棠硯身旁嗅了嗅，隨後，一段洛語的詩句脫口而出：「一片癡心求非命，換得道法說冥冥；道非生死亦非屍，唯有手足是真情。」
……什麼？
籠上一層迷惑的眼眸望著女給的雙唇，明明不清楚詩句的意思，藏在衣袖裡的手臂卻感到一陣搔癢，讓棠硯不由自主地用機械的手抓皺了衣袖。
「夢花──鬆餅好了──」從吧檯旁的門後傳來老人般的女聲。
「是、三姊，我馬上來。」被叫做夢花的女給應到，隨後有些不好意思地起身：「啊，不好意思，老毛病又犯了，真是不好意思……決定好要點什麼的時候，請再叫我過來……」
「不用麻煩了。」沒等女給把話講完，玖瑠實突然插嘴，拿起菜單在空中晃了兩下：「給我們這裡最好喝的東西跟你們推薦的甜點吧。」
把菜單遞回女給手上，玖瑠實的氣焰果然還是想要來踢館的樣子。
「那麼，請稍等一下。」
就像探險者看著初次發現的巨大古代遺跡一般，擺在三人面前的三層巨塔映在六個瞪大的眼裡，眼裡滿是對人類造物的讚嘆與驚訝──看上去軟綿厚實的圓餅在餐盤上疊了三層，頂上的雪白圓球鮮嫩欲滴，掛在焦香平面上的蜂蜜沿著邊緣垂落，勾出一縷蜜糖的金絲，引誘著對甜食的渴望。
「『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這是今日推薦的冰淇淋厚鬆餅與本店的特調珈琲，請慢用。」
聽了夢花的介紹，三人將視線投向作為飲品端上桌的漆黑液體──氤氳著熱騰騰的蒸氣，帶著把手的瓷杯中飄散著異樣的氣味，和方才的甜點高塔相形之下實在有些落差。
「來、來吃吧！我開動了！」玖瑠實舉起刀叉，對厚鬆餅切下第一刀：「再不快吃的話，上面的叭噗要融化了！」
……欸？這也是叭噗嗎？
沒聽到攤車「叭噗叭噗」的聲音，棠硯懷疑地端詳著叉子上的乳白凝脂；外表像極了在醉潭街頭可以輕易買到的芋冰，但實際上又是如何──配著鬆餅送入口中，棠硯看見的是和醉潭街頭全然不同的景色：
軟綿的冰霜在舌尖化開，融化了蜂蜜與麵粉的暖暖大地；醇厚的奶香浸潤在舌根時，彷彿聽得見嚼著香草的乳牛在耳邊低鳴。
「好吃！」「──！」
閉上雙眼，想像著如此悠閒景色的棠硯被朋友直率的感想嚇了一跳。
「甜甜的好好吃喔──」南蓮說話時，得要托著臉頰，才不會讓表情被美味融化得太過誇張。
玖瑠實又在鬆餅上劃下一刀，這次，她把叉子深深插入層疊的三塊鬆餅，製成一枝「鬆餅串」，在豪邁地一口咬下。
「嘛……（嚼嚼）甜點是真的不錯啦（嚼嚼）如果（嚼嚼）有杯好茶（嚼嚼）就好了……」
「吞下去再講話啦，露咪醬！」南蓮掏出手帕，替玖瑠實抹掉沾了滿嘴的蜂蜜。
「謝謝蓮醬！」玖瑠實道了謝，然後，把目光投向被稱為「珈琲」的漆黑液體：「問題就是這個茶……」
棠硯也望了一眼自己的珈琲。如果捧起來嗅聞的話，乍聞之下是一股陌生的異國藥味，但越是細細品味，越能嗅出其中的醇厚──以棠硯的生活經驗，無法判斷杯中的液體究竟適不適合入口，於是，她望向品茶經驗豐富的玖瑠實……
「這麼黑，是連種茶的土都泡進去了嗎……噁，一股藥味……」
……露咪醬也覺得是藥味嗎？
這麼想著，棠硯更不想讓那杯被形容成藥味泥水的東西入口了，就這樣看著勇於冒險的玖瑠實抿住杯緣，讓杯子微微傾倒……
這時的棠硯還不知道，自己接下來要目擊的是一連串的災難。
「好、燙！」
玖瑠實的座椅向後一彈，反作用力將瓷杯拋出，讓裡頭閃著琥珀光澤的黑色液體在空中溢出一道弧線，在玖瑠實的驚呼聲中，墜向毀滅──瓷杯墜落桌面時，握柄率先脫離，斷成了兩截，然後，承受不住撞擊的杯體在巨響中解體，撒了滿桌的「藥味泥水」。
但災難還沒結束。
正巧從玖瑠實身後經過的女給夢花被椅子這麼一撞，手上失去了重心的托盤向一旁擺飾的花瓶傾覆，原來在托盤上的杯盤就像幾枚砲彈，對花瓶轟炸。
「哐！」
巨響之後，重重摔在地上的花瓶與餐具支離破碎，倒臥在螢藍色的液體之中，而原本花瓶裡的花朵也離水，在一眨眼的時間裡枯萎凋謝。
「『……啊。』」
×
「這可困擾了呢。」
宛如老人一般嘶啞的聲音說著，但從那微微帶笑的語氣聽來，卻沒有語意上來得困擾，有的，只是一股神祕的氛圍。
輪椅輾過地板，輪軸發出軋軋的聲響。
「本店所使用的餐具、器皿皆是不易取得的物品，一旦毀損，就很難找到替代品了。」
「那……」闖了禍的女孩們縮成一團發抖，淚珠盈滿了南蓮的眼眶，顫抖的喉頭訴說著懼怕。
「這下，得要怎麼讓妳們賠償呢？」
「對了，就用妳們的身體來償還吧。」
×
綴著幾片花瓣的圖案，粉色的和服裹在棠硯身上，潔白的圍裙展開荷葉邊的搖曳，繞過女孩的腰際，綁緊。
「喔！硯醬的和服好可愛喔！」
這麼說著，玖瑠實張開袖上有茶花圖案的雙臂，跳到棠硯身邊；圍裙上的大蝴蝶結和酒紅女袴的裙襬跟著一震。
「然後蓮醬……」飛瀑般的黑髮轉了半圈，披散開來。
戴著荷葉邊裝飾的髮箍，南蓮捏皺了白淨的圍裙，對包覆於自己身上的蓮紋和服與葡萄茶色的女袴不是很適應的樣子。
「嗯，蓮醬也好可愛！」
害朋友要穿上這身女給裝束的始作俑者滿意地點點頭。
「原、原來『用身體償還』是這個意思嗎？」南蓮不安地望向兩個好友。
「衣服換好了沒啊？」
這時，神秘聲音的主人從更衣室的門口登場──那是一個看上去只有約莫三歲的女孩，頂著一對包包頭，坐在比自己還要大上數倍的輪椅上，咧開比外表成熟百倍的微笑。
「這不是很適合嗎？」開口，卻是彷彿歷盡滄桑的聲音：「快去外場幫夢花的忙吧。」
「『是，三姊。』」
「不過，妳們知道怎麼接客嗎？」
門上的鈴鐺叮噹作響，店門被推開的時候，站在門口的南蓮吸足了氣，用她畢生最足的中氣，一鞠躬：
「歡、歡臨關迎！」
……講錯了。
久久不敢抬頭看客人的表情，南蓮就這麼定在原地，羞得漲紅了耳根。
「接客有什麼難的，本小姐每天在家泡茶接客就像呼吸一樣。」這麼說著，玖瑠實移動腳步到門前：「蓮醬、硯醬，妳們就在那邊看好了！」
門鈴叮噹作響，客人見到的是一名長髮及腰的女孩，杏臉櫻唇，跪坐於門口的樣子，可說是「立如芍藥，坐如牡丹」──那樣的女孩將雙手擺在膝前，對客人行了個大禮。
……哪裡不對。
棠硯抱著店裡的菜單，到店門口就定位。
「……歡迎光臨。」
正好，門鈴在店門被推開時響起，進門的是一個穿著西洋禮服的貴婦人。她瞥了一眼站在門口的小女給，冷漠的眼神流露出一絲不解。
「……座位這邊請。」複製接待自己的女給身段，棠硯領著貴婦人到一個沒人的座位，然後把菜單放在客人的面前，說：「……決定好要點什麼的時候，請再叫我過來。」
「（硯醬好厲害！）」「（硯醬加油！）」
稍遠的吧檯旁傳來好友的低聲喝采，讓店裡多了幾分小學校運動會的氣氛。
「不用了，我要跟平常一樣的。」然而，貴婦人對這一切豪不在乎，只說了一句話，便把棠硯和菜單打發回去。
……跟平常一樣的？
踩著僵硬的機械步回到吧檯旁，那句「跟平常一樣的」在棠硯腦中翻來覆去，無法解析，只能帶著不存在於菜單裡的原句，向三姊稟報：「……『跟平常一樣的』一份。」
「唉，妳們三個，過來廚房一下。」
三人魚貫走進廚房，看三姊小小的身軀蹲在輪椅上，將拌好的麵糊倒入烤盤。
「妳們，知道接客跟做料理的差別嗎？」沒有抬頭，三姊把烤盤上的麵糊鋪平，在桌上敲了兩下：「在我的『夜月螢喫茶店』其實沒什麼差異──兩者都是為了滿足客人而存在的技術。」
拿起烤盤，輪椅後頭的排氣管噴出一輪白煙，帶著捧起烤盤的三姊往後退。
「那麼，現在問題來了──妳們，有辦法滿足那位客人嗎？」
三個女孩面面相覷，其中，棠硯還在想「跟平常一樣的」到底是什麼東西。
「姑娘食性不知曉，三姊頭疼兼操煩。時時登店常入座，每每未食就先還。」把餐具送進廚房的夢花對三個女孩補充道：「那位客人已經來了好幾次。第一次來的時候，就說自己嚐遍了夜北的喫茶店，口味很刁，但從來沒嚐過一次她點的香蕉鬆餅，就離席而去。」
……原來「跟平常一樣的」是香蕉鬆餅；香蕉……啊。
「……那個，」在難題之前，棠硯把手抱在胸前：「可以借一點麵粉、砂糖、鹽、水嗎？還有油鍋……」
「吼吼？」三姊把圓滾滾的大眼睛瞇成兩條細線，嘴角的淺笑從沒停過：「看來是有想法了呢。」
「我沒有點這個啊。」穿著華麗的貴婦人看見上桌的餐點時，滿臉詫異地對店員詢問：「妳是不是搞錯了啊？」
對此，送上餐點的玖瑠實則不疾不徐地在餐盤旁放上一盞茶。
「喔，這是硯醬特製的『糋弓蕉』跟我泡的烏龍茶，請慢用！」
「硯、硯醬？」聽不懂小女給說的話，貴婦人看了一眼盤中的食物──被油鍋炸得金黃裡帶赤紅的麵衣，包裹著現炸的誘人熱度，旁邊還有一小碟讓人蘸食的粗砂糖，看著總覺得眼熟，但是：「可是我沒點……」
「請慢用！」玖瑠實戴上滿面的職業笑容，重複了一遍。
平常若是香蕉鬆餅的話，貴婦人可是一口也不會嘗試的，但這次，毫無擺盤美學可言的這一塊塊金黃炸物，卻是挑起了她不知從何而來的興趣，於是，她將叉子插入其中一塊酥脆的外皮，蘸了一些粗砂糖，放入口中。
酥脆的聲響從口中傳到耳畔，從那裡頭湧現的甜味與香蕉獨有的香氣，就像迸發的炸彈那樣，從軟糖般的口感飛濺出濃郁的芳香，縈繞口齒，久嚼不散。
「（她吃下去了！硯醬，她吃下去了！）」難掩興奮神情，玖瑠實抱住棠硯，但不敢大聲招搖。
同樣興奮的還有剛才在廚房裡替棠硯打下手的南蓮，不過，看著此情此景的南蓮卻發現，貴婦人的臉上滑下了一道淚痕。
「（硯醬，她……）」
無聲地，貴婦人抽動著肩膀，開始啜泣。
收起剛才的喜悅，三個小女給見狀馬上趕到貴婦人身邊，南蓮掏出自己的手帕替客人拭淚，但淚水還是從眼眶不停流出。
「還好嗎？要喝茶嗎？」
「……是，不好吃嗎？」
棠硯怯怯地問，然而，久久沒得到回應，直到貴婦人終於開口，發出一點喑咽的聲音：
「這個味道……我怎麼就忘了呢……」
貴婦人深深吸了一口氣，仰頭望著天花板，回想起自己的過往，娓娓道出：
「原本只是因為家裡種香蕉辛苦，想著不要成為家裡的負擔，上來夜北討生活。輾轉做了好幾間珈琲店、喫茶店的女給。」
嘆息，浸潤在淚水裡的雙眼一開一閉之間，吧檯後的酒瓶看起來一下清晰、一下模糊。
「只要清醒，就會想起現實的壓力，所以才……所以才忘了以前每年過年都會吃到的味道吧。」
重新拾起叉子，把叉子上被咬過的那塊酥炸香蕉放入嘴裡，這次吃起來除了甜蜜之外，更有了回憶中所沒有的鹹味與苦澀。貴婦人從座位起身，欠身抱住了前來關心自己的三個小女給。
「謝謝妳們……這就是我在尋找的味道……謝謝……」
貴婦人離開之後，店裡回到原本的平靜。
「夢花，也為我寫首詩嘛。」「這……我想想喔……」
夢花和幾個穿西米羅的客人談笑風生的時候，三個小女給只覺得被晾在一邊，沒有需要招呼客人的時候，就在角落排排站著聊天。
玻璃窗看出去的景色模糊，令人亂了時間觀念，不知道過了多久，玖瑠實才想起自己穿上這身裝束的理由。
「蓮醬、硯醬，妳們覺得……我剛剛摔破的東西，有多貴啊？」
……嗯？
「就在想啊，要是她們說東西太貴，一直不放我們回去的話，」玖瑠實蹲了下來，讓兩個站著的好友看不見她的表情：「至少要讓妳們回家，我一個人留下來就好。」
「怎、怎麼可以放露咪醬一個人在這裡！」南蓮連忙蹲下來，一邊說，一邊用手指撫平玖瑠實髮間的毛躁：「要是她們不放我們回去，我們就一起留下來，說服三姊……」
「怎麼？妳們想在這邊賴著不走啊？」吧檯到廚房只有一牆之隔，早就在那裡聽著的三姊聽得「咯咯咯」地笑了出來：「吃過這個就走吧，今天辛苦了。」
黃褐蛋糕捲著雪白的奶油，在刀子切下的時候，柔軟得像一張被暖陽曬過的冬被，軟軟地躺下。
六隻眼睛看得發直，三人都吞了一口口水。
「這是……？」
「三姊特別招待妳們的員工餐喔。」大方地切好一人兩片，夢花對小女給們說明：「畢竟在妳們打破東西之前也是客人，滿足妳們還是本店的責任──棠硯妹妹如果想留下來工作的話，我們也很歡迎喔！」
……為什麼只有我。
「不、不準妳跟我們搶硯醬！」南蓮和玖瑠實打開雙臂，把棠硯擋在背後。
……不會留下來啦。
「好啦，坐下來享用吧──三姊特製『珈琲生乳捲』。」
「『……珈琲？』」聽到名稱裡有那杯傳說中的「藥味泥水」，三人驚訝地叫出聲來，玖瑠實更是露出嫌惡的表情，彷彿那漆黑飲料的味道還停留在舌尖一樣。
然而，擺在她們眼前的甜品卻飄散著些微不同的味道──那是融合了乳香與蜜糖香味的濃純香氣，令人不得不正視其所帶來的吸引力。
三人爬上吧檯前的高腳椅，拿起叉子，輕輕鬆鬆便把蛋糕切出一個小塊，插起，連著奶油送入嘴裡──閉嘴，還不用咀嚼，奶油從海綿蛋糕漫溢出來的口感就已令人滿足，而在門齒切入蛋糕時，微微的苦味烘托著「珈琲」陌生而醇厚的特殊氣味，在奶油的迷戀中逐漸沉溺。
……這就是「珈琲」的味道嗎？
南蓮和棠硯互相交換了一個滿足的眼神，然後，看向長髮及腰的好友。
「珈琲好吃！」
×
「好吃就好。下次，可別再不小心來到這種地方了。」
猶記得要離開時，三姊在背後說的這句話。
不過，玖瑠實並不清楚這句話的意思，留在她心裡的，只有女給的那身制服很可愛、甜點很好吃、以及……甜點很好吃。
明明自認為是茶的代言人，西宮茶行的活招牌，在那次嘗過「珈琲」的滋味後，便有些念念不忘那不同於茶品的獨特苦味──有點像藥，又不太像。
「蓮醬──在嗎──」
暑假開始，在家裡百無聊賴的玖瑠實坐船到了醉潭的右岸，本想要找南蓮玩的，卻發現南蓮家的大門深鎖，店裡也沒好友一家的動靜──才想起來，她上禮拜才說過要去稻江津檢查眼睛。
「食屎啦。」丟下一句口頭禪，悻悻然離開的玖瑠實走向另一個漫無目的的方向，才想到：「對了，那個茶店有沒有開啊？」
循著印象，哼著歌，玖瑠實長著小惡魔翅膀的皮靴小跑步到了印象中的位置。
「蛋糕、鬆餅、冰淇淋……欸？」
座落於醉潭街市一處不起眼的角落，紅磚造的街屋攀滿了常綠的爬藤，從木頭窗框往裡頭看去，只看見……
斑駁的牆面、破敗的桌椅、積雪般的塵埃……
沒有招牌的店面看起來已經好久沒有人拜訪，任由歲月風化的樣貌使人心頭一驚。
而在這裡，最受驚嚇的僵在了原地，一顆小腦袋像機關人偶一樣機械地上、下、左、右，掃視眼前的景象是否會因為看的角度而改變，但毫無反應，那就是一座廢墟。
「蛋糕、鬆餅、冰淇淋……
都是假的嗎！」
2020.07.11手稿
【後記】
大家好，這裡是幻華鼠。
自從改到「原創星球」連載之後也有了一些時日，這裡終於發現想要寫後記就多開一個段落這件事了這樣。
總之先求個收藏推薦這樣m(_ _)m
這次主要是想寫女給，又想寫夏天的靈異，所以就找了兩個台灣的妖怪捏成角色，在喫茶店裡面當女給這樣：一個是劍潭古寺附近的「劍潭詩魂」，一個是三歲就被嫂嫂虐待死的椅仔姑這樣，兩個都……看不太出來呢w
總之就是這樣自我滿足的故事，中途本來想弄個溫馨的劇情的，可是編排得有夠爛，有種「欸？這邊要進不重要的角色的回憶嗎？」的那種突兀感這樣，覺得很抱歉這樣。
那麼，感謝閱讀，這裡暫且擱筆。
2020.07.11幻華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