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黑貓的去向
本章節 5169 字
更新於: 2020-08-27
蟬聲沙沙，時而齊鳴，時而獨奏，就好似醉潭水的粼粼波光，時而平靜，時而滔滔──這是從玖瑠實房間窗戶可以遠眺的景色：沿著水畔緩緩進站的火車、躲在亭仔跤走避陽光的行人、坐落在半山腰的小學校、以及讓這一切看起來熠熠生輝的醉潭水色。
然而，看慣房間窗外景色的玖瑠實對這些一點興趣也沒有。躺在地板上的她翻了個身，因為原來壓在自己身下的木地板已被體溫加熱得燠熱難耐。
「好──無──聊──喔──」
女孩的聲音響徹寬敞的房間，但在被天花板反射回來前，就先被突然高亢的蟬鳴掩蓋住了。
「沙沙沙沙沙沙沙沙……」
這陣蟬鳴叫得她很不是滋味，索性從地板上起身，三步併作兩步地跳出門外。
──！
才踏出門外，好奇的女孩馬上注意到走廊上一個有趣的身影：
「啊！是阿琴姊偷偷養的貓！」
聞言，微胖的黑貓抬起尾巴，踏著優雅的步伐往「城堡尖塔」的螺旋樓梯移動。
「別跑！」
黑貓雖然體態有些圓潤，下樓梯的樣子卻輕盈得像一片羽毛飄過，反倒是追在後面的女孩跳著階梯下樓的腳步，聲音大得要把階梯都踢下樓一樣──發現後面的女孩想與自己追逐，黑貓不慌不忙地搖了搖尾巴，走進了客廳。
「等等我！」
等到玖瑠實跟到客廳的時候，那個黑色的身影已經跳上窗檯，像一道黑色的閃電一般，從開著的窗戶跳出屋外了。
見狀，披散著烏黑長髮的女孩也跟著跳上窗檯，像一道黑色的閃電一般，從開著的窗戶跳出屋外──
「好燙！」
──然後踩到屋外曝曬許久的水泥地時，燙得跳回屋內。
「食屎啦，怎麼這麼燙……」
嘴裡啣著抱怨，玖瑠實全速衝回房間，拎了雙襪子，一屁股坐上樓梯扶手滑到一樓的玄關，穿好襪子，套上長著小惡魔翅膀的皮靴，兩手向前撞開大門。
黑貓就坐在大門口前，用尾巴拍著地板，好像在等著女孩一樣。
然而，一見到玖瑠實，黑貓又再次起身了。
「欸？去哪裡？」
跟著黑貓走出大門，玖瑠實興致勃勃地跟在黑貓後方，走下西宮宅邸所在的高地，往醉潭的反方向前進。
舉著尾巴的黑貓好像背後有長眼睛一樣，永遠和玖瑠實保持一定的距離，玖瑠實加速就會加速，玖瑠實減速也會跟著減速──像這樣讓人永遠追不到的樣子，根本就是在戲弄人，但被戲弄的玖瑠實不僅毫不在意，反而覺得好玩，一下走快點，一下走慢點，就為了看黑貓的反應。
不一會，就演變成一貓一人都在奔跑的局面。
「食屎啦！跑那麼快幹嘛啊！別跑！」
實驗證實，黑貓並不是一種被叫「別跑」就會停下來的生物，唯一能讓他停下來的，大概只有……
「抓到你了！」「咪呀！」
……那稍嫌超標的體重吧。
玖瑠實從背後攬起黑貓，像是得到了什麼寶物一樣地高舉起來，對著虛空展示自己的戰利品。
「沙沙沙沙沙沙沙沙……」綠樹間傳來的蟬鳴聲大概不是為她的喝采。
不知不覺中，一人一貓已經走了好遠，走到回頭看不見西宮宅邸的地方了。玖瑠實把黑貓摟進懷裡，感覺到他運動後比較急促的呼吸，覺得既古怪又好玩。
「這條路我記得……」
往前走，路旁的闊葉樹林逐漸朝兩邊散去，玖瑠實看到的是一大片綠油油的稻田。薰風中，稻田蕩著綠色的波浪，從一格田地蕩到另一格田地。
「啊，這是往烘山角的路！」再一次把貓高舉起來，玖瑠實的腳步逐漸加速，還搭配著嘴裡越來越大聲的叫喊：「去硯醬家玩囉！飛行船起飛！嗚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
「……露咪醬，妳先在那邊坐著，我去拿東西。」
乖乖坐在正廳的椅子上，覺得木椅上的大理石板冰冰涼涼的，頗能一解一路走來的暑氣。
黑貓好像也挺中意那些大理石椅的，一進門便跳上其中一張，盤踞其上。
「硯醬──」兩隻腳在半空中啪搭啪搭地晃來晃去，玖瑠實一面玩著自己靴上的小翅膀，一面呼喚這裡的小主人：「拿什麼──？」
棠硯沒有回應，只是拿了一個裝了瓜子的玻璃罐過來，放到玖瑠實身旁的茶几上，又匆匆離開。
棠硯回來的時候，茶几上又多了一罐白花花的糖蔥。
「……茶。」
「要泡茶嗎？那本小姐來……」
「……露咪醬是客人，所以我泡茶才對。」說完，棠硯又回到灶跤忙了。
座上的賓客又開始搖起靴子上的小翅膀，左顧右盼，正廳裡靜得只能聽見自己小翅膀的聲音，正對著她的牆面上掛著梅蘭竹菊的水墨字畫，底下擺著大理石椅和茶几，看起來就跟玖瑠實和黑貓這邊的一樣；而房間最裡面的牆上，則掛著一幅三仙的畫像，前頭是安著神主牌、小香爐等等的神明桌。
看著畫像上那三張含笑的面容，玖瑠實總覺得大理石椅沒有剛才那麼涼爽了。
啪搭、啪搭、啪搭啪搭、啪搭啪搭啪搭……
「喲。」
玖瑠實跳下大理石椅，跨出了正廳的門檻，決定趁小主人不注意的時候，開始探索這座紅磚造成的洛式宅院──就從正廳的門口開始：
江風化翠寒臘去
厝灶燃紅接新春
正廳的門口貼著一副對聯，題在上頭的書法不如棠硯寫的字那般方正工整，卻流露著一股行雲流水的行氣，一撇一捺裡蘊含著運筆的氣勁。
「江風化……草？」不過，玖瑠實看不懂那些太難的洛字，更沒注意到那些什麼飛白什麼蒼勁的書法細節了，只注意到對聯的頭兩字與門上浮雕的大字一樣：「江……昔？」
可惜，還是沒有唸對。
環顧四周，棠硯的家是由一個正身與左右兩個護龍，懷抱著一塊被稱為門口埕的空地所組成的，建築的外牆由石磚砌成基底，再由充滿喜氣的紅磚完成牆面，幾扇小窗鑲在牆面上，每個都嵌著用石材或磚塊做成的柵欄，讓人看不清楚屋內的狀況。
「首先……」該從哪邊開始探索呢？玖瑠實偏著頭思索，但沒多久就得出了答案：「首先，去偷看硯醬的房間吧！」
正廳的右方是一個裡面有床的房間，從洛人的居住規則來看，這裡是家主的房間，由此推測，這大概是棠硯哥哥的臥房──而且，這裡除了一張黑檀木的紅眠床和一只衣櫃外，什麼也沒有，更讓玖瑠實確信這是個男人住的無聊房間，沒有興趣。
走到東邊的護龍，這裡也有一張紅眠床──這張床有著檜木的香氣、精心雕琢的花紋、和一塊輕薄白紗鋪蓋而成的蚊帳，像極了玖瑠實房間裡那張西式天篷床的洛式版本，想必這就是棠硯的房間。
探、索、開、始。
流水般的長髮臥到地上，玖瑠實的第一步是檢查床下有沒有可疑的東西──烏漆抹黑的，但好像看得到一只皮箱。
仔細想想，皮箱比較像棠硯哥哥會有的東西，莫非剛才看到的樸素主人房才是棠硯的房間？
站起來，玖瑠實摸了摸床墊的質地，雖不及自家的天篷床柔軟，但也是彈性十足的一張彈簧床，令人有股想縱身一躍而上的衝動。
心動，不如馬上行動。
玖瑠實向後退了幾步，與床鋪拉開一點距離，然後……
「妳想做什麼？」「啊唔！」
……撞到不知道何時出現在背後的人。
聽到男性低沉的聲音，玖瑠實轉身向後跳了好大一步，才看清楚自己撞到的是誰：
西裝褲紮著白襯衫，一個從小學生看來有些高大的身型佇立在玖瑠實面前。居高臨下，一對略顯凶惡的眼神看了過來，讓玖瑠實為之一顫。
這不是玖瑠實第一次看到這雙眼，而且，從她第一次看到這雙眼的時候，就有那麼兩種感覺：
一、睫毛長得跟棠硯好像。
二、好可怕。
「呃……那個……我……」
擅闖房間的女孩一時找不到言語搪塞，已然出聲的嘴裡，一句完整的話語也吐不出來。
就在這時，男人開口了。
「謝謝妳，來找硯玩。」
原以為會是一陣罵，棠硯的哥哥說出的卻是一句感謝。他蹲下來，把一顆毛茸茸的棕色物體交到了玖瑠實手中，操著洛人口音的和語，說：「可以把這個拿給硯嗎？」
「這是……？」那個毛茸茸的東西拿在手裡有些刺刺的，還會掉出一些纖毛般的細碎木渣，看上去實在有些嚇人。
「……找到了。露咪醬，午餐，在這裡吃嗎？」從門邊出現的棠硯本來只是在找消失的賓客，卻發現玖瑠實和兄長都在房間裡，對現況感到困惑：「……Onī-chan？」
兄長站起身，把手放在棠硯的小腦袋上，揉亂了一些原先就不怎麼整齊的髮絲。
「好好仔耍喔。」
「……嗯。」
那是玖瑠實第一次看到棠硯哥哥不一樣的表情──褪去了方才的凶惡，面對妹妹的神情竟是如此的不同，而被撫弄著頭髮的棠硯瞇起雙眼，那一副享受的模樣，若不是手邊沒有攝影的機器，玖瑠實還真想把這一幕拍下來，當作拿回去跟南蓮炫耀的紀念品。
然而，沒有相機可以捕捉瞬間，玖瑠實只能看著棠硯哥哥放手，走出房門離去。
「啊，硯醬這個！」回過神來，玖瑠實拿起棠硯哥哥交給自己的植物毛球，問：「妳歐尼醬剛剛給我的，這是什麼啊？」
「歐……」
聽到兄長被玖瑠實這樣稱呼，從摸頭的餘韻回到現實的棠硯愣了一秒，才紅著臉回到好友身邊。她仔細端詳了一番玖瑠實手上的毛球，半晌，終於得出了結論：
「……桑科榕屬愛玉子曬乾剖開外翻的果實。」
「蛤？」
×
「愛玉？這個？」
「……嗯。」
愛玉在夜北並不是什麼少見的東西，常到醉潭街市遊玩的玖瑠實，在那裡的小販也吃過不少次──晶瑩黃澄的愛玉凍、甜蜜而微酸的糖水，搭上一碗刨成雪花的清冰，那是洛人夏日必吃的消暑聖品。
不過，玖瑠實怎麼想，都難以將那樣的甜點和手中的植物毛球連結。
「……要用水，把愛玉洗出來。」
棠硯打了一盆井水，然後取了一個巴掌大的紗布袋，用金屬的手指細心地把毛球上的棕色細毛刮下來，裝進袋子裡，再用一條棉線綁緊──綁緊的部分交由兄長完成。
接著，用不是義肢的那手抓著袋子，用上全身的力氣往盆底又搓又揉，沒一會，就有黃色的黏液從袋裡釋放出來，漸漸把清水染成茶色。
「有花草茶的味道！」在一旁看著的玖瑠實驚呼。
「……要洗嗎？」
「要！怎麼洗！」
「……就，跟洗衣服一樣。」
「洗衣服怎麼洗？」
「……」
綁起衣袖，茶行千金把手伸進黃濁的水盆裡。
「黏黏的！」
黏黏滑滑的觸感險些害玖瑠實抓不住紗布袋，新鮮的感覺挑起了她的興趣，把袋子拿出水面，擠出一道金黃色的黏糊絲綢。
「黏黏的！」玖瑠實再次說出幾秒前自己的感想。
「……嗯，然後，用揉的。」
「這樣嗎？」玖瑠實把袋子按回水裡，把水面揉出了水花和波浪。
「……嗯。」
「喔喔喔喔喔喔──！」
水盆裡激起了驚滔駭浪，再玖瑠實的精湛手法之下，波濤洶湧中的紗布袋不斷變形，直到……
「啊。」
……袋口被揉得鬆開，流出一些袋裡的種子。
「……等一下溫柔一點吧。」
「愛玉好了嗎？」
用過午餐，搓洗愛玉子的水盆已在陰涼處靜置許久。掀開木製的鍋蓋，等在裡頭的愛玉凍那吹彈可破的光滑外表，晃動時左搖右擺的模樣，漾著清涼光澤，把玖瑠實的眸子鑑得晶亮。
「好多！」原來小小毛球上的細毛與顆粒，竟能洗出如此大量的愛玉凍，玖瑠實對自己的傑作做出讚嘆。
「……好像做太多了。」
「沒關係，我全部吃光光！」
……這麼多嗎？──棠硯一面想，一面把配料擺上桌。
挖出一碗愛玉凍，澆上一些白開水，擠上一點檸檬汁，在大膽地淋上一層甜滋滋的蜂蜜，棠硯特製的蜂蜜檸檬愛玉就此完成。
「我開動了！」
湯匙只要輕輕觸到表面，就能破開那層誘人的光澤，毫無阻礙地深入，掘出一大口清涼與甜蜜，送入口中；還沒吞嚥，滑至舌根的愛玉凍就已經迫不及待地溜入喉頭，要將嘴裡原來的暑氣全部帶走，一絲不留。
「好甜喔──」含著湯匙，玖瑠實瞇著眼對棠硯說：「而且自己做的，感覺比買的更好吃。」
「……嗯。」
「這樣不管多少都吃得下！」
這麼說著，玖瑠實又舀了一口愛玉，含進嘴裡，享受甜蜜時光。
盡情享受，直到這一切變成甜蜜的負擔……
「……Onī-chan，我騎車送Rumi-chan來轉。」
「細膩喔。」
自轉車的蒸汽機關呼出一陣白煙，在夕陽把半邊天空染成橘紅色，而使另一頭的靛藍更加深沉的天色下，拖曳成一縷夜色的彩帶。
「唔、唔唔……」
神色痛苦的玖瑠實側坐在自轉車後的置物架，從烘山角往醉潭的路程並不長，但蜿蜒的黃土路難免有些顛頗，每次只要車輪一震，玖瑠實就會發出一陣呻吟。
「……露咪醬，還好嗎？」
「唔……好難受……」裝了一肚子的愛玉凍，路途的搖晃使玖瑠實總感覺那些沾了蜜糖的負擔就要湧上喉頭：「吃太多了……」
其實玖瑠實大可不必急著把所有愛玉吃完，但就是太過興奮，想把自己的辛苦結晶全都儲進五臟廟裡，才會落得這般地步。
在自轉車前的籃子裡，冷眼旁觀的黑貓感受著晚風吹拂臉上鬍鬚的觸感，眼神裡彷彿嘲笑著後座的女孩「活該」──察覺到這一點玖瑠實雖想朝黑貓罵個幾句，但才要開口，就覺得喉嚨不太對勁。
「硯醬……停一下……我……」
自轉車急煞，失去速度的長髮女孩朝一邊落下，四腳著地。
「唔嘔嘔嘔嘔嘔欸欸欸……」
2020.08.04手稿
【後記】
大家好，這裡是幻華鼠。
呵呵這章這裡寫好短喔。
雖然從上一章就開始放暑假了，但果然女給回感覺不太到有在放暑假的實感，在這章終於可以寫一點暑假風格的劇情，就覺得應該……應該寫個閒到發慌的露咪醬才對這樣((為什麼
然後因為想到說「愛玉」這個東西是台灣特有的消暑甜品（愛玉是一種叫做「薜荔」的植物的台灣特有亞種，據說差別在於洗出來的果膠多寡這樣），然後又因為想自己洗愛玉來吃兼取材，所以就寫了洗愛玉的劇情這樣。
啊，這裡是不是沒講過說，這裡每次在寫食物的時候通常都會親自吃吃看取材才寫((例如上一章的炸香蕉就自己炸過這樣(((啊不過肉粽還是沒包過這樣
總之，這就是貪吃的這裡寫的一章洗愛玉吃愛玉的文章這樣，希望明那不要太在意一整章南蓮都沒登場的問題這樣((欸
下一章大概會是更有夏天味道的東西這樣，目前……說實在還沒決定要怎麼寫這樣，就下次再說這樣。
那麼，這裡暫且擱筆。
2020.08.07幻華鼠
然而，看慣房間窗外景色的玖瑠實對這些一點興趣也沒有。躺在地板上的她翻了個身，因為原來壓在自己身下的木地板已被體溫加熱得燠熱難耐。
「好──無──聊──喔──」
女孩的聲音響徹寬敞的房間，但在被天花板反射回來前，就先被突然高亢的蟬鳴掩蓋住了。
「沙沙沙沙沙沙沙沙……」
這陣蟬鳴叫得她很不是滋味，索性從地板上起身，三步併作兩步地跳出門外。
──！
才踏出門外，好奇的女孩馬上注意到走廊上一個有趣的身影：
「啊！是阿琴姊偷偷養的貓！」
聞言，微胖的黑貓抬起尾巴，踏著優雅的步伐往「城堡尖塔」的螺旋樓梯移動。
「別跑！」
黑貓雖然體態有些圓潤，下樓梯的樣子卻輕盈得像一片羽毛飄過，反倒是追在後面的女孩跳著階梯下樓的腳步，聲音大得要把階梯都踢下樓一樣──發現後面的女孩想與自己追逐，黑貓不慌不忙地搖了搖尾巴，走進了客廳。
「等等我！」
等到玖瑠實跟到客廳的時候，那個黑色的身影已經跳上窗檯，像一道黑色的閃電一般，從開著的窗戶跳出屋外了。
見狀，披散著烏黑長髮的女孩也跟著跳上窗檯，像一道黑色的閃電一般，從開著的窗戶跳出屋外──
「好燙！」
──然後踩到屋外曝曬許久的水泥地時，燙得跳回屋內。
「食屎啦，怎麼這麼燙……」
嘴裡啣著抱怨，玖瑠實全速衝回房間，拎了雙襪子，一屁股坐上樓梯扶手滑到一樓的玄關，穿好襪子，套上長著小惡魔翅膀的皮靴，兩手向前撞開大門。
黑貓就坐在大門口前，用尾巴拍著地板，好像在等著女孩一樣。
然而，一見到玖瑠實，黑貓又再次起身了。
「欸？去哪裡？」
跟著黑貓走出大門，玖瑠實興致勃勃地跟在黑貓後方，走下西宮宅邸所在的高地，往醉潭的反方向前進。
舉著尾巴的黑貓好像背後有長眼睛一樣，永遠和玖瑠實保持一定的距離，玖瑠實加速就會加速，玖瑠實減速也會跟著減速──像這樣讓人永遠追不到的樣子，根本就是在戲弄人，但被戲弄的玖瑠實不僅毫不在意，反而覺得好玩，一下走快點，一下走慢點，就為了看黑貓的反應。
不一會，就演變成一貓一人都在奔跑的局面。
「食屎啦！跑那麼快幹嘛啊！別跑！」
實驗證實，黑貓並不是一種被叫「別跑」就會停下來的生物，唯一能讓他停下來的，大概只有……
「抓到你了！」「咪呀！」
……那稍嫌超標的體重吧。
玖瑠實從背後攬起黑貓，像是得到了什麼寶物一樣地高舉起來，對著虛空展示自己的戰利品。
「沙沙沙沙沙沙沙沙……」綠樹間傳來的蟬鳴聲大概不是為她的喝采。
不知不覺中，一人一貓已經走了好遠，走到回頭看不見西宮宅邸的地方了。玖瑠實把黑貓摟進懷裡，感覺到他運動後比較急促的呼吸，覺得既古怪又好玩。
「這條路我記得……」
往前走，路旁的闊葉樹林逐漸朝兩邊散去，玖瑠實看到的是一大片綠油油的稻田。薰風中，稻田蕩著綠色的波浪，從一格田地蕩到另一格田地。
「啊，這是往烘山角的路！」再一次把貓高舉起來，玖瑠實的腳步逐漸加速，還搭配著嘴裡越來越大聲的叫喊：「去硯醬家玩囉！飛行船起飛！嗚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
「……露咪醬，妳先在那邊坐著，我去拿東西。」
乖乖坐在正廳的椅子上，覺得木椅上的大理石板冰冰涼涼的，頗能一解一路走來的暑氣。
黑貓好像也挺中意那些大理石椅的，一進門便跳上其中一張，盤踞其上。
「硯醬──」兩隻腳在半空中啪搭啪搭地晃來晃去，玖瑠實一面玩著自己靴上的小翅膀，一面呼喚這裡的小主人：「拿什麼──？」
棠硯沒有回應，只是拿了一個裝了瓜子的玻璃罐過來，放到玖瑠實身旁的茶几上，又匆匆離開。
棠硯回來的時候，茶几上又多了一罐白花花的糖蔥。
「……茶。」
「要泡茶嗎？那本小姐來……」
「……露咪醬是客人，所以我泡茶才對。」說完，棠硯又回到灶跤忙了。
座上的賓客又開始搖起靴子上的小翅膀，左顧右盼，正廳裡靜得只能聽見自己小翅膀的聲音，正對著她的牆面上掛著梅蘭竹菊的水墨字畫，底下擺著大理石椅和茶几，看起來就跟玖瑠實和黑貓這邊的一樣；而房間最裡面的牆上，則掛著一幅三仙的畫像，前頭是安著神主牌、小香爐等等的神明桌。
看著畫像上那三張含笑的面容，玖瑠實總覺得大理石椅沒有剛才那麼涼爽了。
啪搭、啪搭、啪搭啪搭、啪搭啪搭啪搭……
「喲。」
玖瑠實跳下大理石椅，跨出了正廳的門檻，決定趁小主人不注意的時候，開始探索這座紅磚造成的洛式宅院──就從正廳的門口開始：
江風化翠寒臘去
厝灶燃紅接新春
正廳的門口貼著一副對聯，題在上頭的書法不如棠硯寫的字那般方正工整，卻流露著一股行雲流水的行氣，一撇一捺裡蘊含著運筆的氣勁。
「江風化……草？」不過，玖瑠實看不懂那些太難的洛字，更沒注意到那些什麼飛白什麼蒼勁的書法細節了，只注意到對聯的頭兩字與門上浮雕的大字一樣：「江……昔？」
可惜，還是沒有唸對。
環顧四周，棠硯的家是由一個正身與左右兩個護龍，懷抱著一塊被稱為門口埕的空地所組成的，建築的外牆由石磚砌成基底，再由充滿喜氣的紅磚完成牆面，幾扇小窗鑲在牆面上，每個都嵌著用石材或磚塊做成的柵欄，讓人看不清楚屋內的狀況。
「首先……」該從哪邊開始探索呢？玖瑠實偏著頭思索，但沒多久就得出了答案：「首先，去偷看硯醬的房間吧！」
正廳的右方是一個裡面有床的房間，從洛人的居住規則來看，這裡是家主的房間，由此推測，這大概是棠硯哥哥的臥房──而且，這裡除了一張黑檀木的紅眠床和一只衣櫃外，什麼也沒有，更讓玖瑠實確信這是個男人住的無聊房間，沒有興趣。
走到東邊的護龍，這裡也有一張紅眠床──這張床有著檜木的香氣、精心雕琢的花紋、和一塊輕薄白紗鋪蓋而成的蚊帳，像極了玖瑠實房間裡那張西式天篷床的洛式版本，想必這就是棠硯的房間。
探、索、開、始。
流水般的長髮臥到地上，玖瑠實的第一步是檢查床下有沒有可疑的東西──烏漆抹黑的，但好像看得到一只皮箱。
仔細想想，皮箱比較像棠硯哥哥會有的東西，莫非剛才看到的樸素主人房才是棠硯的房間？
站起來，玖瑠實摸了摸床墊的質地，雖不及自家的天篷床柔軟，但也是彈性十足的一張彈簧床，令人有股想縱身一躍而上的衝動。
心動，不如馬上行動。
玖瑠實向後退了幾步，與床鋪拉開一點距離，然後……
「妳想做什麼？」「啊唔！」
……撞到不知道何時出現在背後的人。
聽到男性低沉的聲音，玖瑠實轉身向後跳了好大一步，才看清楚自己撞到的是誰：
西裝褲紮著白襯衫，一個從小學生看來有些高大的身型佇立在玖瑠實面前。居高臨下，一對略顯凶惡的眼神看了過來，讓玖瑠實為之一顫。
這不是玖瑠實第一次看到這雙眼，而且，從她第一次看到這雙眼的時候，就有那麼兩種感覺：
一、睫毛長得跟棠硯好像。
二、好可怕。
「呃……那個……我……」
擅闖房間的女孩一時找不到言語搪塞，已然出聲的嘴裡，一句完整的話語也吐不出來。
就在這時，男人開口了。
「謝謝妳，來找硯玩。」
原以為會是一陣罵，棠硯的哥哥說出的卻是一句感謝。他蹲下來，把一顆毛茸茸的棕色物體交到了玖瑠實手中，操著洛人口音的和語，說：「可以把這個拿給硯嗎？」
「這是……？」那個毛茸茸的東西拿在手裡有些刺刺的，還會掉出一些纖毛般的細碎木渣，看上去實在有些嚇人。
「……找到了。露咪醬，午餐，在這裡吃嗎？」從門邊出現的棠硯本來只是在找消失的賓客，卻發現玖瑠實和兄長都在房間裡，對現況感到困惑：「……Onī-chan？」
兄長站起身，把手放在棠硯的小腦袋上，揉亂了一些原先就不怎麼整齊的髮絲。
「好好仔耍喔。」
「……嗯。」
那是玖瑠實第一次看到棠硯哥哥不一樣的表情──褪去了方才的凶惡，面對妹妹的神情竟是如此的不同，而被撫弄著頭髮的棠硯瞇起雙眼，那一副享受的模樣，若不是手邊沒有攝影的機器，玖瑠實還真想把這一幕拍下來，當作拿回去跟南蓮炫耀的紀念品。
然而，沒有相機可以捕捉瞬間，玖瑠實只能看著棠硯哥哥放手，走出房門離去。
「啊，硯醬這個！」回過神來，玖瑠實拿起棠硯哥哥交給自己的植物毛球，問：「妳歐尼醬剛剛給我的，這是什麼啊？」
「歐……」
聽到兄長被玖瑠實這樣稱呼，從摸頭的餘韻回到現實的棠硯愣了一秒，才紅著臉回到好友身邊。她仔細端詳了一番玖瑠實手上的毛球，半晌，終於得出了結論：
「……桑科榕屬愛玉子曬乾剖開外翻的果實。」
「蛤？」
×
「愛玉？這個？」
「……嗯。」
愛玉在夜北並不是什麼少見的東西，常到醉潭街市遊玩的玖瑠實，在那裡的小販也吃過不少次──晶瑩黃澄的愛玉凍、甜蜜而微酸的糖水，搭上一碗刨成雪花的清冰，那是洛人夏日必吃的消暑聖品。
不過，玖瑠實怎麼想，都難以將那樣的甜點和手中的植物毛球連結。
「……要用水，把愛玉洗出來。」
棠硯打了一盆井水，然後取了一個巴掌大的紗布袋，用金屬的手指細心地把毛球上的棕色細毛刮下來，裝進袋子裡，再用一條棉線綁緊──綁緊的部分交由兄長完成。
接著，用不是義肢的那手抓著袋子，用上全身的力氣往盆底又搓又揉，沒一會，就有黃色的黏液從袋裡釋放出來，漸漸把清水染成茶色。
「有花草茶的味道！」在一旁看著的玖瑠實驚呼。
「……要洗嗎？」
「要！怎麼洗！」
「……就，跟洗衣服一樣。」
「洗衣服怎麼洗？」
「……」
綁起衣袖，茶行千金把手伸進黃濁的水盆裡。
「黏黏的！」
黏黏滑滑的觸感險些害玖瑠實抓不住紗布袋，新鮮的感覺挑起了她的興趣，把袋子拿出水面，擠出一道金黃色的黏糊絲綢。
「黏黏的！」玖瑠實再次說出幾秒前自己的感想。
「……嗯，然後，用揉的。」
「這樣嗎？」玖瑠實把袋子按回水裡，把水面揉出了水花和波浪。
「……嗯。」
「喔喔喔喔喔喔──！」
水盆裡激起了驚滔駭浪，再玖瑠實的精湛手法之下，波濤洶湧中的紗布袋不斷變形，直到……
「啊。」
……袋口被揉得鬆開，流出一些袋裡的種子。
「……等一下溫柔一點吧。」
「愛玉好了嗎？」
用過午餐，搓洗愛玉子的水盆已在陰涼處靜置許久。掀開木製的鍋蓋，等在裡頭的愛玉凍那吹彈可破的光滑外表，晃動時左搖右擺的模樣，漾著清涼光澤，把玖瑠實的眸子鑑得晶亮。
「好多！」原來小小毛球上的細毛與顆粒，竟能洗出如此大量的愛玉凍，玖瑠實對自己的傑作做出讚嘆。
「……好像做太多了。」
「沒關係，我全部吃光光！」
……這麼多嗎？──棠硯一面想，一面把配料擺上桌。
挖出一碗愛玉凍，澆上一些白開水，擠上一點檸檬汁，在大膽地淋上一層甜滋滋的蜂蜜，棠硯特製的蜂蜜檸檬愛玉就此完成。
「我開動了！」
湯匙只要輕輕觸到表面，就能破開那層誘人的光澤，毫無阻礙地深入，掘出一大口清涼與甜蜜，送入口中；還沒吞嚥，滑至舌根的愛玉凍就已經迫不及待地溜入喉頭，要將嘴裡原來的暑氣全部帶走，一絲不留。
「好甜喔──」含著湯匙，玖瑠實瞇著眼對棠硯說：「而且自己做的，感覺比買的更好吃。」
「……嗯。」
「這樣不管多少都吃得下！」
這麼說著，玖瑠實又舀了一口愛玉，含進嘴裡，享受甜蜜時光。
盡情享受，直到這一切變成甜蜜的負擔……
「……Onī-chan，我騎車送Rumi-chan來轉。」
「細膩喔。」
自轉車的蒸汽機關呼出一陣白煙，在夕陽把半邊天空染成橘紅色，而使另一頭的靛藍更加深沉的天色下，拖曳成一縷夜色的彩帶。
「唔、唔唔……」
神色痛苦的玖瑠實側坐在自轉車後的置物架，從烘山角往醉潭的路程並不長，但蜿蜒的黃土路難免有些顛頗，每次只要車輪一震，玖瑠實就會發出一陣呻吟。
「……露咪醬，還好嗎？」
「唔……好難受……」裝了一肚子的愛玉凍，路途的搖晃使玖瑠實總感覺那些沾了蜜糖的負擔就要湧上喉頭：「吃太多了……」
其實玖瑠實大可不必急著把所有愛玉吃完，但就是太過興奮，想把自己的辛苦結晶全都儲進五臟廟裡，才會落得這般地步。
在自轉車前的籃子裡，冷眼旁觀的黑貓感受著晚風吹拂臉上鬍鬚的觸感，眼神裡彷彿嘲笑著後座的女孩「活該」──察覺到這一點玖瑠實雖想朝黑貓罵個幾句，但才要開口，就覺得喉嚨不太對勁。
「硯醬……停一下……我……」
自轉車急煞，失去速度的長髮女孩朝一邊落下，四腳著地。
「唔嘔嘔嘔嘔嘔欸欸欸……」
2020.08.04手稿
【後記】
大家好，這裡是幻華鼠。
呵呵這章這裡寫好短喔。
雖然從上一章就開始放暑假了，但果然女給回感覺不太到有在放暑假的實感，在這章終於可以寫一點暑假風格的劇情，就覺得應該……應該寫個閒到發慌的露咪醬才對這樣((為什麼
然後因為想到說「愛玉」這個東西是台灣特有的消暑甜品（愛玉是一種叫做「薜荔」的植物的台灣特有亞種，據說差別在於洗出來的果膠多寡這樣），然後又因為想自己洗愛玉來吃兼取材，所以就寫了洗愛玉的劇情這樣。
啊，這裡是不是沒講過說，這裡每次在寫食物的時候通常都會親自吃吃看取材才寫((例如上一章的炸香蕉就自己炸過這樣(((啊不過肉粽還是沒包過這樣
總之，這就是貪吃的這裡寫的一章洗愛玉吃愛玉的文章這樣，希望明那不要太在意一整章南蓮都沒登場的問題這樣((欸
下一章大概會是更有夏天味道的東西這樣，目前……說實在還沒決定要怎麼寫這樣，就下次再說這樣。
那麼，這裡暫且擱筆。
2020.08.07幻華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