１－３　天使的眼淚

不愧是專門用來輔導學生的地方，從燈光、壁紙到面對面排放的沙發都是有助於緩解心理壓力的暖色系。
沙發上還貼心地擺著方形抱枕，抱著它既能紓壓又能獲得安全感。
不到三坪的小房間不僅毫無壓迫感，甚至只能用小而溫暖來形容。
坐在我對面的愛梨把側背包放在大腿旁，然後讓抱枕躺在大腿上。
「我說啊，愛梨……不知道妳對現在的政府執政有什麼看法？」
「誒……？那個……老師特地找我……聊政治？」
愛梨愣愣地眨眨眼。
「啊，是這樣的……最近政府新制上路，加上學校又拿到不少補貼，所以……」
我從牛皮紙袋裡拿出幾包白色信封，一個個解釋給她聽。
「這包是學校的緊急情形生活津貼、這是學雜費補助差額價金退還、這是個案審查式獎學津貼，然後這是政府的重大變故緊急補助、這是特殊際遇家庭子女生活津貼、這是特殊際遇家庭教育補助，最後這是低收入戶在學子女補助，雖然我知道妳不是。好，結束。」
我以能夠唱「初音未來的消失」等級的嘴速把這些經費名字唸完，趕緊把它們收回紙袋。
「雖然只是小錢……」
然後在愛梨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硬塞到她懷裡。
「……」
「……」
「老、老師……」
過了一陣子，愛梨才顫抖地發出聲音。
該、該不會被她發現，有些名字跟上次還有上上次講的不一樣吧……？可、可惡，早知道把那時的稿子留下來──
「真、真的很謝謝你！」
「欸？！不、不要這個樣子，要謝就去謝校長教育部社會局之類的……」
愛梨猛然彎下身的動作著實讓我嚇了一大跳，我手足無措地扶起她身子。
「最、最近爸爸的公司很幸運，好像突然接到很多大案子，所以請老師不用再操心了，謝謝、謝謝……」
愛梨還是緊緊低著頭，用手擦拭眼角，像是在努力壓抑著快要爆滿的情緒，語帶哽咽地重覆說著謝謝。
「真、真的嗎？太好了……」
其實我早就知道了。
倒是完全沒料到會把愛梨弄哭。好險我平常會隨身攜帶一包衛生紙，趕緊從口袋摸了出來胡亂抽幾張遞到她眼前。
愛梨的父親是一家建築師事務所的負責人，家境小康。
但在差不多八個月前，借了企業貸款的愛梨伯母捲款潛逃，差不多一千餘萬的貸款落到了身為保人的愛梨父親頭上。這倒還不打緊，但最棘手的利息有如雪上加霜，搞得她們家的財務狀況一落千丈。
遇到這種事，愛梨在學校的表現全無改變，也沒跟我說，好險我從我的特殊情報網得知這件事。
然後從那時開始差不多每兩個月也就是一次期中考發一次零用錢給她，這是第三次。
對，是零用錢。我每兩個月勒緊皮帶撥出其中一個月的所有薪水給她，希望能給到一點點幫助，前前後後總共給了十多萬。
學校補助政府補助什麼的，看的都是冷冷的數據，愛梨家的收入根本申請不到那種東西。
為了不要太明顯，還特地把那些錢分裝，然後替每個冠上煞有介事的補助名稱。
呼……好險透過我的特殊情報網，這事圓滿落幕。不然我也是有房租車貸孝親費那些有的沒的要負擔，還差點被銀行調低信用等級……
想到這裡，我也鬆了一口氣似地躺進沙發，把全身力氣流放進軟綿綿的觸感中。
「唉……有什麼困難都要跟老師說喔。」
即便如此，在學生面前還是得裝出絕對可靠的樣子！
「老師一定會幫忙的。」
不是盡力，是一定。
不管在心理還是物質上，任何問題都不是問題。
說什麼盡量幫、在能力範圍一定會全力以赴的，根本沒有當老師的覺悟。
只要能帶給學生幸福，哪有什麼做得做不到，只有願不願意而已！
就算背負黑暗、得不到學生感激，那又如何？
就算不被學生理解，只要能看著他們快樂的活著，也會不由得露出微笑吧？
這，就是老師。
這…才是老師！
「老師……」
愛梨這時才緩緩抬起頭，用混雜著泫然欲泣和苦惱的表情笑了出來。
「真是的，人家到底該怎麼報答你呢？」
像是聖母降臨的場面，彷彿有光芒從愛梨的四周發散。恍若能滋潤荒原、帶來生氣的笑容把我的眼球深深吸引住。簡直是天使。
不對不對不對，竟然一愣一愣地盯著女學生看，我在幹什麼……
我趕緊回過神來，繼續編織謊言。
「報答……我只不過是填了幾張表，還作假了呢……啊哈哈，沒有什麼好報答的。」
「老師確實作假了呢。」
「誒……？」
「哪有那麼多補助啦，老師。人家已經不是小孩子了，沒有那麼好騙喔。」
愛梨壓低上身，用由下而上的必殺仰角直視著我。
晤……這孩子的心思果然不像眼神一樣天真透徹。
雖說為了幫助學生赴湯蹈火在所不辭，但讓學生因此感到愧疚，甚至說出想報答這種話，可是絕對不能犯的大忌。
否則學生將一輩子背負著歉疚的心情活著；一想起青春，馬上就會聯想到欠了老師人情。
……我真沒用。
「……那好吧。」
事到如今，也只能這樣補救了。如果能稍微消除一點點她的內疚感就好了。
剛好有一件事情可以拜託愛梨。
「今晚幫我做一件事。而且已經積一星期了，不趕快解決不行。」
不知為何，愛梨頓了一下身子，整張臉瞬間漲紅。
「今、今晚嗎！？雖、雖然有點突然，但是我…沒、沒問題的……！不管老師要我做什麼不合理的事情，人、人家都會……」
愛梨說著說著，紅通通的臉又低了下去。
是因為幹勁和決心吧。唉，我竟然做到讓學生興起如此強烈的報答慾，真是失敗……
「幫我約彩熠、夏步、里奈她們明天放學後留下，妳也一樣。要補課。」
「誒……？？補課……是什麼新玩法嗎……？還要大家一起！？老、老師，可以請你詳細說明一遍嗎！」
「嗯？妳們去比賽那天有兩堂數學課沒上到吧？而且妳們不是都沒補習嗎？最近我比較忙，一不注意就拖了一個禮拜。要趕快補上進度才行。」
我看著愛梨的表情從紅著臉一副躍躍欲試的樣子到瞬間變得面無血色。也是啦，辛苦一整天後還要上課的確很討厭。
「好啦好啦，我會準備一些甜頭給妳們吃的，別露出那種表情嘛。」
「甜頭……啊哈哈，是指甜點吧，老師？」
「啊，對對對……現在腦袋有點混亂，抱歉。」
我與愛梨很和諧地「哈哈哈……」相視而笑。
「總之，就麻煩妳囉。現在這個節骨眼，真的只有妳能幫忙了！我自己去的話，彩熠一定會大發牢騷……」
「呵呵……我想不會有問題的。」
「抱歉委託妳去做這苦差事……就先這樣吧。時間也不早了，把東西收一收，趕快回家吧？」
「……明明可以一起的。」
「嗯？妳說什麼？」
愛梨聲音太小了我沒聽清楚。會不會在抱怨啊……？畢竟這樣就變成她要接受彩熠的碎碎唸攻勢了……
「沒、事！」
收拾完東西後，愛梨有氣勢地站起身。連加兩個重音是怕我又聽不清楚吧？好溫柔。
「那我就不送囉。路上小心，不要邊走邊滑手機也不要為了搶快闖紅燈喔。掰掰。」
「嗚呣呣呣……！再、見……老師是笨蛋！」
不知為何，愛梨看起來很不高興地鼓起臉頰，然後不高興地瞪了我一眼，還不高興地踏著重步離開。
……也是，我在她那種年紀也很討厭被當小孩子唸。